一个老头 （原创分享）

ahyu

     每天清晨，当墨尔本东南某区某条繁华商业旺街上咆哮的火车声、有轨电车的咣当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的杂沓的行人脚步声、楼下菜店金属卷帘门转动时发出的刺耳电动马达声渐次响起的时候，住在菜店二楼的老头便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这是他最乐意听到的号角声，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老头急匆匆地冲到卫生间马马虎虎洗漱了一番，他几乎没有心思在镜中仔细端详一下自己，他剃干净了唇上的胡须却忽略了顽强地从大鼻孔里钻出来的几根卷曲花白的长鼻毛，他随手抓起一件圆领短袖T恤套在身上却未发现衣服明显沾染了某种异味，是他的汗臭和老年男子的加龄臭的综合。他的衣服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只有一种质地一个样式，薄棉无领短袖套衫，并且每隔一星期拿到公用洗衣房去清洗一次，所以七天当中穿哪件都无所谓。他实在应该警惕地常常喷沥些体香剂来遮盖一下异味，但他偏就放任自流无为而治。对于逐渐发福的身形，日见松懈的肥肚腩老头则更加视若无睹，他疏于管理自己的形象，他的生活潦潦草草，他只专注一样东西，就是楼底下的这条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街上的各种人和事。

     老头的日常起居极为规律，星期一是雷打不动的高尔夫球日，余下的6天他便像一枚活跃的棋子在500米长的有限的疆土上无限度地来回蹦跶频繁活动。老头几乎每天都会在这条街上有新的发现找到新的乐趣，他越来越感到不是这条街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这条街。

     想当初老头刚搬到菜店二楼居住的时候，他沮丧地觉得自己无异于“沦落风尘”。也难怪，老头身家清白，正宗的英国人后裔，优良的血统还未窜过种，娶了个同样纯种的老婆，儿女孙辈也继续纯净地金发碧眼着，而且个个聪明出色，全继承了他的良好遗传基因。他智商高能力强，受过高等教育，有过风光体面的工作，赚钱多多，曾经整天忙着奔波于墨尔本与悉尼两大城市之间。他是那么热烈地被人渴望着，老板需要他正如随时随刻需要氧气。老头一向把自己视作high class（上流阶级）的人，人的质地上流，生活水准上流，无奈老婆死活不愿再风调雨顺地跟他一起过上流的好日子，闹着离了婚转身竟然同他的好友共结连理。

     自此以后，老头的生活便显出了落魄相，一来二去地住到了菜店楼上，并只租用了套房中的一间屋子。菜店楼上的套房老态龙钟，失于修缮保养，而且窗子紧贴着大街，白天的喧闹就不必提了，关键是到了晚间，街面上鳞次栉比的各式餐馆才真正迎来了属于它们的黄金时光。此地是亚洲各民族餐饮文化大融合的所在，特别多的中式、日式、韩式、印度、越南、泰国餐馆。在别处，一天忙忙碌碌的日子过下来到夜晚已近尾声，在这条街上日子此时此刻才刚开始。闪烁的霓虹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耀眼，由四面八方聚拢来的无数身在异乡想要品尝家乡美食的人，无数身在家乡想要品尝异乡美食的人，在餐馆门口轮番等候，一拨一拨似乎永远没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这里的夜晚真是长得没有尽头，叫人忍不住想起“天上一日人间数载”的比喻，偶尔参与其间还觉得有趣，天天被那无休止的热闹包围着只更让人心烦意乱，精疲力竭。

     与老头为伍的邻居，要么是初来乍到的新移民，要么是留学生，都把此处当个临时落脚点不作长期打算。只有老头一住数年，他心里曾经也着实愤懑过，眼看自己已到了领退休金的年纪虽尚未奔七，但没钱，没房子，没女人，没家的温暖，暂栖的住所连能安放他的好车的车库都没有，与其整日泊在马路边害他提心吊胆倒不如索性卖了车子一了百了，只是从此以后活动范围急剧缩减。老头耿耿于怀于现实的失意，他未来的伟大人生理想便是“Make million dollars，chase girls and play golf（挣够一百万，追逐女人，痛痛快快打高尔夫）”，正所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意思。老头怀揣理想整天从早到晚在街上晃来晃去，他发现爬起来是难的，要抓大把的钱在手里并不容易，在挣够一百万之前，他同样需要寻找一点人生的乐趣，本以为这乐趣很遥远很难得到，未曾想触手可及地就在这条街上。

     街上的人便是老头取之不竭的乐趣。此处地理位置的优越、交通的方便、美食的大融合必然带来人种的多元化，黑白黄宗亚非欧拉，人的族类的齐全远超美食种类的齐全。老头以前自视甚高不喜与杂人为伍，而且时常会找出些异族文化的弊端加以批评，可现在他却发现了异族人尤其是异族女人的妙处。老头吃过澳洲女人（他的前妻）的亏，他虽未听过刘备关于“女人如衣服”的妙论，但异曲同工地下决心在生命剩余的时光里只追逐女人，如蜻蜓点水般地到处留情却绝不专情。他对澳洲女人仍心有余悸且自知没点硬底气人家也不会搭理他，于是转而求其次向异族女人进攻。

     这条街乃异族女人的舞台，多的是开小生意的女老板和打工的年轻女留学生。老头对各地女人一视同仁又似乎特别地青睐中国女人。中国女人的数量相对更可观，其中准新移民的比例又比较高。所谓的准新移民就是在澳洲作移民监，通常情况下一家分居两地，妻子带着孩子按照澳洲政府的规定买个小生意在当地经营，丈夫继续留守中国打理其余事务，这样的状态基本上会持续两年直至拿到永久居留身份。

      老头觉得这些远离丈夫的女人简直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最理想的追逐对象，他甚至贪婪地想要一网打尽多多益善。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街上所有正处于上述生活阶段的中国女人经营的店无论餐馆、速食店、礼品店、杂货店老头全去造访过，而且是经常性的造访。他善良地照顾着她们的小生意，套上近乎后便开始实施他追逐女人的“三斧头”：首先展示他生活的雅和精致，譬如对不懂高尔夫球的女人大谈他的高尔夫球经，尽管他的水平比三脚猫只高出那么一点点。再譬如他告诉她们他对饮食的讲究与挑剔，自从某家把以特殊优良的饲养方法养殖的肉牛作为供货来源的肉铺关门后他便不再食用任何牛肉，因为市面上再找不到质量那么好的牛肉了。可事实上附近新开张的一家中国餐馆老头已去尝试过好几次，超级喜欢那道黑椒牛柳是必点的菜式之一。当然，后来他得知这家餐馆的肉类供应商来自Springvale（墨尔本一个越南裔聚居的地区，集中了很多亚洲食品超市）时，他马上不屑一顾，因为他觉得那里的东西档次特低。

     老头的第二斧就是展开物质上的攻势，大的没有，严格遵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原则，小恩小惠不断，买包小薯条分三个纸袋装，同时去讨好三个不同的女人。女人们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随手回赠他一块巧克力一个水果几粒糖，他便当个搬运工再把这些小东西转赠给其他女人，一袋小薯条拍到了数倍女人的马屁，一点小花费居然还滚出了利息，这老头，不佩服他真不行！

     老头更贴心的一招，时不时秀一秀他对中华文化的了解，其实他是一知半解只知皮毛，但妙就妙在这些中国女人的英文水平跟他具有的中华文化的造诣程度一样深，她们对老头的长篇大论似懂非懂，偶尔抓住一二个关键单词便要对老头翘大拇指。中国人过春节兴送红包，这一点老头倒十分清楚，农历新年前夕老头及时抓住机会到处许诺了一遍，让人感觉他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中国通，结果呢，红包里的钱味没闻见连红包的壳亦踪影全无！

     总算老头还有点自知之明，眼前的他落魄潦倒，所以他同女人们谈及自己的生活，都是活在当下却偏偏只涉及过去的辉煌和展望未来的美好的一百万，绝口不提现在的境况，只有一个例外，他总说自己在忙着某项生意，前期要收集多少材料要动用多少人工，至于什么生意他讳莫如深隐藏得比克格勃还秘密。这其实只是一种铺垫，为了他那仍在空中飘浮的100万，当然也为了增加他的魅力，虽然他的魅力要么停滞在遥远的从前要么玩个穿越直接飞向未来。

     老头无数遍地想象着女人们向他竟折腰的情形，并且他主动积极地放在口头上表示出来，他希望当她们的“second husband”，此乃老头的自创发明，不是第二任丈夫，而是象官衔一样有正副之分。在老头看来，这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他可以一慰女人们寂寞的芳心，女人们可以滋润他枯燥的生活，而且不用他承担任何责任。他所向披靡地引女人们投怀送抱，她们的“first husband”全嫉妒得牙根发痒，当然他们最好都是懦夫，不敢找他决斗，否则他四处逃窜的样子将狼狈不堪。

     老头愈来愈象被种在这条街上的一株植物，一棵老树精，根芽触须都深深扎进了这方土壤。土壤里养料丰富，滋养着他的每一天，土壤里的养料又是各式各样的，迎合着他的不同需求。

     作为高阶层的有识之士，老头的生活当然不能不会只有女人，也应该具有对社会的责任感以及人文关怀的精神。当在楼下菜店打小工的阿富汗难民向老头谈起自己艰难的处境时，老头几乎要流泪了，天下还有比他更苦大仇深更一无所有的人，老头的同情心与自尊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慷慨地请阿富汗人到饭店里吃饭，温暖热情得如同兄弟，但隔了没几个星期，因为偶然的意外，阿富汗人错拆了老头的银行信件。老头大发雷霆，指责人家意欲偷窥他银行账户的情况，是个不能被信任的人。

     老头怒气冲冲地在街上到处嚷嚷，恨不能开个现场新闻发布会。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老头一向嫉恶如仇，只不过这“恶”的标准极微妙，不是“作恶多端”的“恶”，而是他个人的好恶，非常主观无可置疑不容辩驳，甚至强加于人。

     街上烤鸡店的玻璃橱窗上贴着“Halal”的标志，表示店中出售的鸡可供穆斯林食用。店主本身并非穆斯林，但有了此标志可多招揽一些生意。老头心里就别扭上了，三番五次跑到烤鸡店要求老板把“Halal”的标志拿下来，还趁机把他对穆斯林的感想慷慨陈词了一番。不知迪拜这个地方的人民怎么得罪老头了，他尤其深恶痛绝，批评人家low class，不用脑子思考问题。用不用脑子跟老头又有什么关系呢，迪拜人民照样富得流油。

     中国也是老头特别照顾的对象。老头批评中国时常常就当着那些他频频暗送秋波的中国女人的面，开头的用词便是：“You Chinese…”，老头放连珠炮似地说教一大通，女人们英文不佳未能流利及时地反驳他，老头的唇舌于是越发自由大胆地游走于灵敏活跃的思维间，无论说什么说漏了嘴说过了头都不会被抢白被嘲笑愚蠢被喝骂滚出去，老头体会到一种独领风骚渺瞰众人的快感，原来“对牛弹琴”也有诸般乐趣。

     这时候，老头是全然想不起怜香惜玉的，生活嘲弄了他，欺负了他，他无法反击生活但可以转而欺负一下比他更弱小的人。否则的话，他老作垫底，人生不是失败得一蹋糊涂了吗？

     老头眼前的时光就在单调的雷同的节奏丰富的多变的内容中一天天被打发着。夜色浓重，他终于想起该归巢了。老头形只影单地在街上行走，感觉许多女人的目光正恋慕地眺望着他的背影，他格外走得昂首挺胸，走得矫健如风，但那种缺乏自然从容的用力过猛，不过是夕阳近黄昏的竭尽全力的凄惶的挣扎。

      老头闪身进了菜店的后门，二楼的一扇临街的窗亮了。从街对面望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疲惫的油漆斑驳的白色木窗框在缤纷霓虹的映照下泛着羸弱卑微的光，半开的窗帘灰不溜秋早被太阳晒失了色，有几处挂在帘杆上的钩子脱落了，帘布歪歪扭扭很不平整。屋子的墙壁是一色的白，强烈的、刺目的、惨淡的、苍凉的白，房间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不是穷得家徒四壁而是贫血，没有温暖，没有烟火气。

     窗帘很快被拉上，老头的一天结束了。明天，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老头照常要在街上溜达，照常会奢侈地花费一整天时间周旋在不同的女人中间，他向她们描绘未来生活的蓝图，理想在他反复的描绘中仿佛越来越近，日子却是真实地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越过越少。

Wanganhai

支持原创

purebliss

LZ的文笔太专业了, 不写书可惜了, 绝对足迹前三最好的文笔, 妥妥的!

农二代

好看！

作者也是那条街上的吗

mikelee19

谁不是一天活一天地减少？

明河素月

好文字！市井百态活灵活现

u66

老头的一天。

虞宅与美丽

好文笔。

nana09

写得真好

潜水老虎

好

樱花开

精彩！

Lindsay333

写得真好看

登陆

不错！

palaogong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