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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发一个十年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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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unm Leaves
这一年的雨季很长,夏天却有冬天的寒冷。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四季并不分明,而且颠倒。在这里总有用不完的时间,也总有想不完的心事。
一生中能有这样一段时光在陌生的地方闲散地独处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何况并不衰老,也还算健康。
偶尔可以点燃几支香烟,用啤酒浇灌出几行文字,把些许往事腾挪出来,在潮湿的天空中晾晒。
然而写字容易让人忧郁,不自主地敏感起来。忧郁和敏感交织在一起,让文字变得矫情,这不是我的原意。
矫情的文字是有害的,生活因此而并不真实。无论是写者还是读者,都在营造出来的语言环境中自我陶醉。离文字越近,就离生活越远。
喜欢写字的人善于幻想,几行文字写完,人需要很久才回到现实中来,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而人在这段时间处于迷离状态。
迷离的感觉很奇妙。灵魂在躯体上空一尺,并不散去,只是精神的移动总比身体稍慢。身体移动了,灵魂却在原地,而当行为停滞,思想却因为惯性继续向前,像着了魔法,文字的魔法。
尤其是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四季颠倒,雨季不停。陌生的人们在雨中低头前行,偶尔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一闪,带着警惕。
这时候会有幻觉,仿佛他们不是从某个有着灯光的房间走来,而是从文字中跳出,慌乱中忘记了来时的通路,便在这个陌生而真实的世界上惊惶地游走,盼望有人能把他们从湿淋淋的雨中拾起,稍事晾晒,装订成册,等待下一次的开启。
你就是在这样的雨中一头撞在我的身上,我甚至没有时间闪避。你的身体在抖,黑色地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衬出面孔苍白而无助,眼睛惊恐地睁大,充满疑惑。那一刻,谁都不会相信,我们会在随后的雨夜亲吻。
在这个地方,吻的意义并不总是那么暧昧,它可以出于问候,出于安慰,受众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有特别的内涵。但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群无论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亲吻,那内涵却总是多少有些暧昧。这很奇怪,不是吗?
要不是那天的雨总也不停,可能我们不会亲吻。雨天总是让人变得多愁善感,渴望安慰,也渴望安慰别人。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小镇,镇中的主街只有几百米长,白色的木围栏后面几栋维多利亚时期的平顶房,绿色的藤本植物从围栏一直延伸到屋顶,间杂着些许小花,白色的蓝色的,都在雨中颤抖。镇的中心是一家老式的酒吧,在这个历史不长的国度几乎可以算作是古迹了。几个老人在酒吧中演奏着爵士,Autumn Leaves,很煽情。低沉的萨克斯风无意间穿过雨幕,传遍整个小镇,时起时伏,若隐若现。酒吧的门前有长须的骑士,带着墨镜,手中拿着啤酒,肥壮的身躯懒散在藤椅中,双脚沉重的搭在身前的脚蹬上,鬓边有白发,身旁一辆沧桑的哈雷,银色的反光镜上雕刻着一支振翅的金鹰,下面刻着几行小字:Live to ride; Ride to live。
酒吧前的甬路上散落着些被雨水打落的花瓣,两边绿草的青色在雨中尤其浓郁,这青青绿草一直延伸到甬路的尽头,小镇的尽头,和青青的山坡融为一体。山坡上放养着棕色的马匹和黑白相间的奶牛,都在雨中抖动着颈项,徒劳地想要甩掉毛发上的雨水。这样的山中小镇在这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上并不少见。少见的是黑头发,黄皮肤的男女在这样的小镇,在这样的雨中相遇。
我当时手中举着一杯啤酒,肋下夹着一本闲书,另一支手中拿着燃着的香烟,刚刚走到酒吧门口,你就一头撞进我的怀中。手中的啤酒立刻撒了我们一身,我们相对愣在那里,直到同时脱口而出:对不起。又同时一愣,再同时脱口而出:你是中国人?!
母语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在这个满是外国人的小镇里,可以听到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甚至波斯语,唯独听不到中文。我几乎认为已经把中文忘记了,没想到当大脑来不及思考的时候,语言便自己选择了一种最自然的方式,冲口而出。
“难得在这里遇到中国人。”你说。
是啊,中国人似乎天生与繁华有缘,没有人愿意来到这僻静的乡下。几千年的隐逸生活重创了每个人的心灵,人们生怕再次被困在穷乡僻壤之中,与世隔绝。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说。“你”字上的重音让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暧昧,你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不是故意的,我有些窘迫。
“你打算就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你笑。
“那么你打算站在哪里和我说话?”我用玩笑掩饰尴尬。
你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酒吧很好,可是我浑身都湿透了,你等一等,我换了衣服出来。”
这个镇子很小,没有专门的旅店,而酒吧的后面有一排平房,专门供我们这样的背包族住宿,价格很是便宜。
我手中的啤酒空了,于是走到吧台前,对招待说:“Give me another one, would you?”
招待员很年轻,从头发和脸型看像是个意大利人。他给我打满啤酒,递给我说:
“Lucky you! Pretty girl, ha?!”
“You think she is pretty?”我接过啤酒,问。
“Indeed! All Asian chicks are pretty!”他边说边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屁股向前顶了几下。
“**妈!”我用中文说。
“Sorry?”他有些困惑。
“To your mom’s health!”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Oh, thx, thx, mate!”
我没心情理他,随便找个座位坐下。你还没有回来,外面的雨还在下,大胡子骑手跨上摩托车,一阵轰鸣,冒雨走了。酒吧里没剩下几个人,那个吹爵士的老人仿佛懒得换调子,一首Autumn Leaves 反复地吹,吹得人心烦意乱。
不可思议,才遇到你几分钟,我竟然就开始思念。在这个陌生的异国小镇上,淅淅沥沥的雨没有丝毫停顿的迹象,酒吧里的音乐在重复,酒保是典型的意式**狂,而我坐在这里思念一个刚刚撒了我一身啤酒的陌生女人,尽管是个中国女人,这一切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人在异乡,行为居然也会异化。
我开始有些后悔骂了那个轻浮的酒吧侍应,只不过是个年轻人。但是人在异乡就是这样,完全陌生的人们会因为相同的背景相同的肤色相同的语言,形成一个个隐形的圈子。圈子中的一个人受到了侮辱,所有的人都会感到气愤。而当这异乡的特定氛围不存在了,圈子也就随之消失,人们仍然形同陌路,毫无关联。
低沉的Autumn Leaves 正演奏到一节极为情绪化的华彩,吹萨克斯的老人双目紧闭,头部微摇,一只脚打着节拍,我几乎就要跟着跳跃的音符摇晃我的身躯。这个段落已经在这个下午重复了三次,可是那个老人激情依旧,他显然已经不在乎有没有听众,他只顾满怀感情地吹奏,也许吹给自己,也许吹给多年前的某个场景某个片断。而酒吧里的人们似乎与这音乐无关,很少有人交谈,也没有人鼓掌喝彩,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眼神空洞,表情麻木。时间在这个下午是缓慢的,仿佛因为浸泡在雨里而变得湿润粘稠。我低头喝了一口啤酒,再一抬头,你缓缓走到我的面前。
“不好意思让你等。”你笑着说,唇边有细微的纹路。
“没关系,这里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充裕,我也不例外,喝点什么?”
“随便什么,谢谢。”
我站起身来要了一份Bacardi Freezer 。
“Yum!”你说。
“从来没听到一个女人说这种酒不好喝。”
“经常请女人喝酒?”你玩弄着酒杯,抬起眼睛看我。
“可惜不经常有女人把酒洒在我身上。”
我们的谈话从一开始就进入这么一种不清不楚的状态。语言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交流,就像淡淡的雨,低沉的音乐,撩人的异国情调,甚至酒吧中仿佛凝滞的人们,所有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漂浮在空气中,既不沉沦,也不升腾,就这么弥漫,缓缓渗入思想。
雨终于在第二天的清晨停止了。太阳的光线穿过薄雾,从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一窗之隔使我们和这个世界分开,不在乎外面是什么样的天地,什么样的人群,不在乎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可是这夺目的阳光偏要将这唯一的幕布拉开,我不知道窗内窗外,哪一处是变幻的风景,哪一处是不变的归宿。
你在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其实你一直在期待这么一天,在这样一个雨中的下午,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一曲低沉的音乐中,一头撞进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个男人很温柔,很多情,没有背景,没有将来,仿佛注定在那里等待,等待那一刻的邂逅和这一刻的别离。像雨中的伞,片刻的庇护,片刻的与世隔绝,但当阳光出现,雨伞便把自己折叠,静静的停在一角,仿佛从未出现,又仿佛从未消失。
时间匆匆消逝,我再没有见过你。这一年,又是雨季,酒吧中的侍应换成了一个中年的女子,有甜甜的笑和丰满的腰身。吹萨克斯的老人还在,我走过去想点一首乐曲,The Umbrella Man。老人眨眨眼睛,仿佛记得我,仿佛看透我的心灵。他自顾自的吹了起来,并不在乎听众,仿佛吹给自己,仿佛吹给某个片断,某个场景。他居然忽略我的请求,低沉的音符呜呜地吹奏,Autumn Leaves,永远的Autumn Leaves。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诗: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
The trees come up to my window like the yearning voice of the dumb earth
The bird wishes it were a cloud.
The cloud wishes it were a bird.
……
没有人交谈,也没有人鼓掌喝彩,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眼神空洞,表情麻木。时间在这个下午浸泡在雨中,湿润而粘稠。我低头喝了一口啤酒,再一抬头,眼前一片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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