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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xiaopangzi

非 类 (小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5-28 13:4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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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个孩子窝着一肚子气回去睡觉,幺哥缩在被子裹睡不着,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全身酸软,是扁桃腺发炎,他心想就


只在冷水裹涮了涮就搞成这样子,身体也太差火了,真窝囊,得加紧锻炼身体才行。今天真倒霉,活天冤枉的事也摊上


了…疼痛和怨恨折腾着他。





     夜深人静,远处依稀传来了山歌,由远而近,是赶夜路的马帮经过,马夫们坐在马驮子上唱着为自己解闷、壮胆子



的。幺哥迷迷糊糊地听着这支古老的歌谣,这调子也许流传了数千年却永远新鲜,其间有《关雎》的元神,有群婚时代的


遗风。山里人都会唱几句的,只要顺口,挂上点韵便能转转无穷,朴实、自由。人们用来抒情、相亲、叙事、调侃,甚至


几个村的男女聚在坡上斗唱,一唱好几天,许多婚姻、私情便由此开始。要是平时,幺哥也能提起嗓门来几句的,因为他


老去郊外,见过不少斗唱场面,听得多了,现在痛得钻心哪有心思。那歌词道︰





将军坟上满天星,




想起我的小妖精。




斑鸠投林咕咕咕哟,




唱首山歌给妹听。







将军坟上生冬青,




我和幺妹亲又亲。




麻雀成群窝啰水哟,




哥哥赶马不放心。






     这时,屋后有一阵女人的窃窃私语,咕咕哝哝听不清…突然歌声响起,不徐不疾,宛转、悠长︰




春风吹到软脚坡,




一个枕头两个窝(凹)。




燕子回巢绕梁转哟,




只见枕头不见哥。





月亮爬上软脚坡,




一个灶眼一口锅。




猫儿夜夜叫不停哟,




幺妹死心等哥哥。



    跟着,这群女人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幺哥听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梦一样的歌声,伴着叮当、叮当的铜铃声,笃、笃的马蹄声,呔叱、呔叱的幺喝声与这山乡浑然一体,朴拙的魅



力轻轻抚慰着幺哥受伤的身心,他听着听着渐渐睡去了。



     突然一阵轰鸣,一道白光照得屋子通明,幺哥惊醒了,「这半夜三更还有飞机?」幺哥困得不行又睡着了。第二天



清早班长秦昭基、团支书记张兴华叫醒全体同学在院子里集合,秦班长道︰「昨天夜裹国民党的飞机撒下很多反动传单,


必须尽快捡回来交给乡政府。」张书记道︰「同学们,党和人民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对党忠不忠诚就看你们的实际行


动!」秦班长到底是受过军事训练来的,他干净利索地分组、划地区搜索,立即行动。幺哥心想,原来昨夜那道白光便是


飞机上射下来的,大概是报上说的P2V间谍飞机,或者是二战时的空中堡垒改装的间谍飞机吧,最近经常窜扰大陆,可能


是想将传单撒到巴城去的却撒到这山旮旯里来,他淡淡地笑了笑。





       幺哥、棒子、大头一组去西边后山搜寻,幺哥淌着虚汗、喉咙刺痛跟了去。山坳里怪石嶙峋,其间长满了野百合



花,花茎上挂着巨大的骨朵儿,鼓得紫紫的将要开放,这块地方暖和一点罢。国民党的传单撒得到处都是,三个孩子拾起


来往书包裹塞。幺哥展开一张,上面写着个大大的共字,再倒过来变成个并字,连在一起便是“并共”,意思是消灭共产


党,幺哥觉得好笑,这也太那个了,对于上升时期的共产党统治只有一点心理影响,并无大用。再就是关于马列主义思想


洗脑、关于共产集团内部权力斗争的漫画…棒子拿着一张洋版纸印的传单急步走来道︰「幺哥快看,蒋介石的照片。」只


见蒋介石穿着长衫坐在花园裹的藤圈椅上,旁边有于佑任提词“总统万岁”。蒋介石已经不是从前那副面无四两肉的样子


了,他发福了,挺潇洒。幺哥想起了远在台湾的大姐,最近在报上见到她搞了个甚么提案,才知道她在那里做立法委员。


她是嫡传的长女,年轻的时光都泡在大学里,只在美国就读了两间大学,她很有才华,写过不少书。幺哥跟她只见过一


面,那还是一九四九年初路经桂林时见到的,只觉得她很漂亮…唉,大姐,你可好?…幺哥支持不住,往一块岩石上挨


去,棒子见状道︰「你先躺起,我们去捡,一会我扯棵泡参﹙Radix Adenophorae」给你嚼,只有好处没得坏处,反正闹


不死你也医不好你。」幺哥躺岩石上嚼着泡参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朦中,他见到这山坳裹百合花怒放,雪白晶莹,西下


的阳光罩着大地,蓝蓝紫紫的,一片响亮的灰调子,美丽极了…待到醒来,只见大头正在刨一棵最大的野百合,他想挖回


去栽在后花园裹。幺哥道︰「不要搞,太大了,要死的。」大头道︰「嘿,刨个坑,洒点炉灰,疴泡尿,包活,开起花来


好看得着不住!」幺哥没好气,「它为你开的,为你活的?」大头上火了,「你毛病!」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9: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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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8 13:5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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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孩子背着满书包传单,大头还捧着那棵百合花回到寨子,山上的荆棘划得他们身上一道道伤痕。兴华书记看到这


么多反动传单忙不迭地又拍肩头又表扬,「辛苦了,辛苦了,好、好、好,新中国的好少年。」一会他要去乡政府请功


了。





      晚上,幺哥烧得厉害,嘴皮裂了张都难张开。棒子赶紧去找班长,秦昭基见状二话没说背起就走。石溪寨没有卫生



所,只一间唤名《半仙医馆》的草药铺,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斯文汉子连号脉带抓药,大概是那种拒绝社会主义改造的死硬


分子吧,依然搞单干。昭基满头大汗放下幺哥,破笼倒壁的医馆门口一只猫头鹰站在铁架子上两眼放光奇怪地望着他们,


掀开布帘猛抬头,一具白生生的骷髅骨吊在当眼处,三个小子吓得直飙冷汗,硬着头皮往里钻,昏暗中,只见墙上挂了一


幅发黄的针灸穴位图,贴了张E字视力表,更有一幅元素周期表,还有寄生虫繁殖图甚么的,壁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由


地下到梁上堆的全是药草。梓木条桌上除纸笔端砚外,便是银针、火罐之类,靠墙竟架了一列针筒,七长八短的…医师眉


清目秀脸色苍白端坐桌前,昭基扶幺哥一旁坐下,心神未定道,「医生,我的同学发烧、喉咙痛…」「哦,张开嘴,呃,


张大点,张大点,哦,是喉蛾,都快化浓了,西医叫扁桃腺发炎…莫来头,一副药,包好。」医生瞧罢起身抓药拿家什连


脉也不用号。昭基暗忖,“这先生许是有些来头的,得行啊,中医、西医、草医都懂…”抬头看,只见椅子后墙上一副红


纸写的对联“丸散膏丹遵古炮制,草木参茸地道药材”横批,“手到病除”,再往上瞧,一根木条钉在墙上,上头八个大


字《专门兽医,附设人医》不知这医生是看到当地农民穷,无钱看病,可牲口病了便非医不可的,还是白眼看人间,存心


弄人,不由得掩嘴窃笑,昭基到底大几岁,有些阅历,拐了拐身后的棒子朝上看,棒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喔哟,


要得啊,猪狗牛马,男女老少都合,幺哥不是一天到晚蛇虫鼠蚁猫猫狗狗的?正合啰,正合啰。」幺哥已烧得头昏眼花,


动弹不得,哪知道他们说啥子。医师用马粪纸包了一包草药交给昭基嘱咐文火煎服,又拿了个竹筒子过来,撒了些药粉子


进去叫幺哥张大嘴,说着往里一塞猛吹一口,幺哥喉咙里一阵清凉,一阵恶心…到底也松活多了。





     两天后支农活动结束。幺哥骨瘦形销,游魂一样捱回周家祠堂。第二天在后花园里他见到那棵百合花蔫巴皮皱地支



在那里,骨朵儿耷着头再没有绽开…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9:11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8 13:5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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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下乡回来没几天便开学,该是读初二下了。一个星期天下午幺哥去学校找傅老师准备跟她一起去听唱片,去得早了



一点,别的孩子还没到,傅老师叫幺哥先上她的宿舍坐一会。这房间虽小却布置得朴素、整洁,一张木板单人床,被子床


单都用的腊染土布,一张三抽桌、一把椅子,还有几个实心凳子也铺的土布。幺哥心想,哦,傅老师的香闺…还有点不好


意思呢,局促地坐到凳子上。一会,傅老师道:「闲起没得事,找本书看下。」说着就掀起一个凳子上的土布,打开盖


板,原来这些凳子都是板条箱改的,里面全是书。傅老师抽出了一本,「我才买的书,是法国人罗曼.罗兰写的,好得


很,不晓得你看不看得懂。」幺哥一看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心想,正是姐姐元慧天天嚷着要找的书。至于看不看得


懂嘛,哼,小看我,章回小说都读过好几套了,外国小说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青年近卫军》早都读


过,便大着胆子说,「我试试看…」那天黄昏听完音乐会回到家里,刚进门元慧一把就把书抢走了,「我先看,你能看懂


吗?我看完还可以解释给你听…」幺哥摇摇头笑笑,「等不到稀饭结皮是啊?人家专门为你借来的,都不谢一声…」傅老


师的宝藏开了个缺口便再也止不住了,一本书刚传观完,以元慧为首的几个大的就撺掇幺哥去借,今天“契诃夫”注的,


过了十天半月便是“莫泊桑”注的,搞个不亦乐乎。许多外国名著平时在学校图书馆是很难借到的,高中部的同学总是边


还边借让书留在熟人的圈子里,哪轮得到初中生。





这个雨水充足的春天,到了暮春时节雨就更频繁了。



注:契诃夫,俄国文学家。莫泊桑,法国文学家。




    又是合唱团的练习日,傅老师指挥排练朝鲜歌曲《哩、哩、哩》正唱着,“春天来了哩哩哩,多么美丽哩哩哩,祖国


的天空飞着小鸟,唱吧唱吧,飞吧飞吧…”突然乌云四合,一场骤雨瓢泼一般浇下来,窗外成了白蒙蒙的世界,待到排练


完,一下子又云破天开阳光灿烂。等到同学们离去后傅老师站在窗前问起幺哥,「那样大部头的书啃得动不﹖」她指的是


《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得好辛苦,只是可以看得完吧。」幺哥笑了笑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不会告诉她周家祠堂有


一伙书迷,也不会告诉她自己读过多少剑仙侠客小说,部头比这大得多呢。「是的,长大点,历练些了看法又会不同,我


以后还不晓得要读多少遍呢。」她赞同道,「“罗曼.罗兰”写过好多书,好多名人传记,其中就有《贝多芬传》,他有


极深的音乐修养、美术修养…」她推开窗户,塔楼上和风阵阵,沁人心脾,无意中她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住了,突然指着附


近的民居问幺哥,「元愚,你过来,下面那片屋顶好不好看?」幺哥探头望下去,是附近的几条穷街陋巷,乌漆漆一大片


破屋顶,平时只觉得七高八低犬牙交错毫不起眼,甚至丑陋,全不是那种让人惊叹,让人目眩神迷的景致,可现在不同


了,平淡中却错落有致,檐口滴水晶莹透亮,一绺绺小青瓦在夕阳的光影下斑斑起舞充满了动感。幺哥心里一震,“傅老


师分明是研究过绘画的,研究过色彩学的…”于是便试着说,「好看,小青瓦像是给出了节奏…」傅老师笑了,「要得,


你这个小家伙。打个比譬,如果我是这片老木笃笃的破屋顶,看到外头的景色会咋个?你看那团紫色是山茶,那几点鲜红


是杜鹃,远处那片白得发蓝的是玉兰,香樟树绿得好深沉,泡桐树绿得好娇嫩,啧、啧,恨不得上去咬它一口才舒服…


唉,莺啼燕语,满眼春色,啷个忍得住嘛,所以这破屋顶也按捺不住要跟春天唱和,人与自然多么和谐…如画、如诗,但


是音乐家就能够听得见她们的呼唤、倾诉,宛如八音和鸣…是天籁。人们总是以极自我的方式感受世间万物的,就看你是


甚么样的人了…呃,元愚,你的音色很美,将来或许能做个出色的男中音,你的直觉特别敏锐,无疑可以从事音乐创作


的…」她依旧注视着窗外,回过头来无限感慨地往下讲,大概是人们说的情绪上来了吧,「…音乐理论极重要,是入门的


钥匙和工具,一定要学得扎实,当然,和声、对位不能代替天赋,更要紧的是内心美,才会有灵性。情感教育是没有边际


的,不只是音乐欣赏、揣摩、潜移默化,也不只琴、棋、书、画之类陶冶心性,你所学的自然学科、社会学科才是基础。


事实上,那些逻辑推理,那些数据分析、统计,那些算术表达式才真正决定人们的思维层次和广度,让人们对生活,对世


界的感受理解,更细致、更深刻,千万不要以为音乐是一种绝对独立的思维形态,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没有这个基础就很


难从你身处的世界里摄取养分,感受形形色色的美,让那些原始的冲动、下意识的共鸣、沸腾的热情和冷冰的思考在你心


中升华…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是些小品,再么便是些似曾相识的演绎、或者杂烩,音乐也不会有长足进步的。」幺哥惊讶


地听着傅老师的话,到他真明白,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到那时才想起,难怪傅老师要读那么多书,在她的破书箱里竟有


不少数学、物理、绘画、金石和看来与音乐毫不相干的书刊。是啊,情感教育是没有边际的。





    傅老师是他的良师、偶像、朋友。






      校庆晚会上,傅老师站在台前一身黑纱晚妆,她先唱《安东尼达浪漫曲》,飘逸宛转充满了忧伤。跟着一首《黄河



怨》如泣如诉悲愤难平,紧紧扣住了同学们的心,让大家一下子回到日本鬼子蹂躏中国人民的悲惨岁月里去,待到唱完,


都只想着要为她报仇,竟忘了鼓掌,良久才回过神来。没多久,她突然换了一身红底花布棉袄,扎条独辫子和一位男教师


用东北小调表演翻身农民的喜悦。内容是老汉收到了参军的儿子寄回来的立功奖状却没告诉女儿,让她猜。傅老师便饰演


这农家闺女,唱得一口东北腔足可以乱真,这女孩子天真活泼,特别是撒娇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农家幺闺女的品性,“老


爹爹身哪啊穿哪啊,一身的新棉袄哇呃嗨呃嗨呀…女儿我无能耐呀,猜也是猜不着呀,罢了啊罢了啊…”台下掌声雷勋。


幺哥一阵心血涌上来,他好想变成那个男教师,和她一齐唱…





      不知不觉,傅老师的声音、笑靥、模样、举手投足还有嘴角上那颗大黑痣总是出现在幺哥的冥想中挥之不去,春潮



汩汩在他胸中荡漾,令他着迷、惶惑、羞怯…幺哥大了。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9:12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8 15:4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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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一九五七年春末,中国共产党整风,反对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为号召,


请党内外人士向党提意见,毛主席亲自出马,微服巡视几省,礼贤下士,容诤讷谏。安抚民主党派,飨以“长期共

存,互相监督”的承诺。中国的知识分子雀跃万分,他们的心一下子飞到两千二百年前儒、道、墨、法诸子纵横的年

代,他们的心一下子飞到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年代…知识分子的春天来临了,真是拳拳赤子之心恰逢布衣弛骛之时,如

何能错过。于是,以他们对祖国、对民族、对共产党的责任感和满心热爱向党提意见,啊,一时间,莺啼燕语多么

欢!

    十七中学的走廊上贴满了学生的校园刊物,《知更鸟》啦、《新春》啦、《北斗星》啦,多达十余种,以高二同


学办的《知更鸟》最受欢迎,围观的人最多。松松一伙办的《苦荞粑》也不错,算是初中刊物的表表者了。学生们尝

试以文学艺术作品来表达自己的心声蔚然成风。一首小诗,一幅水彩画、一篇短文,都见到孩子们幼嫩的触角和天

趣,多么可贵﹗作品大多是对自然、对生活、对新中国的讴歌,涉及社会弊端的批评并不多见,那时候的中学生们天

真、顺从,还不敢言。比较扎眼的倒是几个干部子弟的投稿,抨击革命干部们进城后便甩小脚的恶劣风气,为那些留

在乡下被拋弃的发妻和嫡亲子女们伸冤,确也切中时弊。那文章写道:「革命成功了,乡下小子当上了干部,面对城

里时髦的大姑娘能不动心?土里土气、裹小脚的元配再不顺眼了,当年行棉衣、纳底子、绣荷包送郎参军的情景再也

打不动他们的铁石心肠…」同学们围观,相视而笑,恰好学校的广播室正播送电影《柳堡的故事》主题曲「…等待你

胸佩红花呀回家转…」幺哥随嘴道︰「哦,小英莲遭休啰…」



    那时,幺哥对写稿子之类的事既无兴趣也没本事,他的心还在五里雾中哪。从半山乡回来后他便经常和班长秦昭


基来往,听他讲通讯兵的故事,讲无线电,讲波波夫…秦昭基还送了一本矿石收音机线路图给幺哥。幺哥又迷上新玩

意了,把每天早饭钱省下来买零件,固定矿石啦,活动矿石啦,耳机啦…嘴里哼着《拉兹之歌》没天没夜地瞎捣古,

终于弄响了,那份高兴劲就别提啦,跟着就拆,拆了再装,搞个不亦乐乎。幺哥从小就喜欢听收音机,家里本有一台

飞歌”牌收音机的,刚解放时公安局实行收音机管制,严禁老百姓收听短波、收听敌台,凡有短波的收音机都要送去

公安局登记,剪去短波部分,贴上封条。后来家境艰难,李先生又怕收音机惹祸便索性送到拍卖行卖掉了。


    六月的天气变幻无常,一阵暴雨,一阵酷热,没个商量。一天,幺哥放学回家已是六点多了,见他父亲坐在窗前


就着黄昏的余光写信,匆匆叫了声「爸爸」便往里屋去,李先生回过身来道:「孩子,你过来。」幺哥心想不知自己

又犯了甚么事,他父亲平时很少说话的。「看报了吗?」「没有。」幺哥回道。「噢,你坐下。」李先生指着木沙发

站起来道,「外面大辩论搞得沸沸扬扬的,你知道吗?」「知道些…」「《人民日报》社论一天比一天严厉,你读过

吗?没闻到火药味吗?」「呃…」「共产党要收拾知识分子,收拾民主党派你知道吗?」「不清楚。」幺哥摇摇头楞

楞地望着父亲。李先生瞪了幺哥一眼︰「你在外面胡混,甚么都不知道!唉,你不小啦,孩子,该懂事啦。你平时说

话口没遮拦,随嘴乱道,叫你老子怎么放心?说错话,给扣上顶反党反社会主义帽子,你这一辈子就完蛋。还有你那

哥哥也是个冲口就来的东西,我正去信关会他,叫他事事小心,谦恭,慎言。」李先生挨着幺哥坐下来接着道︰「溥

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中国数千年来哪朝哪代不是打天下者坐天下,天下者帝王的天下。甚么

社会主义,甚么长期共存,甚么人民当家作主人…都是门脸子话。民主,哼,做梦!共产党这几年,且不说他杀了多

少人,单凭党的军队,党的政府,有人的地方便由党支部控制这就够了,还搞了个甚么人事政治档案,再弄一千多万

共产党员监视人群,钳制言论,把中国从上到下,从城市到农村箍得铁桶一般紧,休想越雷池一步,还有谁比共产党

更专制?既然是无产阶级专政,还容得下人说三道四?扯淡!挨批的那两个姓章姓罗的民盟头子说了个“政治设计

院”,说了个“平反肃反,平反三、五反”,有甚么错?不是你叫人家提意见的吗?《光明日报》那个储总编辑向毛

主席提意见,犯颜直谏,指出“党天下”是问题的关键,真是目光如炬,胆识过人。是啊,对着勒,共产党夺天下不

就是把家天下换了个党天下嘛,而自秦代以来,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制就一点也没变…孩子,你要明白,知识分子是

社会精英,思想敏锐,当权者对他们是又爱又恨,争相笼络、控制。唐太宗博求俊彦于科场,新科进士曲江宴会,雁

塔题名,有识之士趋之若鹜,如其所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真是才不世出啊。太宗治下国富民强,威名远播,

史称贞观之治,这个你知道吗?」「知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嗯,而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是彀,却

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是陷阱,坑人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注往

后,咱中国多少个朝代都有文字狱,冤死的人多到无其数。共产党就是这招式,你看吧,这回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

孩子,凡事要小心谨慎,祸从口出,你听见吗?」「听见了。」幺哥点头道。歇了一会,李先生又道,「明哲保身,

这不是咱李家的家训,是不得已使然,活着当然要做事,否则活着干嘛,正所谓济世。不能用庸人的眼光去看这些民

主人士、知识分子,觉得他们不知起倒,与虎谋皮不伦不类…这些人身上有祖宗传下来的凛凛正气!你心里明白就是

喽。这些年,咱家一直受监视,我们是贱民,我累了你们…日子难哪,孩子,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我叫你

来,是让你看清楚时势险恶,教你做人的道理和变通,免遭横祸…」


    六月下旬,共产党整风一下子变成了反右派斗争,为右派度身订造的六条政治标准使天下颤栗。全国各地的民主


党派、大专院校率先组织反右派斗争。党委会发挥出极高的效率,先按人数比例定下右派数目,跟着便按言论和政治

背景排好右派名单,再组织党员、团员、积极分子批斗右派…万炮齐发,帽子满天飞,直到右派分子精神崩溃,低头

认罪。可怜数十万满腔爱国热情的知识分子一下子被划为右派,降职降薪,送往农场劳勋教养。共产党人在完成了所

有制方面的社会主义改造后,又策动了一场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赢了,却毁掉了人的尊严、良知、灵性。从

此,民主党派、海内苍生虚心仰上,唯命是从…




注:见司马迁《秦始皇本纪》。诗、书指百家经籍。弃市即处死。族即灭族。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5:52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8 15:4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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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所带来的自由风吹拂着教育界、文艺界、学术界。班主任吴老师埋首历史文献多年,治


学严谨,有一天课间她碰见幺哥道︰「李元愚,你回去看看你爸爸那里有没有解放前出的地图,要有的话借几本给我

用一下,出版年代以早一点的为好,啊?」幺哥回到家里将此事告诉父亲,李先生打开书柜找出一册旧军政部绘制的

中国地图和一张雍正年间绘制的大清帝国版图让幺哥带去。幺哥顺眼一看,清朝的版图好象比现在大好多,真像父亲

说的宛如海棠叶…实在吴老师手边已经有不下十种旧中国地图了,只想多对比一下。吴老师要做甚么呢,幺哥弄不

清。





     七月中旬,一个清朗的早晨,吴老师拿着一卷纸忙忙地走进历史教研室,一种平和的激动挂她矜持的脸上。她


将“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北京条约”、“中俄伊犁条约”的主要条款和手绘的大清帝国版图,中华人民共和国版

图贴在历史教师的学习园地上,写了一篇简要的说明,题为《沙皇俄国抢走了中国多少土地?》文内将一八五八年、

一八六零年、一八八一年三次割让土地的估算数字计约一百万平方公里写出来。


     大凡做学问的人多是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种人有他特殊的禀赋,却有不寻常的弱点和盲区,吴老师便是一


个。外面打右派搞得惊天动地,她却象没事人一样,自以为不参与政治便万事大吉,一门心思做研究,除了教学外便

只惦记着史料,惦记着版图上的变化,从没想过自己的研究是否和当前的政治环境相悖逆,是否独犯了当今政府的大

讳,那时候中学还没有开始打右派。

    吴老师的地图贴出来后并没有引起轰动,年纪大的历史教师大多知道这段史实,只是不甚了了,年轻的教师只当


是学术研究,热情地向吴老师讨教,因为解放后,政府的书刊上隐去了这些史料。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教导主任邢老

师到各个办公室向班主任们了解暑期学生安排情况,吴老师不在,他信步走到学习园地前看看教师们写的文章,当他

看到吴老师画的地图后,共产党员的直觉立刻使他意识到这篇文章有问题,反动,是大毒草。「哼!吴靖华,这回有

你好看的了。」邢主任一声冷笑。原来学校的课外活动、政治学习都是由团总支负责通知、安排的,吴老师因为忙着

调教幺哥这类顽皮学生迟到过两次,邢主任便觉得吴老师一贯看不起他。实在,他因为自己不是本科毕业有自卑感,

总是疑心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校园内也的确有“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政治学习太多,影响教学进度。”的呼

声。

    邢主任走出历史教研室便去找校长汇报。刘校长也是调干,参军前在山东念高中时加入了地下党,后来做到解放


军的营指导员,他是十七中的校长兼支部书记,人挺直率。邢主任进了校长室走到写字台前便弯下腰伸长脖子轻声对

校长说︰「校长,有情况。」校长头也没抬,「哦?甚么情况。」邢主任跟着道:「吴靖华老师画了张满清时候的地

图贴在学习园地上,拿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作比较,说是俄国抢了中国多少土地…」「嗯,写专业论文,挺

好,」校长道,「能在课余时间做点研究,俺学校的教学质量一定能提高。历史嘛就是历史,是咋样就咋样。」邢主

任急了,「她这样搞恐怕会破坏中苏两国的友谊…」校长不耐烦,打断他,「咋这样说话勒,没那个事!好喽好喽,

下班后你带我去看看。」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5:54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8 15:4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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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校长看了吴老师文章后大为赞赏,「不错,有时间、地点、条文、数据,图文并茂,这样翔实,吴老师一定花

了不少功夫,看来咱学校的教师还有点水平。」根本不理会邢主任的政治叨唠。


    邢主任讨个没趣,回到家里闷闷地喝了两杯烧酒却越想越不对劲,「…分明是大毒草嘛,怎样还受表扬?不


行…」共产党员的敏锐嗅觉、对党和人民的高度责任感驱使他越级汇报。教育局本是邢主任的原工作单位,轻车熟

路。他抓起干部服赶往马局长家,寒暄都等不及便凑近马局长的耳朵,象小人谋反那样,「局长,有敌情…」局长听

完汇报后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抽香烟,最后道:「邢祖荫同志,我代表局党支部对你的警惕性和责任感给予高

度的肯定,在这右派分子猖狂向党进攻的时候,你能够挺身而出捍卫党、捍卫社会主义是对党的忠诚,是党性的表

现。不过,阶级斗争很复杂,阶级敌人非常狡猾,你要保持镇定,严格保密,不动声色地把现场保护起来,不能让他

们看出任何蛛丝马迹。」局长紧紧地握着邢主任的手,「好,你赶快回去行动,我明天上午就安排个校际观摩,亲自

去看现场。」邢主任的身影消失在夜雾里,为党为人民立功的使命感使他心如撞鹿,健步如飞…


    马局长虽只是个连长出身却处事精明,官运亨通,他心想,这事还没十足拿稳,万不可张扬的,更不可冒冒然把


刘校长找来向自己汇报情况。原来这刘校长脾气大,论学历和军内职务都比马局长高一大截,只因为与上级关系不和

才升上不去的,他哪会把马局长放在眼里。第二天一早马局长便打电话给刘校长,说是局里决定几个重点中学校长来

十七中观摩…刘校长本是个要脸面的人,一听几位名校校长到访非常高兴,连忙安排几个班作重点介绍。马局长又抓

起电话急召几间中学校长立即来教育局汇合同往十七中。


    马局长一行到达已是第二节课快下了,他们在校长室里聊了一会,无非是十七中是巴城数一数二的好学校之类的


应酬话。马局长道︰「刘校长,今天我安排几位校长来贵校取经,」「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刘校长连忙

客气。「取的就是如何贯彻党的双百方针这个经,如何把学校的教学质量提高,把学校办得生气勃勃,多姿多彩。十

七中的校园刊物在巴城首屈一指,教师队伍的建设,提高非常出色…」刘校长十分受落,面有得色,微笑颔之。「但

是,不凑巧,刚要出门,市委来电话叫我下午去听报告,所以今天原议的观摩就改为参观罢,中午之前结朿…」刘校

长脸一沉,冲口道:「这不是耍我吗?明明说的是观摩,我已经安排几位老师去作准备,凳子都摆好了…」他已训示

吴老师等几位教师一定要施展浑身解数为学校争光,自己也拟了一篇讲稿,伟论滔滔,大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大

谈校园刊物、教师学习园地…心想,一定要把粉抹在脸上,不能抹在屁股上。刘校长一番心思泡了汤,怎不叫他恼羞

成怒。啊,多亏这阴差阳错,如果他的大作端出来恐怕要提前见阎王了。几位校长从旁劝着,「局长忙,错不开时

间,下次再补,下次再补,我一定来听课,一定来…」刘校长转想,参观也不错,让他几个乡巴佬瞧瞧,见识一下…

便叫邢主任领着打头里走,却是正中下怀,邢主任先带大家去看走廊上琳琅满目的学生刊物,再去各个教研室看教师

学习园地,自然而然走到历史教研室,他漫不经心地回头对马局长使了个眼色,马局长跨步向前道︰「嗯,历史教研

室,咱们来看看上下五千年,看看世界风云变幻…」他直直地走到学习园地前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幅大清帝国版图,心

里直扑腾,「我的天爷,这篇文章让老百姓知道了还得了哇,那中苏两国人民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友谊就全完

啦,这是反党、反苏、反无产阶级专政!」正忖着,刘校长得意洋洋地凑过来,「不错吧﹐挺有求实精神的,专业水

准还挺高哩。」


    中午,马局长撂下碗,嘴都来不及抹便往市委赶,他要在市委传达报告之前向主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作汇报。十

七中的情况立刻引起了副书记的高度重视,他听完后拍着马局长的肩膀道:「小马同志,十七中的敌情很严重,我代

表市委感谢你的紧急汇报。这样吧,我去找书记,你先听传达报告,这个报告传达的正是全国大专院校反右斗争的战

况,你在会场等着,不要离开,我会派人来找你。」原来市委连着开了两天紧急会议己决定市属单位及全市中、小

学,文化单位立即展开反击右派斗争,各中学、中等技术学校、小学安排在暑假期间,文件还没有发出。下午三点,

市委书记召见马局长,四点,刘校长被叫到市委副书记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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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8 15:4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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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老刘,」副书记说。「忙吧﹖学校情况怎么样?师生们对反右斗争有甚么样的反应…」「忙得不行,就快

学年考试啦,各个班都赶着复习,毕业班就更不用提啦。估计今年的学生成绩会有一定的提高…」刘校长答非所问。

「我是问思想情况,反右斗争展开后师生们有甚么变化。」书记打断他。「噢,没甚么,因为忙着考试,校园刊物和

教师学习园地的文章没期中时候多了。」刘校长答道。「那些师生们的文章你可得留意啊,不能让毒草混在里面。」

书记快点题了。「没事,师生们的文章我差不多都读过,挺好。」刘校长爱他的师生员工,从不往邪处想。「那么,

那篇俄国人抢了中国多少土地的文章是怎么回事?」书记见他这样执拗唯有摊牌。「那是一段史实,是专业文章,不

是毒草。马局长告诉你的吧,哼,当面不说,中午他还在我那里呢,打小告报,甚么作风!」刘校长火了,特别是恼

马局长的小人行径,他平时就看不起马局长的,倒还不在乎甚么毒草不毒草的。「不有人向你反映过吗?你却说是香

花,还挺有专业水准的。刘贯一同志,这是明火执仗地反党、反苏的大毒草,你都分辨不了?」副书记才不理会甚么

告密不告密,调子越来越高。「噢,实事求是都不对,历史连提都不能提,那是俄国,又不是向苏联讨回土地,这扯

的甚么淡啦。人吴老师是女同志,教学认真,生活刻苦,你这不是要打人右派嘛。」刘校长据理抗辩。副书记强压住

怒火,还挂上点笑容,毕竟他们都是部队转业的,以前虽不认识,军内的级别也差不多。「唉,老刘啊,我看你是瞎

得连路都找不见了,还这么多温情主义啦。地还是那块地嘛,骂俄国就是骂苏联嘛。咱们受党教育这么多年,随时随

地要和党的路线保持一致,党说中苏友好同盟是基本路线,你却在那里说他祖宗抢咱多土地到现在都不还,这难道不

是反党吗?」「你搅混些甚么!」刘校长不睬祸事,软硬不吃,嗓门越来越大。「如此推理,简直是庸俗机械论,反

革命不是多到无其算吗?这校长我没法当!」副书记再也忍不下去了,猛一拍桌子,「你放肆!党的组织原则你清

楚,好,不用再谈,出去!」


    第二天清早刘校长停职反省,他一步一步陷下去,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谁,共产党不能让这种人领导即将来临


的十七中反右斗争。深夜,一辆吉车开进校园,便衣公安人员将吴老师的文章和所有校园刊物拍成照片存盘。


    刘校长不知去了哪儿。学年考试前一天上课间操的时候邢主任向全校师生介绍新校长:「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


好消息,我们的新校长、新支部书记来啦!陆佩雯同志来自北京,毕业于中央教育大学,是我党优秀的革命干部。现

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陆校长讲话!」只字不提刘校长的去向。「同学们好!」她年约三十,高佻个子,短头

发,五官俊秀,线条明朗,漂亮但是冷峻。穿一身灰布解放装,态度从容,一口地道的京腔。「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学

习、生活。今天就先见个面,以后再慢慢说话吧。时间紧,我看这样,大家一块儿做广播体操好不好?」「好!」同

学们一阵热烈的掌声。陆校长说着就走到队伍前和全校师生一起跟着音乐节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认

真地操起来。「天,她好亲切、好随和哟…」「她太漂亮了…风度简直没得比!」「衣服旧些,好象是烫过的勒…不

然,啷个浪伸展?」陆校长一下子疯魔了全校,女孩子们品头评足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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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8 18:5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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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七月三十号派完成绩表,布置完暑期作业,散学。八月一日,老师们扛着行李住进学校集中学习,不准回家。十七



中反右斗争开始了。





      会场里,陆校长平静地讲道:「最近几个月,右派分子利用我们党整风,以向党提意见为名疯狂地向党发起进攻,



其目的就是企图打倒共产党,搞垮社会主义,让中国重回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社会。他们的反动行径激起了党和全国人民


极大的愤慨,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击右派分子的斗争正在全国展开。我们中学教师当然不能置身事外,因为我们的教师队伍


也一样良莠不齐,一样有左、中、右,有人思想落伍,有人思想反动,都需要在这次学习中明辩是非,把问题搞清楚,达


到团结—批评—团结的目的。为了提高思想,擦亮眼睛,我们先学习中央有关文件,然后再蕴酿、讨论…」





     陆校长解放前是学生领袖、地下党员,在历次运动中都走在最前列,最了不起的是她有打右派的成功经验,才从北



京打完右派调来巴城。她叫邢主任向大家派发油印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等文件,让党员教师诵读…





     八月的毒日头在巴城肆虐,会场里热得让人发疯。这八月的反右和六、七月间民主党派、大专院校反右不同,那时



都蒙在鼓里哪,现在是明牌了,下场摆在那里,怎不叫人胆战心惊。年纪大一点的教师侥幸逃过了三、五反、肃反,现在


走进会场便宛如下地狱,心都拎到嗓子眼上来了,虚汗像淌水一样,怎么都揩不完。大会宣讲,小会讨论,日以继夜。先


自我检讨,向党交心,找出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跟着就写大字报。开始时,多是些批判外面右派的文章、歌颂党的


文章,再么便是谁经常迟到啦,谁不爱謢公共财产啦,教师之间的些小积怨啦,隔靴骚痒,并不符合党的要求。一天早


上,突然一篇题为《中苏友好岂容破坏》的大字报贴在会场大门口,署名邢祖荫。教师们蜂拥上前观看,「…一九四五年


八月,在抗日战争最关键的刻,苏联红军挥师南下歼灭了数十万日本关东军,帮助中国人民赢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一九五零年中苏两国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同年,苏联提供军事援助,帮助中朝人民取得了抗美援朝战争的


伟大胜利﹔新中国诞生,苏联无偿地向我国提供了一百五十六项经济援助,我们十七中便是苏联老大哥援建的…还有甚么


人比苏联老大哥更无私、更无畏?无数的事实证明中苏两国的友谊是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


营正在全世界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吴靖华老师画的地图是居心破坏中苏友好同盟、破坏社会主义阵营的团结…」啊,这


是支部委员写的,肯定是靶子,肯定是方向!吴老师站在这张发难的大字报前象遭雷殛一样,天旋地转,浑身发麻,完全


不敢相信,「啊,不是的,不会的…天哪!」两个钟头之内大字报的内容一下子变了,矛头清一色指向吴靖华老师。《与


吴靖华老师商榷》、《吴靖华老师想干甚么?》、《悬崖勒马》…还有老师干脆用彩色纸张刷大标语倒也省心,斗大的


字,气势磅礡,《中苏友谊万岁!》《中苏两国人民鲜血凝成的友谊万古常青!》…摆开了诛心的屠场,陆校长抱着手,


一言不发,施施然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她心想,「嗯,还不错,这才刚开始呢。」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9:13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8 18:5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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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揪吴靖华老师早已定了,只是要有个过程还要讲次序,须听将令的。先由邢主任写第一张,接着由普通党员发


表,再由积极分子写,最后是一般群众,左、中、右不能乱。从主持支部会议到个别谈话还有项目调查,甚至理论根据,


陆书记已准备了一多个星期,务必丝丝入扣,招招取命,置吴靖华于死地。





      下午两点,会议室的椅子沿四壁围了个回形,陆校长在主席台上就座,两个教导主任分坐两侧,由一位党员教师作



记录,辩论会开始了。陆校长用她一贯的平静语调讲话,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各位老师,十七中反右斗争运动开展一


个多星期了,党的有关文件大家也都反复酝酿,讨论过了。我看过各位老师交来的向党交心材料,总觉得不深不透,距离


党的要求还很远,不过,思想改造的过程是痛苦的、长期的,需要狠下决心才行,请各位老师继续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


源,将材料随时交上来。今天的大字报内容主要集中在吴靖华老师写的关于《沙皇俄国抢了中国多少土地》这篇文章上,


它是香花还是毒草得辩论清楚。请大家参照《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有关理论明辨是非,畅所欲言。我看还是请


吴靖华老师先谈一谈。」这个久经考验的优秀共产党员甚么血腥场面没见过?哪在乎十七中这小。她清楚知道自己在


这里便是党,端坐台上,不怒而威。



      吴老师本是个弱女子,一个好教师,一个贤妻良母,既无坚定的信仰又没受过多少生活上的颠簸,从看到批判她的



大字报那一眼起到现在,短短六小时人就变了形,脸堂发黑,瘦了一大圈。她双手颤抖拿不稳她的发言稿,「校长,各位


老师…」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大声点!」邢主任立刻打断她。「关于《沙皇俄国抢了中国多少土地》这篇文章是基于


党的爱国主义教育指导思想来写的。在党的双百方针指引下,我感到作为一个历史教员,除了搞好教学外还应该在历史研


究方面作些贡献才对得起党的教育和培养。自问没有能力对编年史、断代史之类的大题目提供意见,只能做些拾遗补阙的


工作,我在教学中发现瓜分风潮中,沙皇俄国究竟抢了中国多少土地缺少数据,这才鼓起勇气利用课余时间整理些史料,


写出这篇文章以配合爱国主义教育,配合教学大纲的指引。从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到一九四九年中国共产党推翻三座大山


建立新中国,这一百年间,我们中国受尽列强欺凌,割地赔款不知凡几,每一个中国人对这段耻辱无不痛心疾首、切齿愤


恨。历史的教训是不容忘记的,必须让我们的子孙牢牢记住…这就是我的出发点。拜读几位老师的大字报,我不能同意说


我破坏中苏友谊,离间中苏关系这类批判。我珍惜中苏友谊,全心感谢苏联对中国人民的无私援助。沙皇是沙皇,苏联是


苏联,历史毕竟是历史啊!」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会场里只有老师们搧动葵扇的呼呼声和她哽哽咽咽的


哭泣。「…调来十七中三年,扪心自问,除了埋头工作搞好教学外,我不曾和任何人计较过长短,我只是个普通教师,立


心只是出于教学、出于爱国…我哪里敢对国家政策阳奉阴违、妄断是非…我哪点敢嘛…」终于泣不成声,停了下来。





     一阵沉默。陆校长哪能允许半点同情心滋生?低头对邢主任耳语:「把她的稿子拿上来!」她当然不会去干这脏活



的。邢主任走到吴老师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抢走了发言稿。老师们仅存的一点同情立刻变成了恐惧。邢主任边往回走边


说:「你的发言稿留来当你的交心材料。」





      陆校长觉得用不着再啰嗦了,必须单刀直入立刻定性。「我看这样,在大家发言之前一起朗读一遍六条政治标准



吧。」语调依然那样平淡。「一,有利于团结全国各族人民,而不是分裂人民;二,有利于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


设…三,有利于巩固人民民主专政…四,有利于巩固民主集中制…五,有利于巩固共产党的领导…六,有利于社会主义的


国际团结和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国际团结,而不是有损于这些团结。」老师们顺从地念着,个个心知肚明,这就是区分


香花、毒草,划分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六条政治标准了,只要触犯其中一条便是右派。唉,那第六条将置吴老师于


死地…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9:08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8 18:5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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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主任首先发言,「吴靖华,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出于教学,出于爱国,这是没有用的,共产党人从来都是动机与效果


的统一论者。你的效果就是反宣传,煽动反苏,破坏社会主义的国际团结,我们和你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


是敌我矛盾了。说到动机嘛,就不用在这里充爱国、装善良啦﹗有人揭发你父亲,大名鼎鼎的吴代数和那个双手粘满人民


鲜血的国民党市党部主任杨仲坚过从甚密,是他的幕僚!」「他不是幕僚,连国民党员都不是,仅仅因为祖父跟他同


窗…」吴老师连忙申辩。邢主任鄙夷地看她一眼继续往下讲,「噢,还是世侄啦。幕僚并不一定是国民党员,好,就算不


是幕僚,至少也是杨仲坚的清客,临解放时你那老子还在三天两头往杨家跑,这总赖不掉吧,谅你不敢﹗不用问你老子去


干甚么,有谁还会相信你的甚么善良愿望?吴靖华,你必须老老实实向人民交待!」原来陆校长进校不到两天便派邢主任


展开对吴靖华的全面调查,搜旮搜缝罗织证据,还找到了吴家从前的佣人…啊,父亲认识个国民党的高官,其子女便有原


罪,算是娘胎里带来的罪孽。





     还辩论甚么呢﹖跟着的发言便大同小异,无非是苏联如何无私,是老大哥,是大恩人…大帽子铺天盖地而来︰破坏



中苏关系、反苏、反共产党、反无产阶级专政…老师们为了生存、为了爱党,踊跃发言,情绪激越。有道是人言可以铄


金,何况还有大帽子侍候,吴老师伏在桌前泪汗披面,不停地揩眼镜,虔诚地记下对她的批判…正火头上,政治教员田万


全轻言细语地问道︰「吴靖华,你说拾遗补缺,是拾谁的遗,补谁的缺﹖」吴老师道,「是历史教科书。」田老师接着


道,「历史科书是党组织编写的,你是说党有严重缺点啰。」吴老师犹豫了,「不是…我想谁都难免有缺点嘛…」「那么


马列主义呢?」田老师趁势搭上。「也应该有缺点…」吴老师不虞有诈,人也懵了,顺嘴答道,却掉进了田先生的逻辑圈


套。「你得了啊!」田万全站起来一声怒吼,「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革命的指路明灯,你这是现行反革


命!」会场上立刻响起一片「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吴靖华!」的口号声,真是十手所指,群情汹涌。可怜的吴老师罪加一


等,在政治迫害的深渊里行将灭顶。





      陆校长走出会议室打电话直接向市委副书记汇报,将吴靖华公然在反右斗争会上散布“反党、反马列主义”言论



的事烩声烩色地说了一遍,市委立刻作出明确指示。回到主席台上,陆校长双臂交抱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静静欣赏自己


的战果,心想过两天可以着手打击下一个目标了,那是数学教研组组长梁弟武,这是个伪三青团员,有历史问题容易对


付,何况言论反动,公开宣扬“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竟敢骂党员教师象监工…这梁老师是教高中部的,曾经代过幺哥班


上一堂几何课,老巴城人,四十几岁,清瘦,西装革履,人很风趣,他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道理狗都懂,你唤


狗吃屎,那狗一定直窜过来,决不会拐弯…」惹得全班一阵哄笑。陆校长突然她注意到傅贻芬老师一直没有发言,上午她


没写大字报批判吴靖华,自己中午还专门跟她谈过,这小丫头怎么回事﹖排左、中、右的时候还把她当作青年骨干分子


呢,她是不是不舒服?陆校长从看到这个年轻音乐教师的第一眼起就满心喜欢她,也许在她身上能找到自己从前的影子


吧。正想着,傅老师发言了。





    「各位老师,我不能同意对吴靖华老师的批判。」傅老师这句话不啻一声炸雷,大家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对待历



史事件、历史遗留问题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去看待,还是以回避、忌讳的唯心主义的态度去对待是原则问题,是大是


大非的问题。伟大的列宁指出“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以准确的数据来指证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是历史工作者的天


职,责无旁贷,当然是爱国主义表现。」傅老师在念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青年团,读过不少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特别是马


列主义的文艺理论书籍。许多马、恩、列、斯的名句她都能背诵。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8: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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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校长依然沉着地注视会场,只有掠过脸上的一丝抽搐透出她心中的怒火…暗想,「啧,这死丫头,把这大好形势


搅混了,作死啊。」共产党员的高度觉悟和责任感使她不顾一切断地然采取行动,转过头来对邢主任使个眼色示意反击。


傅老师继续说︰「把沙皇俄国对中国的掠夺和中苏友谊混为一谈,是教条主义和极左思潮的做法。人民教师是国家的财


富,肩负培养下一代的重任,如果不能正确区分两类不同质的矛盾,动辄扣帽子,打棍子搞到个玉石俱毁能对得起党和人


民吗?吴靖华老师兢兢业业工作,孜孜不倦…」





      邢主任站起来打断她,脖子上青筋暴暴,再不是那副从容不迫,一唱三叹的样儿了。「不错,正是大是大非问题!



正是阶级斗争没有熄灭。毛泽东同志五月二十五日接见青年团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时说︰“中国共产党是全中国人民的领导


核心。没有这样一个核心,社会主义事业就不能胜利。”号召我们“团结起来,坚决地勇敢地为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而奋


斗。”言犹在耳,你却当耳旁风。作为一个青年团员本应该时时刻刻和党的路线保持一致,时时处处维护党的原则和利


益,你却和反苏、反党的分子一鼻孔出气,你的革命立场哪里去了﹗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中


俄之间的历史争端,党和人民政府有明确态度,轮不到任何人插手,任何利用俄国对中国的侵略史别有用心地大做文章,


企图破坏中苏友谊、破坏社会主义阵营团结,都是痴心妄想,永远不能得逞。」实在,中苏分岐一早就有,只是当时还藏


在毛老人家的肚子里哪,真是时也,命也。





     跟着,党员教师、团员教师、一般教师发言,纷纷指摘傅贻芬。傅老师从小就服软不服硬,又涉世未深,一副桀骜



不驯的态度,坚持吴老师画的地图是爱国行动,决不认错。还冷不丁来上一句,「轻点说,听得到。扣大帽子没得用处


得。」后来,眼见自己也被说成是反苏、反党分子,便失去了常性,竟然恶声相向,反唇相讥,对一位骂她反党,平时爱


拍马屁的教师道:「你进步,幺不倒台,恐怕是胭脂萝卜,红皮白心…」邢主任猛一拍桌子,吼道:「把她的态度打下


去!」群众的愤激立刻对准傅老师倾泻,辩论会变成了斗争会,调子也越来越高,「…任由反革命分子破坏中苏友谊,破


坏社会主义阵营的团结,就是想在中国制造匈牙利事件,就是想为蒋介石反攻大陆作准备,就是想让中国人民重过旧社会


水深火热的悲惨生活…」由党员教师带头喊口号一浪接一浪:「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反党、反苏分子!」「中苏友


谊万岁!」…不一而足,直弄到深夜。





     傅老师被叫到校长室,陆校长压着一腔愠怒对她说︰「小傅,你干的甚么事啊,昏啦?你知道…」谈话中透露出市



委已将吴靖华定性为反革命,傅老师一听,像掉进深渊里一样,害怕得腿都软了。辩论甚么啊,党的意志便是法律。「今


晚就别睡了,赶快写检查,要深刻,一定要和吴靖华划清界限。明天一早我安排你在大会上检讨。」傅老师一阵心酸,两


眼红红的,勉强点点头离开了。陆校长很清楚,谁也救不了傅贻芬了,只是念她年轻,不想她滑下去,不想她坐牢,也不


想打乱自己的部署,才赶快点醒她,还等着收拾那个梁弟武呢。当天夜里吴靖华被软禁,连星期天也不准回家,行动必须


报告。





     就在傅老师做检查的第二天,团委会宣布将她开除团籍,跟吴老师和新揪出来的梁弟武老师一起受批斗、写检查、



上台认罪…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8 19: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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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中反右斗争大体结束了,超额完成了党下达的指针,按教职员工人数的百分之五计算本来只有两个右派分子的



配额,现在多了个自己跳出来的傅贻芬。以后的政治运动共产党一直沿用这把科学尺子来对付他胆颤心惊的子民,今天揪


百分之五,明天揪百分之五。





      从邢主任贴出第一张批判吴老师的大字报那天起,吴老师一直想找陆校长汇报思想,作解释,希望得到谅解、希望



从轻处理,但是陆校长拒绝见面,充其量冷冷地说一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便不再理睬。吴老师面对一天严过一天


的批判心如汤煮,最近又被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动一步都要请示,右派?反革命﹖她两眼深陷,受不住这熬煎,只想早


日有个结果。她丈夫关济舟几次想来探望都被拒绝,只有八岁大的女儿若璇间中送几件换洗衣裳来。临宣布的那天早上她


仍想见一见陆校长,希望从轻发落。邢主任过来道︰「你没有权利找谁,你是现行反革命,准备进监狱吧。」中午,若璇


送衣服来,吴老师抱着女儿泣不成声,趁看守的教师不注意,偷偷塞了张纸条到她衣袋里。





济舟 如见。




为地图之事,我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行将下狱,



冤枉啊,我百词莫辩,剖心亦难自明。




十载结褵,与君朝夕相对,恩恩爱爱,更有儿女绕膝




嬉戏,何等幸福,岂料横祸临头,骨肉生离,怎不叫我




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分袂在即,可怜我一腔悲愤向谁




诉?巴望与君交腕握手哭冤屈…竟不得相见,天公太无




情!




死生由命,古来含垢吞恨者不知几多,我死不足惜﹐




惟璇儿、珲儿尚幼,不可一日无母,即请另择继母并寄




休书往狱中,了却我的最后心愿。 一哭。




   保重!




                             靖华




                         八月二十九日






    下午,一辆囚车、一辆吉普车停在操场上。吴老师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扣上手铐押上囚车。梁弟武老师划为右



派分子,送往农场劳动教养,所谓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傅老师划为右派分子降职降薪留校当工友,监督劳动,


算是陆校长对她最后的一点怜悯吧。会场上全校教师放声高歌《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关济舟先生等在校门口,希望能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囚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边哭边追,声声喊着他的靖



华,那里追得上,卒之一屁股瘫坐在行人道边上抱头痛哭,「天,天啊!她哪点敢嘛…哪点…敢…嘛…」林荫路上的响叶


杨沙沙作响,伴着这男人的哭声上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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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07:1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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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月亮圆了,缺了,潮水涨了,落了,生命的诱惑在幺哥心中潜滋暗长,掀起一个个波澜,引发一阵阵躁动,不知会



带他走向何方。表面上,他文静多了,再不去野地里留连,再不去足球场上逞强让高班的同学踢得个鼻青脸肿、一瘸一拐


地回家,现在捧起外国小说来一坐便是老半天,如饥似渴地去探求书中的世界,只有那双疲乏晕眩的眼睛能多少透出他的


迷惘。





     一个下午,幺哥去无线电市场用矿石换了个旋扭回来,经过三元坊南坝子,只见那里哄了一大堆人,原来是小青梅



在渣渣坡上捡了个烂铁家伙,有铜丝露出来,不知是啥,有人说是机器零件,有人说是电线盒子,还有人说是炸弹,要送


到派出所去…这小青梅本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就住在大腊生院子里,由于家境瘠贫,从小就在垃圾堆上拾煤核、捡破


烂,浑身污秽又喜欢打架,在三元坊是出了名的邋遢天使,幺哥从前上南街藏猫、打弹子、打米酥她就经常围在身边转…


幺哥上前一看,认得这东西,秦昭基就有这玩意,于是肯定地说:「不是炸弹,是收音机上的输出变压器,不能用了。」


人们才纷纷散去。几个野孩子便围住小青梅嚷着要分,因为那铜线可以卖钱的,「…隔山打鸟见者有份。」小青梅哪里肯


依,「你捡得的东西啷个不分给我呃?」于是拉扯起来。幺哥正往坡上走,只听见后面一阵追打声,小青梅和几男孩子扭


成一团,原来拾荒的几个孩子见小青梅不肯分,抢了就跑。幺哥回过身来,一把揪住为首的大男孩,喝道,「还她!」一


手夺过变压器交给小青梅,牵着她下坡去。送到家门口,小青梅眼泪汪汪地望着幺哥,一句话也没说。打这以后,幺哥才


留意到这个慢慢发育起来的小女孩靠在街门口用那道忽闪忽闪的眼光望过来…





     幺哥眼里的世界全变了,象所有的少年郎那样,他知道上学放学路上会碰上哪几个漂亮女孩,哦,大同巷那个十九



中的高班女生,菜市口那个大眼睛姑娘,福田巷的、大通街的…都是这种忽闪忽闪的眼光,噢,大概他自己就是这种眼光


吧,虽没说过话,彼此都明白,可谁都没有勇气,她们的的身影时时化进幺哥的豆芽梦里,慰藉他饥渴的心,现在又钻出


个点点大的小青梅来…




    仲夏的一个晚上﹐幺哥坐在窗前看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那还是本解放前翻译,用马粪纸印的书,看着



看着,书中那个美丽的女主人公“夏绿蒂”注一下子幻化成了他的音乐老师傅贻芬,他自然而然地代入了男主角。也奇


怪,往后读的那些书,那个“苔丝”注,那个“塔吉娅娜”注…唉,统统都有傅老师的影子。幺哥仿徨了,一次又一次地


企图驱赶这邪念,却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也就在这当口,秦昭基的矿石收音机线路图触动了他的好奇心,像泄洪阀一


样多少纾解了幺哥的困惑和不安,将他引进了无线电世界。





     青春的活力激发了周家祠堂这群天真少年进取的志向和雄心,他们除了爱看小说外,个人兴趣就大不相同了。袁二



哥矢志当画家;松松已在《巴山文学》上发表了短诗“牛背上的八哥”引起了一阵轰动;棒子不提当大元帅的事了,他爱


上了数学,想做中国的高斯注,每天埋头做习题;大头爱上了化学,时时惊叹门捷列夫注超凡的推理能力,他四下收集瓶


瓶罐罐、化学药品,想弄个自己的化学实验室。




注:夏绿蒂,哥德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女主角。苔丝,哈代小说《苔丝》女主角。塔吉亚娜,普希金小说《欧根.奥



金》女主角。高斯,德国数学家。门捷列夫,俄国化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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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07:1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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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漫长,幺哥不用去学校练歌,又没有人带他去听音乐

会,只好在清早溜到野地里偷偷练嗓子,既怕伙伴们取笑又怕扰了别人的清梦,回来便鬼迷心窍地摆弄他的矿石收音机还


打算凑零件偷偷装电子管收音机呢。这个闲不住的孩子,一下子就定了性,像根钉子一样钉在板凳上,任谁也喊不动。到


了下午累了,照例去袁二哥家坐一会,胡画两笔。这几天,袁二哥迷上了修拉注,天天对着镜子歪着脑袋用修拉的点彩技


法画自画像,斑斑点点还真像那回事呢,袁二哥说,「这种色彩分割法很有科学拫据的,完全符合光学原理,你眯起眼睛


看,色彩活啰,人也活啰,景也活啰,安逸得很。」周家祠堂的弟兄伙们常去幺哥那里听稀奇,最爱听的要数肥狗了,经


常借着拉屎拉尿从阴森、破烂的“后花园”溜进幺哥家,戴上耳机听上好一阵,还学着播音员预报天气的腔调︰「巴山地


区,冒号,白天晴间多云,逗号,晚间阴有小雨…另起一行…」格格地笑个不停。


     临到暑假结束,幺哥才忙不迭拿出假期作业赶了两天,胡乱画完算是收拾心情念初三了。开学推迟了几天,九月五


日清早,院子里的几个孩子一起上学,大家有说有笑,只有大头不言语,像是满肚子心事。刚进校门便看到傅老师一身工


人打扮拿着竹笤帚在扫地,都以为她在义务劳动,幺哥兴冲冲地走上去叫了声傅老师,傅老师停下来木然望着幺哥,只见


她的嘴唇在痛苦地翕动,不答理,终于低下头继续往前扫,幺哥狼狈不堪地站着不知傅老师为何会这样。





教学楼里里外外都见到残留的大字报,支离破碎随风





注:修拉,法国画家。


摆动,不少同学围着观看议论纷纷。大腊生远远跑过来道︰「松松,邢主任找你,叫你九点钟去四楼会议室开会。喂,晓


不晓得,吴老师是现行反革命,反苏、反党,法院判她五年徒刑勒。傅老师是右派,留在学校当工友,还有高中部的一个


姓梁的数学老师也是右派,也,就是那个穿西装的,代过我们一堂几何课的那个,也,就是他说的“两点之间直线最


短,这个道理狗都懂。”遭送到农场劳动教养…以前那个刘校长遭开除党藉,降级留用,调到巫县供销社管仓库,也是为


吴老师的事…」大腊生是团支部书记,当然最先知道。


    没有开学典礼,没有班主任,由一位科任老师收走假期作业便让同学们回家,说是明天开始上课。同学们围成一堆


堆听班干部们谈论这场惊人的变故,消息满天飞。幺哥、棒子、大头见松松被叫去开会已心知不妙,一直等着不走。吴老


师、傅老师的遭遇让他们回不过神来,棒子道︰「昨天是我们的老师,今天是反革命、右派,我就不信。现在火又落到松


松的脚背上啰,到底想啷个做?」幺哥凝神望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枉道…」一直坑着头不开腔的大头断断续续地说


︰「我恐怕读不成书了…那龟儿些心黑得很…我妈妈遭打成右派了,降职降薪要送到教师农场劳动教养…」说着眼泪簌簌


地往下掉。幺哥、棒子连忙劝着,却问不出甚么名堂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许他妈妈和校长处不好吧,还是因为她


是反革命家属?


      幺哥心里难受,多少事都搅到开学的头一天了,真不敢相信,许多话又说不出口来。他思量,「…吴老师是我最敬


畏的老师,是师道尊严的化身,教学生求知识、辨善恶、行正道,正是因为吴老师我才多少有了读书的兴趣…唉,父亲借


给她用的两幅地图许是害了她吧。傅老师不同,她是好老师,音乐知识广博,对我又宽容又爱护,一心想把我带进音乐的


世界里去…她那样美,她的声音、模样,特别是那股逼人的青春气息,真是要命,总是让我梦魂牵绕…也许音乐是另一种


思维方式吧,本身就引人幻想?不…是罪过。」幺哥又陷进了自我谴责和罪恶感里去了。当然,一夜之间两个最好的老师


同遭横祸又怎不叫他迷惑、痛苦。啊,少年十四、十五时,大千世界,勃发生机,万种钟情…不论多么幼稚、笨拙、朦


胧,都一样自然、一样美丽,何必自责太甚。


     松松终于出来了。三个弟兄赶快走过去,松松声音颤抖却要充雄,张口道:「狗肏的,穷凶极恶,说老子办的《苦


荞粑》的是反动刊物,要我写检查。那篇《甩小脚》的文章又不是我写的,是干部子弟写的啰嘛,硬要栽在我脑壳上,说


我侮辱革命干部,还拎我老子出来指住我骂,说是坏蛋孵出坏东西…哼,如果那篇文章改写成《讨小老婆万岁》一定是香


花啰,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的高度结合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跟着说,「幸亏我是初中生,那龟


儿才放我一马。高中部那几个办《知更鸟》的就惨啰,还留在会议室里骂,说是城头几个有名的右派在后头支持,还在


《知更鸟》上面发表过反动文章,不晓得要啷个整法。有几个当场就吓得淌猫尿…我管不了这样多,苦日子过惯了的,回


去写个检查交给他,随他啷个弄。」三个小的听了打心眼里佩服。


     回到周家祠堂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刚跨进后院子,一股尿臊气扑面而来,是赵家晒棉絮,不知哪个孩子又尿床了,


那棉絮已烂得不行,湿漉漉的一堆棉疙瘩。赵太太赤脚站在院子里用开水烫她家拆下来的床板子、床架子,那些窟窿眼里


藏着好多臭虫,她得赶在去农场劳动改造之前尽量为孩子们多做些,大头见了,连忙过去帮他妈妈的手。幺哥跨进房门便


听见李先生和母亲在说元刚两个月多没有写信回家了,很耽心。李太太道,「不会有事的,新疆地方远,好长时间才收得


到信,你寄的是平信吧?再说元刚大了,也挺懂事的,许是忙着甚么吧。」幺哥有话要急着告诉父亲,插嘴道:「爸爸,


吴老师给抓起来了,说是现行反革命,判了五年徒刑。就写了一篇俄国人抢了中国多少土地的文章。她向你借地图就是用


来做参考的,另一个替她说话的老师给打成了右派。」李先生一楞,「啊?甚么?多好的老师,就这样把人毁啦。唉,疆


土上的故事多得很,也得看看国力、形势,怎么单捡和苏联有关的?」幺哥母亲叹道︰「吴老师?不会吧,哪能是反革命


啊…唉,是命哪,作孽啊。」说完便摇摇头往里屋去了。李先生回过头来朝她看一眼,「甚么命不命的!」李先生从不怨


命,家里除了幺哥他外婆谈鬼神、八字、命运外任谁都不能当着他面往这上头扯。在幺哥的记忆中,他父亲甚至连做梦之


类的事也不说的。


     李先生情绪激动,对幺哥道:「征实、敢谏是咱中国数千年史官文化的精髓,打三皇五帝的时候起,就有尧置敢谏


鼓,舜立诽谤木之说,为的就是容诤纳谏,广开言路。看看《诗经》里有多少讽谕?太史公给武帝阉了,书里照样用不少


微词来讽刺皇帝。为了劝谏帝王不知死过多少史官、名臣,可这种正直的风气就从没断过。堵人的嘴,眼睛还能说话嘛,


何况人心哪。阻塞言路就象堵江河一样,行吗?回头我把那篇《召公谏厉王》翻出来,你读读。」正说着,邮差在院子里


吆喝,「李启轩先生收信。」幺哥飞一样跑出去把信拿回来交给父亲,欢喜地说道,「是元刚的信。」李先生连忙拆开,


戴上眼镜斜对着窗户看,突然一下子颓坐在椅子上嘴唇发抖,脸色泛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声叹


息。幺哥拾起信一看,「父亲大人:儿已被划为右派分子,送往军垦农场劳动教养…」


      焦急、忧伤攫住了李家。李太太忙不迭地给李先生做冷敷,又捣了一碗芹菜汁硬让李先生喝下去,生怕他脑溢血。


此事不能张扬出去,关乎脸面,一家人都不吭气,再说,让居民委员会知道了日子就更难受。元慧放学回来知道后一个人


躲到紫荆树下偷偷掉眼泪。乱了好一阵,幺哥低着头坐在凳子上犯傻,元刚、松松、吴老师、傅老师、赵太太,这个是反


革命,那个是右派,像走马灯一样转得他头昏…咦,是谁踩得楼梯咚咚响?是元刚的大头皮鞋?怎么会是在那间半山半水


的茅屋里?啊,他正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挤他的青春痘…傅老师嘴角上那颗大黑痣、吴老师头上的十几根小发夹、母亲慌


乱的眼神、父亲回肠荡气的叹息搅成了一团…盹儿正往下打,外婆过来板着脸,一手指向天,道︰「楞在那儿干嘛,人又


不是一个节子过到老的,我见过许多、许多!日子还得往下过啊,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幺哥惊醒过来,抓了几个水牌


子,操起扁担、水桶便往三元坊南街口去。


     到了自来水站,只见赵太太把五个孩子的一大堆脏衣服、床单、被里子一起抱到水站边上来洗,大头在一旁帮着拎


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注幺哥心里打个突,上前叫了声「伯母」便哽住了,低下头只顾接水,挑起来就走。大头撵


上来道︰「幺哥,我妈妈去农场要带个脸盆去,我家只有一个,还有个是漏的,想请你补下…」幺哥点点头。正是心绪烦


乱无处发泄,幺哥一口气挑了三四担也不觉得


注:摘自《诗‧小雅》《蓼莪》。


累,百十斤重一担水来回便是二里地,还得爬大坡、上台阶、跨门槛,也够瞧的了。这一路上,大头母亲平时逗他几个孩


子唱的《猜调》、《耍山调》老往他心里窜,「小乖乖来小乖乖,我们说你们猜,甚么长,长上天,甚么长长海中间,哪


样长长街前卖啰,哪样长长妹跟前啰,唻…」那云南腔怪怪的,却让幺哥心里一阵阵发紧。


     晚上,幺哥、大头站在厨房灶台边上烧烙铁就着昏黄的洋﹙煤﹚油灯补脸盆,那搪瓷盆底子上足有七八个洞。幺哥


初学小炉匠,鸡手鸭脚地瞎折腾,又锉又刮,用松香助焊,费了牛劲才镀上锡终于焊好了,却弄得一脸的炉灰、锅烟。外


婆凑过来瞧,脱口道,「要是有盐镪水就好弄了。」幺哥一惊,笑了起来,「哟,外老太太还懂盐镪水啦。」他真没想到


外婆这个清朝遗民连洋人传来的化学品都知道,别看她一天吃斋念佛的。外婆看他一眼,「银匠铺、小炉匠的把戏有甚么


希罕,硝镪水我都见过…」这时,肥狗推开厨房门,只见他眼皮子里包着两汪泪水,嘴唇一下一下往里瘪,「幺哥,我妈


妈要走了…」说着「「哇!」一声哭了出来,两串泪珠夺眶而下。幺哥连忙哄着,「莫哭,莫哭…」便没词了,说甚么好


呢?他自己也快忍不住了。原来廷柱的母亲曾老师也被打成右派,要送往教师农场劳动教养,因为是反革命家属,她平时


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可还是躲不过这一劫。周家祠堂几个天真少年像风中颤栗的野草,他们将怎样长大成人?


      更深了,外婆趁大家都睡了便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数着念珠念了一夜“南无阿弥陀佛”,祈求观音大士保佑元刚。半


夜,幺哥起来小便,迷迷糊糊见到这光景便说:「外婆,明天再念罢,求的人太多,菩萨顾不过来。」外婆放下佛珠回过


头来,「跟你老子学的吧?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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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年冬天李先生给印刷厂解雇了,一家人的生计立刻
没了着落,七十岁的老人如何撑持这个家?经过了七年,家里


已经找不到可卖的东西了,就连自己不舍得穿的衬衫也都搜出来卖给了收荒货的老汉。李太太糊纸盒子能挣几个钱?何况


还是有一天无一天的。实在没办法,李先生找出二儿子在美国的的地址,寄出明信片,希望得到接济。那时,美国是中国


的头号敌人,往那里寄信一定会受公安局审查,可得要小心。回信终于盼到了,可信上只有“奈何”、“汗颜”之类的句


子,海外的孩子境况并不好。李先生急得团团转,惟有四处张贴告示私人补习会计,还算好,有一两个年轻人上门来补


习。



      李先生除了患高血压外并无其它疾病,可毕竟年事已高,多年忧患,家境艰难,儿子又远在新疆劳动教养,身体、



精神上的变化也日渐明显。他的脚抬不高了,走起路来身体前倾,步子碎,鞋底擦着地面拖住走,许是脑子里的微血管开


始堵塞了。他一清早便出门,上邮政局门口的报栏看报,十点钟才回来,溽暑寒冬任啥也挡不住。李太太耽心,总劝着,


“别出去啦,外面又冷又滑,你磕磕绊绊地,好危险…”李先生只当耳旁风,一声不吭,拄着拐杖拖哧拖哧地往外走。一


九五八年,趁着共产党人在政治上彻底打垮了右派,毛泽东便顺理成章地发动工农业建设热潮,去夺取经济战线上的另一


个胜利。主席伟大的个人意志一下子让中国人的雄心、热情、沸腾起来了。啊,苏联人放了两颗人造地球卫星啦,一颗比


一颗大…咱中国人也不能落后。越冬的小麦萌动啦、拔节啦、扬花啦…到了五月,大地一片金黄,亩产一千斤小麦、两千


斤、五千斤、七千斤…中国的粮食高产卫星也升空啦,一颗比一颗重,足让李先生看得个眼花撩乱,激动难捺。回到家里


他脸上泛着病态的紫红,不停地唠叨,“…河南一亩地能产三千多斤麦子哪,真了不得,打从盘古开天地就没听说过。想


起咱老家一亩地最多只收几十斤,加上红薯、地瓜都吃不饱,唉,还是共产党有办法…”外面的捷报,卫星像兴奋剂一样


支撑着老人家疲惫的身心。李先生从小时候起心中就有个梦,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便是强国梦。一听见国家建设的喜讯


便不能自已,并不在乎甚么共产党、国民党的,并不在乎自己是个没进监狱的阶下囚,专门把幺哥叫到身边教训一顿,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你老子本是炮兵出身,那么不懂三角、几何、拋物线、轨迹,能打仗吗?」「不行。」「咱为


啥挨日本人揍?」「穷、落后…」「嗯,学科学,办洋务那是明白人的共识,并不容易弄。西太后不是叫李鸿章办洋务


吗?可那时候朝廷腐败,民怨沸腾,走日本人那种君主立宪维新也是不可能的,满清是外族,所以辛亥革命驱除鞑虏,恢


复中华,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民国以后孙中山控制不了局面,乱得那个劲,他有个建国计划,挺不错,开港口、修铁


路、办工厂,洋洋大观,嘿,坐都坐不稳咋搞?那当然是空炮啰,不过那见识就了不得。咱中国人哪懂科学?哪懂洋建


设?自古只有夷同夏未有夏同夷嘛,惯了万邦来朝,哪会理外国人如何?挨人揍了还不明白。到了蒋介石手上也想干,可


政局一样乱,没多久日本人又打了进来,就这样也搞了不少建设,修铁路、修公路,统一货币,确立税制…折腾来,折腾


去,这都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使然,又穷又愚眛又守旧,还狂妄,关起门来称王称霸,欺负老百姓就最拿手…现在天下太平


了,共产党搞大跃进正是时候,再有十几二十年咱们就能赶上英国人、美国人喽。你别在外头胡混,把数理化学好,报效


国家…听见了吗?」「听见了。」





        祸不单行,入夏,元刚在沙河子染上了肺痨,吐血,住进了军垦农场医院,李先生急得几天没法入睡,脸胀得通



红,收缩压高到二百几,吓得李太太没了主意,只有掉眼泪的份儿。李先生四下打听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止血药,借钱


买雷米封、对氨基水杨酸钠片、维他命K,听中医说三七可以止血,又连忙塞几颗到包裹里寄给儿子,写信千嘱咐万嘱咐


叫元刚按时吃药…打这以后,每天给学生上完了课,晚上改完了作业,李先生必定拿出地图来用放大镜对住新疆沙河子那


块地方痴痴地看上老半天,像是可以看见他的元刚,胖了,瘦了,黑了,还是肺上的空洞钙化了,硬结了…像是可以看见


沙河子劳动教养营的山山水水,绿油油的庄稼…临睡前,总记得拉开抽屉数一数那些省下来的零钱,一分、两分、一毛、


两毛,看看够不够凑成三块、五块,预备下次给元刚寄去,别让他受冻、挨饿,希望他的病能早日好了,希望他摘掉右派


帽子,早日回家团聚,投入国家建设。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07:19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9 09:2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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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在总结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的历史教训后,共产党刻不容缓地收紧了对知识分子的控制,明确提出了“教育为政治


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那时,初中毕业后“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已是毕业班的热门话题,又红


又专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随着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到来,初三这一学年下乡、下厂劳动就有过好几回,读书便断断续续,每


到期末,老师们拼命赶进度,填鸭子,敷衍了事,学生懂不懂就理不了那样多了。北京下放了几个右派老师到十七中教


书,他们有的还是留苏研究生呢。跟着,工农老师进驻了校园,他们阶级出身好,思想激进,能够有效地杜绝一切资产阶


级思想对青少年的侵蚀,打击反动分子。一位姓荀的工农政治老师来当幺哥的班主任。






     傅老师变得像个木头人,每天在校园内洒扫,形容枯槁,目光痴呆,从前那股青春气息已经荡然无存,幺哥远远



望着她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带走了音乐也带走了幺哥清晨的梦,幺哥再没去过学生团。




       这年冬天,幺哥终于装出了单管收音机,依然要用耳机听的。为了买电子管、买零件他不知有几个月没吃早饭,



饿着肚子去上学。从此他的野心更大了,每天和秦昭基研究如何装三管的、四管的、五管的,半波整流的、全波整流的…


谈得心花怒放,可哪来钱弄?过过嘴瘾罢了。每到最热闹的时候,秦昭基总流露出一种耽心,「元愚,强放管﹙集射四极


管﹚是公安局管制的,你可要小心。无线电涉及的范围好广,不一定装收音机,搞点别的玩意也挺好的。」





    经过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老百姓的马列主义水平提高了一大截,到了一九五八年共产党理论家更忙不迭地挑选



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唯物主义的、辩证法的不停地往人们耳朵里灌,浓浓的政治空气笼罩在中国的大地上孕育出举世闻名


的大跃进。一个比一个响的豪言壮语、革命口号像催生婆一样鼓动大跃进的第一胎顺利诞生,这就是夏季农业高产卫星。





      六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幺哥一早便和元慧去郊外挖了些黄泥回来用水泡软,再去煤店买煤粉挑回家来做煤球,



姐弟俩在后院子耙开煤粉洒上水和上黄泥边踩边拌,搓出一个个煤球来,直弄到天黑才做完,人也累极了。星期一上学,


挨到下午第二堂课幺哥终于困得不行,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这是堂政治课,班主任荀老师用他的椒盐北京话上课,那时国


家开始推行普通话。这位荀老师本是纱厂的学徒,由于出身贫寒,加之五反运动斗自己的老板有功,深受军代表赏识,很


快就入党、提干,还送到干部进修班去培养了两年,文化程度虽不高搞阶级斗争却最在行,谈起革命道理来有板有眼,一


套又一套。「同学们,中国共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


建设社会主义。这个总路线,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我们要在十五年时间内超过约翰牛赶上山姆大叔…」


「同学们,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的重要标志就是高速度,一天等于二十年,世上只有共产党人做得到。


试比一下,哪个国家可以做到亩产两千斤小麦、三千斤小麦?」荀老师情绪激动,手舞足蹈,不停地在讲台和课室后排来


回走动。「大家晓不晓得资本主义的特征是啥子?就是公鸡叫母鸡叫各人找到各人要,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算啥子嘛,


哪有我们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优越?私有制只会搞得穷人越穷,富人越富…」「但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松不得气哟,一松气就


拐火,就会出现马鞍形。大家晓不晓得一九五七年的建设速度啷个没得一九五六年快呃?就是因为有人右倾保守思想作


怪,提出反冒进,生怕不平衡,搞得建设速度放慢啰,所以出现了一个马鞍形。」他一边说一边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弧


线,许是用力过猛,手指头重重地磕在课桌上,痛得他直甩手,刚巧是幺哥那张桌子,他低头一看,只见幺哥睡得正香,


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揪起幺哥,「站起来!你说,啥子叫马鞍形!」幺哥梦还没醒呢,糊里胡涂


地咕噜道:「…马背是拱起的舍…」惹得哄堂大笑,荀老师脸色由红转青,怒吼道︰「我问你为啥子会出现马鞍形!」幺


哥跟本没听课,哪知是政治术语,便道﹐「呃…马鞍子扒和些…」同学们只差笑破了肚皮,荀老师气得家乡声气都出来


了,猛一拍桌子,「想当赶马哥是喎?好,老子成全你﹗昨天我看见马一社招赶马哥,下课我给你开封介绍信。」





     幺哥被带到初三班主任办公室让荀老师臭骂了足足一个钟头,他骂得也累了,气也快消了,正巧化学教研组长雷老



师来找人打扫实验室,帮右派化学老师杨家勋搞实验,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都要去,便顺嘴道:「我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


会,让赵世祯和你去,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听见没有?」幺哥嗯了一声便离开了,世祯是班上的化学科代表。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09: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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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09:2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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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湖南人,身材修长,兜腮胡子,口吃,不善辞令,在苏联当了两年研究生,修高分子化学,参加过石油裂化实验,


回国后正赶上反右斗争却因公开为右派辩护被株连,划为右派逐出大学下放巴城。凑巧十七中附近发现油母页岩,这只是


一种鸡窝矿,夹在岩缝中的一绺绺,雷老师、杨老师都去看过。哪时候中国几乎没有石油全靠苏联老大哥支持。由于报国


心切又想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杨老师便向雷老师请求由他来搞个实验,试一试提炼石油。雷老师本是个正直的人,也理解


杨老师的心情便有心帮他一把,欣然同意了。再说雷老师还另有任务,陆校长命令他带领全校教职员工,由高中部的同学


配合在学校操场边上建土高炉炼生铁。那时,十七中可算得上是巴城各中学大炼钢铁的急先锋了。大头、幺哥每天下午就


给杨老师当下手,上山挖矿挑回学校来预备提炼石油。这油母页岩咖啡色,软软的,得刨开面上的乱石往里挖,越深越


好,因为外面的风化得厉害没有用。杨老师在电炉上摆了块石棉网,架起曲颈甑,再接冷凝器,驳上自来水管,最后是接


收器便算是提炼石油的装置了。他将打碎的页岩小心放进曲颈甑里缓缓加热,实验便开始了。啊,科学,科学!真了不


起!幺哥、大头只读过点无机化学,从未沾过有机化学,更没见过这样的化学实验装置,看着杨老师搞实验真佩服得五体


投地。这实验颇不顺利,不是烧保险丝便是烧断电炉丝,再么就是温度不够烧不出东西来。杨老师急了,四处求人,向大


学、工厂借器材、借设备,终于弄了个大电炉再配上个调压变压器,比以前的大多了,带着幺哥大头哼哧哼哧地抬回来。


实验再一次开始,大头先回去了,他得照顾弟弟妹妹,幺哥陪杨老师做下去,从下午直烧到深夜,终于看到一条粘粘黑黑


的东西顺着冷凝器底部往接收器里淌。杨老师赶快拔掉接收器,用手指头接了一滴凑到鼻子上闻,「对头、对头,是石


油、是石油喽…」布满胡茬子的脸堂上露出了笑容。幺哥站在旁边那份激动就像是自己装的收音机成功了那一刻,他感到


骄傲,为杨老师骄傲,不知不觉化学又在这个懵懂少年心中播下了种子,却不知哪天才萌发。天亮了,蒸出了大约一百毫


升倒进三角烧瓶里黑红黑红的真好看。雷老师第一个来,拿起烧瓶来边看边闻十分高兴,他说︰「是石油,是石油,实验


很成功,但是最要紧的是工业价值。先多篜些出来,送样到巴城大学、化工局做平行测定,确定分子量和基本组成,特别


是低分子量烷基,若是平均分子量太大就提不出汽油、柴油来,没有多少用处了,若要经过石油裂化,你搞过的,恐怕会


豆腐盘成肉价钱来。」「是、是,我也这样耽心…」杨老师吃吃地答道。一席对话多么求实、坦诚﹐深深地印在幺哥脑海


里。快七点了,一夜没睡又累又饿,幺哥告假回家一趟,刚进门,李先生从窗前那张三抽桌后站起来问道,「炼出来了


吗?」他一脸倦容,眼睛由老花镜圈外期待地盯住幺哥,李先生大概一夜没睡好。大头昨天晚上已将幺哥不能回家的原因


告诉了李家。「炼出来了,还没有化验,不知有没有用。」幺哥答道。李先生一听,连声道,「好、好、好儿子!」一抹


病态的暗红又在脸上泛起。母亲给幺哥打了盆洗脸水拽着他往里屋去了,「洗完再说罢。」外婆连忙走进厨房,往砂锅里


倒了一大块锅粑,要烫碗饭给他吃,暖暖肚子。





      八点,依惯例雷老师到陆校长办公室汇报土高炉工作进度,邢主任也在场,谈话中提到杨老师已蒸馏出石油来了,



要等到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实用价值。陆校长一听非同小可,「甚么?炼出石油来了?走,我去看看。」去到实验室她捧


着三角烧瓶两眼放光,「雷老师,你可不可以肯定是石油?」陆校心急地问道。「…呃,应该说是的。」雷老师不无分寸


感地答道。陆校长不耐烦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这样说话的。」「是的,不过要等化验结果…」雷老师依然坚


持。邢主任一踩几头翘,立刻明白陆校长的意思,一句叉过来︰「你怎么这样右倾保守!」雷老师慌了,惟惟道,「是石


油、是石油…」可怜,知识分子的求实精神一下子给政治帽子压了个粉碎,后来的化验结果显示这蒸出来的糊状物只是沥


青一类的东西,并无多少工业价值。唉,既迫于政治压力,又要迎合上级好大喜功,待到九、十月份雷老师炼的任啥猫屎


钢铁都有胆子昧着良心往上报。陆校长脸上绽放出一堆笑容像六月的鲜花,「天大的喜讯,还不赶快去写喜报送到市委


去!」「我来写、我来写。」邢主任抢着说,搞这个他最拿手。去到教导主任办公室,邢主任摊开大红纸,只见他悬腕垂


笔凝神端视,气运丹田恣肆疾书:「亲爱的中国共产党巴城市委…十七中全体师生在校党支部书记陆佩雯同志的领导


下…」正是酣畅淋漓处,突然一声「重写!」一直在后面看着的陆校长厉声喝道,「不能写个人,只能写党支部,一切功


劳归于党。」到底比邢主任高明得多,这马屁差点拍出马粪来了。





      十点半,陆校长率领数百名师生列队去市委报喜,一路敲锣打鼓,一路高呼「中国共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当然没有杨老师的。陆校长双手棒着石油瓶子,这宝瓶用红绸子包了,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二天,巴城日报以红字通栏


大标题祝贺十七中为巴城炼出了第一瓶石油。




     这以后,幺哥父亲逢人便道:「我儿子帮他老师炼出石油来了
,可不简单…」幺哥在旁边挡也挡不住,心想,…


爸爸怎么啦。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09:28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9 09:2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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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六月上旬,距离升学考试只有两个来月了,教育局还要安排中学生下厂劳动,毕业班也不得例外。田家坳砖瓦厂是



一间新建的工厂,离城二十里地,工人多是由农村新招来的青年,没文化。幺哥班上的男生便分配在这间厂劳动、扫盲,


由团支部书记大腊生带队。荀老师带领女同学去了一间纺织厂。这群孩子白天挑黄泥、抬砖坯,晚上由班干部给工人们上


识字课、算术课,普通同学就在旁边辅导。





   大腊生胸有成竹地站在讲堂上,用他的麻辣北京话摇头晃脑地读一句,工人们就憋着喉咙管齐声学一句,大腊生也



是个讲普通话的积极分子,一天下来,卷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可他依然坚持下去。从天干,「甲、乙、丙、丁、戊、


己、庚、辛、壬、癸。」起,洋洋洒洒地读到地支,声音也越来越大︰「子、丑、寅、卵…」棒子一听,噗哧一笑捂住嘴


出去了。上完课,棒子指着大腊生讪笑道:「啥子子丑寅卵哟,是子丑寅卯!」幺哥走过来似笑非笑地冲着棒子骂道,


「关你卵事,不就长出两个蛋来嘛…」一伙崽儿笑得个前仰后合,大腊生脸色飞红,朝幺哥兜屁股一脚踹过去,哪里踼得


到,幺哥早已闪身到棒子背后。






    太阳火辣辣地烘着大地,巴城快烤糊了。又是出
的日子,虽说已熄火三天,砖里的温度也足有六七十度。大腊



生站在土堆上打快板,鼓舌如簧,革命的莲花落一套又一套,「三甲班有群好少年,革命干劲高齐天,砖瓦厂里挥汗水,


又红又专奔向前。真金不怕火来炼,砖高温只等闲,火眼金睛看得真,右派分子无处藏…」「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


机抢,上甘岭上志愿军,打败美国野心狼,他们都是好榜样…」思想工作做得呱呱叫。十几个孩子光着脊粱,穿条裤衩子


鱼贯而入。用鸡公车﹙独轮车﹚推,用摃子抬,再一摞摞码好,那砖头烫得不行,一块足有五斤重。脸烤得通红,浑身上


下粘粘的汗水沾满了砖碴子,摸着都扎手,累得、热得张大嘴直喘气…刚卸完,也熬不住了,幺哥一声呼哨,拔腿就跑,


他知道个好去处,便是山根下的牛滚,不由分说,一个猛子扎下去,跟着,大伙儿噗咚、噗咚往下跳。喔哟,周身火辣


辣霎时化作透心凉,痛快、颠狂,浑小子们止不住地嗷嗷叫!牛滚虽小,可是活水,山泉日夜往里淌,清凉、甘洌,村


民们在这里淘米、洗衣裳。炎炎夏日,牧牛童子赶着水牛下水消暑,一直浸到月上树梢。玩得正欢,松松道:「妈哟,满


头发的砖渣渣卡在里头抠都抠不出来。」大伙一摸,都一样,头发里的渣滓出不来。棒子笑道︰「剃光算球,如果你剃,


大家陪你。」说着高声嚷道,「大家说,干不干﹖」「要得!」同学们齐声笑道。大头还不放饶,追紧道,「美男子,你


一脑壳的卷毛都舍得,我们啷个不舍得哟。」就这样,你赌我,我赌你,一起回到工棚里。借不到理发工具只找到一把剪


子,棒子当仁不让,操起剪刀,对住松松额前“卡嚓”一下,齐根根剪出个大坑来,美少年立刻变成了穆二秃子。棒子哪


会理发?剪得跟狗啃的差不多,松松那模样就别提有多滑稽、有多难看了,一群孽障儿个个笑得肚皮痛。闹腾到晚上,砖


瓦厂一下子冒出了十几个癞头小和尚。幺哥手舞足蹈领头唱︰“一个小和尚,泪汪汪,上山去烧香。想起我爹娘真不该叫


我当和尚…如来佛坐中央,十八个罗汉坐两旁,小和尚每天走两趟。”大腊生也不得例外,最后一个剃,他当然不要小的


们剪喽,得找个细巧人,自然非班长秦昭基莫属,不过班长的手艺也好不了多少,正剪着,幺哥挤过来看热闹,笑得合不


拢嘴,忍不住要涮坛子:「啧、啧,漂亮完啰,大腊生,你的脑壳啷个像水眼梨﹙烂梨﹚哟。」大腊生动弹不得,翻着眼


骂道,「你龟儿的好看,像妈屄个癞包谷!」讲的依然是北京话啦。





   天晚了,该睡了,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幺哥睁眼躺在地铺上周身酸软,背上火辣辣地疼,怎么也睡不着,实在



这砖瓦厂的活路是太重了。他捅了棒子一下,棒子也睡不着,「喂,肚皮头寡得很,明天晚上捉田鸡去,要得不?」幺哥


悄声道。这郊区的风光又触动了幺哥的野性,技痒难熬。「没得马灯,啷个做?」棒子回道。「不要紧,伙房的马老三有


电筒,再借一把来就够喽。」「要得。」棒子赞成道。过一阵,幺哥又道,「喊松松、大头一路去,要得不?」棒子立刻


道,「莫喊,一个文边人,一个夹尾狗,麻烦。」又过了好一会,幺哥咕噜道,「还是喊…好耍些…」声音发滞,他进入


了梦乡。

发表于 2009-5-29 09:3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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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工厂的劳动英雄榜贴出来了,红底黑字好不耀眼!大腊生率领的十七中初三甲班集体受表扬,还给起



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山城小英雄班”,待下厂劳动结束时工厂还要送锦旗呢,大腊生真是面目有光。其后便是劳动英雄名


单,松松、幺哥、棒子、大头榜上有名,大腊生走过来一手搭在幺哥肩头上,作古正经道︰「祝贺你,这是工厂党支部对


你的肯定,我们青年团也时刻在关心你的进步。莫要一天耍到黑,做个好样的,继续努力下去…嗯?」幺哥嘻皮笑脸道


「哎哟,老子也累不起啰。」





       吃罢早饭,幺哥、棒子走进灶房找到马老三,这是个农村来的青年,十八、九岁,长得楞头楞脑的,在厨房当学



徒。幺哥对他耳语道︰「借你的电筒用下,捉田鸡煨汤喝,要得不?」「要得,天天萝卜砣砣、萝卜丁丁、萝卜丝丝,一


点油水都没得,老子寡得着不住啰。」马老三连连点头道。幺哥又道,「呃,你去厂里头再借一把电筒来,最好是三节电


的,来劲些…」





     晚上,松松、棒子、大头、幺哥佯作给工人辅导,一个个溜出了工厂向田野走去…棒子、幺哥猫起腰在稻田边上循



着田鸡呱呱的叫声慢慢找,松松、大头跟在后面手上拿着个布口袋。只要电筒一照住,田鸡便会迟疑一阵,蹲着不动,趁


这时一把抓住它塞进袋子里,只一会功夫便捉了十几只。黑夜拥着大地,暗蓝的天穹上星光点点,风清、稻香、虫呜,阒


无人迹…几个孩子像鬼影,像贼一样在田间、沟边窜来窜去,心里又激动又虚火。突然大头压低嗓门喊道,「这里、这


里,快!快!」他看见一个黑糊糊的肉团子在田埂上跳动。幺哥赶快回身过来,只扫一眼,便道,「是癞蛤蟆,有毒的,


这个都不认得?」大头晃然大悟,「哦,就是动物学上讲的蟾蜍啰。」幺哥又好气又好笑,拉长声道,「是—的,鸡蒙


眼。」大头是近视眼,又买不起眼镜,看不真。幺哥刚走开,只听大头「哎呀!」一声,他一只脚踩进了烂田里拔不出


来,布袋子掉在地上,田鸡洒得一地,蹦两蹦就不见了。棒子赶过来一看,切齿道︰「给老子烧香打菩萨的!我说不要你


来嘛,好啰…」幺哥在田埂上拽着大头,两人一齐使劲,只听“吧唧”一声,脚是出来了,布鞋撕成了两半,鞋帮子套在


脚背上,底子还在田里,裤子湿子大半截,烂泥顺着脚丫子往下掉,瞅着大头这副模样,不由得幺哥、棒子、松松笑得蹲


在地上直不起腰来。大头一脸晦气,将鞋底子抠了出来,光着脚低着头独自去沟边洗。现在只好三个人去捉了,约莫两个


钟头逮了满满一袋子田鸡。





     棒子拎着田鸡,大头捧起他那双臭咸鱼,这鞋是他妈妈亲手做的,怎么也舍不得扔掉,四个人一起溜回了工厂。马



老三手脚利麻,几下手势便将田鸡打整得干干净净撂到锅里去煮,的确是人不可貌像。田鸡炖得雪白粉嫩,那阵香味可真


馋人哪。五个人你一碗我一碗,还使劲往汤里洒辣椒面,呼呼啦啦,满头大汗,美的那个劲啊,就是菩萨见了也坐不住


的。





     宿舍里,几个班干部躺在地铺上睡不着觉,周家祠堂的四个同学跑哪去了?会不会是跑回家了?他们已在厂内外找



过几转了。大腊生心想,「穆松松,你是有屎在屁股上的,这回你若是犯在我手上,便是罪加一等,休想走得脱…无论如


何要先抓住把柄再说。」于是又爬起来悄悄走出了宿舍。秦昭基看在眼里不吭气,背过身去不再理睬。龙俞升也不作声,


一双惶恐的眼睛在黑夜里直打转,像笼子里的困兽。原来,这个团支部生活委员知道自从工农老师进校,一场有组织的政


治斗争就在班上悄悄展开了。青年团内部的斗争对象就是他本人,学生中的斗争对象便是穆松松。掂量自己的危险处境他


哪里睡得着,「瞒不住了,怪只怪我不小心…荀老师、大腊生去过大坑口乡掏我的老底,哼,还装作没事人一样。这趟回


去,上头一定要找我谈话…坦不坦白都一样,隐瞒阶级成份肯定要开除团藉,不知会不会开除学藉?遣送回原籍?想不清


楚…唉,七年了,可怜我的娘老子给他们吊在树上活活打死,那时候我只有九岁,还有…」





       大腊生在厂里转着,听见伙房传出了笑声便过去从门缝往里张,这一瞧,直把他气个半死,“哦,龟儿些偷田鸡



吃,狗肏的!害得老子半夜还在找。”刚想推门,突然又缩了回去,心想,“这半夜三更闹起来让厂里知道了﹐我这先进


集体﹑“山城小英雄班”的功劳还有吗﹖”他毕竟练达多了,于是先干咳一声,压住一腔怒火,轻轻推开门,不紧不慢地


道︰「噢,吃田鸡…」几个小子吓了一跳,幺哥咧嘴笑道︰「喎?,你来晚一步,吃完啰。」大腊生心里恨得痒痒的,木


无表情地朝大家说,「一点多了,赶快回去睡觉。」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09:33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9 09:3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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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俞升还在想心事,黑暗中看见他们不吵不闹地回来,心想,“哪有这样便宜的,是想回去再算帐,哼…”原来他


并不是外省来的孤儿,更不是贫农的孩子而是地主的儿子,他家乡大坑口距离去年到过的半山乡还不到三十里地。一九五


零年秋天,土改工作队来到大坑口乡,立即访贫问苦,组织农协会,宣传地主为甚么会富,农民为甚么会穷的道理,说是


只有打倒万恶的地主阶级农民才能彻底翻身。号召贫雇农揭发龙俞升父母榨取农民血汗的罪恶史,清算龙家的剥削帐…自


俞升曾祖父从江西逃荒来到此间,由长工做起,经过三代人的辛勤耕作,加上死命地节俭,宁愿吞糠咽菜,也要一粒米、


一个铜钱地攒,慢慢买田置地终于变成了地主。现在却要面对剥削帐吓天的算计方法,就是把土地房产全给了农协会都不


够赔的,可这田这地,哪一捧泥巴哪一根苗不是龙家人的心头肉?怎么能白白交出去?斗争了好几回,俞升父母死也不肯


交出地契、借据来。农协会火了,找出龙家跟村民过去的一点口角言语便定他两夫妇个恶霸地主,连同龙俞升和年幼的弟


弟一起吊在树上打。乱棍狂抽,两夫妇早心横了,破口对骂,宁死不交,直到口吐鲜血,当场毙命。农协会将两兄弟关在


土牢里跪在碎瓦瓷上继续逼他们交出地契来。两天后,俞升挣脱了绑绳在土墙上刨了个洞带着弟弟趁夜逃出了大坑口,辗


转讨饭到巴城。弟弟才五岁,体子虚弱,就靠俞升一个人讨些残汤剩饭分着吃,寒天大凌,衣不蔽体,晚上两兄弟蜷缩在


桥洞底下过夜,相互搂抱取暖到天明。熬到正月,弟弟终于病得爬不起来了,咳嗽发烧,躺在破席子上抽筋、翻白眼。虽


有行人可怜这两个小叫化子,却没人会送弟弟进医院,捱到元霄节深夜便断了气。俞升抱住弟弟的尸体不放手,直哭到眼


泪淌干,也惟有将就地上那张破席子裹起他背到山上软埋了。两天后再去看,只见四围破布和带血的骨头,弟弟让野狗拖


出来吃了。





      俞升独自在巴城流浪,一九五一年共产党收容乞丐,龙俞升被送进了童教院,边劳动边读书,他隐瞒了自己的身



世,编了一个从贵州逃荒来巴蜀,半路上父母双亡的故事。他听话、勤快、好学,一九五五年考进十七中,靠助学金生


活。由于品学兼优,出身贫农又是孤儿,没两个月便加入了青年团,担任支部生活委员。





     事有凑巧,去年春天去半山乡支农,那个周队长周老八正是俞升的幺舅父,小时候他曾去过大坑口,带俞升玩过,



俞升还依稀记得有这个亲戚,七年了,人都长大了,变了样,初见面时两人一阵迟疑不敢相认。「是幺舅?我母亲姓周,


他也姓周,好象妈妈叫他做老八…」「这不是小冬狗吗﹖怎么这样像的,也姓龙,不是说早死了吗?他还有个弟弟叫…叫


春芽。」周队长佯作没事,安排完同学们在坡地上耨草便拍一下龙俞升的肩头,道:「呃,同学,你个子大些,和我转去


挑晌午给大家吃。」两人顺着山路往回走,四下无人,周老八突然叫一声「小冬狗。」俞升一下子扑进了周老八怀里,簌


簌颤抖,「幺舅,幺舅,我爹妈死得好惨啊…」进了周老八家,认了幺舅母,三人一起跪在天地君亲师牌位前哭成一团。


第二天,半山乡龙家的亲戚们都知道小冬狗还活着,晚上聚在周老八家不胜唏嘘,悄悄地相认了。其中一位苍颜白发,精


神矍铄,穿破烂长衫的老汉是俞升的三舅公,他双手捧住俞升的脸,道:「狗儿,你逃过龙家灭门之祸真乃万幸了。可这


仇却只能放在心里,来日方长。往后切记小心谨慎,万不可荒废了学业…听见吗?」后来才知道那副“好男儿开拓殖民


地,大丈夫独霸美人权。”的对联是他写的。






     这以后龙俞升连着去过周老八家好几次,引起了大腊生的注意。回到学校里,龙家的亲戚们从大坑口、半山乡偷偷



来看俞升又被大腊生撞见了,「他不是贵州来的孤儿吗?在巴城附近还有亲戚?这里面一定有鬼!」从此,大腊生跟俞升


更亲密了,俞升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盯得紧紧的。到了工农老师进校,对龙俞升的调查便全面展开了。






      幺哥、棒子、大头凑在一块又不知要捣甚么鬼,俞升从后面赶上来双手拢在他们的肩头上轻声道,「昨天晚上捉田



鸡吃?回去小心挨整喎,你们一天拂注到黑,人家大腊生是安了心的…」大头心里一惊,跨步上前回头指住幺哥道,「都


是你龟儿害的,老子们本来要得表扬,现在反而要遭整。」幺哥咧嘴笑笑,「呃,啥子幺不倒台哟。」棒子抱不平,瞪着


大头道,「有鬼啰,你龟儿吃得比哪个都多!」







注:拂,方言,作顽皮解,借字,音费,fei。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09:37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9 10:1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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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距离升学考试只有二十几天了,各科教师也以大跃进的速度将没上完的课匆匆灌完立刻发下复习提纲每天六节课进



行复习,甚至晚自习时间也要占用。那时,巴城为配合大跃进许多单位都开展了拔白旗插红旗运动,十七中各个班级都要


搞,特别是毕业班。也就从这年开始,每一个中国人由初中毕业开始便有了政治评语,还必须申报家庭出身、政治面貌、


社会关系,政治标准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三甲班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开始了,安排在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的课外活动时间进行,打击对象一早就确定是穆松



松。荀老师经验丰富,又刚在反右斗争中练过拳脚,驾轻就熟,便先和青年团、班干部研究布署好斗争策略,将涉及的问


题排好队,发言的次序规定好再动员其它同学和穆松松划清界限,因为松松在班上人缘最好,若不事先准备说不定会冷


场,斗不起来。





     荀老师站在讲台上主持下厂劳动总结评比会,斗争就从这里展开了。「我们三甲班下厂劳动,投身到大跃进的热潮



中去,得到砖瓦厂和纺织厂的高度赞扬,男同学还获得了“山城小英雄班”的光荣称号,这是我们班的光荣也是十七中的


光荣。这次评比会要配合全校展开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来进行,大家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嘛。谁个先进当然


是红旗,谁个落后自然是白旗,红旗就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白旗就要受批评,当然是用治病救人的态度,和风细雨的方式


啰,让落后的转化为先进嘛,这样一来,我们三甲班就能成为全校的红旗班…请同学们涌跃发言。」轻描淡写地将拔白旗


运动塞进了劳动评比中去。





       大腊生第一个发言先评功摆好,历数他带领的小子们如何在砖瓦厂获得好评,几个班干部、团员如何勤勤恳恳劳



动,定下了男生谁是先进分子的基本名单,话题一转,便端出“田鸡事件”来,「大家都在鼓足干劲支持国家建设,可是


以穆松松为首的几同学却偷农民的田鸡吃,道德败坏、公开违反劳动纪律…」棒子霍一下站起来,「啥子道德败坏?啥子


叫偷?田鸡是野的,哪个都捉得。你嘴巴干净点,莫要乱扣帽子!」幺哥站起来道,「张兴华,你莫乱说,莫要乱栽诬,


是我喊穆松松去的,他根本不会捉田鸡…」大腊生冷笑道,「哦,你还很义气。」幺哥火了,「啷个嘛,我们劳动,搬砖


抬瓦搞得腰酸背痛,周身汗水,你在那里打莲花落,安逸完啰,“三甲班有群好少年,革命干劲高齐天…”」学着大腊生


的麻辣京腔,引得满堂哄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这个意思喔﹖」荀老师大怒,指住幺哥道,「李元愚你


态度嚣张,搞好政治宣传是党的基本工作方法,容不得你胡说八道…」两个不知天高厚的东西,以为就要毕业了,谁也奈


何不了谁,哪里肯依教,「啥子叫嚣张?摆事实讲道理嘛,错了哟?」幺哥不睬祸事硬顶上去。「砖瓦厂的光荣榜上有穆


松松、赵世桢、李元愚和我的名字,难道是偷来的?张兴华你一手遮不到天嘛。」棒子据理力争。「是舍,满身汗水的挨


整,甩脚甩手的就光荣…」同学们七嘴八舌,不服的人越来越多,荀老师压不住台,大腊生占不到起手。幺哥越发来劲


了,又急着举手发言,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是邻座的女生田慧芬,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脸色发


白,装得没事人一样,左手却在课桌下紧紧捏住幺哥的衣服下襬,示意幺哥不要再说了。幺哥心里一震,脸红了,也明白


再继续顶下去,倒霉的只会是自己和松松。这个带江南口音的小女生虽然瘦骨嶙峋,扁头阔嘴短鼻梁却也生得眉清目秀


的,同坐一排快一年了幺哥虽不曾欺负过她也不曾跟说过一句话,生怕大男生们起哄。她终年穿条黑布半截子单裤,从不


穿袜子,光着小腿,大冷天冻得瑟瑟缩缩地蜷在位子上不停地擦鼻涕。秦昭基、龙俞升都不坑声还跟着吃吃地笑,会场上


?连天,搞得不欢而散,第一次开会荀老师并不成功。会后松松、棒子、幺哥、大头一道回家,走到教学楼门口见到田


慧芬独自站在那里像是在等谁,幺哥心里一阵狂跳又不敢招呼,回头看,只见田慧芬朝他嫣然一笑,马上收敛。幺哥心乱


了,一路上不知朝自己的衣服下襬看了多少回。





    荀老师脸青面黑,将张兴华、秦昭基一众班、团干部留下来开会,龙俞升除外,切齿道,「哼,今天穆松松一伙得



意完啰,但是高兴得太早。张兴华你们几个要注意,不要在偷田鸡问题上纠缠了,这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上不到政治台


盘,弄不到哪里去的,况且砖瓦厂还表扬过他们,就凭违反劳动纪律这条取消他们的先进提名算了。给我马上拟出先进人


物名单,明天就宣布,立马转入拔白旗运动,让这几个坏东西试下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一手指着张兴华道︰「你明天


一早找个时间召集全体团员开会,重点布置抓穆松松的反动思想言行、资产阶级思想根源,要让同学们恨得起来。哼,还


有他公然违反国家不准中学生谈恋爱的规定,把新中国的校园搞得乌烟瘴气…」回头对秦昭基道,「你也一样,赶快召集


班干部和表现好的同学开会,听见吗?」





    第二天,评比会上,张兴华首先硬拋出个先进个人名单,不用酝酿讨论立刻举手表决,当然没有穆松松一伙的。荀



老师站在讲台上,兴奋异常,迅速宣布,跟着道,「…现在拔白旗插红旗运动进入第二阶段。我们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


希望每一个新中国少年成为有知识有觉悟的劳动者,就需要每个同学自觉地和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10: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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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0:2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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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说,官大的先讲,张兴华第一个站起来,「我觉得,三甲班大部份同学在思想上都要求进步,但是个别同学,比


如穆松松就有严重的思想问题,一直以来就个人名利思想严重,想当大诗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稿费来。他一贯


对党不满,初二的时候私下办反动刊物《苦荞粑》,肆意攻击革命干部,把他们说成是一群忘恩负义,拋妻弃子的陈世


美…」从表彰先进人物陡然变成了揪反动学生,会场上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大家知道,革命干部是特殊材料做成


的,为革命出生入死,拋头颅洒热血才换来我们今天的幸福,他们是党的宝贵财富,是中国青年永远学习的榜样,能允许


穆松松这样诬蔑他们吗?不只如此,下半山乡劳动的时候,他公开宣扬反动对联“好男儿开拓殖民地,大丈夫独霸美人


权”…」张兴华高举革命理论大棒,必欲置穆松松于死地。





    实在松松本是从不生事的人,胆子也小,被这突如其来的政治攻击吓坏了,只见他屁股在板凳崴来崴去,冷汗顺着



脸颊往下淌,不知如何是好。没计奈何唯有举手伸辩,却根本轮不到他讲。荀老师经验老到,偏不点他,得让青年团员、


班干部先讲,火猛力足才行。轮到团支部副书记杨小华发言,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性情温和,好言相劝道,「我觉得穆


松松不应该小小年纪就谈恋爱,这样做国家不鼓励,又耽误学习时间,况且自己的功课又不好…」可这下子,干部们的发


言除了在政治上攻击又又转向生活上发难,「穆松松公然违反国家关于中学生不准谈恋爱的规定和向秋萍好,败坏校


风…」松松从来受同学尊重,不少发言便将矛头指向他的女朋友,「向秋萍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追求西方生活方式,还想


当电影明星…晚自习的时我听见她小声唱解放前的靡靡之音,甚么“香槟酒气满场飞…”又是“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肉麻透头!」「向秋萍好逸恶劳,娇里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打扫教室的时候从来不肯倒痰孟、抹桌子…」政治攻击让


松松胆寒,指摘向秋萍又伤了他的心,待到荀老师终于让他发言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呃,去年《苦荞粑》


上是发表过攻击革命干部甩小脚的文章,邢主任批评过我,虽然不是我写的,我有责任,写了检查,校方已不再追究。我


对不起学校和老师对我的教育和培养,追悔莫及…至于半山乡那副对联,我再次声明我没有宣扬过…是的,我和向秋萍很


要好…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在疯人院、老残院,谁能温暖我呢?她…」松松再也说不下去了,教室里只有他的阵阵抽咽


和伊伊呜呜的嗫嚅…



   棒子、幺哥要为松松辩护是自不待言的,可说来说去都是些旧话,松松没有宣传过半山乡的反动对联啦、甩小脚的



文章是干部子弟写的,不关松松事啦…哪救得了松松。荀老师只朝他们冷笑并不理睬,心想,擒贼先擒王嘛,等他们说


完,猛一拍桌子,道︰「你两个周家祠堂来的东西,专门糊笼子,搅混水,穷狡辩,休想得逞。穆松松,我问你,你说没


得人温暖你,不就是少了个反革命老汉的父爱嘛,这是你灵魂深处的自白,哼,你还在放毒,大家听得清清楚楚,你赖不


脱!时至今日你一直怀念你那个被人民镇压的反革命父亲,你不是白旗是甚么?没得啥子好说的,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李元愚、朱兴邦到我办公室来!散会。」






   去到办公室,荀老师咬牙切齿,指着二人骂道︰「有种喔,给穆松松糊笼子,好!要得,我就实话告诉你们,若果



你两个大几岁,以你们言行打十次右派都不嫌多!」两个小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荀老师鄙夷地指住幺哥的鼻子,


「喂,国民党的时候你老子是干啥子的?」「旧军官。」幺哥照直回答。「解放前三年呢﹖」「闲居。」荀老师冷笑道,


「给老子,这种家庭出身还敢猖狂,你作死!。记清楚,以后填简历,家庭出身这一栏你必须老老实实填旧军官,否则就


以故意隐瞒阶级成份论处,听见没有!你两个回去给我规规矩矩写检查,一回不行,二回,二回不行,三回,直到全班同


学满意为止…」





     穆松松被定为白旗,批判了好几回,向秋萍自然是改造不好的资产阶级小姐了。班团干部会上,秦昭基极力反对扩



大打击面,以年龄小为理由替幺哥、棒子辩护。大腊生见松松已经揪出来便不再坚持整两个小的了。幺哥、棒子作检查了


事。荀老师居然没在他两个的操行评定中下药,写下这个政治污点,多少年后想来也不得其解。也许是他早有成算,因为


党内文件中,一条以阶级成份决定学生前途的指令已经下达,不用收拾幺哥,单凭阶级出身,也够他受的了,这是后话。


于是三甲班拔白旗运动胜利结束,准备升学考试。






     龙俞升没参加升学考试就不见了。原先校团总支是决定全校共青团员先批斗这个混进革命组织的地主儿子再开除团



籍,然后交公安机关处理的,还要将这出戏摆在学校拔白旗插红旗运动的高潮中来搞。邢主任身兼团总支书记,兴冲冲地


将此决定呈交校党支部时本以为会得到嘉许却不料遭到陆校长一顿训斥,「你这是干什么?共青团这样光荣的革命组织能


往上抹黑吗?这种丑事张扬出去共青团的脸往哪儿搁?十七中的脸往哪儿搁?高兴的是那些地主崽子!去,赶紧将材料送


公安局立刻抓人,对内宣布开除团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公安局接报后不敢待怠慢立即核查,由于龙俞升除了隐瞒阶


级成份欺骗党和政府外并无其它犯罪记录,年纪又小,不足十七岁,只有先送回童教院再说。没几天,晚自习后,公安局


来人将龙俞升押走了。此事班上只有张兴华知道。





汽    车开到郊外,在一处阴森森的高墙外停下来,“噢,是童教院,多么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渡过了四年时光…”



龙俞升暗忖,“哦,谢天谢地,不是坐牢,不是遣送回大坑口…真是万幸。”他在车子里吓得缩成一团,现在象是放下了


心头大石。管教干部大老刘北方人,转业干部,早已等在门口,公安人员将一份公函交给他便算是交接手续了。大老刘二


话不说,示意俞升跟他走,去到后院一所单独的房子,俞升一眼便知是禁闭室,他打开门,一把将俞升搡进黑洞洞的房里


随手锁上门,道,“老子明天再收拾你!”





        这囚室只有一榻稻草地铺,一个马桶,臭得睁不开眼睛。俞升放下书包和一小卷行李象困兽一样在黑暗里走来走



去,心乱如麻,不清楚是害怕是庆幸,良久才坐到稻草上歇息,可一摸到书包,十七中的红墙绿瓦,同学们的欢笑,蹲在


泥地上争论数学题的情景便嵌在他眼前,这都是刚才的事啊,刚才!阳光灿烂、繁花似锦的前程一下子幻灭了,他掉进了


无底深渊、掉进了人间炼狱,不由悲从中来,一头栽倒在在稻草上痛哭到天明。这个品学兼优的少年从此失去了平等受教


育的权利,等待他的最好出路自然是管制劳动。自地主阶级被打倒后,数以千万计的地主、富农子女也沦为新中国最下


贱、最悲惨、最无人同情、无人敢接近的一类,他们星散在浩渺无垠的乡下苦苦挣扎,逆来顺受,有谁在乎他们受尽了歧


视、凌辱,有谁听得见他们的哭泣、哀号?遑论“有教无类”!遇见甚么政治运动,更是风雨飘摇、命悬一线,只有朝天


打卦了。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10:24 编辑 ]

发表于 2009-5-29 10:2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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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等待放榜的日子多么难熬。元慧考完大学,一门心思等待去北京念理工,因为她成绩一贯名列前茅又考得满意,还



时不时去开解考得差的同班朋友。幺哥一贯满不在乎,虽然顽皮,吊儿郎当,但是门门功课弄个3分刚及格就不费难,考


试也过得去,心想升个普高应该没问题,未来的道路当然是经普通高中考大学了。两个孩子升学成了李家头一件大事,李


先生几乎每天都在问孩子几时放榜。那时,大跃进正走向高潮,巴城的办学热潮也随之兴起,市郊一下子兴办了几十所学


校,钢铁中学啦、建筑中学啦、机械中学啦、煤矿学校、公路学校、工专、医专、农专…数不完。教育兴邦嘛,闹热哟。





     一天晚上,周家祠堂后头的工业干部学校放映露天电影《芦笙恋歌》,三元坊许多孩子都翻墙进去白看。第二天下



午,幺哥、棒子、大头去学校帮高班同学炼钢铁,干完活,回到教室里高坐在课桌上自然说起昨晚的电影,说起青年作曲


家雷振邦,影片中美丽的恋情在他们心中引出了多少向往,幺哥随口便哼出片子中的插曲来,“燕子双双飞上天,我和阿


妹打秋千…”都觉得好听。实在他一夜没睡,睁着一双饥渴的眼睛把田慧芬和自己一同化进了森林变成了拉祜族人…拔白


旗会上那次无言的劝阻,在这个野性难驯的少年心里激起了千层浪花,万种遐想,他这才留意到田慧芬是个心地善良的姑


娘,虽不算漂亮却秀美,她的模样端庄大方,她的笑容那样迷人,噢,那一口银牙…可是打那以后却没了下文,不知是懵


懂,是贪玩,是胆怯,没见面时巴巴地想见,见到面时却像个傻瓜,像个笨贼,张口结舌,还生怕后面的大男生看见了起


哄,终于连找个机会和她说句悄悄话的勇气都没有,只好把思念藏在心里,藏在昼夜不舍的幻想中独自受熬煎。马上就要


发榜了,谁知道将来还能不能一起念书,幺哥焦急万分,心想无论如何要在最后一天跟她说点甚么。





    这时,大腊生、秦昭基和几个大同学进来了,也许是觉得要毕业了,就要各散东西,何必搞得这样生分,大腊生主



动打招呼,带头凑过来挨着三个小的坐下。「摆啥子﹖」大腊生问道,没有人答理。过了好一会,大腊生捉住大头的手


道,「来,我给你把脉。」他煞有介事地捏着大头的手腕,几个指头轻按在脉上,眯细眼睛屏息静气慢慢揣摩,真是架势


十足,随后笑问道,「嗯,昨天晚上跑马的﹖是不是?」「啥子跑马哟?」大头脸胀得通红,吃吃道。实在真有这事,昨


晚的电影让他春心妄动,只是怕羞,不敢承认,大头虽然胆小怕事却体格强壮发育正常,比幺哥还小几个月呢。看来,大


腊生还真有两下子。「跑马就是遗精,这个都不懂?」大腊生边笑边伸手去抓棒子的手。「爬开!」棒子甩开手吼道。大


腊生涎着脸接着说﹐「喂,你们会不会竖阳﹖竖阳就是鸡巴翘起来啰。会不会遗精?晓不晓得女生那个地方会长毛?是啥


子原因﹖晓不晓得啥子叫做性?」「不懂,老子看你要悬壶济世啰!」幺哥红着脸顶一句。那个时代学生是不能谈论女人


的,性是禁区。「对,老子将来就是要学医。」大腊生得意地道。秦昭基朝他笑笑,「一定是带下医啰﹙妇科﹚。」大腊


生兴奋莫名,「呃,昭基,给他们讲讲性的知识。」「不,不,你来,你来,反正你将来要做下水道专家的。」秦昭基连


忙推脱。大腊生一看三个小的羞得脸红红开不得腔,从没这样服贴过,定然是给这新鲜、神秘的话题镇住了,猛一下站起


来往黑板走去,「你们平时只晓得憨拂,拗头陧颈,不听老子管教,下来不过是三条土牛罢了,连性是啥子都不懂,我张


兴华今天就开蒙馆!」说着从地上拾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巨大的女人生殖器,指指点点说出一大串闻所未闻的词儿


来,这个、那个、啥。幺哥、棒子、大头又好奇、又害臊、又惭愧、又想听,直弄得双颊滚烫、喉咙冒烟、小腹坠胀。


「…哦,班上的大崽们除了懂马列主义外还懂这个。」离开教室后,大头终于忍不住了,脸红筋胀地凑近大腊生悄声间道


︰「和女生搞那个事是啥子滋味哟?」大腊生得意极了,随嘴道︰「嗯,就象放进魔芋豆腐﹙蒟蒻Amorphophallus

rivieri﹚里头去那样。」「啊,魔芋豆腐…」

发表于 2009-5-29 10:2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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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杪,初中放榜了,荀老师将一张张油印通知书发下来,教室里立刻乱得像赶场,我读十七中、我读九中、咦,钢


中?啥子?建筑二中?在哪边天?幺哥站在位子旁,手上捏着张建筑三中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发毛,原先准备跟田慧芬说的


话早已忘得一乾二净,田慧芬拿着通知书凑上来,「我还读十七中,你呢?」幺哥慢慢展开通知书给她看,咕噜道,「建


筑三中…」正不知如何说下去,松松眼红红地走过来,大头脸色发白跟在后面,一手搭在幺哥肩头上,「幺哥,走,回


家。」幺哥只迟疑了一下便走了,头也没回。




    大头也分在建筑三中,松松没有录取,向秋萍分在建筑二中,她把录取通知书撕了,决心不读,棒子分到十六中。幺


哥闷闷地回到家里,元慧正急得团团转,已经八月底了,大学还没发榜,要是考上北京大学啷个赶得及报到… 一手接过


弟弟的录取通知书,道,「建筑三中?这是啥子学校,听都没听过,最多是个技工学校,看你将来啷个考大学。唉,你


呀,一天玩到黑。」幺哥本就一肚皮委屈,顶一句,「啷个嘛,我又考得不差,我又没填这个志愿…人家大头还是化学科


代表勒,一样分在这个学校…」李先生道,「学建筑也不错嘛。」元慧道,「爸爸,您不知道,这是个技工学校,数理化


程度比普通高中浅很多,毕业后就做事,很少有技工学校出来的人再去考大学的。再说,这学校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李


先生不悦了,「那有个啥,自修嘛,凡事都得靠自己,你就会认死理…」




     八月三十号巴城日报整版登载大学取录名单,元慧榜上无名,哭得像泪人一样。来劝元慧的同学一泼又一泼,叽叽


喳喳地说起这个上清华那个上北大还有谁考进复旦,谁还是留苏预备生呢…听得元慧锥心剌骨。最后终于清楚了,遴选学


生的标准除了成绩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标准便是阶级出身,许多成绩差的同学只要阶级成份不错,孬好都有间大学读。伤


心也没有用,一大群名落孙山的同学便天天往教育局跑希望能有个出路。市里也耽心太多出身不好的高中生一下子流入社


会,终于找了个解决办法,全部分到医专、工专、农专。元慧分到医专,离城八十里,没有教学楼,没有宿舍,没有教学


设施,是跟村里借的一座四合院临时凑合的,谢天谢地,好歹有书读,有个着落,比失业当社会青年好得多。






      一九五八年秋天,以阶级成份划分的等级制度全面实施了。原来人是有阶级性的,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的,革命干



部、工人、贫下中农是第一等,以次递降…最坏右派、富农、地主、反革命…

发表于 2009-5-29 11:2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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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幺哥不愿读这个学校,想转学,却没有任何一所普通中学收他,跑得心烦,正无可奈何,听松松讲起市里歌舞团召


学员,有好几个学生合唱团的同学都去考便心动了,想试试。外婆一听怫然大怒,指住幺哥骂道:「甚么,唱大戏?这王


八戏子吹鼓手,下九流的勾当是人干的?李家的孩子能干这个?」李太太挡住道,「哎呀,外婆,这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


呀?你还是旧脑筋,世道都变了,现在叫文工团员、文艺工作者,不知多吃香。你急甚么,人家要不要他还是回事呢。」


幺哥拿不定主意想找个人问问,突然想起傅老师,对,她学音乐的,找她去。趁着还有两天才开学,校园里没人,幺哥一


早赶到十七中。朝阳下,傅老师正拿着竹笤帚扫马路,面色苍白,头发蓬松,幺哥跑上去,「傅老师,我想去考歌舞团,


你觉得行不行?」傅老师半天不答理,扫她的地,终于拄着笤帚停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幺哥脑后,望得那样远,那样


远,像是可以看见未来,看透阴森森的渺冥…突然道,「疴尿都莫朝那头!做棒棒好过。」幺哥惊得张口结舌,悚然伫


立,目送傅老师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金黄色的尘埃里,拖着一道道鱼鳞般的扫痕远去了。笤帚声声扎进心窝,唰啦啦,唰啦


啦…


    素不相识的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你家老汉以前干啥子的?」「你家是不是成份不好?」「呃,呃…我家老汉以


前是国民党市党部的,遭枪毙啰。」「…我家是资本家。」「我妈妈是右派。」本就心里疑惑的同学很快就明白了,来这


里读书的全是家头有问题的。「哦,弄我们来劳改。」





    这半工半读的建筑三中在离城十几里地的一座光秃秃的山坡上,此山唤名凤凰山,却不知何时蜕了毛。没有教室,只


有一座还没建完的教师宿舍,不能用来上课的。教职员工也多是些犯错误的、有历史问题的、阶级成份不好的,当然少不


了刚大学毕业的右派,准右派﹙内控右派﹚啰。师资不齐、没有教室上不成课,全国大跃进正进入高潮,小土群、小洋群


遍地都是,校党支部当机立断决定搞炼钢炉炼钢,为大跃进尽一分力。






「李元愚、赵世桢你们再去挖点白泥巴来,搪炉子不够…」「耐火砖还差二十来块,谁能找到?」巴大中文系刚毕


业的准右派,班主任宋风雅老师满身泥污扒在地上砌“炼钢炉”,他边做边铺排,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干这粗活咋都不


像,真难为他了。没有生铁,同学们每天都去拾些废铁回来,这是念初三时就有的习惯。没有鼓风机,几个女生从小炉匠


那里借了个风箱,就是《天工开物》上的那种,我们祖宗发明几千年了,用皮纸将裂缝糊起来将就用。没有燃料,十几个


男生天天上山砍树,堆得遍坝子都是…白书记二十七八岁,文化程度低,样子像是挺随和的,事事亲力亲为,本是建筑公


司统计员,阶级成份好,工作积极,刚调进教育局来,他当然是总指挥,每天在“炼钢炉”边转悠,各个班造炉子用的材


料大部份是他通过关系搞来的。化学教员季兴国是教师中政治上最干净的一个,原是化工技术员由于和原单位领导关系不


好才调来教书的,白书记指派他当技术总监。季老师受宠若惊连忙策划,这个大近视眼,每天忙忙地从这个炉子走到那个


炉子指手划脚,他哪见过炼钢来,只是每天看报纸依样画葫芦罢了,话说回来,农民弄个土炉子都可以炼,他为甚么不可


以炼?何况满肚皮的氧化还原反应、分子结构式也正好派上用场…




    山上红旗飘飘,处处花纸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社会主义!”“战天斗地,为完成一千零七十


万顿钢而奋斗!”“以钢为纲,超英赶美!”…点火了,呵,壮观!风箱拉得呼呼响,松枝烧得哔哔剥剥,火苗子焰腾腾


地直往天上窜… 闹腾了一夜,那废铁就根本烧不化,终于停了下来,一个个精疲力尽,让松烟熏得火眼金睛,浑身上下


满是灰尘,就别提有多泄气了。幺哥、大头拉风箱弄得两只手上十个燎浆泡痛得连筷子都抓不稳…天亮了,季老师又翻书


又翻报纸,终于找到了依据,「哦,对头、对头,这种钢叫闷钢,对、对,不用烧化的,性质和晶体结构都改变了,一会


我拿到工厂去用火花检验法检查…」幺哥凑近大头,「喂,赵化学,是不是啊?」大头道,「要得个球,哄鬼。」只听后


面一声干咳,宋老师正翻起眼睛望天…季先生从炉子里夹了一块出来往水里一扔,跟着就去工厂用砂轮打火花,这火花检


验法是最新科学发明,简单易学,百试不爽,啥子钢,啥子铁打个火花就明白。九点,季老师跌跌撞撞赶回来,满头大


汗,热气蒙住了他的二饼像两只玉石眼,白书记及全体师生早已等候在山丫口上。「白书记,白书记,中碳钢,中碳


钢!」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一片欢呼声在凤凰山上响起,直冲云霄。

发表于 2009-5-29 11:3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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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秤了斤两入了数,向市委报了喜,白书记召开紧会议要乘胜前进扩大产量。「各位老师,在全校师生共同努力下,


我们学校的钢铁小卫星升空了,首战告捷。但是总共才四十二公斤,距离党的要求太远。」白书记清了清嗓子,「为适应


革命形势的需要,为早日完成党和毛主席下达的一千零七十万顿钢这个伟大目标,我们必须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充分发挥


人的主观能动性,调动人们的一切聪明才智来提高钢产量。今天…」他点了枝烟,喝口水,「今天报上登载,大智县旁通


乡的老乡们发明了一种炼钢法,叫炒钢,就是把生铁、废铁放在砂锅里炒,像糖炒板栗那样,真是伟大创举,因地制宜,


多快好省。我想起毛泽东同志说的,“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甚么人间


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昨天晚上我看过整个炼钢过程,加热情况和炒钢也差不了好多,不如土炉子炼钢也搞,炒钢也


搞,目的只有一个,让我校钢产量翻它个十几番,日产五百公斤钢,和其它先进学校校(音告,试一试,比一比。)下。


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有没有信心﹖」「有!」全体教师异口同声。真是的,这一问一答像经佑


(带、哄、招呼小孩。)小娃儿,也难怪,谁敢吊歪,谁敢说个不字?经过反右斗争的人民教师乖完啰。




     季兴国老师第一个站起来,「我完全赞成白仲诚同志的意见。我很有信心完成日产五百公斤钢这个光荣任务。说到


炒钢,白书记的讲话的确让我深深感到惭愧,读了十几年洋理论,下来还比不上一个普通农民的聪明才智,这都是自己平


时学习不够,我一定要痛下决心向工农兵看齐,努力改造思想。我生在穷苦人家,从小到大连顿饱饭都没得吃的,是共产


党、毛主席让我们穷人翻了身,我才有饭吃、有书读…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保证,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这颗心交


得好,乘机往脸上贴金,声泪俱下,就只差掌嘴了,要活下去嘛,有啥子法。




     像蚂蚁搬家一样,同学们将家里的砂锅端到学校来,再去工厂捡铁屎,颗粒小炒得动。凤凰山上一下子冒出了几十


个地灶、神仙灶,这个方法要得,松活得多。唏哩哗啦,浓烟滚滚,比菜市还热闹。哦,钢产量巴巴往上涨,天啰。




     熬了十几天,还有啥子劲,跟着来的便是懈怠。大头道,「一天累到黑不晓得为啥子,大跃进关老子们啥子事啊,


家头饭都没得吃的,弟弟妹妹饿得惊叫唤,老子不读喽。走,明天蹲码头去,弄点钱回来是正事。」幺哥本不想读建筑,


看到学校是这个样儿更没了心思,「要得。」一口应承。




    晚上,大头、幺哥去松松家想约他一道去扛活。一进门只见满屋子人,全都是斯斯文文的年轻学生,和松松志同道合


的文学爱好者,原来是在开诗歌朗诵会。向秋萍扎条独辫子,穿一身镶红花边的白旗袍,还围条白纱巾,大概是她妈妈以


前穿的,她站在人堆中间,双手扣在心口前挺胸收腹刚要开口却让两个不速之客搅混了。大头不理三七二十一冲着松松便


道,「喂,松松,明天蹲码头去。」满屋子文人,真是煞风景,松松还没来得及答腔,向秋萍脸一沉,一句杵过来,「啥


子?和你们一起去当二流子?当棒棒?我跟你们说,松松不会去的,他是诗人,明天要去草坝区教育局报到,当乡村教


师。」这个平时阴声阴气的女生却厉害,大头、幺哥噎得不行,正不知啷个回嘴才顾得住松松的面子,僵住了。这时,穆


太太从里屋出来一把揽住二人,「幺哥,走,里头坐。」悄声道,「莫怄气,来,帮我卷烟,和伯母摆龙门阵。」里屋只


一盏昏灯,栀栀坐在灯下看小说,叫了声「幺哥、大头哥。」继续看她的书。幺哥、大头无可如何,硬着头皮帮手卷烟。


外面传来向秋萍软绵绵的北平腔,「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性急…」酸得那股劲,要是普希金在场一定会气


疯,栀栀直皱眉头,穆太太一脸不屑拧过头去。待到向秋萍念完,穆太太像是松了口气,轻声对幺哥道,「唉,我好歹也


是女师毕业的,在北平呆了好几年,啥子没见过。幺哥,你去读一首给他们听。我晓得你有本事,就是心不在这上头,也


不搞这些名堂,我从后院子过,听见你躲在屋头读古文,朗朗有神。去,听话,快去。」大头正一肚子气,这一听,忙不


迭地撺掇,连推带搡,「快点去,让这些文边人见识下。」幺哥终于憋不住了,出去对松松耳语了几句,松松连连点头,


赶快向同好们介绍幺哥,刚才那阵尴尬大概可以消解了。外面突然静下来,「我是剑,我是火焰,黑夜里我照耀着你们,


战斗开始时我奋勇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幺哥充满激情背诵出斐多菲注的诗句。掌声响起,经久不息,「好!再来


一首!」「再来一首!」「呃,我就试读一首辛弃疾的“夜行黄沙道中”。」幺哥想了想,「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

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幺哥抑扬


顿挫,断句新颖,疾徐有致,把辛稼轩笔下恬静的乡村景色一幅一幅送到每个人的心坎。栀栀激动得眼有泪光,穆太太拊


掌大笑,「合啰、合啰、正合你啰。」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无牙的嘴,一个大洞洞…




     向秋萍的父亲是个小商人,有些积蓄,在小什字闹市区还有几丬铺面,在向秋萍出世不久便染疾身亡。两母女相依


为命,靠收铺租维持生计,日子也挺自在。她母亲每天听戏打牌,不理家务,耳濡目染,向秋萍追求的大约也是这一套,


她的闺房里挂满了三十年代的月份牌大美人,举手投足维妙维肖。她模样秀美,一头黑发,蛾眉蚕眼,眉心上一颗独麻


子,倒也不碍眼,可说起话来装模作样就


注:斐多菲,匈牙利诗人。

叫人生受不了,三个小的见了她便离得远远的,松松为这事还一肚子不高兴呢。念初二时她跟松松相爱,爱得那样深,他

们的足迹踏遍了巴城的穷街陋巷,这爱情便是少年松松诗歌创作的源泉…从那时候起她便经常去松松家,对穆太太嘘寒问

暖,好不贤慧,可日子长了,她的态度、德行便让穆太太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也不喜欢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当然,穆太太

是仕宦人家出身,她的旧脑筋无疑是看不起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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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1:3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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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麻麻亮,两个楞小子上路了。「去祭天门﹖」幺哥问道。「不得行,遇到熟人啷个做,告到学校去就拐啰。去小


东湖,那头是货站,好多货仓,要好多人装卸、搬运…」「你去过?有好远?」「我去过,远啰。」实在,大头心里哪有


底。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爬了多少辆货车才到小东湖,已是下午六点了。精疲力尽,枵腹难捱,清口水冒出来往肚子里


吞,唯有跟着下班的人流乘公务火车赶回巴城。一个蹦子没挣到,还算好,弄清了路径,不收钱的车次。




     第二天,他们带上点剩饭一早乘车赶到了小东湖。「呃,你几个过来装车,两块钱,码整齐点。」七八个棒棒蜂拥


而上,大头、幺哥混在棒棒群里。尺半宽的跳板斜搭在货箱尾部,一个个背起青三、青四烤烟包子顺着跳板扛上去,每包


一百二十斤。幺哥骨瘦如柴,虽说平时能干点重活,到底没这样的强度,扛了十几包便双腿发颤,虚汗长淌,大头也好不


了多少,但是非咬着牙挺下去不可。装完一车又一车,真是运气,这第一天遇到的活路算是最轻的了,若是遇上棉花、玻


璃、橡胶之类的东西一件就三、四百斤上下,还不知咋对付呢,弄个伤筋断骨也未可知。大头见幺哥浑身虚汗,便说道,


「幺哥,你捱是捱得,但是,看你瘦得一把鸡骨头,煸得到好久啊?莫要一天埋起脑壳整收音机,多吃点,多锻炼下…」


幺哥点点头,于是决心凑钱买哑铃,炼身体。扛到天黑每人分了一块五毛钱,啊,一块五毛钱,比磨子还要大,真不少。


大头、幺哥浑身污垢,一股子烟草味,背上一大块汗斑,五脏六腑像给掏空了一样,脚步浮浮赶回家。幺哥将钱交给母


亲,只回说是学校组织外出劳动的工钱。吃罢晚饭幺哥周身酸软倒在床上像瘫了一样,这第一天总算熬过去了。





     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会去学校,一会去货仓,直到学校借到教室开课。半工半读嘛,就是半天劳动半天上


课,上午去工厂挖泥巴、抬石头,工厂管一餐饭的,下午回来上课,或者倒过来,上午上课。幺哥兴意阑珊,依然逃学,


要么和大头去当苦力,要么一早背起书包佯作上学,带上小说去公园读,中午便到新华书店坐在地上看无线电书刊,再么


便去无线电市场转,看看有啥便宜零件。他发现国产电子管管脚容易脱焊,一般都以为电子管坏了,实际上可以烫开管座


来重焊的,于是到处收集坏电子管回来修理,十个总有两三个成功,好快就凑齐了电子管着手装五管收音机了。幺哥早晚


两次炼哑铃,竟出奇地奏效,几个月后壮多了,脸上有了血色,两大块胸肌挺出来,敦敦笃笃一个壮小伙子。一天早上,


幺哥在堂屋里光着脊梁炼哑铃,炼完了,许是有些风寒,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陶春秀走进来见幺哥这模样,又四下无


人,便在幺哥脸上使劲吮了一口,笑嘻嘻地走了。幺哥惊醒过来,恶心得没办法,舀了一盆冷水端到后面阳沟边上洗了好半天。

到底长大了,不论搞啥,不论转到哪儿,心里想的不再老是虫啊,鸟的,对女孩子的幻想越来越频密,一走神,田



慧芬的笑容会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唉,她为甚么要读十七中?熟识的同学那样多,啷个敢去找她?再说,啷个开口嘛…


哦,新上学路上又有好多漂亮女生,这个是八中的、那个,是十五中的,呃,以前大同巷那个高班女生现在去了哪儿?三


元坊南坝子那个小青梅个子高了好多,她那样儿真漂亮,只是年纪太小了…




    混罢,像无头苍蝇一样,他站在歧路上不知走向何方。这个感情丰富、精力旺盛的少年有多少向往、多少追求像涌泉


在深渊里激荡。逃学的滋味既放任又内疚又空虚,摆弄收音机那份喜悦躲不过无眠夜里的良心谴责,将来怎么办?他打开


父亲的书柜一本一本翻出来慢慢看,左丘明、司马迁的文章陪伴他度过了多少长夜,手头那本王云五小辞典己经揉得龇牙


咧嘴没法再翻。入冬了,一个寒冷的深夜,母亲听到动静,推开房门,只见幺哥蜷缩在被窝里看书,满脸泪痕,湿了半个


枕头,拿起来一看竟是太史公的《史记》,这才知道儿子心里难受,又不便责备,淡淡说了句,「嗯,悲莫痛于伤心…别


往心里去。都四点了,睡罢,来日可追嘛。」李太太哪里知道儿子从没认真看过一天功课,做的事、看的书全和教科书无


关。也许心智发育有不同的道路,中学教育基础耽误了,以后想补回来可太难了,何况社会哪会认同。命运注定这孩子得


不到也不会按教学大纲的培养方式、成长方式去发育,他的家庭教养,日后的处境,庞杂不堪,至甚芜杂不堪的阅读积累


使他终归成为异类。




     一天中午,父亲上街看报还没回来,大家等他来了才吃饭。幺哥正捉摸王安石写的《读孟尝君传》,见父亲高高兴


兴进门,一定是报上有甚么大跃进的卫星上了天,便抬起头来问道,「爸爸,王安石说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


李先生兴致正好,又见儿子用功,便戴上眼镜捧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吟诵,这种古老的唱读已经不时兴了。「世皆称孟尝君


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忒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他洋洋洒洒读下


去,「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读到这里,李先生长叹一声,扔下书调头便走,一句也没说。


幺哥愕然望着父亲的举动,一下子明白了,父亲没说,可已经说了,齐国的灭亡又勾起了父亲痛苦的回忆。





李先生没吃饭便躺下来歇息,只回说不饿。幺哥不敢吱声悄悄走了,心里直后悔。

发表于 2009-5-29 11:3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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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烦心事总是凑在一块,三个孩子的前途已弄得李先生、李太太整天长吁短叹,现在私房改造又大张旗鼓地展开,还不


知躲不躲得脱呢。院子里的朱太太,棒子他妈在周家祠堂、胜利碑的房子全部被迫交公,只留下两间自己住,每月拿定息


过日子,景况大不如前,一夜之间急得头发全白了。朱太太是虔诚的善信,礼佛、诵经、吃长素,但凡施舍、超荐无不诚


心供奉。棒子父亲去世后,几兄妹便由她独自凑大。她家教严厉,平时甚少与街坊往来,为求清静,常去尼姑庵斋戒,一


住好几天。棒子看着母亲憔悴,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惟有成日守在家里陪着。




    陶春秀终于领着房管所的人来丈量房子了,还没量完,陶主任便开口了,「呃,李太,你家五口人住三间屋,按国家


规定是多啰…」「哎,陶主任,我家明明是六口人嘛,元刚在外面读书,还要回来…将来还要成家嘛。」李太太脸胀得通


红,李先生上街看报没回来。「外头读书的啷个能算哟,户口都迁出去啰,现在住学校,将来住国家的嘛。」房管员没好


气。「李太,你家元刚的情况我清楚,他以前住的那间屋现在你家元慧一个人住是不得行的,我看还是把这条资本主义尾


巴割了好点。呃,朱家那样多房子都改造了,你家这点算啥子。」陶主任话带骨头。「哎,陶主任,我家房子没出租,是


自用的…」李太太依然不肯,实在,李先生一早已对李太太讲过,“要改造就改造,有啥办法,生那闲气干嘛。”「话不


是这样说,老太婆,」房管员不耐烦了,威胁道,「私房改造是按人均平方面积算的,依你家的面积恐怕要改造一间半才


得行…」「呃、呃、呃,同志,我看就改造楼上那间算喽,楼下再隔半间出来,不好用嘛…」陶春秀打圆场,装好人,双


簧唱得一流,他们早就算好了的。「给他们,给他们,砧板上的肉,叫元慧搬下来挤吧…」外婆走过来垮着脸道,一口盐


城腔,回过头来对一干人等笑笑,「好了吧,长块肉。」幸好陶春秀听不懂。




     街道上也炼钢,家家户户的废铁器早就拎出去捐了,这两天又有新指示,说是国家缺铜,鼓动大家将家里的废铜器


捐出去,街道积极分子上门四处察看,连铜扣子、铜锁也劝着捐献。李先生将自己用的铜镇纸、铜笔架、铜尺子交了,又


叫幺哥将皮箱上的铜箱锁、搭扣撬下来。李太太看不下去,道,「这箱子还要用嘛…」老先生不高兴了,「国家需要嘛,


咱能袖手旁观吗?」中国的旧知识分子,大抵都是这样,一提到国家、民族,就不能自已,何况还是搞建设。到晚上,李


先生对幺哥母亲说,「呃,我说,现在国家有困难,缺铜。咱们祖宗采铜少说也采了五千年,早就挖完了,外国人又禁


运,拿啥造枪炮?从前在军政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情况…咱家捐的东西也太少啦,你去跟外婆说,把她那个铜香炉捐出


去…」「哎呀,这可是要了命了,这香炉和观音菩萨跟了她一辈子…」李太太万分为难。「国家不提倡迷信,你跟她说


去…」第二天,李太太对外婆婉转说起这事,外婆望着女儿眼圈红了,脸白得像张纸,「菩萨、菩萨…」这铜香炉比幺哥


母亲岁数还大,是在金山寺求的。李太太把幺哥叫来,板着面孔,冷冷地说道,「你把这香炉砸烂了送到居委会去,快


去…」幺哥朝外婆望望,外婆一眶泪水转过脸去。晚上,李先生上里屋,外婆一脸愠怒,「大跃进,哼,没吃过猪肉,还


见过猪走路呢…拿我的香炉做铜人注去吧…毛泽东心都要操干


注:铜人,意指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


了。」幺哥外婆跟李先生从来无话可说倒也相安无事,这样说话还是头一次。

发表于 2009-5-29 11:4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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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三天,大清早堂屋里没人,观音菩萨突然从龛上掉下来砸了个粉碎,外婆面如死灰,老泪纵横,「菩萨、菩


萨,你不要我供啦,你不要我供啦…」「…在新桥,日本鬼子炸得山摇动,连柜子都倒了下来,你都没动过,今天你就自


己下来啦…」幺哥连忙用用电工胶布将白瓷一块块粘起来,这黑漆漆的胶布弄上去难看极了。外婆病倒在床上五六天,到


能下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对幺哥说,「宝宝,你外婆念了一辈子阿弥陀佛,现在是不能念了,哪天你扶我到归一寺去,我


把观音菩萨请过去,给她找个安身的地方…」




    元慧弄了块白胶布,姐弟俩粘了一晚才将观音菩萨补得好看一点,外婆拿出块红绸子包好。归一寺在苍龙岭上,汽车


只到得山下,幺哥扶着外婆买了些香烛便往山上走,七十八岁老人了,一双小脚如何走得动?走两步歇一气慢慢挪吧。山


岩上到处石刻碑文,不论用啥字体,写出多少变化,幺哥也还认个八九不离十,意思也约略知道些,巴城哪座庙宇、道观


他没去过?打以小就跑遍了。快到半山了,山崖上一个巨大的“觉”字立在眼前,起地和槽子足有半尺深,这阳刻的觉字


挡住去路撼人心魄。外婆停下来问幺哥,「这是甚么字,你明白吗?」幺哥虽说升高中了却捣蛋惯了,随嘴道,「睡觉的


觉字嘛。」「唉,你这騃呆孩子啊,是觉悟,无上正觉的意思,你哪天才能觉悟啊!」外婆长叹一声。幺哥不说话,想听


听,外婆平时只念阿弥陀佛,佛教的教义、掌故从来不提。「孩子,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她讲下停下,一鳞半爪


地提起了“苦、集、灭、道。”提起了“杀、盗、淫、妄、酒。”还有“因果报应。”这些东西幺哥从小在小人书,志


怪、侠客小说上都零零碎碎读过些,心里并不认真。幺哥小时候经常去破庙里,甚至城隍庙里藏猫、打游击,在菩萨、阎


罗王、无常大爷、小鬼身上爬来爬去,哦,原来金装里面都是木头、泥巴做的,啥子十八层地狱哟,啥子极乐世界哟,都


是扯的…虽说畏惧地狱有之,向往天国有之,却从不强烈。讲到修为,在幺哥心里,他父母、外婆从小教的全是儒家那一


套,和外婆现在讲的集哟、道哟大致也差不了好多,“还是爸爸讲得对,加、减、乘、除最要紧,科学救国,科学兴


邦…”。用佛家眼光来看,这孩子没慧根,与佛无缘。




    外婆一路敬香磕头,拜过了弥勒佛、韦驮菩萨,去到大雄宝殿,庙里冷冷清清,殿上黑沉沉的,两根蜡烛在风中忽


闪,都快烊了。幺哥咋也忘不了念小学的时候扶外婆上这山来敬香,一路上僧尼善信摩肩擦背,是正赶上了剃度、受戒,


这大雄宝殿上香烟缭绕,钟磬和鸣,经声悠扬,庄严、肃穆。几个年轻和尚低头合十,一众僧座身披袈裟虔诚吟诵,为首


的大师是位鸡皮鹤发的长老,他将暗红的香头子戳在小和尚的光头皮上烧得吱吱响,小和尚痛得泪水长淌,待到两行戒疤


烧完,滴滴拉拉一大滩…住持正在打瞌睡,外婆上前施礼,刚要跪下,住持连忙扶起,「阿弥陀佛,施主…」此乃宏一法


师。外婆两眼红红,叽哩哇啦说了一通盐城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待到解开红绸子,见到打烂的观音菩萨方才明白。法师


指了指蒲团,外婆上完香烛立刻跪下,一把将幺哥拉下来跪在旁边,宏一法师数着念珠念了几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须菩提于意云何 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 世尊 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 何以故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诸


相具足 即非具足…」幺哥哪里跪得住,东张张,西望望,磨皮擦痒,瞅着两旁十八罗汉的模样暗暗发笑,“一群糟老头


子,茶馆里头多的是…晓得这老者念的啥子球啊。”

发表于 2009-5-29 11:4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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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一九五八年秋天,人民公社化运动席卷全国农村,高级社纷纷合并,全面实行公有制。人民公社已是共产主义雏型,


六亿中国人民正跑步冲向共产主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吃饭不要钱,上公社食堂吃大锅饭,户户农家灭了炊烟。孩子


不用自己带,送到公社托儿所。老人家不用家人照顾,上敬老院安享晚年…哦,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祖宗们、圣贤们梦


寐以求的大同世界就在眼前,三皇五帝算甚么。




     十里荷花,金秋桂子,人间处处是江南。秋收啦,水稻高产卫星腾空升起,亩产一万斤、两万斤、五万斤、十万


斤!看,鸡蛋放在密密层层的稻穗上竟掉不下去,不算啥,小孩子还能坐在上头呢!不信,有照片为证。报纸上、电台上


的奇迹天天被刷新,如此壮丽、辉煌怎不叫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是啊,“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


心翻作浪,青山作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上行下效,六亿中国人民便争先恐后,气冲斗牛。共


产党人甚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何况区区粮食,只要把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便不费吹灰之


力。




    “学金窝、赶金窝、超金窝!”蓉城日报、巴城日报、电台、广播站连篇累牍地报导、宣传金山县金窝屯金窝公社的


高产试验田和成功经验,亩产两万斤水稻当然是巴蜀人的榜样和骄傲。市区各级领导纷纷下到基层公社搞试验田,参加劳


动,坐阵指挥,誓要将粮食高产卫星一个一个射上天,还要一个赛一个。




    十月中,为迎接巴城农业大丰收,市委下令全市中学停课,下乡抢收,建筑三中分到翠碧公社。一会炼钢,一会下


厂,没上两天课又下农村,许多同学都托病不去。宋老师只带领班上十几个男女生前往,幺哥、大头倒也去了,乡下好玩


嘛。这公社离初中去过的半山公社只十里地,晚上大家便在一座废水碾房里打地铺安歇。




    打谷子就在水田里,一个个巨大的挞斗推下田,同学们手持鐮刀赤脚踩进烂泥里跟农民边学边割稻子,大头、幺哥几


个男生便抡起一捆捆稻子对住挞斗两边使劲挞,把谷子打下来。幺哥、大头手势好,一挞一磕呯呯有声,齐齐刷刷,干干


净净,几个农妇见了悄声道,「噫,这两个学生哥怕是农民出身哦,抵得到个全劳动力勒…」大头对幺哥苦笑道,「要是


老子们是农民出身舍,就好啰。」宋老师又高兴又纳闷,“这两个爱逃学的小子干起活来就这样扎实…”几担谷子打出


来,两人便肩起高挑挑到场坝上去晒。晒谷场上,一个苍髯老农在耙匀谷子,见两人过来慌忙帮手下肩,「小兄弟,匀倒


起,莫要闪了腰杆…呃,歇口气,喝口老鹰茶…」这农民和善,两人自然和他攀谈起来,「呃,老大爷,你们翠碧乡一亩


田可以打好多谷子?」大头道。「五六百斤,七八百斤,高扯矮六七百斤…」老农诚实地答道。「多施点肥嘛,弄点化肥


嘛,别处一亩打几万斤…」大头认真地照报纸上的说。「呵、呵、呵,说得轻巧,化肥也用过点,小兄弟,天底下哪有这


样撇脱的事,就算谷子栽在粪堆上也生不出一万斤来嘛…」老农凭一辈子的经验深不以为然。「哦…」大头、幺哥有点弄


不明白了。回到田边,还没放下高挑,田里一声尖叫,一条蚂蟥叮在位女生的腿上,幺哥几步跨过去,捏住蚂蟥一扯,顺


手就甩了,低头道,「莫哭,没得事,出点血,一会就好啰。」那女生吓得要命,追住问,「会不会断在里头哟?」幺哥


咧嘴笑道,「不会。」掉头走了。大头凑过来,「也,这是班上生得最乖的一个女生勒,叫林若娅,以前也是十七中的,


读三丙班,你不晓得?」幺哥瞪眼道,「你给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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