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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一部值得一看的历史假想小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6-1-11 00:35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西蒙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西蒙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第一卷《十字》 第一节 熙宁二年(01)



        历史有无数种可能,因此人类的生活才变得充满意义。
        ——佚名
        ※※※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望无际的大雪给古老的开封城添上了银装,来往于汴京城的人们都一无例外的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深几达一尺的雪中艰难的跋涉,便是曾经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马车也已经不可通行了。号称“人口上百万,富丽甲天下”的汴京,因着黄河的结冰,便是连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热闹与喧嚣。

        因为人烟的稀少,守护开封外城的士兵们也变得非常的懈怠,兵器被斜靠在城门的洞壁之上,士卒们不停的搓着双手,咒骂这个倒霉的天气,偶尔有几个卖柴卖碳的农夫挑着柴碳经过,兵丁们也懒得去检查,随他们通过了。这个时候正是被后世被称为神宗的皇帝在位的熙宁二年、耶元1069年,大宋建国百有余年,东京城从未发生过什么乱子,在这承平的年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守城的士卒们想的,还是能够早早接班,回去喝一口热酒,躲在火坑边美美的休息。

        但此时在外城南二门之一的戴楼门下,穿着厚厚的冬衣的守城卒却不能这么轻松,因为一个年轻男子的到来,他们不得不勉强拿起兵器,上前盘问。因为这个男子的装束实在过于奇特了。

        穿着一件白色羽绒大衣的石越,望着这些突然紧张起来的士卒,心里不由得不安起来,此时戴楼门的行人不过稀稀数人,怎么看他们也像是针对自己来的。也无怪这些士卒的怀疑,因为自己的装束,实在太过于奇特了,不仅仅服饰与此时的中国人全然不同,而且还留着一个平头,在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古代中国,这件事情实在显得很怪异的。

        但是虽然有点紧张,那却只是一种自然的反应,实际上石越并不害怕。对于石越来说,实在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在两天前,自己莫名其妙从耶元2004年的中国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自古至今“回到过去”的行动中最没有营养的事例之一——因为石越完全不记得自己是经历过什么事情而回来了,仿佛他理所当然的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一样,他就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不记得有过任何的异象。

        即便是作为一个心理素质极好的人,面对这样的不可思议而且毫无道理可以说的事情,石越的情绪也几近崩溃。幸好他本质上是一个不可知论者,面对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打击到他的信仰,倘若身为一个无神论者,面对着相对论也不能解决的问题——一个有着数十公斤质量的物体,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穿越时空来到近一千年前的古代,且记忆毫不受损——面对这种连爱因斯坦也解决不了的问题,相信任何无神论者都不得不对他的信仰产生怀疑,甚至会有崩溃感。

        虽然作为不可知论者能幸运的不要产生这方面的困扰,反而可以相对平静的接受这种事实,但是情感上的沮丧与崩溃,却无可避免。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个事实,不仅意味着自己从此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再见自己的亲人、爱人、友人,不可能再过上自己习惯已久的生活,也意味着自己需要面对全新的生活挑战,自己需要在一个陌生的社会生存下来,并且很可能不知道意义何在?

        石越随遇而安的性格让他顶过第一波的冲击,能够平平安安接受事实,并且抱着走走看看的心态,开始了向开封府的行进,但是那种认为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感,却始终伴随着石越。虽然这里有实实在在的人类,并且自己也已打听到此时正是北宋的熙宁二年,虽然自己也切切实实的会有冷、饿、痛苦等感觉,但是石越始终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真实的。也许地狱就是这个样子的?又或者,这是自己的前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不小心就跳进石越的脑海。

        也因为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石越并不是很害怕这些守城卒,不管怎么样,如果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你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士卒径直走到石越跟前,较之一米七五的石越,这个守门卒要矮了不少,这气势也自然而然的为之一沮。他缺少中气的喝道:“你是什么人?有路引没有?”

        石越漫不在乎的回道:“我从华山来,我家世代隐居华山,不知道什么路引。”这是早就想好的托辞。
        当下有几个守门卒就被他这种态度所激怒,正要上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被那个小头目用手势止住了。小头目见识较多,石越虽然装饰奇特,但是那件羽绒服,看起来却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态度这么傲慢,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称是来自华山的隐士,须知道这年头隐士比高官还吃香,搞不好是个连皇帝也知道名字的人物,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饭吃不容易,没必要去随便得罪人,而且这小子眉清目秀,肤色白得像个女人,更不可能像是蛮夷,那些蛮夷据说百个里面也没一个有这么白的皮肤,如果不是个贵公子之类的人物,那就肯定是个读书人。

        想通这些关节,小头目就做了决定——请示上级。有什么不对的,由上级负责去,谁叫他们每个月的钱拿得自己多呢,这责任也由他们负吧。当下便客气的对石越说道:“这位公子,你先这边请,我得请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体谅则个。”

        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把他请到了城边,早有一个士卒去最近的一个战棚里请正在烤火的长官。
        石越也不多说什么,无可无不可的站在一边,突然有兴趣欣赏起这现代难得一见的大雪来。看着这一片片有如鹅毛的大雪从天空慢慢的飘落,伴着西风在半空中翻滚、跳动,然后静静无声的落在大地上,把刚刚被行人踩出的脚印覆盖掉……一首从小熟读了的诗突然就跳进了石越的脑海里,那是他父亲小时抱着他在膝上看雪时教给他的,因为这份父子之情,印象便特别的深刻,此时见情生景,就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一片一片又一片,飞入泥潭皆不见;前消后继不断飞,……”刚刚想把最后一句咏出来的石越猛然觉悟,几乎吓出一身冷汗,这可是一首革命诗,最后一句是“终叫河山颜色变”,这样的诗在这个时代可是反诗,自己当着这士卒的面咏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那个小头目饶有兴趣的听着这个年青人在这里咏诗,一边暗暗称赞自己刚才的决定英明果断,不过听到这家伙最后一句吟不出来了,心里又在暗暗笑话这个家伙是个笨蛋,虽然他自己是绝不会作诗的,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诗来。

        石越却没有去想如何把最后一句吟完,这“终叫河山颜色变”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心,让他的心以这两三天来最强烈的节奏高速的跳动着……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这几天的饭还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们周济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饿死就算不错了,还想什么别的?

        就在这当儿,那去请示的士卒已经回来了,不过长官没有跟他一起来,这么冷的天,这位长官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反而把这个来请示的士卒给臭骂一顿。这个小头目听了回报,为难的又思忖半天,终又想到石越没有吟完的那首诗,最后下定决心的说:“放行。”

        毕竟放一个奸细入汴京城,不见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责任;而得罪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自己就肯定惨了。这利弊之间,他还是想得明白的。
        进得汴京城的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做的。从戴楼门往北一直走,由新门进了内城,就可以看到开封府,然后顺着御街往东,经过州桥,再过了土市子,就是整个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相国寺就在此处。虽然天降大雪,街上行人稀少,但是石越的奇装异束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石越本人对此倒毫不介意,只是这一路走过去,只怕也有二十多里路,虽然街道砌得很好,但仍然不似平时好走,这一路边走边看,几乎用掉石越一上午的时间。

        毕竟是当时全球最繁华的地带,大相国寺附近的店铺既便是这个时候,也多是开着营业的,而且酒楼店肆之中,客人虽无平日之多,却也不在少数。但是对于石越来说,此时的当务之急,倒是想个办法养活自己。

        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花钱的本事比赚钱的本事多,在这个时代要生存下去,的确是很困难。他的专业是中国古代史,在现代社会虽然是个冷门,但总算还可以找份教职谋生,可在这个时代,自己的毛笔字写得如此歪歪扭扭,想做西席,人家还怕你误人子弟。想到这些,石越不禁微微叹气。

        可恨的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身上什么都没带,除了一个钱包几百块钱外加几张银行卡,因为不抽烟,连个打火机都没有,要不然多少可以当几个钱用用。现在唯一可能当得出去的,是自己的羽绒服,但是这衣服要当出去了,没饿死之前只怕先就冻死了。这时候天气之恶劣,自己现在也算有所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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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一节 熙宁二年(02)



        左思右想,不得结果,石越便暗暗想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来到古代一趟不能白来,就算饿死也得旅游一下。当下把心一横,不管那许多,且去大相国寺看看再说,运气好也可以从和尚那里骗一顿饭吃。

        这样的大雪天里,连大相国寺的和尚们也大多躲到厢房烤火去了,大雄宝殿里不过几个和尚在那里念经,还有一两个善男信女在那里烧香拜佛,经历过人生巨变的石越,虽然以前一直恪守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两大信条,既不对神佛仙鬼们顶膜崇拜,却也能保持着一种淡淡的谦逊与敬意;但是此时此刻,石越却情不自禁的去要了一柱香,向着菩萨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暗暗里祷告祁福……

        拜完菩萨,石越便信步在大相国寺内散起步来。大相国寺规模极大,石越本无一定的目的,便跟着稀稀的几个香客走动,他是觉得倘不往热闹处走,就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机会就会更少。不想那几个人看他穿得如此奇怪,又一直跟着自己一行,不免有些不快,便有人朝他说道:“这位小哥可是要去看梅花?那可得朝右边走,我们几个却是去听大师讲经的。”

        这便是委婉的叫石越别跟着他们了,石越脸上微红,心里有点气恼,想想自己几时受过这样的挪揄,虽然此人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这意思还是明白的。当下学着古人唱了个喏,说道:“多谢指点。”便转过身真往右边走去。

        如此走得五六十步,曲径几转,不料这大相国寺里真有梅花,石越眺目而望,却见前面一个水池旁边,种着稀稀疏疏十数树梅花,此时大雪压枝下,鲜红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怒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雪中饮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若不是见这些人偶尔还会动一动,远远望去,便是几个雪人。

        石越这也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有这样的雅兴,倘是在自己生活的时代,这种行为多半要被人当成疯子。心中好奇,脚下就朝着那边走去了,他故意放重脚步,在雪里踩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得近了几步,果然那几个人更循声望了过来。

        石越像模像样的抱拳,冲几个人唱了个诺,朗声说道:“有扰各位的雅兴。”
        那五个人都是年青人,蓑衣之下,全是儒生打扮,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的贡生,平日住在客栈里,因为听到相国寺梅花开得好,便相约到这里来饮酒赏花吟诗,其时王安石方以天下人望而为参知政事,进士科诗赋未罢,这几位来此吟诗,一方面固然是文人习气,一方面也是为了来年的春闱。这当中最为慷慨任侠的一位,姓唐名棣,表字毅夫,却是蜀中人士,家里祖辈父辈本是个商人出身,到他这一代,方让他读书图个仕途出身。有宋一代,对商人及其家属作官并没有太多的限制,王辟之的《渑水谈燕录》就曾记载北宋时曹州商人于令仪的子侄多人考中进士的故事,这唐棣自小聪明,二十岁便通过了取解试,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平日因为家里有钱,出手就大方,最喜欢扶危济困,全没半点商人贪利的毛病,经常惹得他老爷子又爱又恨,一边里爱这个麟儿聪明多智又孝顺长辈,一边里又恨这个小子不把钱当成钱,全没有半点家风。不过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又是最有希望和前途的一位,这上上下下对他都是格外宠爱。

        他手头有钱,又最爱交朋友,这客栈一同住的几位来礼部参加明春省试的贡生,没几天就混熟了。四川人没看过下这么大的雪,今日便是趁着这个兴,自己买了酒,请这四个书生一同来大相国寺赏花。这些书生都是年轻好事之人,这种颇有古风的事情,又是他人请客,哪有不爱做之理?当下一拍即合,相约来此,不料正好碰上石越。

        唐棣见石越装束奇特,便有了个好奇之心,又见他清清秀秀,看起来也是个读书人,当下便出言相邀:“这位仁兄是和我们有缘,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图个尽兴?”

        石越正愁没有人和他说话,听到唐棣相邀,心里暗暗高兴,脸上却平静得水似的,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唐棣见他答对之间,自有一种恬静的气度,更加诧异。便给石越让出位置,早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侍侯了座位,又把酒给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本来就有点泛冷,接过来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那唐棣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难自处。看这个浓眉大眼的书生颇有几分豪侠之气,石越对他颇有好感,此时心里又有所谋,当时便定下主意,非得交一交这个朋友不可。

        打定主意,石越把酒杯放下,对唐棣说道:“诸位兄台可是在此吟诗,不知却是个什么题目?”
        唐棣见他说话,发音略显奇特,心里更加好奇。便笑道回答:“在这大雪梅花之下,题目自然是离不这两样。我看兄台气宇非凡,正要请教。”
        石越微微笑道:“岂可喧宾夺主,正要先请教请教诸位的文采诗风。”
        那唐棣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原来诸人在这里半天,只顾上喝酒说话,写出来的诗连自己都觉得丢人,实在不敢在这个不知深浅的人面前现丑,此时石越问他索诗,他如何不红脸。不过他倒是坦荡人,也不嫌丢人,直言道:“惭愧,小弟胸中全是浊酒,并无半句诗书,哪敢在兄台面前现丑。”

        石越见唐棣直爽得可爱,心里更是喜欢这个书生。当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兄台倒不失英雄之气。小弟却突然得了一点灵感,只恐不能入兄台的法眼。”
        唐棣和那四个书生都吃了一惊,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此人便有了诗句,这等快才,也真是了得。却不知石越不过顺手牵羊,想到前人的一首佳作。
        石越也不待众人相请,便开口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他细里慢条吟来,众人本以来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佳作,不料却听到这样两句“诗”,便是唐棣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一个书生更是不停的念着:“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一边哈哈大笑。

        石越瞅着他们笑了半天,等他们好不容易停下来,方接着吟道:“……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这两句诗一出,这五人全都目瞪口呆,不一会功夫,五个人的脸全红了。不知石越此时也在心里暗叫一声:“郑板桥,对不起了。”

        唐棣满脸通红的说道:“实在抱歉,不识兄台高才,方才轻狂了,冒犯之处,还望见谅。”那四人也过来一一道歉,再也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
        石越却平淡的笑道:“无妨,正见诸位是真性情。”
        唐棣见他淡淡一句话便让人消去许多尴尬,心里更是佩服。又向石越劝了一杯酒,方问道:“在下唐棣,草字毅夫,蜀中人士,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石越抱拳回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仓促之间,给自己杜撰了一个字,只是这籍贯,也实在不敢随便乱说。
        那四个人也分别过来自我介绍,一个叫陈元凤,字履善,却是福建人;一个叫李敦敏,字修文,江宁人;另两个是兄弟,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和唐棣是老乡,全是四川人。

        石越听他们自我介绍时,心里便留上了心,可是直到听完,却发现这里面没有一个在历史上曾经很有名的人物,心里不由略略有点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有没有名关自己何事?方才释然。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混熟。加上唐棣等人对石越的才华很是佩服,石越又是喜欢唐棣的为人,双方都有意结纳,不用多久就显得非常的熟稔了,竟仿佛是多久不见的好友之一般。石越听到唐棣等人都是赴礼部试的考生,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唐棣等问道:“毅夫和诸位赴省试,考的是哪一科?”

        陈元凤笑道:“我们都是考进士的。”

发表于 2006-1-11 00:3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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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一节 熙宁二年(03)



        当时北方刚刚经过唐末五代之乱不过百年,而南方受战争破坏更加小,所以南方文治更盛,而当时所谓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东这一带地方,至于湖南湖北虽然自东汉后人材辈出,吴蜀二国曾经凭此争夺天下,但在之后不幸屡经大乱,到了宋代实在只能算是偏远小郡,直到清末才复兴,所以不能与闽楚吴越并称,甚至也不被列为“楚”之内。这陈元凤、李敦敏一是闽人,一是吴人,自然是以考进士为荣;而唐棣及柴氏兄弟虽然是北人——当时蜀地是归于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中,却是一个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当时也是人材辈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见的一个特点,就是这四川和闽楚吴越的读书人,大多是考进士的,而且因为读书人特别多,往往是五六十人争夺一个取解试的名额;而北方诸路,则多学“明经”,就是背读经义的考试,在这些地方考进士,却往往是五六个人竞争一个取解试的名额。这件事实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点,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这一事实,因此南方的读书人往往就觉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读书人又心忧于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渐得势,以为非国家之福。石越昔年读书的时候,曾经平心论断:“北方人治经义,多质;南方人习诗赋,尚文。以考诗赋策论取士这一点来说,自然对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实际上学得诗赋策论的未必就比习明经的更会治国,不过是考试上难一点罢了,况且治国者若文多质少,本非国家之福,从这一点来,北方诸子的忧心,也不算是过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回到古代,有机会亲自领略这一历史事实,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时听这陈元凤的口气,那是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对明经等科考的不屑,这也是当时的人之常情了。当下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李敦敏是个机灵的人,南方读书人的风气,让他们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诗词写得好的人,石越的“诗才”已让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本来听他发问,也只是平常的相问,倒没放在心上。但又见石越听了陈元凤的话却只微微一笑,就不再开口,就知道他这一问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点,对自己的前途岂不大有好处?

        心里打着这个小九九,口里就老实的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不过听说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沮于苏直史,这其中详细,非我辈所能尽知。然今岁秋试,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亦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愚弟平日里思虑这事,想是不会变了,这诗赋之学,还得请石兄多多指教。”他这样说得明白,实是想引出石越的话头来。

        果然,石越听李敦敏这样说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诗赋之学,我看几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学了。”他虽然是学历史的,但是于历史的细节倒不能记得这么清楚,本来心里只是想起一个由头,不过这李敦敏一提到苏直史也就是苏轼,倒让石越想起苏轼那篇说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摆在了他面前。

        而陈元凤却以为石越是出言讥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就连唐棣、李敦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诚对你,你却言讥笑,实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纳纳不言,心里也暗忖,虽然相对这个石越的诗才来说,自己的确是不用学诗了;只是这样当面笑骂,却未免是有点恃才傲物了。

        石越见这些人的脸色,便知道他们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说破,只继续说道:“在下幼年学过一些河洛之学,于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数,明春明经诸科虽不会罢,但这诗、赋、论三场考试,是不会有了,因与几位有缘,不觉多嘴了。诸位不要泄漏给他人知道才好。若让天机泄露,我罪过非浅。于诸君也是祸非福。”

        众人听石越抬出神秘主义来说了这番话,才知道他另有他意,并非存心取笑,只是说明年不会考诗赋了,因为诏令未曾明发,也不敢全信。但心里虽是半信半疑,却也未免有几分敬畏之色。唐棣马上就问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进士科不试诗赋,当试什么?”

        石越微笑着吐出四个字:“经义策论。”
        这件事对于唐棣等人来说,可以说是事关重大,非同儿戏。几个人直瞪瞪的望着石越,只盼他能加以说明,石越却不再说话。这种神秘主义的论断,那是越少说话越有效的。石越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见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断语,各自的态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点信的多一点;柴贵友柴贵谊兄弟却是半信半疑之间,以为不妨两手准备;只有陈元凤脸上却是明显的不信任。

        陈元凤本是个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确不容易被这种神秘主义的论断所影响;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机心较少,所以虽然未必相信神秘主义,但是因为对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较少怀疑,而陈元凤却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相信这个陌生人。

        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的理由,陈元凤开始旁侧斜击:“朝议已定之下,子明口出惊人之谈,想必家学渊源,却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这个“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伤之心,黯然说道:“在下于两天之前突现出现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块农田,自己的出身来历,父母妻儿竟是全不记得了……”

        众人听到这样的奇异而不合情理的事情,无不瞠目,陈元凤就有几分不信之意,唐棣却安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这种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兄台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

        那李敦敏和柴贵友柴贵谊兄弟也纷纷出言安慰,陈元凤也不好再出言发难,只好跟着安慰几句。
        石越见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感动。只是有些话和他们既说不清楚,也不能够说清楚,不得不装糊涂。只是想到伤心之处,不免就要借酒浇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里倒,顷刻间几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见石越如此海量,无不惊叹,唐棣虽然也喜欢豪饮之人,此时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劝解,可又如何劝得住?

        借着几分酒意,石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轻击酒瓮,呛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便是连陈元凤也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
        ※※※
        熙宁二年的冬天,对于石越这个刚刚回到古代的人来说,真是特别的严寒。没有温室效应、自然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

        那天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给推了,他反正手里有钱,一个人资助石越亦是够了。

        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谢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陈元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这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在特别在意。却不知石越虽是现代人,那“大恩不言谢”五个字却是明白的,这个时候的帮助,岂是一个“谢”字可以回报的?

        从相国寺回来这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游学,他们讲经义的时候他只在旁边静听,偶尔忽有惊人之论,引得众人佩服不已。但众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却只笑不答,过不久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生性不爱多言,便不再纠缠。没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丑还是小事,说的话来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说话音调在当时人看来,自是怪异,幸而他曾在河南呆过五年之久,那古今发音虽然有别,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子,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说出来的开封官话也就有模有样了。

        这一日石越赶大早起来,因为连日大雪之后金乌初现,汴京城里人来人往亦渐渐多了起来,唐棣便约着石越和柴氏兄弟去会客。对着铜镜打量着自己,石越几乎有点认不出来自己了:白色的羽绒衣自然早已不穿,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圆领窄袖葛衣;裤子亦是黑色的,因为布料的原因,穿起来不是太习惯;因为没有长发,便只戴了个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脚上的布鞋,在这种大冷天里,穿双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装以简约自然为尚,并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过此时自己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够挑三检四呢?

        暗自摇摇头甩开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贵友柴贵谊兄弟早就在客栈大堂里的等候了。见他出来,唐棣立即大声说道:“子明,今日难得天公作美,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如何?”

        石越看着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摇头,也不知这中间有什么玄机,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面走去。出得客栈,车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马车里便不停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哼唱着什么曲子,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着,石越在旁听着,却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头雾水。跑得一阵,石越实在嫌气闷,就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这地方却是来过的,原来是到了潘楼街附近。

        马车在潘楼街一带的巷子里左转右转,在石越看来,几乎跟逛迷宫差不多,好不容易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唐棣飞车跳下马车,也不通传,拉着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闯了进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后也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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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一节 熙宁二年(04)



        进得大门,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个院子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子里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因着大雪刚停,枝头上尚挂着一层层积雪,愈发显得是银装素裹。院内建筑则是当时典型的四合院、三进房,四向房子两两相对,大门两边左右各有两间下房,是下人居住的地位,谓之“前进”;进得大门,一直前走,有个中门,中门两边是许多的耳房(客房),正中间则是一个大厅(客厅),谓之“中进”;中进再往后,便是“后进”,有许多的住房以及厨房、杂屋、平时用饭的饭厅等等。厕所则在偏远幽静之处,森森古柏之后。全宅房间共计三十三间,合“三十三天”之数。这座宅院最特别之处,还在于有一个布置非常幽雅的后花园,其中有一个半亩的池塘,护岸有桃树,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此时虽然是冬天,荷叶早已枯败,但其规模可见。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院子,虽然规模制度是平常人家的礼制之内,但是非富裕之家,绝对不可能置得起。更何况这座院子还是汴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那些家人又无人出来阻止,反而眼角带笑,石越便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得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早有一个声音应声回答:“唐毅夫就是喜欢一惊一诧,你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量,一听便知是个浊世佳少年。又听一个声音啐骂:“表哥没半点规矩,这房子置了一个月有多,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却不知小鬼虽然难磨,我们这边却有专门捉鬼的钟馗……”这个声音却是又清又脆,似是个小女孩。

        便在这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闯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却看见这屋子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又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坐在下首相陪,另有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若干。刚才说话的,显是那两个年轻人。那个女孩子不曾料得有生人进来,跺着脚骂一了声“好唐棣!”,便羞得掩面避入内堂去了。慌得柴贵友柴贵谊兄弟连忙低头陪罪,口称“孟浪”。只石越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根本没想到古时候的女孩子是不可以随便见外人的。

        那几个男子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抱拳说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这回石越是听明白了,也抱拳说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那个少年却在旁笑道:“若是有孟浪,必是唐毅夫的罪过无疑。”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石越移目望去,却见那个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的一个人;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只是那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再看唐棣时,却见他脸上也有又惊又喜的神色,此时已是双膝跪下,朝那两个中年头叩了个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站起来又冲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那胖子笑道:“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家伙,你来到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来,好管管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唐棣笑道:“二叔不要说得好听,定是你想来看看这汴京城的繁华,便找了个这么好的借口。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那个少年却笑道:“唐毅夫且莫只顾了话家常,冷落了客人,你先给我们介绍介绍呀。”唐棣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又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三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这一位,石越石子明。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柴氏兄弟听到说到自己,便上前见礼,由柴贵友说道:“晚辈柴贵友,草字景初,这是舍弟贵谊,草字景中,给两位伯父请安。”石越一看,糟,自己又不知道这些礼数了,连忙学着柴氏兄弟的样子,上前一步,深施一礼,朗声说道:“晚辈石越,给两位伯父请安。”那两个中年人可能是知道柴氏兄弟是有功名的人,连忙还了个半礼,口称“不敢”。

        当下双方便分宾主坐下,很是说了些客套话。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是唐棣的亲舅舅,刚从四川迁来汴京不到一个月,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十八,平时和唐毅夫表兄弟之间关系甚洽;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五岁,刚刚及笄,因为家道殷实,父兄宠爱,故最是调皮的一个人。这桑家本来是汴京人士,因为祖上避战乱迁到四川,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虽然不是豪富之族,却也颇有家底,就是人丁不旺,数代都是单传,女儿生得多,儿子却是生了一个之后就再也生不出来了。到了桑俞楚这一代,因为国家重文治,这个儿子又有意上进,四川文化氛围虽然不错,却到底比不上汴京这里人物荟萃,便有举家迁回故乡之议,一来是回到祖籍所在之地,将来儿子赴取解试也方便一点(在宋代儒生们参加考试,是必须在自己的籍贯所在地参加考试的),二来也为了让这个儿子得到更好的教育,当时的情况,如果不能游学京师,则诗文就难以长进,考上进士的可能性就比较低,这也是当时南方人中进士比北方人多的原因之一,因为南方普遍较北方富裕,出得起钱来供学子游学京师。只是偌大产业,要善后的事情却也不少,故直到一个月前,方才迁到汴京,就在这潘楼街附近买了一座宅子。唐棣却是第二次来,前一次是带着柴氏兄弟来贺他舅舅乔迁之喜。这一次来本是想把石越介绍给他表弟认识的,不料却碰上他二叔从蜀地来此。他二叔在蜀中商场上号称“笑面狐狸”,大名叫唐甘南,字坚夷,名字倒起不错,不过文章却是从来不读的,识得几个字,会算几笔账,生意做得像老狐狸,就这样的一个人,却和唐棣关系最洽。

        那唐棣平日里最喜欢结交朋友、扶危济困,他这个表弟桑充国也是个豪迈重义之人,故此兄弟二人较之一般的表亲更要亲近一层。桑充国因为年纪尚小,并未参加取解试,但是在地方上的文名更在唐棣之上。当日在四川之时,他平生唯一服气的,便只有苏氏兄弟,只恨苏子瞻苏子由都在外为官,不能得耳提面命,常引以为憾。因为听说新皇即位,苏轼在京师任直史馆、判官告院,想来以他的才华,必当大用,因此对于迁家返籍之事,桑充国也最为热心。但自从一个月前来到汴京后,因为预备来春的礼部试,各路贡生齐聚京师,这里正是人文荟萃之时,这桑充国跟着表哥唐棣一起去会过几次文,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苏氏兄弟自然不必多说,便是那些各地的贡生中,诗文胜过自己的,便不知道有多少。原来他的本意是想到了京师,就要去求着苏轼行拜师之礼,不料会过几次文后,桑充国就暗自想道:“那苏氏兄弟是国朝一等一的人物,便是收弟子,非良材美质断不能收,自己现在这点子学问,想去拜师,实在不够资格,不如关起门读几年书,到学问精进一些之后再去拜师也不迟。”主意打定,尽是从此不出家门半步,每日里除开承欢膝下,便是闭门苦读。

        唐棣却是最看不惯这种关起门来读书的人。虽然觉得他表弟其志可嘉,但是这种方法未免又觉得太蠢,这文学之道,不交游怎么可以长进呢?只是这桑充国却是轻易不听人劝的。恰恰自从他结识石越之后,便觉得此人虽然平日里言语不多,但是说话举止,自有风度,而一言半语之间,常见真知,更是经常发前人所未发。私心想来,若是把石越介绍给这个表弟认识,只怕也不比认识苏氏兄弟差多少……因此上只待大雪一停,他就迫不及待的拉着石越上桑府了。

        此时见众人寒暄已过,他便迫不及待的冲桑充国说道:“长卿,这位石子明兄可是真正的贤才,你一定要向他多多请教,胜过你变成书呆子在家里读书百倍。”那柴氏昆仲也点头称是,在旁一齐夸赞,慌得石越连忙说“不敢”。

        那桑充国却不是轻易服人的脾气,虽然来到汴京后眼界开阔不少,不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三”(除开苏氏兄弟),但是让他轻信人言,却也有所不能。何况他还知道自己这个表哥的脾气,稍稍有点长处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能人豪士,他那妹妹桑梓儿还为这事编了一句口号取笑唐棣是“眼里贤良方正;口中博学鸿儒”,虽然难得这次有柴氏兄弟帮他夸人,但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贤才”,实在还是未可知之数。他有心要考较考较石越,却又不好直接开口,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便先向桑俞楚、唐甘南告了个罪,笑着说道:“今天汴京城的风好,来了这许多贵客,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恰好孩儿前些天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特别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极得其妙,莫若孩儿去把她请来,也好为大家助助兴。”

        桑俞楚微笑点头,说道:“一个歌妓,何必你去请。你在这儿陪陪客人,也好请教点学问。叫桑来福去请就是了。”唐甘南却一边轻抚着唇边的小胡子,一边嘻嘻笑道:“我这个乖侄儿就是识情知趣……”当时的社会风气,女子地位极低,远远不如汉唐之时,而歌妓更是等而下之,但凡官宦士大夫、富商地主之家,无不蓄养歌妓以娱声色,这桑家本来也养有歌妓,只不过因为迁来汴京,便在四川卖掉了,不似那些家人丫环,一直跟着带来汴京,此时桑充国说要去请歌妓来助兴,其实也不过是富家寻常待客之道。当下桑充国便答应一声,叫过桑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那来福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原来那叫“云儿”的歌妓,艺名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这个“楚”字犯着了桑俞楚的名讳,所以他不敢说出来,此时让管家去请,却又不得不说明。

        石越哪里知道这中间有许多曲折,他回到北宋之后,第一次拜访富家,难抑的是好奇之心。此时坐定,便忍不住细细打量这屋中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在读书时便喜欢看中国画,此时来到古代,见到宋代人的丹青,便欲看个端详,也不懂得要告罪,就轻轻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柴氏兄弟见他如此,已是见怪不怪,只轻轻摇头苦笑;桑充国便向唐棣扮鬼脸,意思是你说的“贤才”原来是这样的;唐棣却有维护之心,连忙轻声向他舅舅和二叔解释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离奇,又听到石越的种种故事,对石越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边,笑道:“石兄想是精于丹青,这幅画是舍妹所作,还要请石兄指教。”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是桑充国,连忙回道:“不敢当,比起令妹来,我的画技要差远了。只是这幅好画,却没有好诗相配,实在是可惜。”

        “哦。”桑充国眉毛一挑,心想你这是自己找上门来让我考较的,口里便笑道:“便请石兄赐诗一首如何?”
        石越一听,便暗叫糟糕,又是考较自己的来了,到了古代十多天,只要碰上陌生人,就免不了有人要考较自己一番,真不知古代人为什么有这种毛病,自己一边藏拙一边小心的卖弄,实在有点苦不堪言,毕竟又不能让人小看了,又不能太张扬,以致露出马脚来,自己又不是什么真正的诗人才子,要做到面面俱到,是很劳心费力的。不过这次却是自己惹来的,也没什么办法,心里面便转了几转,想起一首从小背惯的词来,心神一稳,也笑道:“一时间诗是写不出来了,却有了一曲词,还要请桑兄指教。”

        那边几人一听有好戏看,便是连桑俞楚也围了上来,只有唐甘南反正不懂得欣赏,也懒得去听,自己坐在那里喝茶。桑充国听到这须臾间石越便有了词作,心里大吃一惊,暗想便是赴进士试,也要特准试诗赋的人查韵书呢,这人怎么能如此快法?却不知这石越是应了那句老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他就是从小的古诗文底子——能背。此时便听他清声吟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众人听这调子,却是一曲《孤雁儿》的词,词中点点滴滴相思之意,本是李易安悼念亡夫之辞,此时被石越占为已有,引得众人齐声感叹,桑充国也叹服不已,赞道:“男子能把女儿心思写得这般细致入微,便是柳三变,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又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也,可惜却错过了今科。”

发表于 2006-1-11 00:3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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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一节 熙宁二年(05)



        
        石越想到自己在古代竟如此欺世盗名,也不禁心里暗暗好笑。只是想到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办法,也就只好暗暗摇摇头了。此时听到桑充国夸奖,便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诗赋之学,于国于家,并无半点用处,不学也罢了。况且礼部不久就要明发条例,罢诗赋、帖经、墨义,而以《论语》、《孟子》,并加《易》、《诗》等诸经之一,为取进士之法。至于殿试,更是要专试策论的。这诗赋之学,渐渐不再为国家取材之绳也。”那柴氏兄弟心里挂着这件事好久了,那次因引起石越的伤心事,不好再问,十几天来心里无时不想找个由头再来问石越,此时听他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且又说得如此详细,机会难得,岂能错过,柴贵谊便最先忍不住,抢先说道:“今年二月以王安石大人为参知政事,创置制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六月御史中丞罢,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御史台十数名御史皆以论新法被罢,现在正是国家改革变法的时代,石兄又说进士科将罢诗赋,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只是我听说庆历年间也曾罢过诗赋,不久却又恢复了旧制,罢诗赋之学到底是于国家有利还是有害呢?”他和他哥哥柴贵友就这件事参详过许久,最后觉得石越说的很可能是正确的。他们兄弟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学问是受蜀派影响的,蜀派当中,学问多有倾向佛老宿命之说,因此他们也更容易相信那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所以他们此时想进一步了解的,倒不是来春考什么,而是罢诗赋的利弊以及与时局的关联,了解了这些,有利于他们把握政治脉搏,在明春交一份让执政大臣满意的答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苏轼自仁宗年间中进士后,就隐隐是四川士子的代表性人物,他说罢诗赋是“多事”,虽然未必有什么私心,但是却是四川士子典型的心态,因为蜀中的读书生,并不害怕写诗赋,反而喜欢文采风流的人物,考进士罢诗赋,虽然他们并不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利益,但从他们心里来说,那的确是有点多事的。而苏轼的主张若最终不被朝廷采纳,对这些年青人来说,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石越哪里知道这许多内情,见他把一年朝廷发生的大事说得丝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这里都是自己人,而罢诗赋的事不久就要公布了,所以我才敢说这些事情,不过是希望你们能早做准备。至于别的,就不是我所应说的了。”

        作为石越,的确是不希望在古代惹事生非,明哲者先保身,他的确是不想随便评议朝政授人以柄的。但是这柴贵谊说到七月实行的均输法,又说到八月御史台因此有十数名御史被罢斥,未免就引起了唐甘南的不满。他坐在椅子上远远笑骂道:“均输均输,官府来做生意,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小民可就惨了。我们西南的还好一点,东南那边的商人就倒霉了。”石越不禁一笑,不曾想到这个唐甘南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指责朝政不当,心里却暗暗想道:“你们做生意的倒霉的日子才开始呢,你要和官府没有很铁的关系,将来市易法的时候,有你哭的。”

        那唐棣虽然看起来大度,却也有细心的时候,见自己二叔在那指责朝政,便过去笑道:“咱家以后少囤些货物居奇便是了。这均输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见得是坏法。”唐甘南见侄子如此说道,心下明白,便也笑道:“不错,反正生意还得做。”石越听他叔侄对答,心里突然一动,便向唐甘南问道:“却不知二叔做的是什么生意?”说得那唐甘南一愣,他不知道石越因为和唐棣平辈论交,按现代人的习惯,便可以跟着唐棣叫他二叔,此时唐甘南见石越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他不发愣。不过转过念来,也觉得亲热,便笑道:“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无非是蜀锦、陶瓷,丝绸、木材之类。有时候也卖点美酒茶叶,不过那却是朝廷管得严的。”

        石越又笑着问道:“二叔的生意这么大,可曾有贩卖棉布呢?”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产量不大,做工繁琐,利润又少,远不如丝绸绢缎之大。贤侄为何对这个感兴趣呢?”石越摇摇头,不答反问:“二叔可知道棉布织成的工艺呢?”那唐棣等人看到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谈起什么棉布来,无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却觉得这小伙子蛮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说道:“岂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没做过棉布生意,我却是做过。我曾亲眼见那些织户做过这些事情:凡要织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脱棉籽,这是最麻烦的事情,因棉籽生于棉桃内部,很不好剥,或用手直接剥去,或用一种叫铁筋的工具碾去,然而无论用哪种方法,一个织户辛苦一天,收获却是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积,要花费无数的人力来脱棉籽,故此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这许多的人力。其后无论是弹棉花,还是纺成棉纱,都是效率极低。而棉布的利润又远远比不上丝绢,故此便是我大宋境内,做这棉布的织户都是甚少的,也就是福建、岭南、崖州有人靠此谋生。”这番话说出来,石越当然是心里明白的,而唐甘南也曾见识过,亦点头称是,只有那唐棣等几个书生却恍如在听天方夜谭。

        “那么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来,如果有人能够使得棉纺的过程变得简单,并且可以大批的生产,那么这棉布的利润能当几何呢?”石越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桑俞楚和唐甘南几乎同时眼睛一亮,异口同声的说道:“如真能如此,这利润不可限量。”说完了才发现自己显得太热切了点,桑俞楚叹了口气,说道:“这又谈何容易?”唐甘南却嘻笑问道:“莫非贤侄有办法?”

        石越正要回答,那桑充国却显得不耐烦了,本来他以为石越不过是喜欢博物,谈些民间纺织之事,当做趣谈显示自己的渊博,不料看这样子,竟然真的是在讨论起生意的事情来了。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君子言义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这一句话虽然显得有点无礼,但是却也说出了唐棣和柴氏昆仲的心里话,几人默不作声,都想看石越如何辩解。

        石越知道这些人对于营营谋利之事,自然是很看不上眼,便是桑充国和唐棣生在商人之家,却也认为读书人言利,是一件不应当的事情。心想若不把他们说服,日后只怕就会被他们小看,当下笑着说:“桑兄只怕读书有些地方没有读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却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国冷笑道:“那倒要请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发千古之覆?”
        石越却不愠不火,微笑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读经典,如果在下说孔圣人一生追求的目标其实就是个‘仁’字,想必你不会反对吧?”
        桑充国还没来得及回答,柴贵友就有忍不住插口说:“石兄所言极是,不过以在下之见,还有一个‘礼’字。”众人都点头称是。
        石越笑着说:“这个‘礼’字,其实不过是孔圣为了达成仁道而采取的方法,以孔圣本意而言,倒不会死守着礼字不放。否则的话,当时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却要去游说魏齐?而公羊又为何会有经权之说?经,即是守礼;权,即是变礼。而什么样的情况下充许有权变呢?,关键就在于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话说得几个书生无不拜服。桑充国面色稍稍变好了一点,却又有几分不服气的问道:“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么关系呢?”
        石越笑着说道:“什么是仁道?仁者爱人。所以爱人者为仁。如果有一个人,他行事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让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变得富足,这就是仁道之一了。桑兄说君子不言利,管子是不是君子?管子言不言利?管子经商而使齐国富强,让中夏的百姓能免受夷狄之困,这就孔圣为什么在周公之后最看重管子的原因。而管子的功绩,就已经让他接近于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对的。孔子反对的,不过是那些于国于民无用的追求利益的行为……”

        “……在下与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纱之术,却是于国计民生大有益处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两件事情,一为食,一为衣。倘若棉纱棉布能大行于世,那么一来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温饱足方可言礼义,二来棉布可以销于外国,国家为中厘税,可以补充国用,三来自己也能挣一大笔钱,从而有能力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难道这样的事情孔子也会反对吗?”

        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众人无比佩服。桑充国拜倒认错,唐棣、柴氏兄弟都说是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论,对石越是更加钦佩。桑俞楚第一次发现自己经商挣钱居然可以有这么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心里暗暗警惕,这家伙简直是苏秦张仪之辈复生,比自己还要狡猾,而且他还读过书,可以用大道理来掩饰自己,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成为他的对手,否则有自己头痛的。

        石越这十几天来第一次发表长篇大论,显得很是意犹未尽,又朗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但是却不敢忘孔圣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我大宋的百姓,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没有人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没有人因为没衣穿而冻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年老孤寡和年幼无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顾,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进学校读书学礼义,既便是蛮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为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标。”

        唐棣是最容易被鼓动的人,这一番话,几乎让他变得有点崇拜石越了,不禁说道:“若能如此,要周礼何用?尧舜之世亦不如也。只是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桑充国等人都点头称是,一方面是表示佩服石越的“远大理想”,一方面也是同意唐棣的看法。只有唐甘南却在心里骂道:“真正狡猾到家了,演戏演得十足,这么像。”他是绝对不相信如石越这样“狡猾”的人会有什么诚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的。不过这些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读书人的脑袋一般容易被烧坏,特别是年轻的读书人,这个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会去自讨没趣。况且这个石越把他们做生意说得这么高尚,有助于提高他们这些父辈在儿侄心中的地位,以后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来扬眉吐气一下,从这方面来说,他还是蛮喜欢石越的。

        石越开始只是想找个理由对付一下桑充国,自己也不料得居然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伟大无比,说到最后,竟然似乎连自己也开始相信那就是自己回到古代的理想了。这时候听到唐棣说“谈何容易”,正准备说一番“世上事有难易乎”之类的大道理来完成自己的“传销大业”,却先听到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谢谢这位公子。”声音娇美无比,竟是个女子。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的女子正在深深一福,怀里兀自还抱着一张琵琶,身后站着两个丫环打扮的女孩子,也跟着在施礼。石越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妙龄女子,好奇心与好色心夹杂,端详得特别仔细。却看她才二十出头,便在冬季的大衣之下,也能显出身材的婀娜多姿,那件棕黄色的大衣之下,是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一张清秀的脸蛋上,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水嫩,便是石越这个现代人,也能知道这女孩子必定来自江南水乡。石越心里暗暗赞道:“若是在现代,选个星姐什么的不成问题,便是那两个跟班,做个班花什么的,也不会差了。”

        这个女子正是桑来福去请的歌妓楚云儿。那碧月轩就在潘楼街,离桑宅倒太远,不过几条街,加上桑家给的赏银丰厚,因此老鸨特别热心,所以用不了久就到了。她来时因见众人正谈得起劲,不敢打扰,便在门檐下候着,直到听了石越那番高论,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说了几句话。大宋立国百余年,虽然号称“无事”,但实际上小的河灾、旱灾、地震,根本没有断过,虽然朝廷也尽力救济灾民,但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豪强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处,卖儿卖女的事情,时有发生。这楚云儿本就是小时候因为地方豪强的兼并,家里不得已把她卖了,辗转流入青楼的。那老鸨见她天姿聪颖,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到了十六岁上,便出来卖艺,几年来艳名播于汴京。虽然谈不上几大名妓之一,却也是有不少的词人才子来捧场,称得上碧月轩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重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就是连清谈,也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老爷、公子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是个比较严厉的人,他那刀削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

        桑充国知道他父亲虽然也喜欢听听曲子,但是却是不太爱和歌妓说话的。便代他父亲说:“云姑娘不必多礼。”又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
        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早在那边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的方向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平春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是不太喜欢这声色犬马的事情,不过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尔》……”
        柴贵友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柴贵友有此一问。

        楚云儿微微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来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漫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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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二节 声名鹊起(01)



        那是几件小事,但是历史正好因为这几件小事而改变。
        ——某个历史的旁观者
        连续的大雪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汴京城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自那一日去桑府之后,石越便和唐棣被唐甘南和桑俞楚一起留在了桑宅,桑俞楚寻思自己的儿子既然想求得上进,而这个石越又是个有才的,那唐棣和柴氏兄弟又都如此看重,久经世故的他更是百般笼络。在唐甘南的建议下,石越便成为了桑家的远房亲戚,上下打点一番,便把户口也落在了桑家。平日就和唐棣、桑充国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学习。

        唐棣这个人本性最不喜欢呆在家里看书的,石越虽然也有个好静不好动的脾气,但交了唐棣这个朋友,却也免不了和他出去游玩会友,只有桑充国却是打定主意闭门苦读,平日里除了和石越讲讲经义,谈谈诗词,甚至连书房都不太肯离开。这种古代儒生的典型学习方法,让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摇头叹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生活算是慢慢稳定下来了,但是做为一个现代人,石越是无法忍受长时间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桑家人把他当成自己家里人一样,甚至连月例银都是仿照桑充国的标准给的;而唐甘南更是对他特别亲切,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消除早日自立,真正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想法。他在那天和唐甘南、桑俞楚谈论棉布之时,其实心里是有过想法的。因为王祯的《农书》本就是一个历史系的科班生必看的书目之一,而无论是黄道婆的纺纱机还是英国的珍妮纺纱机,在幻灯片教学时,他都曾经看过这些设备的图片,可以说印象深刻。虽然自己不是工匠,但是黄道婆的技术离此时不久,而且黄道婆亦是从少数民族那里学来的技术,说不定此时已经存在,只要自己能给出个思路,再找几位能工巧匠加以探讨试制,珍妮纺纱机姑且不论,把黄道婆的技术复原出来,石越还是有相当的信心的。

        但是石越也有不好开口的地方,一方面他希望能够借此技术和桑、唐两家合伙,让自己能够独立的占到一定的股份;一方面他却没有办法说出口。桑家和唐家对他都这么好,实际上可以说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如果不是唐棣的帮助,自己说不定早就饿死街头了,这个时候自己开口要股份,实在是羞于启齿。若在现代那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这是士大夫开言重义,闭口轻利的宋代,自己也被唐棣等人当成读书人看待,大恩未报,就开口要钱,让人家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实在很担心这种行为会为人的不齿。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一直没有再开口谈起棉布的事情,桑俞楚本来就没有认为他能有什么新的发明,自然毫不放在心上;而唐甘南也不知道为何,绝口不提此事,似乎他早就不记得这一回事了一样。

        唐棣因为毕竟是赴礼部试的贡生,四处交结朋友是一项必修的功课,同一年参加考试的贡生,同一年中的进士,这些在将来都是重要的政治人脉,大家在朝堂上互相声援,互相扶持,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考前考后几个月的时间,就是这些大宋未来的政治精英们打好人际关系基础的关键时间。

        唐棣和柴氏兄弟,还有李敦敏、陈元凤等人都不断的来邀请石越参加这些贡生们的聚会,在他们来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朋友,自己也是与有荣焉,这是很给自己挣脸的事情。而李敦敏更是格外的亲近石越,众人当中,他对石越的才华是最为钦佩的。

        石越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交游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他不过是把这个当成加深自己与唐棣等人感情的一种必要的方法罢了。但是对于这一年齐聚汴京参加礼部试的贡生们来说,“四川贡生唐棣的好友石越是个出色的才子词人”这样的传言已是悄悄的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以至于每一次新的聚会,主动对石越说“久仰”的人越来越多。

        “又是一次无聊的聚会,为什么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喜欢做这种事情呢?王安石的青苗法也应当颁行了吧?”石越扶着烂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马车的时候,望着天上那皎洁的月亮,暗暗叹了一口气,一边不住的笑着和那些从身边走过的半醉的贡生们说着“告辞”。

        “见识了这么多的读书人,似乎还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将来的政治就要交在他们手里,但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的谈吐能让自己满意呢?刚才那个叫叶祖洽的,看他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可是人品却这么不堪!他连王安石都不认识,可言语之间,把王安石都吹捧成了孔子再生,这倒也罢了,最过份的竟是把吕惠卿说成是颜渊……”想起这些,石越不禁有点作呕。这些天的交游,让石越感到一阵迷惘,他所读的历史书中,都说宋代是培养了士大夫气节的时代,“不是说这个时代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俺吗?不说这个时代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吗?不是说这个时代有以天下为已任的程颢吗?为什么我看到的却一幅文恬武嬉的景象吗?”一边看了一眼在身边酣睡的唐棣,石越轻声对马车夫说道:“慢点走。”

        “都说唐宋八大家有古文运动,有人甚至说这是中国古代的文艺复兴,现在王安石、苏轼、欧阳修都没有死,可是受他们影响下的士子却是纵情于声色犬马,有谁曾想过燕云沦于敌手,朝廷要对兄事契丹?有谁曾想过,国内小灾小害不断,破产的人一天多似一天,卖儿卖女的屡见不鲜……这些寄托着这个时代的希望的读书人,关心的却是诗词小调、歌妓舞女,求的是一个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激愤,不自禁一拳狠狠的砸在车壁上,把那车夫给唬了一跳。

        回到这个时代,石越由绝望到淡然,由淡然到好奇,由好奇到欣赏,由欣赏到失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心境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剧烈的变化。从一开始正视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后产生的绝望,到堪破这一切而产生对一切无可无不可的淡然;经受住这种情绪的波动之后,因为那种对传说中的世界不可抑制的好奇,石越开始想要主动了解这个世界并希望在这个世界立足;因为唐棣与桑家那种淳朴的感情,对他无私的帮助,也因为楚云儿那动听的宋词,因为那毫无污染的天空,他开始变得欣赏这个世界;然而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人,对于这个世界的走向有着宿命的了解,当他看到这个自己欣赏的世界,竟然是由一群让他感到极度失望的精英们在掌握着方向时,他的那种沮丧感可想而知……

        “是这些人把这个可爱的世界与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愤愤不平的想到,根本无视车夫的惊讶,“在汉代时候,仅仅因为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在白帝,人们就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忍辱负重,最后终于打败自己的敌人,赢得了历史对它的挑战。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是不可能赢得新一轮的挑战了!”

        “但是我知道又能如何呢?我不过是一个被错误投放到这个时空的过客。”马车缓缓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过,市井中喧哗的声音不断传入车中,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繁华的夜市呀!石越向车外扫了一眼,路边一株大树根下的积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大雪天,暗暗叹了口气,忽然脑中一个画面闪过,那是自己在戴楼门下咏诗的情景,那一句诗,“终叫河山颜色变!”终叫河山颜色变?自己能有这个能力吗?

        石越自失的摇了摇头。一时的冲动能让人说出豪言壮语,但是如果理智的审视自己,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中人之资,这时代人杰辈出,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哪一个又是泛泛之辈?就算是吕惠卿,也是无比聪明的人呀。想要改变这个时代的命运,自己就不得不去与这些人交手,这不是找死吗?

        “也许我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冷眼旁观她的灭亡吧!”石越轻轻的说道。却听到唐棣在梦中喃喃说道:“请——请君、君暂暂上凌烟阁;若——若个书生万万、户侯。”显是还在梦中和别人清谈论古呢。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烟阁上,又有几个书生呢?自己归根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书生罢了。”

        正在这里暗自想着心事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朗声叫喊:“算命啊,祖传神算,铁嘴判富贵,一课十文钱,不准不要钱……”向车觑去,一个算命先生举着幡子从对面走来,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石越因正想着心事,便想找个办法决疑,心里不由一动,对车夫说道:“且停一下。”下了车来,正好碰上那个算命先生,石越笑道:“先生,帮我算一课如何?”

        生意上门,哪有拒绝之理,那算命先生立即喜上眉梢,满脸的媚笑,什么仙风道骨,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石越看着这种嘴脸,心里头已凉了半截。却听那个算命先生问道:“公子是看手相还是测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闱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知道是个书生,一般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书生们轻易也不算命的,要算命决疑,这个时节,多半是为了功名,他这推算本也不算错,可惜碰上石越却是看错了人。

        石越听他这么一说,愈发是从头凉到脚,也不管他叽叽歪歪,说道:“我不测字也不看相,你这里有签抽没有?我抽个签,卦金照给。”心想我诚心向上天问卦,免得为你所误要紧。

        那算命先生早已乐开花了,点头哈腰的说道:“有的,有的。”连忙恭恭敬敬从行头里捧出一个竹筒来,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几拜,心里暗祷:“石越今日诚心向上天诸神祷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们把我放到这个世界来,我也不敢怪你们,倘若你们有灵,那么就给我一个指示,告诉我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若是没灵,就随便给个不着边际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这祷词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说完了,望空拜了几拜,捧起竹筒摇了几下,就有一枝签掉到地上。

        那算命先生早就帮他捡了起来,恭敬的递给他。石越接过来一看,却是两句诗:“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屈子《离骚》中的名句,石越岂有不知之理。他轻轻的念着这两句诗,暗暗思忖:这真的是上天给我暗示吗?一时间竟然痴在那里了。

        那个算命先生以为石越抽了支坏签,涎笑着在旁边劝解道:“天命者可以人事而改,不过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们凡人一个警示而已,若能尽事功,虽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变好;若不尽事功,便是上上之签,最终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石越正没理会处,见他在旁边多嘴,倒也好笑,说道:“多谢你了。”摸了十文钱给他,也不理他在后面千恩万谢的,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刚迈开步子,一辆马车“喻”的一声,停在他前面,把他吓了个半死。死不可怕,可是要回到古代死于宋代的一场车祸,那也太搞笑了一点。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马车这么没规矩,那绿色的车帘早已掀开,一张熟悉的脸跃入眼帘,竟是碧月轩的歌妓楚云儿。
        楚云儿在车上施了一礼,盈盈说道:“石公子别来无恙,奴家有礼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纵有万千火气,碰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也发不出来,何况还是故识。也只有改颜笑道:“无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云儿显得对石越很有好感,却又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赏脸光临碧月轩?”
        有美人相邀,石越本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看了看自己的马车,想着那上面还躺着一个唐棣呢,这重色轻友、有异性没人性的事情,石越就有点做不出来了。只好讪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这旁边就是酒楼,就由在下做东,请姑娘一叙。”他其时心事重重,也不想马上回家。

        楚云儿本来就怕他拒绝,心里正怦怦地跳着呢,想自己在风尘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拒绝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此时听见石越相邀,脸都红了,轻声说道:“不敢,公子请。”

        当下在酒楼上要了间雅座,是用屏风隔开的,正好临街而坐,依稀可以看到潘楼街的夜景,虽然比不上现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灯火通明,另有一种味道。
        石越暗暗叹道,此刻虽有美人在畔、醇酿在手,然而终究是不能快乐。又想起那签上的两句诗,不禁喃喃自语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对着楚云儿,竟是视而不见,只是一举手一仰脖,便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楚云儿是见惯了世情的人儿,见这光景,岂有不知这位翩翩公子其实有着满腹的心事。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着说道:“屈大夫这句诗,是告诉上天只要是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应当九死无悔的去追求,这是屈子的一种志士情怀——为这句诗,的确可以浮一太白的。”当下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越凝视她半晌,突然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杰。冲你这句话,便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楚云儿愕然道:“朋友?”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当什么的都有,但是绝无一个人把她当朋友,别说是她,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过男人当她是朋友的。这个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虽然明白这一节,却是满不在乎,爽声说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就做不得朋友?”
        楚云儿听他这么说,却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因笑着问道:“自古以来,男子为乾,女子为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五伦之中,朋友一伦却曾未听说可以男女并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说说何为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为五伦。”楚云儿抿着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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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二节 声名鹊起(02)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歌女,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夸耀。”

        她却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本来在现代的时候,他是最喜欢宋词的,因此背得许多首词,以致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首首都是精品,为他轻松博得了“才子词人”的名声。因为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给他一个名号,人称“石九变”。但是自从看到这个世界的儒生们无不沉迷于声色当中,他便明白这宋词也不过是他们娱情的工具罢了,对于这种社会风气,他甚至有点痛恨起来。

        此时他见楚云儿也向索词,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却没有注意到楚云儿的身份,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饶是楚云儿脾气好,也闹了个大红脸。

        楚云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向他索词,怎么就变成“不知亡国恨”了,若是换了别位,她早就出言讥讽了。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又觉得委屈,泪珠儿便到了眼眶里,只死死忍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别人面前露出这副样子。

        石越话一出口,猛的醒悟过来,心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儿,心里更是没了有谱,他可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红着脸,一脸谦意的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心里边又觉得孟浪,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珠儿,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急了,口不择言的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做声,依然只低着头坐在那里。石越愈发急了,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一下她,其实他倒不是对楚云儿有什么感觉,只是安慰一个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子,对于一个现代的男生来说,实在最基本的修养,偏生他平时虽然可以口若悬河,可是要逗女孩子笑一笑,实在是比让他英语过六级还难……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的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搞得那上来伺候的酒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溜着眼睛偷偷的瞄。
        坐了好一会功夫,楚云儿已知道这个石越其实是个脸薄的,可自己又实在开不了口。眼前这个人,实在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在下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儿,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陪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吧,改日我再亲来碧月轩给楚姑娘陪罪。”说完便听他“噔噔”的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楚云儿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捧着那本小册子放入怀里,一片女孩儿的心事,人都痴在那儿了。
        楚云儿当时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石越有十多年没有再填过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从此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的词人之名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

        石越辞了楚云儿,扶着唐棣回到桑宅之后,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已经不是“站稳脚跟”,而是要做一番大事业。做大事业的人,绝不应当求田问舍,过份在乎自己的得失,这一点石越是深知的。

        反正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了。石越对自己说,别说是再死一次,就算应了那句诗,死九次自己也不后悔。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聚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石越对唐甘南、桑俞楚说道:“二叔、桑伯伯,侄儿有一事想与二位商量。”
        唐甘南咪着小眼笑道:“贤侄且说无妨。”
        石越沉吟着,小心的选择遣辞用句,淡淡的说道:“前些天曾与二位长辈说过木棉花与棉布,侄儿不才,于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话,我或者可以让棉布制成的工艺变得相当的简单易行。”

        这话说出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一桌人全都直瞪着眼睛望着石越,只有唐甘南嘻笑道:“我素来相信贤侄的本事,这等好事,我们岂有不感兴趣的道理?不过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过饭再谈不迟。”

        桑俞楚也笑道:“贤侄连这些方面都有涉猎,真真是个奇才。你二叔说得不错,吃过饭,我们再详谈此事。这是老天爷带给我们的财富呀。”
        唐棣却是个心急的,因说道:“子明有这本事何不早说?饭是天天吃的,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不如先说了再吃饭也不迟。”桑充国和桑梓儿也点头称是,桑梓儿虽然十五岁了,但是家里娇纵,加上桑家并不把石越当外人看待,因此也是一起用饭的。她是个最好事的,虽然对这些半懂不懂,但是因为对石越这个新来的大哥哥的才华,却是佩服得很,此时见是石越有什么发明,哪有不跟着起哄的道理。

        石越却笑道:“还是二叔和伯父说得是,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种,大暑立秋摘实,也不是说差等立办就的事情,先吃饭吧。”
        唐甘南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毅夫你知道什么,子明侄儿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东西多着呢,你认了这个兄弟,是你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笑了。

        但是毕竟是心里想着事情,一顿饭众人三口做两口的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望着石越。
        石越吩咐了文房四宝伺候,方爽声说道:“这木棉花本来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种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岭南,松江一带,中原虽然也有,但是毕竟较少。而且用来纺纱织布的更是极少,主要不过用来放在被子里面,衣服里面,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儿的看法,这棉花的用处,主要还在于纺纱织布。其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

        长篇大论之后,便把之前在王祯的《农书》中看到的棉花的种植方法,以及黄道婆的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纺车等细细讲来,说不明白,他就随手折断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虽然画工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却也能略具形状。这样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那唐棣等人倒还罢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却是深明其中关键的,此时听石越一一说来,两个听得又惊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财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说完之后,石越生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说道:“这些东西有些小侄也是凭空想像而来,因此还须找一些有经验的纺户、木匠,让他们依着这图纸反复试验,方能成功。若仅依我这图纸而作,只怕只是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桑俞楚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道:“贤侄不必过于谦逊。凭贤侄这个想法,已是巧夺天工了。便有一点点不当,也能解决。你方才说的确实是老成之言,这个冬季我们就可以找人试制你所说的机械,明年开春,我亲自往松江一带收购棉花,招收纺户。”

        石越见他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又说道:“据说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会了,如果有什么差池,可以着人去那里花重金买几个夷人女子来,两相补益,可保万无一失。再有,小侄另外还想到一种机械,但是只是粗具模型,这里先不说了,若是二叔和伯父看到有什么能工巧匠,不妨请来见我,我和这些人细细说个端详,如果能够成功,则这几种机械亦可以不用。”

        这时节唐甘南和桑俞楚对他已是十分的相信,当下连忙点头答应了。
        将这件事情做完后了,石越算是深深的出了一口气,他的万里长征,终于走出了第一步。想了一想,他又对唐棣和桑充国说道:“毅夫、长卿,你们可先去书房,等下我还有事情希望你们帮我。”

        二人本来一向挺敬服他,此时见他吩咐,答应一声,便起身而去。桑梓儿仰着头问道:“石哥哥,我有什么能帮你吗?”石越笑道:“当然能,这样吧,你也先去你哥哥书房等我,好吗?”桑梓儿甜甜地应了一声,笑得花一样的去了。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时见他支开三人,便咪着眼笑嘻嘻地问:“贤侄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石越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我听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这些东西,所请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则流传出去,钱就赚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视一笑,说道:“那是自然的。贤侄所虑甚是。”
        石越见他们早已想到这件事,便不再说什么,告了退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才走到大门口,却听唐甘南那笑嘻嘻的声音说道:“贤侄且慢走。”
        石越回头问道:“二叔还有何吩咐?”
        唐甘南望了他一会,笑道:“贤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弃叫我们一声二叔、伯父,如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家的,只管开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越闻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尽管放心,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断不至于把你们当外人。”说完长揖到地,便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那桑、唐二人自在那里商议怎么样请纺户、工匠,怎么安排作坊等事不提。

        这边石越和唐棣、桑充国却在商量另一件事情。
        唐棣三人看到石越径直走到书案旁边,找出一本《论语》,随手翻得几页,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一个个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一会才听到石越开心的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越发的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了。桑梓儿便娇声问道:“石哥哥,什么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论语》,朝着三人亮了一亮,嘻笑道:“自本朝赵普赵相公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来,《论语》便深受士子的重视,现在流传的注释却是汉代何晏的《集解》,网罗的是汉儒旧义,只怕离孔子之道相差甚远,而皇侃《义疏》更有太多谬误。你石哥哥不才,对《论语》却颇有涉猎,自以为理解颇近于孔圣的本意,我想写一本《论语正义》刊行于世,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番话说得唐棣和桑充国惊诧无比,桑梓儿不知道厉害倒也罢了,可是这二人却是读书人,虽然说“三十老明经”,但是读通一经和写一本《论语正义》,根本是两码事,想要著书立作,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们看石越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居然说出这种大话,那怎能不吃惊?毕竟诗词写得好,那只是才气,可是这个和学问关系就实在太大了。

        石越知道他们想什么,却不多说,只继续说道:“只是我的书法是毅夫、长卿都知道的,因为我需要你们帮助,一来这字还得你们来写,我以口授为主;二来字句有不够典雅处,或者我记忆有误的地方,还要二位帮我纠正过来才好。却不知道毅夫、长卿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这二人哪里有拒绝之理,唐棣却知道这件事工程巨大,当下说道:“仅我二人,人手可能不够,我把陈元凤、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请来帮忙吧,这样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点,子明以为如何?”

        石越想想也是,当下笑道:“正是这个主意。我的这个《正义》,体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写上一二十万言,我又想一个月内完成底稿,多几个人也好办事些。只是他们若不愿意来,毅夫你也不要强求。”

        唐棣和桑充国听他说“一二十万言”,几乎吓了一跳,又听他说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底稿,直是匪夷所思了。桑充国叹道:“愚弟本来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见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骗我的。”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想到自己无所顾忌的欺世盗名,实在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还要欺骗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有自愧之意,然而自己的事情却不是那么好说的,说出来更是骇人听闻,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己想以一人之力改变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后所学到的知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呢,却听桑梓儿撒着娇说道:“石哥哥,那我帮你做些什么呀?”
        石越本来也没有想过给这个大小姐什么差使的,但是既然已经答应她了,也不好反悔,灵机一动,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帮我做。”
        桑梓儿一听有大事要她做,笑得花一样的问:“是什么事?快说,我一定帮你。”急不可耐的样子把唐棣和桑充国都惹笑了。
        石越笑道:“你帮我想一个《论语正义》的封皮出来,要古朴典雅,合乎这本书的封面,如何?”
        桑梓见不过要她设计个封皮,心里就不乐意了,嘟着嘴说:“这是什么大事呀。”
        石越生怕她发起小姐脾气难以伺侯,连哄带骗的说道:“妹子可别小看这封皮,要做到别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朴,是很难的事情,不信你想想看。而且这一本书的封皮就如同书的脸面和衣着,也是很重要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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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二节 声名鹊起(03)



        桑梓儿低着头想了想,才破颜笑道:“也是。石哥哥你放心,我想的这个封面,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计议已定,众人便开始按计划行事。唐棣去请诸人,除开陈元凤推脱自己学术不精,要安心读书备考之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来,桑充国便告诉了父亲,收拾几间厢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里住了。

        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便由石越口述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国分班纂录,最后统由柴氏兄弟撰写定稿,忙了个马不停蹄。唐棣等人还好,石越可就是受罪了,人家可以分几班,他却不能够,他必须不停的想,不停的说,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挑战自己的潜能。一个月下来,把自己累得瘦了一大圈。终于在计划的时间里,把这部《论证正义》的初稿写出来了。

        这部《论语正义》是以钱穆《论语新解》、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基础,由石越回忆写出。虽然如钱穆的《论语新解》,对于石越来说是极熟的,但是牵涉到训诂的许多地方,他还是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便是许多钱穆对《论语》精神的解释,他也不能记得清楚了。好在石越并不是一个对《论语》全无自己的理解的人,凡是记不太清楚或者自己和钱穆观点有冲突的地方,他便以自己的观点为主加以阐述。而训诂则杂以程氏书做为补益。

        因为当时朱熹尚未出生,而钱氏的书中包括了许多朱氏的观点,所以这部《论语正义》虽然在现代看来远远比不上《论语新解》,可能也根本谈不上是一部好书,但是在当时,却是完全可以轰动士林了,这部书在写前面一半时,唐棣等人还偶尔会问难辩疑,到了后半部,石越越写越熟,这唐棣等人也只剩下“佩服”二字了。五个人完全把他当成生而知之的圣人转世。

        其实这部《论语正义》,虽然石越本心以为自己是抄袭别人的成果,但是如果平心而论,倒也可以说是一部创述之作。不仅仅因为其中有超过五分之一的思想是石越的阐述,而且也是因为石越对钱穆的许多现代思想做了更委婉的处置,删减增添之处,充斥全文。

        石版《论语正义》全篇洋洋二十万言,是以类似于朱子语录的白话写成,体例仿照钱书,先是集解释义,后面则是对前面一段论语做出阐发。而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石越在这部书里采用了标点符号。这部书附有两个前言,一篇说到写这部书的体例与作者的用心,一篇则是倡议采用标点符号,并且详细解释各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虽然古代的“者也”之类的语气助词实际上有标点符号的作用,但是因为没有标点符号,导致断句不一而引发的歧义,依然是比比皆是,便是这部《论语正义》里,石越对某些话的断句在其后就引发了士林大讨论,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所以标点符号的应用后来很快就随着这《论语正义》而风行于世。

        但是这部书在熙宁二年十一月份的作用,却主要是使石越完全确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不过这编撰的六个人并不知道,在《论语正义》尚未正式定稿的时候,这部书的名声就已经悄悄传开了。其原因是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贡生们的应酬聚会当中,这些贡生们便忍不住打听相问,而唯一知道内情的陈元凤便用揶揄的口气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帮助石越撰写《论语正义》,欲取代何氏《集解》为天子士子必读之书。”于是这个传闻便在京师悄悄的流传开了,众士子对这几人如此“不务正业”都表示不解,虽然知道石越的才气,但是听说他二十岁出头就想著书立作,还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石唐六人闭门写《论语正义》成为贡生们酒席间的一个笑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个更大的笑话。只有极少数人谨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过人的才华。

        不过石越他们自然是不可能知道这些,唐棣等几人完全沉迷在这件事中,他们知道自己凭借着参加了这本书的创作,已经足够名留青史了。想想这个,就可以让他们兴奋莫名。桑俞楚和唐甘夷也早已从唐棣、桑充国兴奋的解释中知道了这件事的意义,他们一方面筹备着棉纺设备的制作,一方面购下了一间雕版印刷作坊,只等这书定稿,就全力开工刊发。

        但是在底稿草就之后,石越迟迟不愿意定稿。这部《论语正义》里,借着对孔子及其门人的语录的解释,不仅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义的概念,而且还提出了“实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并且超越钱穆,石越还提出了“逻辑学”的概念。对于政治体制,石越无比清楚的提到了权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对管子的议论,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义,指出“仁”最大的目标便是让四夷同沐德化,接受华夏的思想与文化;并且数次强调国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报负,应当是让所有的民众全部过上平等而富实的生活,并且又强调孔子认为民众有受教育的权利与义务,认为让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礼义,这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目标之一。可以说,虽然恪于《论语》这本书的内容,石越所表达的有限,但是对现代的政治思想,他几乎都有或隐约或清楚的表达,并且其中还含糊的提到天子的设立,是用来为天下万民服务的,而不是用来统治天下万民的。

        石版《论语正义》所包含的内容,一方面迎合了当时士大夫以天下为已任,与皇帝共治天下,强调个人的道德气节修养,强调华夷之辩这样的学术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提出了许多的新概念,并且格外的重视了民众的地位与作用。虽然这是孟子早就提到过的,而当时自王安石以下——特别是以王安石为代表的“经术派”,对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毕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显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丧,石越更是提出“贵在心哀,而不在于形式”这样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讨论。

        凭着谨慎的个性,石越在他不能准确判断形势之前,并不敢轻易抛出这部书来。他需要这部书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声誉,而不是巨大的争议。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来,首先必须要让士大夫中的杰出之辈能够接受,这是石越的一个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请了十几个老先生来专门审查这部书中是否有犯忌触讳之处,然后自己和唐棣等人反复讨论,希望可以把握一下当时代的人对一些事情能够接受的感情底线,最后终于还是做了一次修改,把三年之丧之类的内容中关于批判的部分删掉,只提出一些委婉的倡议。

        唐棣等人对石越如此持重几乎是不能理解,他们生活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下,宋仁宗以来对士大夫也格外的优容,而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也是刚刚开始,并没有波及到他们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来,所以他们的确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小心。用李敦敏的话来说:“此书一出,从此天下学《论语》者案上必置一本《论语正义》,而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故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正义》。”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将享有的巨大声望,虽然这部书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们也是很自豪自己能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夷和桑俞楚这两个年过不惑的人,才在心里暗暗叹服石越的小心是老成稳重。二人对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凭借着他们二人半生的阅历,他们绝对相信这个石越能够把他们唐、桑两家带到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而商人的本质是投资与回报,初步排除他们有可能陷入谋反的阴谋中这一可能之后,他们已经决定做一次政治投资,从此让他们两家摆脱贾人的名声,从他们的下一代开始,桑唐两家将成为名宦之族、书香世家。唐甘南给他大哥也就唐棣的父亲唐甘云的信中,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们唐家现在有百年难遇的机遇,借助这个人,不仅仅毅夫侄儿可当轻易当大官,便我们二人,得个朝廷的封赐,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笔生意,断无不做之理……”

        基于这种判断,桑、唐两家对石越的支持可以说不遗余力,当时的工商业相当的繁荣,国家从工商业中得到的税收几乎与农业税不相上下,身家亿万贯的商人也并不罕见,桑、唐两家虽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之家,但是其财力也是相当的可观。买下一座雕版印刷坊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小意思,更何况石越带给他们的棉纺技术,能带来的利润让唐甘南做梦都能笑出声音来。

        在熙宁二年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全套的棉纺技术设备基本上已经试制成功,而石越也开始对《论语正义》定稿,每议订一卷,雕版工人立即开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为了让这套书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可以说是不计工本,请来的尽是第一流的工人,采购的木料、纸张都是上上之选。但是要刻出二十余万字的书版来,又谈何容易?一个字不小心刻错,整版就要重来,书版堆满了印书坊的十多个房子,近百个工人夜以继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结束的时候,一部《论语正义》不过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对于这种进度十分的困惑,他默默算了算时间,向一个老工人问道:“老师傅,我听说有一个叫毕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无论成本还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来得好,为什么你们不用雕版呢?”

        那个老工人憨笑着回答:“回石公子,毕升这个人小的并没听说过。倒是泥活字印刷现在的确有人在用,不过好像主要是杭州一带的印书坊采用,汴京城里只有一家。而且印刷效果比我们雕版的要差,泥活字也不能够用太多次。说起来只是成本比雕版要低一点,如果不是大作坊,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石越默默听着。他当然知道此时肯定有活字印刷术存在于世,要知道记载这件事的沈括还年轻着呢,如果他没有看到,也不至于乱写,何况这也不是乱写可以写出来的。他寻思着:“活字印刷术肯定要比雕版印刷术要强,至少适用于大规模的生产。但是谷登堡的印刷机和铸字机却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来的,况且用于金属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不是那么容易造出来,自己知道较多的倒是王祯发明的木活字,还有那转轮排字架。莫若先把汴京那个活字印书坊给收购了,然后就做木活字,自己再加以更现代的工艺流程进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后再慢慢让这些工匠造铅锡合金活字。”

        他把这件事又想了一想,因为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纺机械之上,他便回去找桑俞楚商议。桑俞楚立时便答应了,因为这印书坊多少也是有利可图的,虽然活字印书坊其实利润并不高——它的硬件成本上低于雕版印刷,但是在软件上,因为雕版工人不需要识字,工资每天只要三十文,而活字工人却需要识字,工资每天要四十文到五十文不等——但是总的来说,也是能略有盈利,况且这件事已经不能纯粹从生意的角度来看,因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许利润超出想像也说不定的。

        桑俞楚做事是个有效率的人,抢在除夕之前,他就按石越的要求用了五百贯钱把汴京城里唯一的一家活字印书坊“李记”连掌柜带工人全部买下,改了个招牌叫“桑氏”。

        虽然石越很希望能够在春节里和印刷工人们探讨一下木活字印刷技术以及新式的工艺流程细节的可行性,但是他毕竟无法阻止人们希望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新年这一朴实的愿望,而做为他自己,若依内心来讲,也是很希望能趁此时机领略一下西元十一世纪宋代春节的气氛。只不过他同时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一种紧迫感,相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他所享有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实在不容他不抓紧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虽然石越来到了这个时代,但是他依然和这个时代不太相融,因为这个世界普遍的作风是相当的优雅,而他则显得急促了一些,这真是无可奈何的矛盾呀……

        和桑家人一起过除夕的时候,石越相当惊讶的发现鞭炮在当时的工艺水平并不逊于自己的时代。他倚门望着那“噼里叭啦”作响的鞭炮,突然有点讽刺的想道:“这个东西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我最熟悉的事物吧?随着开封城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零六九年算是结束了,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似乎已经慢慢溶入了这个社会,看来我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惊人呀。如果换了别的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嘴角就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人在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那寂寥的神态,那倔犟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却又似乎无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儿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虽然自己家里并没有那种清规,但是有一种约束是无形的。虽然眼底里的这个人自己称为“石哥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国这个亲生的哥哥在一起,也应当恪守着一定的礼仪规范的。

        桑梓儿在家人的眼里,是一个聪慧而调皮的小姑娘,但是没有人知道,即便是她最贴身的丫环阿月也不知道,她其实很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思。这个石越哥哥为什么显得那么寂寥,显得那么倦怠,却有几分不屈的感觉,似乎他在和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战斗一样,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却倔犟的战斗不止。桑梓儿知道自己始终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五岁的女孩子,那些东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这并不妨碍着她体惜这个石越哥哥。

        

发表于 2006-1-11 00:3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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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二节 声名鹊起(04)



        在大厅里面,桑家的男人们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在忙碌着,只是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却是不能让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大宅里忙碌的人们都洋溢着一种喜悦的心情,感染着整座桑宅。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与眼前的气氛不太相符,石越回过神来,也开始去帮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洁一新,还真不是几个佣人就可以做到的。虽然老爷公子们倒也并不真的动手,他们只是发号施令——石越却并没有很自觉的意识到这种特权,他竟然笨手笨脚的去帮助佣人做事,结果惹出一堆笑话。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居然不介意做体力活和脏活的读书人;一方面那些佣人也根本没办法理解,以至于似乎是被他的行为给惊呆了。而他又显然不像是个做惯了家务活的人,仆人一个人背着一张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难,而石越却是有生头一次做这种事情,结果是背着一张桌子在原地团团乱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儿也忍不住扑嗤一笑,那点点不开心的情绪随着这一笑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许是因为石越的这种行为让大家觉得很开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进来,接着桑充国、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着下水,不过这几位却始终有点拘谨,顶多只帮着搬搬花瓶之类的小玩意,实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么重活都敢干。

        就这样,熙宁二年的除夕最终在桑府诸人的劳动中度过,石越尽情的享受着劳动的快乐,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自一个千年之后的世界,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向这个世界的命运挑战,改变历史的进程,这一天他的目标就是把桑府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年做好准备。

        西元十一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身处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以前认为现代人的见识必定远超古代,但是当你看到从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御街的热闹景象后,你决不会再这样想。虽然天气有点儿冷,但是从初三开始,街上就变得非常的热闹,出来拜年的人们络绎不绝,酒楼店铺都开始营业,小商小贩们也挑着担子上街呦喝,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还是那些卖艺的杂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块,有几个人搭台唱戏,有几个人剑舞生风,还有说评书的,弹唱的,真真让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闭门造书一个月,已经是把唐棣闷得不行了,趁着这举国同庆的节日,几个人便忍不住成群结队的出来逛逛。一行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时,唐棣看到众人都有点累了,便提议:“我们且上陈州楼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头看时,果然就有一座酒楼在街的对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风飘扬,一个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体绣着“陈州酒楼”四个大字,旁边一个布幡就只有三色条幅,那是官府允许卖酒的标志。众人走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早已人满为患,那店小二艰难的挤到这一行人身边,看他们打扮,便知道是有钱的主,唐棣大声问道:“小二,雅座还有没有?”

        “有,有,楼上,六位爷,上等雅座一间伺侯……”小二拖长了音大声呦喝。便有人把他们几个请上楼去。
        上得楼来,石越才发现这楼上楼下,竟是两个世界。楼下挤得不行,楼上却还有几张桌子能空出来,那一个个用屏风隔出来的雅座,也并没有坐满,因为石越等人竟然能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做有钱人真好呀。”石越在心里感叹道,想起以前和同学开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便冲那正想询问要点什么的小二说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他念书的时候每每为点什么菜而烦恼,当时最盼望的便有朝一日,可以冲店家大喊一声:“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想不到这个搞笑的愿望,居然在今天实现了。

        不过这等事情,在唐棣这样的富家子弟看来,却属平常,几个人坐下,便离不开那科考与《论语正义》。李敦敏笑着对石越说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给同乡的贡生们拜年,听他们说道今春省试已经定了,果然是不试诗赋,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虽然知道这事属必然,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笑道:“几位要取功名,其实也不难。这策论的题目,自是早已定好,不过这主旨,几位却需要有一个把握。”
        柴贵友便问道:“以子明所见,当以何为主旨?”
        “朝廷求变求新,欲一洗百年积弊,诸位的策论若违了这个大旨,主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国听得这话,心里就几分不舒服,便问道:“朝廷当以才华取士,奈何迎合执政?”他是满脑子的正义,根本看不起这些东西。
        石越叹息一声,说道:“道理上长卿自然说得不错,只是事实如此,亦无可奈何。”
        桑充国不服的反问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功名可以向直中取,岂可从曲中求?子明兄写《论语正义》,学际若天人,怎么可以说随波逐流呢?”说到后来,是有点责备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气,心里反而喜欢他这个性格,他微笑着回答道:“长卿说得是不错的,不过事有经,有权。不通权变,不可谓是知王者之道。试问若权柄为小人所掌握,若以直道求功名则不可得,那么用曲道求功名然后伺机匡扶朝政,救济天下百姓;较之因此而不闻不问,只求独善其身。哪一种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国从前根本没有想到这方面上去过,当下默不作声,好久才说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说的两种方法,我以为都不可厚非。却不知道为何三王五帝之时,没有小人当道呢?”

        “三王五帝之时,并非没有小人当道,而是小人当道,马上就会被发现。故此小人不在居高位甚久。”石越说道。
        “不错,以三王五帝之圣明,小人难居其位久矣。”柴贵谊悠然向往的说道。
        “景中此言差矣,世上的儒生皆为此事所误。以我所见,三王五帝之明,并未便强过当今圣上。”石越斩钉截铁的说道。他知道没有人敢接口,又继续说道:“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为古之圣人,然而没有人想过,三王五帝之时,为何圣人辈出?而此下数千年,最贤不过唐太宗?同是华夏九州,水土未变,神灵未变,何以古今有异?”

        “那是民风已变。”
        “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与民风何干?”石越反问道,“不过这民风已变,也不算说错。须知当三王五帝之时,民无阶级之别,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说话,若有小人为恶,则百姓一可以在华表上直书,曝其罪恶,二可以直接告诉天子。天子耳目张明,如何不圣?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时,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长久欺瞒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时,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圣人。”

        “……其后阶级之分遂起,民意与天子隔绝。今世虽有登闻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实,民亦须受罚,故虽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便知之,不敢告之天子矣。诸君试看那登闻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敢去敲那个鼓?这等设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诈之人,欲借以欺君而想出来的隔绝天子与庶民的办法,后世却因之不疑,反而在那里妄求什么三代之治,岂非缘木求鱼?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瞒下的,若天子能通达民意,小人便不能居于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石越这一番话说得众人耸然动容,这种议论和观点,他们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心里无不把这话细嚼慢咽。却听到一个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却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贤者在此?”声音却是从屏风那边传来的,石越只顾得高谈阔论,完全没有想到这所谓的雅座,其实不过就是隔一座屏风,完全没什么隔声的效果。

        当下便应道:“贤者二字,愧不敢当,只怕有辱阁下清听了。”
        正说话间,那个人早已走了过来,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神情俊朗,又有一种飘逸的气质。他看到石越等人都不过是二十多头的样子,很明显的吃了一惊,深施一礼问道:“却不知刚才那位子明公是哪位?在下苏轼,冒昧打扰贤者,还望恕罪。”

        石越等人听他自报名号,也齐齐吃了一惊,全部站了起来。须知苏轼文名早已传遍天下,这些士子哪有不知道的呢?石越这是第一次见到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更有几分莫名的兴奋,连忙抱拳说道:“在下石越石子明,足下就是直史馆苏轼苏父母?”因为此时苏轼正是开封府推官,所以石越叫他“苏父母”,但当面直呼其名,却是有点不敬的,好在苏轼并不在意。

        而苏轼万万想不到刚才那清奇的议论竟然出自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青人口中,而且此人还自称石越,当下细细端详石越,见他长得白皙修长,仪表堂堂,眉宇间有一种说不清的气质,心里便又多了几分好感,当下笑道:“如假包换,正是苏某。石公子想必就是最近以词名蜚声京师的石九变了。”

        石越苦笑道:“正是在下,雕虫小技,不足以有扰清听。”
        众人见苏轼为人很随和,便一一上来见礼,又让了上座与苏轼相坐。这六人当中,除开石越和李敦敏,其余的都可以说是四川人,桑充国也是在四川长大的,因苏轼是家乡前辈,自然显得格外亲近。苏轼听到这些人自报家门,多是本乡的后生,更是开心。他笑道:“刚才听石公子一席话,真是发千古之覆。让人佩服不已。某不才,请问石公子,孔子说,未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务本,让是庶民百姓无所顾忌的告发官长,岂非伦常大乱,这和武则天之世又有何区别?”

        苏轼毕竟是个有学问的,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唬住。石越说让百姓都可以批评朝政,他就拿出武则天让天下人告密的例子来驳难。石越笑道:“五伦之中,闻有君臣之义,未闻有官长与黎庶之别。昔三代之时,天子置百官,并非是用来奴役百姓,为百姓之长官,而是设来帮助百姓,让百姓各得其所。因为世有恶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仪,实则百官与百姓,又何曾有上下之别?后世因循,则谓士大夫高高在上,其实则离古之圣人之意远矣。至于武则天之法,未足称上古之遗意也。一则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临朝,其使百姓告发长官勿问,不过是为了钳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与古圣之意相差甚远,岂可因此而有大治?二则三代之时,民少官少,政简事易,后人若欲复先王良法,当先求其意,而不当拘泥其形。上古之时,王不过百里之地,今之天下,括有四海,岂可一概而论?若以在下之愚见,今世若欲求大治,则当在各县聚士绅乡老,设置议会,专事讨论县官施政得失,为人贤愚不肖,而不受县官刑责。其有建议之处,则可以请县官依法施行,县官若有失职处,亦可随时弹劾,请朝廷另委贤能。士绅乡老于县中利弊深知,则县官不敢任意枉为。依是法,由县之议会推举名士组成府之议会,监察知府施政得失,又由府之议会荐人于各路,监察转运使之得失,由各路之议会荐人于朝廷,监察宰相中书之得失优劣。如是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试问在这个制度之下,有谁敢擅权?有何等小人可以久处要职欺瞒天下人之耳目?若论犯上作乱,更不可能矣,为何,天下人通过议会层层监督,便是才智才人之辈,亦无法施阴谋于其间矣。此不过略言其大意,又更有若干措施处置其中,使其法能尽得三代之意而能略少情弊。”

        这一番议论更胜于前,借三代之治而设计出现代议会制度的雏形来。便是苏轼学问再好,对于这种方法也是闻所未闻。石越又补充道:“这种方法又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不至于让制度更张太大。各县置办议会,只需朝廷一纸诏书,保证士绅乡老议论之权力。更不需要增加半个官员,也无需发给士绅们月俸。士绅们通过这种方法,可以维护乡里的利益,把自己的命运和皇上联为一体,帮助皇上监督官员;而皇上则可以得天下民心,而无须加俸,无须置官,无须变法,便可以多出千百万计的监察御史。举国上下同心协力,国家焉能不大治?”

        苏轼是个谨慎之人,虽然听石越说得条条是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可以驳斥的,但却不愿意就此附从,只赞道:“石公子真是天下奇才。”
        李敦敏在一旁说道:“如果说天下奇才,石子明是当之无愧的。待《论语正义》付梓,再请苏大人一观,当知学生所言不虚。”他最佩服石越了,找个机会就要帮他吹吹。

        “《论语正义》?方才就听到这个名字,还要请教?”苏轼今天是被这几个年轻人弄得眼花缭乱,开始是好一番议论,全是发前人所未发,而又显得非常有道理。正欲回家去细细思考一番,此时却又提出了一本《论语正义》。刚才在屏风那边早就听说过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这几个年轻人能有这种能耐。

        石越笑道:“在下不自量力之作,原不敢在苏大人面前现丑。此刻正在印书坊交雕版印刷,若是刊发,自当送到大人府上,请大人请教。”
        本来苏轼早就听说过最近出现在的汴京的一个才子,叫石越,虽然也挺喜欢他的词,但也不过是以为仅此而已,年轻人才情出众,也是正常的。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才子。但刚才听到他的这一番议论,其见解才识,实在是深不可测,已经很难用“才气”二字来衡量了。此时既然他的同伴敢于说《论语正义》这本书,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苏轼是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了。

        

发表于 2006-1-11 00:3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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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上)01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清蒋士铨《临川梦·隐奸》
        ※※※
        石越给苏轼的感觉,此时可以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所以对于李敦敏提到的《论语正义》,他表现出了一种相当的尊重,完全是用平等的态度听石越等人介绍着《论语正义》的内容,并且不时的提出一些质疑,众人把酒论文,直到天色全晚才依依惜别。

        熙宁三年正月初三在土市子陈州酒楼与石越的偶遇,由此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子一出,学生亦当避其锋芒,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然则学生虽有意在皇上面前举荐此子,唯恐受阻于执政矣。”苏轼中进士那年是欧阳修任主考官,因此他在欧阳修面前自称为学生,算是变相的执弟子礼,因为宋朝严禁自称为“门生”。而这个执政,自然是指王安石。他自知自己几次上书,政见与王安石不合,这时候石越仅以词名著称,如果冒然举荐,倘若王安石心怀芥蒂,反而对石越不利了。

        在石越这一方面,由于石越是第一次见到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未免多了几分兴奋之意。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手舞足蹈,兴奋不已,便是话也格外多起来。
        桑充国对他刚刚提到的“议会”显得颇有兴趣,不断的向他问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唐棣等人也是颇有兴趣,石越免不得又要一一解释。
        “子明,以小弟看来,这个议会虽然是个好主意,但是如果议会成员全部是地方乡绅,他们未必便不会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鱼肉乡里呢。”桑充国了解得越详细,疑惑就越多了。

        柴贵谊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觉得这个议会虽然看起来有种种好处,但要靠它解决所有的问题,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错,士绅和官府狼狈为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若有议会,他们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来对抗官长了。”唐棣也有疑虑的地方。
        石越本来觉得自己从三代之治说到民主议会制度,完全是个天才的猜想,心里自有几分洋洋得意。却不料就是这些个最好的朋友间,尚且不能完全说服他们。借了几分酒意,石越不以为然的说道:“你们的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可以用三级会议的形式嘛……况且,还有报纸的舆论监督呢。”

        “三级会议?是什么?”桑充国奇道。
        “什么是报纸?”
        石越一下子冷汗就出来了,酒意全无。瞧瞧自己说了些什么呀?但话已经说出来了,如果不说清楚,在这些好友面前,肯定不能过关。只好斟酢着说道:“这个三级会议,就是议会的组成由普通的农户、地方士绅名流、各行业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组成,这样就可以避免劣绅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这个办法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农者虽是国家之本,但是一般小民大字不识,在议会上无论说理还是什么,肯定说不过读过书的乡绅,而且乡绅大部分是族长族老,谁又敢和族长冲撞?”柴贵谊的见识倒让石越吃了一惊。

        本来所谓的民主议会制如果不是教育普及率达到一定水准、人们又拥有自由的传统,要实行起来就相当的困难。宋代的家族制度虽然较唐代之前已大有不如,但是地方上依然是一种家族的传统,民主议会岂是说行就行的?让一个农民和他的族长族老在议会上对立,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石越本来以为法国的三级会议可以成为一个参考,虽然心里也知道执行起来千难万难,可是万万想不到连柴贵谊这样对自己颇为服气的人也很难说服。

        不过还没等到石越回答,李敦敏先开口了:“景中兄所言不差,但那是往坏的一面去想了。我们在《论语正义》中说过,孔圣所谓的礼,其要义便是一个‘和’字,依我看,这议会的要义,仍然应当在一个‘和’字上。如子明兄所言,则议会之作用,是监督地方官横行不法,欺下瞒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绩上有所作为,防止庸庸碌碌之辈窃居高位。其实质不过是一扩大了的监察院,就算仅仅是士绅组成议会,只要能保证议会不被打击报复,终不成一县之士绅,个个良心丧尽,就没有人敢说真话的。便是那坏人居多,这几个好人亦可以向上一级议会和官府申诉嘛……”

        众人听李敦敏说的也不无道理,也就都点头称是。其实苏轼之所以没有问难到这一层,也就是因为苏轼挺相信士绅们的良知,倒不似桑充国等人对士绅们的良心颇有怀疑——但无论如何,从小学习着“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县中的士绅都可能是坏蛋的。所以李敦敏一说,他们马上就信服了。石越心里虽然大喊“未必,未必”,却不愿意继续深论下去了。毕竟民主议会制度不是一个单独的东西,不是说单独拿出来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说得越多,只怕毛病越多。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啊?

        当下只浅浅的说道:“修文说得不错,何况还有报纸呢,就算有人坏了良心,他们毕竟还不敢无视这天下的公理,只要有报纸敢说真话,那些贪官终难逃王法。”于是细细的把报纸的作用说了一遍,众人无不拍手称赞。

        桑充国是众人中间兴趣最大的一个,“依子明兄所言,我倒觉得这报纸比议会更有用处。如此看来,子明买下这印书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决然想不到自己因为偶然的灵感,借三代之治大发民主议会制的议论,又引出了和桑充国等人的一番对话,在后来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回到家里之后,他就把这件事给淡忘掉了,毕竟谈论什么民主议会,现在都是纸上谈兵的事情。这清谈高议,在石越看来,远远比不上做实事。成功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所以第二天他就把精力全部投入了木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当中去了。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桑充国竟然挺主动的来帮他的忙。
        从泥活字到木活字,其中的技术难度并不大,何况石越还能给出许多的参考意见。而转轮排字架的设计更是能够大大提高排版的效率,让那些活字印刷坊的工人赞赏不已。仅仅二十天左右的功夫,木活字印刷机等设备很快就捣鼓出来了。桑充国第一次参预到一件新技术的发明之中,显得非常的热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印书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东家能干、和气,这些设备能够这么快制造出来,和桑充国调动起来的劳动积极性,也是分不开的。

        但是石越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在他看来,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种简陋的技术。既然技术上暂时无法有飞跃式的提高,那就应当通过更先进的管理手段来提高生产效率。在石越的设想中,应当是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大型印书坊,有些人专门制造活字,有些人专门排版,有些人专门较字,有些人专门印刷,有些人专门装订成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资,完全按流水线作业。如果规模足够大的话,二十万字的书二十天内就可以印刷出品。考虑到当时的书籍市场并未完全开发,许多人出书都是自己出钱雕版印刷,这样一座印书坊的利润是完全可以保证的。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技术上,也不在于桑家是否会赞成,且不说桑充国的影响力,单单是这件事上的利润,石越就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桑俞楚。在石越整个大的计划中,印刷工业是一个重要的基础,他是势在必行。但是考虑到当时的政治现实,几百个工人集中在一起,专门为一个商人做事,这种事情官府会不会许可就是一个未知之数了。

        把这件事拿去和桑俞楚说时,桑俞楚笑道:“贤侄多虑了,官府虽有顾忌,但是那些工人毕竟不是我桑家的奴仆,几百人也算不得什么。生意做得大,自然要使唤的人也多。到时候各处官府送点孝敬钱就是了。这个不是问题。本来我担心的倒是熟练的师傅的问题,如你这么说,却是我过虑了,每人做一件事,便是生手,很快就熟练起来了。我也省得和印刷坊行会打交道了,那些人规矩多得很。”

        石越并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人。既然事情说妥,他便不再多问,而是放心的交给桑俞楚去办。以桑俞楚的精明,自然知道找一个够精明的掌柜来帮他管理印书坊。其实木活字印刷最麻烦的事情就是刻活字,按石越的建议,则是由桑氏印书坊定下一个标准尺寸,然后分发到各个雕版印书坊那里,向他们订货,每家各订数百字若干,他们自己则只须要请几个师傅以备不虞。这种方法让整个印书坊的成本大幅下降,被桑俞楚称赞不已。

        但是石越在古代的第一本著述《论语正义》是没有办法交由这个全新的印书坊出品了,因为雕版工人的努力,在二月上旬,也就是抢在春闱之前,《论语正义》正式出版,出现在大街小巷的书店之中。在石越的坚持下,唐棣等五人的名字也排在石越之后,作为作者印在了封面上。这个封面是桑梓儿亲自设计的,一页纸上,说不尽的淡雅古朴。这套书从内容到质量,都可以说是上乘之作。想起之前的约定,为了表示尊重,石越亲自把书送到了苏轼府上。

        尽管此时已是春闱之前,苏轼已经接到任命,他和吕惠卿等人同为此次省试的考官,开封府又事务烦忙。但是苏轼还是忍不住要抢先看一看这本《论语正义》……
        齐集在开封准备参加省试的贡生们,抱着不同的心情,或自己掏钱独买,或者几个人合买,都想要看看石越等人的《论语正义》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垂垂老矣的欧阳修因为苏轼的推荐,早就等着这《论语正义》的出版,书店刚一上架,他家的书僮便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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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上)02



        皇帝的内侍拿了一大摞新买的书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年方二十二岁的赵顼随口问道:“这中间有什么些书?”“启禀皇上,那些参加省试的举子们都在买一本叫《论语正义》的书,奴才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听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写的。”内侍知道只有新奇的事情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噢,知道了。”年轻的皇帝把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论语正义》,并没有拿起来去看。虽然很有好奇心,但是他太累了,这个帝国交到他手里,已经积弊群生,好不容易选中王安石,想一扫百年的沉疴,没想到变法才刚刚开始,就引来无数的反对,而王安石确实有他不讲道理的地方,三朝元老韩琦上书,告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种种不是之处,地方官吏竟然荒唐得在城市和作坊里发放青苗钱,这不是变成了由政府不措手段强制放高利贷吗?几个臣子在自己面前辩论,王安石气急败坏之下,竟然说什么“就算在城市和作坊里发放青苗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真的是太不像话了,青苗钱实际上是防备农夫播种时没有钱而由政府提供的低息货款,这个道理不辩自明,他居然如此强辞夺理。说他几句,他就称病不朝,这个“拗相公”真让人头疼得很。想自己当上皇帝以来,一心想着恢复汉唐的故土,做一个有为的君主,可为什么这朝政竟是只有无数的烦心事呢?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写的书吗?改天叫侍讲给朕说说吧。皇帝心里想道。

        司马光疲惫地回到家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新法新法,搞得国家一塌糊涂,青苗法和均输法,全是些敛财的把戏。历史的发展自有其规律,这个王介甫也真是多事。五十多岁的他仍然显得很威严,但是心里的一种倦意却时不时的袭来,不行,我要坚持住,我不能坐视大宋被他们搞得乱七八糟。皇帝想让自己做枢密副使,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并不懂军事,做翰林学士、御史中丞,自己反而可以参赞朝政,不让那些新党为所欲为,皇帝是个英主,只不过是年轻了一点,做臣下的只要坚持原则,多劝一劝皇帝,事情还有希望。这个枢密副使的任命我已经推辞了七八次了,宣圣旨的人都不耐烦了吧,不过自己一定要坚持住,这样皇帝就会了解我司马光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功名利禄而反对青苗法……想从圣人的教训中吸取力量的司马光把目光停留在书桌上的一本新书上,那是书僮帮他买回来的吧。《论语正义》?这本书的封皮做得很有气质,司马光微笑着翻开第一页,才看完两篇前言,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

        王安礼拿着一本《论语正义》走进正在称病不朝的王安石的书房,他和这个哥哥政见并不相合,性格也完全不一样,但是他还是非常的尊敬这个兄长的学问,这样的一本好书,一定要问一问兄长的意见才行。况且自己因为兄长为宰相而必须回避,不可以大用,但是这样的才学之士,是绝不应当遗之于野的。听说这六个作者都不过二十来岁,自己这个宰相哥哥可是最喜欢有才学的少年人的呀。

        此时王安国正和爱子王雱一人一本《老子》,互相辩难着……王安石自登相位以来,难得享受这一种天伦之乐呀。看到王安礼进来,王雱连忙起身说道:“二叔。”王安礼挥了挥手中还散发着阵阵墨水清香的《论语正义》,笑呵呵的说道:“大哥、贤侄,我发现了几个不世出的贤才呀!异数呀,真的是异数……全是二十岁出头的儒生,能写出如此文章!”

        王安石知道王安礼一向老成持重,轻易不愿意夸奖别人。自己的宝贝儿子,从小就才华出众,谓之“神童”,十三岁上听陕西的士卒谈起洮河一带的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没有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凡是知道王家这个儿子的,无不交口称赞,但是自己这个弟弟却是从来不愿意夸奖一句的,反而不断的提醒自己,小心把儿子给“捧杀”了。今天是什么人,竟然让这个老成人这样的称赞?好奇心顿起的王安石接过王安礼手中的《论语正义》,才翻得几页,才看到倡议标点符号的那一篇前言,便忍不住赞叹道:“此良法矣……我当奏明皇上,请行之于世。”话说出口来,想到自己正在“称病”,连忙噤口,继续飞快的翻看。他有一目数行之能,不多时便看了一小半,书中种种,既有作者旁征博引,又屡有新奇的见解,且每个道理都解释得相当的周详,若是不能下定论,则数论并存,把各种理由都详列出来,让读者自己选择,这其中的心思缜密,让人不能不叹服。王安石掩卷长叹道:“真真是奇才矣……此书一出,天下讲《论语》的书都要废了。这几个作者果真只有二十多岁?”

        王安礼微笑道:“我听那些举子议论道,这中间的作者,除开一个石越和桑充国,其余全是今春春闱的考生。六个人全部不过二十多岁。”
        王雱在旁听到自己父亲和叔叔如此夸奖几个年轻人写的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天性争强好胜的脾气,从来也没见过比他强的年轻人。自己家里,父亲王安石、二叔王安礼、三叔王安国,哪一个不饱学之士,可就是他们,在经义辩难之时,往往也会被自己问倒呢。此时听到王安礼掉起石越,不禁说道:“石越?就是那个石九变?‘莫问湘江桥下水,此生羞作无情死’的石越石子明?”王雱说的时候嘴角微翘,略带嘲讽之意,其实石越的词流传不在少数,他却偏偏取这一句咏儿女情长的来说,也实在是小气了一点。(作者注:此处所引之词句,与之前引“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皆是作者几首小词中的句子,读者幸勿见怪。)

        王安礼岂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的性格,他也不说破,依然温和的笑道:“正是此人。石越石子明,最近开封府里最出名的人物之一呀。”
        “愚兄也听说过此子,本以为不过一才子佳士,不料有这等才学。雱儿,这本书你要好好看看,当世若论《孟子》、《老子》,为父自有一点过人之处,但是若说这《论语》,只怕这石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了。”王安石其实颇有爱才之心,每恨这朝廷中的士大夫脑袋古板,自己常常没有什么干才相助,因此爱用些年轻人。这时候看到这石越等人的《论语正义》,从文章看来,实在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心里不禁有了招揽之意。

        王雱听到父亲这样说,便不敢不听,当下不太服气的答应一声:“是。”
        ……
        《论语正义》初版刊行了三千册,当时桑俞楚和唐甘南计议,已经做了亏本的打算,不料一发行,立即好评如潮,一时间洛阳纸贵,三千册没几天就销售一空,外地的书商找上门来订货,开封府的书店又不停的来催,桑氏印书馆活字印书还没开始,雕版《论语正义》就先忙得不可开交了。那个新任的掌柜是桑俞楚一个得力的助手,也是桑家一个远房的亲戚,叫桑致财,三十多岁的男子,几络老鼠须,精明的小眼珠,真是人如其名,趁着这机会,他拼命结交各地的书商,为桑氏印书馆拉业务。石越呕心沥血的一部《论语正义》,被他当成了构建良好生意网络的大礼物。

        而慕名来桑府拜访的举子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门坎,石越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一接到名帖,他就赶快躲起来,让唐棣等人去“接客”。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司马光的同声夸奖,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出来,石越等人的名气更加大了。虽然偶尔也有责难的声音出现,但在这汹涌的叫好声中,又有谁听得见呢?

        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方面朝局动荡不安,在对青苗法的猛烈攻击中,王安石称病,几个新党的坚定分子坚持等着王安石上班才肯给各地的报告下批文,皇帝在压力之中终于做出让步,正式表态继续坚定的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回到政事堂,就毫不客气的中止了对他的好友司马光枢密副使的任命,他对年轻的皇帝说道:“司马光一向反对新法,若让他做枢密副使,是给朝廷中反对新法的人树一面旗帜,让他们全部聚在司马光的旗下。”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即便是把司马光贬出朝廷,这面反对新法的旗帜就会倒掉吗?另一方面,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礼部的省试在料峭微风中开始,数千的举子将在这个月里做一次至关重要的“战斗”,是荣是辱,全在此时。而石越《论语正义》的洛阳纸贵,在当时来说,只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大多数人们仅仅将之当成一段二月的佳话,只有极少数的杰出之士,才能看出《论语正义》对将来可能产生的重大影响。

        也是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二月,唐甘南离开了寒冷的汴京,远赴温暖的江南杭州,创办真正意义上的棉纺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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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上)03



        唐棣是第一次参加省试,这是国家最重要的“抡才大典”,是各路的取解试不能够比拟的。便是一向豪迈的唐棣,进了考场也不禁变得拘谨起来。
        礼部的考场非常之大,每个考生各有一桌一屉,桌子之间隔开一尺以上,并有木板相隔,每个人完全是在一个独立的空间之内考试。首先发下来的考卷是特制的宣纸,宽一尺二寸,长一丈零八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二尺二寸,考生将在此填自己的姓名、籍贯、祖宗三代的情况,写好之后便加以密封,不能让人知道是谁的卷子,谓之“糊名制”。似唐棣这样出身于商人之家的,写这部分就显得底气不足,而如石越这样忘记了自己许多记忆的人,除非有人做保,否则根本不可能被允许参加考试。第二部分六尺八寸,是考生写策论的地方,必须用楷书做答,否则难免前途不妙。因为这一部的答题在交上去之后,会有专门的人另行抄写一遍交给考官判卷,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来循私。若是字迹让那些抄写的人不认识,倒霉的终究是考生自己,那可是申诉无门的事情。第三部分一尺八寸,将有九个以上的考官在这里写评语盖上自己的印章。

        所有这些数字,都不是随便拟定的,据说是合天人之变,不过唐棣显然不在乎这些。连考四场,举子们都得住在贡院里,哪有心思想这些呀。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快点写完为妙。好在石越之前特意和他们几个说了一些要点,这出什么题目没有人能料得到,不过石越说的那几个要点听起来却是不错的。唐棣一边写一边想着石越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要突出变法的中心,或为变法叫好;或者引经据典,指出变法实则是法先王,总之证明变法是于经典中有依据的;或者指出变法必有挫折,当知难而上,表明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的道理……但是有一点却需要注意,行文亦不可太直白,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为变法而写。”就为了这个曲折之意,他和李敦敏、柴氏兄弟在家里写了多少论文,几个人细细推敲过多少遍呀?

        石子明所说的这些章程,有些唐棣明白,有些唐棣不明白。像为新法叫好,他是明白的,不过他本来不屑为之,这新法纵然是好的,执行起来也不好,这一点唐棣所深知,让他写这种违心之论,实在不痛快。不过石子明说若采用那个什么“议会制”其实也是变法,汉代的儒生说孔子作《春秋》是为汉代立法,其实也是一种变法,变法本身未必有错,有错的是新法推行不当,倒说得也不无道理……所以唐棣决定写一篇说明“法先王”必要性的策论,那个议会制,不就是“法先王之意”而来的吗?至于为什么行文不能太直白了,他就不太懂了,不过石子明说的,多半不会有错吧。

        这主旨定下来,这些天做过这许多讨论,写过许多范文,算是没有白费。况且还有一部《论语》自己是理解从未有过的深刻。区区几篇论文,实在难不倒唐棣。几场考下来,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出了考场,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去找李敦敏、柴氏兄弟,却发现他们正兴高采烈的到处找他呢。看这神态,显见是考得不错的。

        几个人会了头,正想着一起回去,却见陈元凤和一个人嘻笑着走了过来,仔细看时,那个人也是认识的,原来是曾经一起会过文的叶祖洽。二人看起来心情都挺不错,过来打过招呼,叶祖洽含笑说道:“唐兄,《论语正义》洛阳纸贵,科场想必也是春风得意了?真是好季节呀。改日相约一起去踏春如何?”这个叶祖洽是最灵珑的性格,他显见唐棣等人风头甚健,看起来前途无量,自然而然便有结纳之心。

        唐棣对叶祖洽倒没什么恶感,只是想到石越之前交待尚有事要处置,便不敢答应,正待婉拒,却听到陈元凤酸溜溜的说道:“《论语正义》印刷装帧都是上上之品,虽未能尽道孔圣之意,却也颇有可采之处,将来诸兄必定赖此名留青史。”

        唐棣本来觉得自己和陈元凤交情甚好,不曾料得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便是陌生人,也不好当面说这种表面上看来是赞扬,暗里却说不尽的不以为然之意的话语。他心头不禁有气,正要顶过去,不料柴贵谊先就忍不住了,冷笑道:“《论语正义》固然不足道,不过小弟听陈兄之意,却是自己能尽道孔圣之意,而《论语正义》颇有不足采之处,改日里还要请教陈兄的高明之见。”

        李敦敏心里也很不舒服,却不愿意因此小事得罪叶祖洽,便冲唐棣说道:“毅夫,我等还有一点俗事,不如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教陈兄的高见吧。”他心里起了芥蒂,便不再称陈元凤的表字。

        当下众人便告辞而去,把叶祖洽给丢在那里做声不得,心里暗怪陈元凤失礼,但是以他的脾气,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当面得罪人的。何况此时陈元凤脸色不佳,正在那啐骂:“小人得志!”他叶祖洽又不傻,哪里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呀?

        ※※※
        崇政殿说书吕惠卿最近心情甚好,自己被王安石赏识以来,王安石屡屡在皇帝面前推荐自己。自己官阶虽然不过七品,但是这却是个经筵美职,经常能见得皇帝,并在皇帝面前发表议论。凭自己的才学,也颇受年轻好学的皇帝的赏识。能做到省试的考官之一,显然皇帝已经认可自己的才学了,否则这个差事轮不到自己。前几天曾布那边又来消息,说自己内定为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这个官职听起来不怎么样,权力却重要,所有条例司制定的政策,自己都有覆核之权,而最重要的,则是这意味着自己进了新党的核心圈子。眼见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大宋最高权力的所在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省试的阅卷已经结束,这些举子中有不少人还是挺有见识的,懂得夸赞新法。偏偏旧党有人不太知好歹,有一份策论做得花团锦簇,把皇帝吹成尧舜再生,新法那更是不世之良法,这样的文笔佳绝政治正确的文章,怎么可以不放在第一呢,他居然想把这篇文章放到三甲以后……为这个几乎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迫得主考官苏轼和李大临把这篇策论放在了第二。状元最后是由皇帝上钦定,这个叫什么叶祖洽的文章,皇帝绝无理由不欣赏,到时候这个人取了状元,自己就算有知人之明了。

        吕惠卿想着这些事情,心情真是格外的愉悦。省试主考的差使还没有交,不过崇政殿说书的本职工作还需要做,这是殿试前最后一次向皇帝讲课了,以后自己再要在皇帝面前谈论学问,就会有另外一个更显赫的身份了。吕惠卿洋洋得意的微笑着,神情却显得很恭敬。他在心里又暗暗回想了一遍今天打算讲的《礼记》的一些要点……

        “皇上驾到……”太监拖长声音的唱礼打断了吕惠卿的记忆,他连忙恭恭敬敬的站着迎接。崇政殿说书,官职虽微,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老师,王安石甚至提出过要恢复古制,让臣子们坐着给皇帝讲课,但是没有人响应,虽然理论上他是对的,但最后连他自己都不敢坐,依然是站着讲课,皇帝坐着听。不过为了体现尊师重道,臣子们进了这里给皇帝讲课,就可以不要跪迎跪送。

        年青的皇帝刚刚解决一次政治危机,心情显然也还不错。他进来坐好后,便冲吕惠卿说道:“吕卿,这次就给朕说说《论语正义》吧。”
        吕惠卿本来可以拒绝,可是那不显得自己无知吗?他正需要皇帝的赏识呢。幸好他也看过这本正在风行的《论语正义》——王安石都夸赞的书,他哪里敢不看?他可是王安石的好学生呀。他一边把《礼记》抛到九霄云外,一边连忙回忆《论语正义》的内容。亏得吕惠卿是个高智商的人物,最竟然把《论语正义》的内容说得八九不离十。

        皇帝饶有兴趣的听着,直到他讲得差不多时方问道:“吕卿,你以为这《论语正义》是否尽如圣人本意?”
        吕惠卿略一思忖,微笑道:“皇上,圣人之道如无边无际的宇宙,岂是我辈所能尽知。不过这《论语正义》亦有其过人之处,其中种种阐明,都得自圆其说。以臣之愚昧,不敢言其尽得圣人之意,也不敢谓其不可取。不过比之董子,则差相仿佛。”他不敢把话说满,但听皇帝口中有欣赏之意,便拿这本书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相比,算是一个折中。

        “听说这《论语正义》是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所作?”
        吕惠卿笑道:“臣不认识这几个作者,不过传闻如此。有一个石越石子明,小词写得极好。”
        皇帝并不知道《论语正义》的作者有石越,他不过听内侍说起,便有点印象,加上有几个侍讲也时不时在他面前提到《论语正义》,今天心情不错,便叫吕惠卿讲上一讲。此时听到“石越”这个名字,便想起的确有这个词人,宫里的乐队也曾唱过他的长短句的。不禁笑道:“可是号称石九变的石越?想不到有此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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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中)01



        又问起其他几个作者,吕惠卿便一一说起。忽又想起一件事,他想讨皇帝高兴,也没深思就说了出来:“这几个作者,除开石越和桑充国之外,另四人皆是参加今春省试的举子,而且其才学果然也不错,揭名之后,臣见这四人皆得殿试,名单早已呈了上来,皇上届时可以留意。”

        “哦?真有此事?此事也足以称为一段佳话了。”皇帝心情甚是畅快。
        ※※※
        沉醉在春风得意之中的吕惠卿在皇帝面前做了个顺水人情送给唐棣等人,而唐棣他们的心情此刻也相当不错,一边享受着进入殿试的兴奋,一边呆在桑宅帮石越写另一部更为惊世骇俗的著论。

        这一段时间来拜访桑府的人更加多了,而且身份也高了许多,苏轼毕竟是主考官之一,还要避嫌,因此只邀石越上他府上谈论过几次。而如曾布、王安礼等人就没什么顾忌的,这等人物上门,把桑俞楚唬得不行,他家到他这一代为止,所见过的最大的官不过是知府。石越却当没事人一样,只照着普通朋友一样的接待,那曾布和王安礼毕竟不是俗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石越此人果然不是凡品。

        石越深知曾布和王安礼都是与新法关系相当密切的人物,一个是王安石最坚定的支持者,新法的干将;别一个则是王安石的弟弟。虽然他早就知道变法必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处于他的境况,都会希望自己能够给王安石一点意见,帮助王安石摆脱变法失败的宿命。因此在和曾布、王安礼的交流之中,旁侧斜击的了解新党核心层的真实想法,是石越最用心的事情。

        而曾布因为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表现出的大胆与革新的思想面貌——虽然言必称三代古圣,但是其新的思想与内容是任何有识之士都能感觉到的。曾布私下里就对王安石说:“这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实。”所以对于石越,他是抱着一种争取的态度来的,他希望帮助王安石招揽这个人才。在石越面前,曾布毫不忌讳的大谈王安石的抱负与才学,几乎把新法的大致设想合盘托出,希望凭此折服石越。

        在桑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上,石越和略显瘦小的曾布把酒论政,桑充国等人则在一边作陪。
        “石公子《论语正义》见解非同一般,在下冒昧,敢问足下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酒过三巡,曾布不免要投石问路。
        “诚如王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所说,现今大宋,隐患重重,若励精图治,则是贤臣良佐大有为之日,非守成之时也。”石越小心的回答着。
        “噢,那么以石公子之见,励精图治当以何为急务呢?”
        “在下浅见,以为本朝之弊有三:冗兵、冗官、吏治。自当以此三者为急。”
        “石公子所见未远,若依下官之见,则其关键只在理财。”这自然是王安石的论调,“夫国家不可以无兵无官,若有善理财之人,则财政之入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石越并不想争论,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问道:“曾大人,吏治的问题亦可依理财来解决吗?”
        “吏治国家自有成法,只须依法而行,并无大碍。”曾布不以为然。
        “然而在下却听说,要治理一个国家,就需要有贤臣,如若地方官长与各司主管不贤,虽良法不能行。”
        “不错,这一个问题其实石公子与王相所见相差无几,石兄可知王相用什么法子解决的吗?”曾布故意问道。
        石越苦笑问道:“这个在下倒是不知。”
        “王相派遣四十多个提举官风行天下,地方官岂敢执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说道。
        石越心里微微一叹,“靠四十个人就可解决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吗?”口里却勉强笑道:“果然是高见。”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石越和曾布相交未深,他决然不以肺腑相托的。

        唐棣却是有侠义心肠的人,他在旁边忍不住冷言问道:“曾大人,这四十余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与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么一路百姓,岂不要遭殃了吗?况且学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听闻地方官吏专以苛刻为急务,只怕有违王相本意……”

        “毅夫,不过以偏概全。”石越见他还要说下去,怕他因言惹祸,连忙喝止。
        曾布摆摆手笑道:“无妨,唐公子说的也是不错的。奸人自古皆有,不过以王相之明,他用的人,断不会有奸邪之辈。况且还有监察御史……”
        “王相的才学,可与孟子相俦呀,而皇上是英明之主,与王相君臣相得,千古以来,唯刘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口沫横飞,大夸了一通王安石的学识。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那是出了名的有学问,当然也不算吹牛,说到精彩之处,也能让唐棣、李敦敏等人赞叹不已,只是石越这个现代人,对这些却天生免疫。

        ……
        其后曾布又和石越做过几次长谈,虽然在私交方面来说,曾布对石越佩服之意越来越深,但是新法方面,终于只能貌合神离。石越小心翼翼提到的种种建议,曾布虽然表叹,却无不表示王安石以相当简单的手法“解决”掉了,面对这个对王安石崇拜到骨子里去了的人,石越也只能无话可说了。

        石越故意装做不经意的说到自古以来变法,必然牵涉到多方利益,依时势的不同而不同,有时须猛有时须宽,宽猛相济才是上策。不料曾布一边赞同,一边却丝毫没想到是在说他们用法太“猛”了。石越又说到朝中旧党的阻力,应当想办法调和关系,才能让新法顺利推行。曾布则马上说要用“征诛”之术去四凶,新法方得大行于世,又自以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旧党不足道也,对于妥协,根本没有想过。

        石越心里虽然大不以然,却终于不敢强辩,他知道自己立足不稳,此时要么附和王安石,要么就表示中立,否则的话难免终身受到打压,再无出头之日。若是一意表示反对,新党便是找个什么借口致他于死地也并非难事,毕竟他是没有功名的人。

        此时眼见曾布这样的新法核心,无论你怎么敲醒,却绝无半点自省之意。你说新党内要小心有奸人,他们马上就认为有奸臣意图污蔑他们,是找借口攻击新法;你说老百姓认为新法不便吧,他们就说这是“流俗”,实在不足道,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胜利;你说士大夫反对新法吧,他们就说这是“顽固、迂腐、不读书”,总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党正确。

        石越知道曾布将来会是保甲法的倡议人之一,就试探着对他说保甲法有可能会增加农民的负担,因为保甲法要求农夫经常组织训练,本来农民就要不少事情要做,平时还要做的点别的事才能补贴家用,何况有时候还要应募役之征,并不是到农时,要组织起来训练,就会让农夫们非常不方便了,何况还要担心小吏们趁机给农民找麻烦以勒索财物,还要考虑到农时繁忙的季节农民根本没有时间等等情况。石越说得非常的委婉,不料曾布却只不以为然的笑道:“子明过虑了,这等事情,只要立法周详,其利远大于弊,断不可因噎废食的。”看他的样子,是绝无多少认真考虑的意思的。

        一个曾布已经如此固执于新法的正确,号称“拗相公”的王安石又当如何呢?石越对新党所持的有限幻想很快就破灭了。新党不足以依靠,旧党更不用说……虽然一腔热血,想要改变历史的转轮,但是此时的石越,也只有回到自己的计划之上,慢慢的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

        石越偶尔也会想到,曾布们可能是由于反对的声音太偏激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旧党们往往针对一些小事情就极力的扩大化攻击到新法的全部,而新党们由此也变得格外的护短,因此任何来自新党之外的意见都听不进去。如果自己进入新党之中,或者能有所助益。但是他终于不敢冒这个险……须知古今中外,政治立场是只能站一次的,一次站错,终身皆有污点。倘若自己成为新党的一员而无法改变王安石,那么自己想要反出新党,不仅旧党难以相信自己,而新党也会认为自己是叛徒,对付起自己来肯定格外的不遗余力。这种把命运寄托在一个靠不住的人身上的做法,实在不是石越的性格。

        而与王安礼的交游更是坚定了石越的决定。因为王安礼行事谨慎、顾虑周详、议论明辩,便是石越都有点自叹不如,二人谈论古今大事,许多地方都很相契。王安礼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把握做得到。记得自己曾读书,说司马光写信给王安石,话说到“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这样的份上,摆明了针对吕惠卿,可是王安石却置若罔闻,一点警惕的意思都没有,这样的性格又岂是别人劝得话进去的?

        在曾布面前因为试探性的话题而感到失望的石越,由此刻意装出一种淡然的样子。读历史的他自然知道西方有史学家曾经把大约是古中国春秋战国一段时间称为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时代”,现代文明的主要思想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奠基的,而自轴心时代之后,就标志着人类正式进入了伦理社会。而在古代中国,伦理更是被强调到了一个过份的高度,在这样一个社会,崇高的道德声誉能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无疑是一种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质。石越深深的明白,相对于才学,道德上的声誉更能够保护自己,并为自己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其实就是在之前三十年以内的时间,便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当今的宰相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声誉与才学声誉,二者互相作用,才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所以皇帝才会一再超拔他。

        石越也许已经决定,他将向王安石学习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现出来的才华——虽然依赖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识积累,但不论如何,在当时,足够支持他赢得更多的声誉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为我不能学他等上三十年。”

        此时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这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他的确不需要学王安石般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试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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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中)02



        这场殿试在集英殿举行,参加的准进士、准明经多达八百二十九人。而其过程,在某种意义上也演变成了新党与旧党的一次交锋,但是最大的获益者,反而是当时根本什么都称不上的石越。

        叶祖洽在策论中大谈“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之类的马屁话,吕惠卿非常欣赏,排在第一位,其他如唐棣、李敦敏、柴贵谊、柴贵友、陈元凤这些在策论中都多多少少说了变法或新法的好话的人,则一律选在最前面。另一个旧党的考官则毫不客气的把这些人全部放到最后面。两个人的名单整个的就是一个颠倒的。虽然殿试的名单由李大临和苏轼拟好,以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各人的位置都有变更。但是在皇帝听宰相陈升之当面读了叶祖洽的策论之后,果然如吕惠卿所料,仍然把叶祖洽点了状元。

        这名次一宣布,叶祖洽自然洋洋得意,兴奋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唐棣等人在心里暗骂“马屁精”,陈元凤虽与叶祖洽关系挺好,却也是嫉妒万分。当时考个状元的光彩,完全是后世不能想象的,当时的人甚至认为,就算是收复燕云,凯师而回,也不会比状元及第更加光彩。

        不料叶祖洽还没来得及谢恩呢,就听有人大声说道:“皇上,臣以为以叶祖洽为第一不妥。”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苏轼。当时把叶祖洽恨得咬牙切齿,陈元凤等许多人都是幸灾乐祸,唐棣等人却是暗暗担心。这当面反对皇帝点的状元,实在是极罕见的事情。

        皇帝略略有点不高兴,但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准进士的面显得自己不愿意听谏言。当下强抑不快,问道:“苏卿有何异议?”
        “祖洽策论诋毁祖宗,媚事陛下,以他为魁首,朝廷今后何以教化天下?”苏轼说完,又递上一篇策论,说道:“臣以为这一篇策论可为第一。”
        皇帝听到也觉得有理,看了看苏轼递上来的策论,顺手交给王安石,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早就嫌苏轼太多事,老和自己做怪,略略看了一眼,上前说道:“苏轼自然才高八斗,但是所学未免不正,此次荐上官均第一不如意,便有此失礼之言,陛下岂可听信?臣以为叶祖洽进士第一,并无不妥。”

        苏轼听到这话,几乎气死,正要辩驳,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说,便定叶祖洽第一,赐进士及第。”转又问道:“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何在?”

        众人正羡慕叶祖洽被钦点状元呢,猛听皇帝居然亲自问唐棣等四人,一下子上千道羡慕的眼光刷刷的射向唐棣等人。这四人绝对想不到皇帝会亲自问起自己,慌了个手足无措。勉强学着之前礼部官员教会的礼节,上前叩首跪安。

        “诸卿,《论语正义》可是诸卿所著?”皇帝倒也直爽,直奔主题。众人这才知道原因是皇帝欣赏《论语正义》而来的,陈元凤又是后悔又是嫉妒,如果目光可杀人,只怕唐棣等人已死了无数次。

        唐棣等四人对望了一眼,万想不到皇帝开口就问这个,因四人一向以唐棣为首,便由唐棣上前答道:“回禀陛下,臣等具名而已,真正的著者实为石越一人。臣等不敢贪功。”

        皇帝一听,倒有点吃惊,这《论语正义》几个人合著,已经让人不可思议,此时说是一个人写的,更加惊世骇俗了。当下便追问其中原委。
        李敦敏答对最是机敏的,便由他把前事一一说明,不多时便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皇帝与王安石等人虽然吃惊,却也不能不信,殿中的士子们虽不敢交头接耳,但是心里也是非常的吃惊。一时间这数百进士的风头,竟全被一个场外的石越给抢走了。直到叶祖洽等人代表新进进士们谢恩、游街完毕,人们所谈论最多的,还是《论语正义》实际上是由石越一个人写的这件事。

        ※※※
        第二天王安石去见皇帝的时候,袖子里已经揣好了一份奏章,是推荐石越赴博学鸿儒科试的。曾布和王安礼对石越的评价都不错,王安石也有一份爱才之意,而从他的好友唐棣等人的省试、殿试策论来看,对于变法,也是支持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曾布说石越对于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看看他好友的态度,应当可以想见他本人的政治立场了。

        皇帝赵顼今天心情还不错,王安石一进来,他就递过几个本章给他,王安石接过来一看,原来都是荐石越试博学鸿儒,请朝廷开特科的。王安石当下就有几分不悦,因为按理这种奏章应当由中书省先看,做好记录再送给皇帝的,再一看署名,几份奏章分别是陈襄、欧阳修、苏轼、司马光,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因为这几个人都兼有馆阁之衔,所以直接给皇帝递本子,也不算有错。但是这种小事都要避开中书,显见得这些人和自己主持的中书省有多大的隔阂了。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经兴冲冲的开口了:“这个石越不过二十多岁,有这等才学,实在是罕见。苏轼说他身世可悯,可是见解与气质,皆是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这个石越不能参加科举,那就为他开个特科吧。王卿以为如何呢?”皇帝说这番话,显是苏轼把石越的身世都和他说了。

        王安石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的不痛快,不过司马光虽然和自己政见不合,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这个老友是挺有知人之明的,既然连老友也举荐这个石越,自己本意也是想举荐的,那也没必要反对吧。只是他骄傲的个性让他耻居人后,当下淡淡说道:“臣无异议。”不过袖子里那份表章,他已经决定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此时君臣二人还有更要的事情要谈,三月份在进士科上新党和旧党的明争暗斗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忠实的反映了朝政的现实。以御史中丞吕公著为首,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孙觉等一批台谏官员屡次上书,极言新法之失,其中颇有言辞激烈之处。虽然王安石现在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但是实际上政事堂的事务已经以他为主,而新法更是他主持的,这次弹劾根本就是针对他王安石而来。只是御史中丞骂宰相,就算是当面弹劾,宰相也只能谢罪而已,这已是宋朝的惯例,因此王安石也无可奈何,这件事只能交给皇帝处理了。

        自王安石为相推行新法以来,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去年王安石便用“征诛”之术,把一批敢为仗马之鸣的官员给贬出朝廷了,没想到没几天,这反对的声音又来了,看样子不把御史台给控制住,始终是不行的。王安石暗自想道。这样一批一批御史的贬,好说不好听呀。不过御史的任命权,始终在皇帝手中……想到这些烦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石越了。

        ※※※
        当宣诏的使者来到桑府的时候,把桑家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虽然苏轼事先知会了石越一声,但是石越却当做没听见,根本没往心里去的样子。此时使者真的来了,连忙草草在院子里设了香案,跪听接旨。

        听到宣诏使者好不容易念完那一段骈四骊六的东西,石越若不是事先听苏轼说过,绝不会听懂这诏书是让自己去试博学鸿儒特科的。真不明白那几个写诏书的人这么麻烦做什么?

        使者念完之后,便等着石越领旨谢恩,然后自己好讨喜钱。不料等了半天,石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把一直盯着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早就不见了。当时使者就知道不对了,上个月司马光不接诏,害得那个宣诏的仁兄跑了九次,现在这一位看样子又是不打算接诏了。使者无可奈何的左盯盯右看看,看到桑俞楚年纪最大,便冲他说道:“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来领旨吧。咱家好回去邀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里一计较,朝管家桑来福使了个眼色,来福便拿了一贯钱过来,桑俞楚悄悄塞到使者手里。那宣诏使者拿手一捏,知道有一贯左右呢,说话便客气了几分。只说道:“就盼石公子别让咱家为难。”其实石越就算不奉诏,他也奈何不得。

        没多久石越出来了,他走过来把手里一片折纸递给使者,跪下说道:“草民石越,劫后余生,无父无母,不祥之身,实在无意于功名,还请使者转告皇上,请皇上恕臣不恭之罪。”因说到自己的伤心之处,免不得就有几分哽咽。

        使者也不敢为难,只说道:“如此咱家便回去邀旨,只是以石公子的大才,只怕还会有恩旨下的。”说罢便告辞而去。
        才把使者送出大门,唐棣劈头就问道:“子明,博学鸿儒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举此科,便直接入馆阁,为何竟要拒绝呢?”当时当官的人,对于升官升得快慢,并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阁,升禁从的,官场上便引以为荣。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现实,而一般试特科的,如贤良方正、博学鸿儒之类,一旦通过,就肯定有馆阁的美差等着,这些职位只领工资不要做事,而且经常可以见到皇帝,参赞机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真是前途无量的地方,石越竟然一口拒绝。难怪便是唐棣这样的人也有点想不通。

        石越也不好解释自己的想法,只叹了口气,说道:“功名余事,富贵等闲,我竟是把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来是以为石越是效法古人,欲迎还拒,故意推辞,但是这时候见石越说话神情间有一种淡淡的落拓与伤心,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以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里就寻思着怎生想个法子替石越开解开解,得让他振作起来才行呀。

        过得两天,眼见天气渐渐回暖,地上的小草开始变绿,树枝抽出新芽,鸟类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春天的气息一日浓似一日。这也是那些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携妓踏青,聚酒高会的好季节。唐棣几个人一起商议,便决定去城东北的五丈河边上踏青,石越一直忙东忙西,其实连开封城也不过是走了潘楼街到大相国寺这一段,最远就是去了几次城西的开封府,因此也想着出去走走,六个人租了三辆马车,带了几个书僮和几坛酒菜,浩浩荡荡往从东边新曹门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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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中)03



        出得城来了,石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畅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情景。这条通往曹州的官道上,从汴京城里出来踏青的人们,倒似乎比那来往于曹州与开封的人还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马车——不过此时都下得车来,在马车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傥的少年骑着白马按绺谈笑而过的;普通的人家则有坐牛车的,也有骑驴背书附庸风雅的酸儒——看着那摇头晃脑的样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那驴背上怎么能看得进书!不过始终没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数,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其中也有穷书生一边谈论诗文,赋一些“春暖花开”的句子从身边呼啸而过的;也有市井小民谈些里巷笑闻、奇闻秩事,其乐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也可以趁机出游——当然,倒有一大半是借着烧香敬佛的名义来享受这春天的惬意。富家女子便坐着小车,也有少数坐轿子的——当时的风俗,男性一般不坐轿,只有女性才坐——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开窗帘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的春天,若被人无意中看见,便羞涩得连忙放下车窗的帘子,自己躲在车里面满脸通红;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没有这许多顾忌,虽然她们并不和陌生男子说话,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走在春风之中。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种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车里缓缓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开车窗的帘子,大胆的享受那轻轻拂面的春风。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们有些是自己去烧香礼佛,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来生;有些则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来,享受短短的人生。

        当石越把眼光放到这些歌妓身上之时,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楼里泪眼盈盈的楚云儿,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石越有点淡淡的牵挂,那个温柔解人,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的女子……想到这里,石越不禁微微叹息了一下。

        李敦敏却以为石越还是在感怀身世,便笑道对石越说道:“子明,四季轮回变换,草木乃无情之物,尚不为严冬所折,只待春日一到,便重焕生机。况兄之大才,岂不明顺天知命之理?若为身世而自弃,郁郁不欢,窃以为非智者所为。”

        柴贵友也笑着劝慰道:“修文说得甚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可以轻易自弃也。凡事皆须往达观上想。”
        石越见自己一句叹息就引来这许多话题,起先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后来见众人神情关切,却也不禁感动,心里又有几分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却未免又要误会。柴贵谊连忙跳出来转移话题,无非是品评一路上所见的人物,又和桑充国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谈到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一顿猛侃。
        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边上,石越吃惊的发现河边亭榭楼阁,重重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众人都不是开封府人,都不知就里,找人问时,才明白那些庄园都是朝廷的勋贵、宦官的别墅,连绵一二十里,尽被这些人给占了。

        桑充国感叹道:“富者广厦千万,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寄人篱下,世间不公若此。”
        唐棣笑道:“长卿不必感怀,子明曾言,理想世界当是居者有其屋,我辈若能同心协力,辅佐圣王贤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复现。”他这一番话,一面是科举得意,未免意气风发,一面还是有勉励石越之意。

        此时众人可以说都是春风得意之时,听到唐棣这番话都不禁点头称是。当下找一个风景秀丽的亭子,一边煮酒,一边纵论天下大事,古今风流人物,大家有意无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来说,盼着能让石越转意,进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负。

        石越心里惭愧不已,几次想把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却又怕到时候被他们当成“伪君子”看,只能暗自苦笑,拼命把这个谎圆下去。不料关心自己的人还真不少,当天晚上回到桑府,桑俞楚递给他一封信,却是苏轼写来的。石越拆开来一看,信中写道:

        “子明钧鉴:
        ……闻君以自伤身世,遂无意于功名,而拒赴博学鸿儒之试,惟愿终老于泉林。轼愚,窃不以为然。古之隐者,有君无道而隐,有执政无道而隐,有居乱世而隐,有处太平之世而隐,当此名为太平无事,实则隐患深种之际,圣主在上,日夜欲求贤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当报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隐?凡伦常之理,君臣重于父母,大义重于私情,又岂可以一时身世之伤而自弃于天下?此愚所不解者也。又,若论身世之悲凉,孔子十七而双亲皆亡,足下双亲则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弃,足下何由而敢自弃?所谓自古雄才多磨难,孟子亦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行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伤也,然亦不可以自弃也……”

        原来也是来劝石越不可以自弃的。
        石越苦笑着把信收好,对桑俞楚说道:“伯父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他只淡淡的说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当官也没要紧,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石越听到桑俞楚言语中那淡淡的关心,也不再多说什么。自从现代回到古代,人与人之间善良的一面,他体会到的更多。在现代,除开自己的亲人与极好的朋友,谁会来关心你想的是什么?大家考虑算计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话让石越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温暖,他开始从感情上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石越一边想着这些让人心里充满温情的事情,一边往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走去。进到内宅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石哥哥。”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桑梓儿。
        “梓儿?找我有事吗?”石越对桑梓儿一向特别的关心,完全当成自己妹妹一样宠着。
        “我想问你一件事?”桑梓儿调皮的问道。
        “你说便是。”石越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微笑着。
        “我听他们都在说你不想当官?是吗?”
        “差不多吧。”
        “可是我觉得石哥哥胸中很有抱负,是唐毅夫和我哥都不如的。如果不当官,怎么一展抱负呢?”
        “……”石越一时无言以对,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经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六岁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这么多,好好回去学画,春研墨,秋调琴,现在正是学画的好季节。”
        “我正好画了一幅画送给你。”桑梓儿狡狯的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来,石越这才发现她一直把双手背在身后。他接过画来展开一看,却是一个书生在月下舞剑,那个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边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一句诗:“欲吐草茅忧国志,谁能唤起赞皇公”——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过的一句诗,不料她就用在此处,把石越比作是风尘三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励之意。

        ※※※
        有时候许多人的关心对当事人会造成一种压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绝参加博学鸿儒科的征诏,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士子们议论的话题之一。有人赞赏他无意功名的“高风亮节”,有人不以为然的说他“沽名钓誉”——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有哪个冒失鬼说出来,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换成阁下,还不定怎样,说人家沽名钓誉。”另有一些人替他惋惜,认为他这样的才华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却也有一些人暗暗高兴,恨不得他再傻一点。继苏轼来信责以大义之后,王安礼也写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劝他节哀顺便,不要回避为国家效力……

        对于那些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计划,不会为此而感到惭愧。但是对于欺骗了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石越心里的确感到非常的过意不去。虽然马基雅维里“曾经”说过,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受骗者;但是如果这些受骗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关心你的长辈、朋友,做为石越来说,他还是觉得非常的不好受。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把这场戏坚持演下去,对于自己的声誉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如果诚实会严重损害到一个君主的利益的话,那么君主就应当毫不犹豫的撤谎。”石越不断用马基雅维里的名言来给自己打气,以求度过这道德上非常艰难一段时期。

        “我快要变成一个政客了!”一时间,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里谴责自己。自从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谎言中生活,从头到尾都是谎言,诗词有一半是在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来历明明很清楚,却要骗所有人说不清楚……自己以前怎么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这么会撒谎呢?

        但是要说出真相吗?想想那后果吧?疯子、伪君子、大骗子、怪物……也许疯子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也许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当一个骗子吧?!石越无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扰的石越第一次讽刺性的发现,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生长在一个道德缺失的时代,应当没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当自己回到一个普通人更讲道德感与真情的世界之时,却突然知道,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们之间的骗子,你会受到多大的道德压力……石越有时候几乎有点渴望去生活在一个更肮脏的地方,这样自己至少不会这么困扰。

        不过这毕竟也是只想想而已,对于人类而言,不管发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一旦彼此之间有了真挚的感情,那就是很难割舍了。对于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眷恋。

        困扰中的石越几乎是无意识的叫了马车去了碧月轩,找到了楚云儿。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楚云儿的对面,静静的喝着酒,仿佛心情一下子就恢复了平静。
        楚云儿这段日子听过无数关于石越的流言,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心里高兴得怦怦乱跳,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当石越进来静静的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的喝着酒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针刺般疼的感觉。她默默的调了调琴,轻抚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喝酒,一个抚琴,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两个人的心里,一个极度的宁静,温柔的宁静;一个却是快乐,从心灵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觉……待到天黑了,石越才起身,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楚姑娘。”也不待楚云儿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楚云儿一个人痴痴的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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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十字》 第三节 终南捷径(下)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的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场风暴。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新党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而在民间,则是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博学鸿儒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作者按:《尚书》又称《书经》或《书》,在某种意义,是中国最早的政治典册集,据说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周三代的一些政治资料,历来是中国的重要经典,儒家更是奉之为“五经”之一。因为秦始皇焚书,又历楚汉战乱,几乎失传,到了西汉初年,才由政府派专人到一些仅存的《尚书》专家那里,由那些老先们背诵,专人抄写,整理成文,后来被立为五经之一,因为是用西汉的文字写成的,所以叫《今文尚书》,《今文尚书》一直流传下来,都是西汉整理的版本。而所谓《古文尚书》,是西汉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在他自家的墙壁里发现的,因为用更古老的文字写成,所以叫《古文尚书》。《古文尚书》孔安国版本,也是真的,因为《今文尚书》是整理出来的,所以实际上还不如《古文》全。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古文尚书》后来失传了,到了东晋才有人又献上一部《古文尚书》,这一版却是假的了。东晋以来流传下来的,自然都是假的《古文尚书》。这是经学界有名的一桩公案。——这一段介绍请不要计入收费字数中。〕

        这本书的内容,无非是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主要内容,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伪作。另外还一部分内容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开《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

        这本书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当时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便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本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可以不引起轩然大波?石越费尽心思弄出这本书,并公开刊发的目的,一则是为了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二则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的认知,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三则是引发一点疑古的思潮。

        如果说《论语正义》一出来,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出来,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了,反正是东晋人献的,不是什么古以有之的东西,大家也能平静的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陈元凤。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一篇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著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出版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界的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其后遗症是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著作,以复兴上古三代(尧、舜、禹)的名义,讲叙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的种种行为的解释。当时的宋代,在文化上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到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完全是一种客观需要。所以先有所谓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个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又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石越甚至大胆的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什么尊号;石越又提出来“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讲证据,重实事。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人争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让桑氏印书馆赚了个十足。而之后引起的议论,更加超过《疑古文尚书伪作论》,毕竟后者是一部考证的书,真正能从中间找出问题来辩难的,都是比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则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会的书,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评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来,君为天、臣为地,君为乾、臣为坤,子明所谓议会,以士绅百姓议论官府,以黎庶与九五为一体,似有混乱阴阳乾坤之嫌?”王安礼谨慎的问道。
        石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交给王安礼,微笑不答。王安礼看一了会,突然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柴贵谊忍不住悄悄问桑充国,桑充国微笑道:“这还不明白?阴阳一体,方为宇宙。世间至道,极阴便是阳,极阳便是阴。九五之尊为极阳,黎庶百姓则为极阴,二者表面看来相距悬殊,实则一体也。”

        ……
        “子明于《三代之治》中倡议天下普设学校,立图书馆,欲使天下人皆得读书识字。然则自古士农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为士,可得乎?”苏轼虽然是杰出之辈,脑子里却未免还是有那些等级观念。

        “在下闻孔子曰:有教无类。未闻孔子以士农工商而有教与不教之别矣。且士者,本出于农也,故有耕读之家。工、商之间,亦未必无贤者,陶朱贾人也,傅说工人也,二者非为不贤。君以为工商不得读书乎?以为读书不可以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问世之后,其中称赞者固然不少,但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为然之处,所以问难辩析便成了家常便饭。而对《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见的人,便认为这本书是无稽之谈,荒诞不经,不过是《准南子》之类的杂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读书人,却多多少少对书中提出的理想社会很有兴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认为这正是儒家经典所说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质疑,还是集中在某些具体措施之上。

        据说皇帝就曾经很认真的问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于世否?”王安石敛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议论,颇有迂阔之处,其谓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坏以来,历代无人能复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谓广立学校,臣以为州县立学,已属不易,全国遍立,所费几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无可采之处。”

        王安石这还是持平之论。又有人在皇帝问到议会制时,愤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离间于君王与士大夫也,其心实可诛。”弄得年轻的皇帝一脸愕然,说道:“不过论是非而已,何至于此?”

        且不管这种种议论,当《三代之治》出版之后,新党看到的,是一个包含着改革思想的年轻人慢慢崛起,虽然他已经通过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种中立的态度,但是王安石并未引以为嫌,毕竟中立不是反对,他还是乐见这个难得一见的奇才诞生的——虽然反对派诸大臣对石越的举荐,依然让他很不快。而在旧党一面,司马光等人欣赏石越的才学,赞赏他不愿当官的人品;苏轼和石越有不错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却是石越虽然身世不明,却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长得如高大,看起来也像是个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况且这个石越的确也是很有才学的,他又是司马光等人举荐过的,从私交上来讲,大家对他更无恶感。所以在旧党中,普遍也没有人刻意去阻挠皇帝新一轮的征诏——虽然对于石越写在书中的某些观点,很多旧党是不以然甚至极度反对的。

        不过也有人认为,当时新党与旧党对于征诏石越的任命并无阻扰,不过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关于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上去了,没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树敌。而同时石越表现出的才学,也足够构成朝廷征诏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诏使者再一次来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虽然皇帝的诏书比上一次更加恳切,而对石越的评价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夸张的是走之前那个宣诏使者说的话都和上次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当然,他口袋里也不免装了一贯钱。

        苏轼和王安礼不约而同的来桑府,苦口婆心的劝石越出山,结果发现“其志甚坚”,也就无可奈何,只是万难死心。而石越则拿出了正在写的几本书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给吸引过去了。

        略略看过之后,王安礼问道:“子明,这些奇技淫巧之说,虽然颇得精妙,然于世道人心何用?”苏轼也点头,显见二人有同样的疑惑。
        石越笑着背了一段经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是《作篇》里面的内容,讲叙的是上古圣贤发明创造的事迹,任何一个历史系学生应当都不陌生——因为这是必修课的内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说道:“奇技淫巧,若为无用,则伏曦、女娲、黄帝、舜、禹等古之圣人,为何皆有发明?此非奇技淫巧也,此圣人之事,何得谓之奇技淫巧?今者以为此等事不过小人之学,君子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虽然觉得石越未免有点不通,但是《世本》中的确有这一篇,讲古之圣人发明创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二人虽然都是辩才无碍的人,但是对于石越的这种观点,倒也一时想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妥。

        王安礼温厚的一笑,说道:“子明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也真让人难以驳难。只是把工人之事当成圣人之事,只怕士子们不太服气。且这些东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杂学。”

        苏轼爽声笑道:“杂学便杂学,古之君子,于经典之外,骑射博物、天文算术之学,无所不通。身兼数家之学的,今日也未必没有。只是如子明这般博学,似乎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如此年轻,真是所谓生而知之者。”苏轼有这等见解,其实并不奇怪,今人因为偏见,往往以为古代的儒生连算术都不会,其实中国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横行的时代,许多的儒生对于天文地理、算术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颇为精通的,只是他们受“君子不器”的影响,大部分人不愿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钻研这些,只是当成一种业余的修养,这一点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让苏轼如此夸赞石越的几本书,被后世称为“石学”,也称为“杂学”,这几本书分别是《算术初步》、《几何初步》、《地理初步》、《逻辑初步》,这四本书加上其后的《物理初步》、《化学初步》、《生物初步》,并称“石学七书”,陆续在熙宁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这几本书的内容可以说相当的浅薄,其可贵之处是提出了一些理论要点,并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科学技术进行理论性的总结与归纳。当时宋代的技术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各种技术发明让现代人都瞠目结舌,有些现代人出于傲慢与偏见,以为中国人第一个发明了火药而没有用于战争——但实际上,在宋代的兵器谱上,火药兵器数以千百计!其他种种发明与创造,几乎让人怀疑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但是独独缺少的,是科学理论的出现,也可以说是中国文明在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说是历史没有给中国文明这个机会——但是不管怎么样,如果说中国文明和现代科学之间隔着一扇门,那些门的钥匙叫“科学理论”,那么此时石越无疑是告诉了中国人那扇门的存在,告诉了他们打开门之后所会发现的世界,告诉了他们钥匙制造的关键,接下来的,就是中国人凭自己的聪明,去制造钥匙,推开那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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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石学七书”的意义所在。从此中国的科学家们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于解决一个个的技术问题,而是开始去总结发现科学理论,再以理论来指导技术的创新……这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学习过“石学七书”,在有限的时间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你只是知道了一些“杂学”,看起来并无用处,但是对于那些已经在科学领域达到一定高度的来说,无疑是让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虽然这几本书的意义非常凡响,但是对于石越来说,却是只能苦笑的事情。因为他始终是一个文科生,《算术初步》还好一点,至少有初中一年级的水准;而《几何初步》就实在太简单了,号称为“书”,可全书不过一万字,讲了一些简单的公式;《物理初步》还不错,许多理论记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中水平;可是《化学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论书,他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些分子式?那不是开玩笑?全书罗列各种理论与化学现象数十条,提出各种问题近百个,两万多字写完,估计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圆说,在中国倒并不会导致迫害,实际上汉代对此就有不少假说,只是人们不相信,那是那难免的了——估计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山海经》第二;《生物初步》没有说物种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烦,只是说了化石的作用,又说了一些人体的构造之类,虽然生物是石越学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难写的,全是顾虑;《逻辑初步》是一本纯粹的哲学书,最好写的一部书。

        “石学七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引进了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这两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宋的出版物里,为此石越不得不特别写了一个“凡例”,为此做出详细的解释。这个凡例的字数竟比一本书还长……虽然用字母文字表达不是没有办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毕竟是受现代教育,你让他改成另一种东西来解释一些公式,他本来就不太明白的头脑肯定会更糊涂,何况引进一些符号文字,并不是一件坏事。阿拉伯数字和字母文字的命运迥异,前者很快就被广泛采用,后者一直只有一些精英阶层用来做学问用。

        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学七书”,并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石越带来的一个个的惊奇,关于他的种种谣言开始流传在市井之间,最好的说法说他是“文曲星转世”,所以这么年轻有如此好的学问,连皇帝都两次征诏他;而最坏的说法是他是一个大骗子,他骗了一个垂死的学者的文稿,然后刊发于世,骗取名声,所以皇帝征诏他不敢应诏,是怕露了马脚……

        不过“石学七书”依然在比较小的圈子里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赞扬的评语都是从这些小的圈子流传出来的。所以也有不少读书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买几本回去充充门面——当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逻辑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数人识货,大部分当成海外奇谈来看,真正的《山海经》宋代版,对此石越只能苦笑;《生物初步》引发的结果则是惊奇,我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们是用大脑思考?这实在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算了,当笑话听吧……《逻辑初步》在有学问的人眼里,“虽则不无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胜古人,非正道之学”。这三本书是导致“石学七书”又称为“杂学”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样,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诏天下以后公文、考试必须采用“标点符号”,允许使用“阿拉伯数字”记数,都是对石越某些倡议的认可。而紧接着对石越的第三次征诏,也不能说完全与“石学七书”无关。

        只是石越依然毫无新意的用一个老理由拒绝了,完全不理会诏书对他这个用了两次的理由进行了批评。
        “这个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轻的皇帝未免觉得有点奇怪,才二十多岁就不想做官,实在少见,不过一般朝廷也没有征诏过二十多岁的“博学鸿儒”。
        “陛下,臣不敢妄说,只是石越断非无意功名之人,否则不会在半年之内,刊发著作十本。”王安石倒是很理解石越,想做隐士的话你出什么书呀?
        “那是什么原因不愿接诏?”皇帝更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测,或者是对博学鸿儒科不以为为然。”王安石不负责任的说道。
        “何以见得?”皇帝有点不快了,博学鸿儒你不做,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难道想要我直接给你官职?
        “这个臣也只是揣测。”
        ……
        不管怎么样,石越三拒博学鸿儒科的征诏,让他名噪天下。有些人就不免要为此皱眉毛了,认为他是故意如此以博虚名。而石越对于自己成为大宋的名人显得宠辱不惊,毫不在乎的样子。“石学七书”出版后,他的日子就渐渐过得悠闲了,唐棣等人陆续放了外官,一个个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开和桑充国谈谈学问,问一问印书坊的情况;便是和苏轼、王安礼把酒言欢,纵论古今;又或者在家里陪着桑梓儿品评诗词丹青……总之七月份除开天气热一点之外,实在是石越过得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而桑俞楚也非常高兴,因为家里出了几个进士,又住着一个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想想家里接钦使都接过三次了,有几个商人见过这个世面?虽然他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轻松却是必然的。何况唐甘南来信,说他在杭州一切顺利,那边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家里有一个进士,唐棣和石越关系非常一般,想想石越是皇帝屡诏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显宦呀,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是最知情识趣的人,隔三岔五各个官员都有礼物送到,那自然一切大开方便之门了。唐甘南详细问了桑氏印书馆的情形,正和他商议是不是要在杭州开个分店呢。不过这事还是要先听听石越的意见,无形中众人都开始唯石越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给石越看了之后,桑俞楚问道:“贤侄之意如何?”
        石越考虑了一会,说道:“江南读书风气日炽,印书坊也特别多,竞争定然激烈,这事还是给二叔自己处置吧。只需告诉二叔,若要印书,就可不拘一格,经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诗词曲艺到评话杂谈,只需有人买,便可以印。另外,我听说江南杭州颇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试试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欢迎。”说着又把彩色套印是怎么回事给说了一下。

        桑俞楚点头称是。
        石越又笑道:“我们这边用的方法,也可以和二叔说说,便是做棉纺,未必不可以用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
        “小侄还有一事想和伯父商议。”石越开始谈起自己计划中一个大动作。
        桑俞楚习惯性的摸了摸短须,说道:“但说无妨。”
        “我想创办一个书院讲学,这事还须伯父周全。”石越微笑着看了桑俞楚一眼。
        桑俞楚略略有点惊讶,不过这神色一闪而过。不去当官却想去教书,而且要办书院,这个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桑俞楚沉吟了一会,才说道:“凡各地办书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绅合力资助,才能够维持一所书院日常的开销。士子们大抵并不富裕,多是平时耕种,闲时念书,半耕半读,方能勉强生活。以贤侄今日的声誉,创办一所书院倒并不困难……”

        石越倒没有想到这许多,因此也在心里计议了一会,才说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说它,开封府虽然会支持,但我等先不必计算在内。如今之计,先选一处好地方,置办学舍。附近的乡老对于在本地办学,当无反对之理,再拜会附近的士绅,请他们一起出资赞助。如此当无太大障碍?”

        桑俞楚摇了摇头,微笑道:“置办学舍等等,不必找别人,贤侄要做的事,我断无旁观之理。这笔钱不必劳动别人。这中间最大的困难是书院士子们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贤侄如今的名声,想来读书的士子们人数必然不少,要长期养活这许多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听他担心这个,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书院,有所不同。当日孔子给三千弟子讲学,难不成还要养活这三千弟子?各地书院半耕半读,那是因为其弟子都是附近乡党子弟,那都是有几分义学之意。朝廷办学校,那是为国家养材,所以要给这士子们发月禀。我这书院,却另有规模。凡是来此学习的士子,每年交学费一贯,食宿自理,书本笔墨皆请自理,须连学三年,方得卒业……”当下和桑俞楚细细说清,直把桑俞楚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书院也会有人来?

        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依然由石越和桑充国在开封城西南十里处叫“白水潭”的地方选了一个院址。那本是一处白姓家族的公地,几个小土丘上种着一片果树林子,附近便有一个水潭,颇见清幽,而且离官道也不远,石越与桑充国一眼就看中这地方。白家的族老听说是要在这里办书院,本就很高兴。族里几个读过书的秀才都听说过石越的大名,和族长们一说起,那更无不答应的道理。那块地他们愿意用半价出售,条件就是在书院中顺便办一个义学,让白家的子弟免费上学,先生的食宿与礼金皆于白家出。这个要求也是很寻常,石越寻思着自己虽然本意并不想办一所蒙学,但是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地址一定下来,便开始建学舍。石越一心想着要早一点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计成本,青砖、石灰石、木材,全部是用买。看着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当时就有点纳闷了:“这时候人们就兴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人问了,才知道这石灰石不单是用来做粘剂,也是用来整齐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黄土整齐的地面,光滑无尘,那用了功夫的,几十年都如镜子一样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也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烧红砖,盖房子、粉刷墙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说他这一代人只要农村的就没有人没有经历过。而且这些事情是必须要自己动手帮忙做事的,挖黄土用砖模做砖的事情,他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此时因为要快点盖房子,也来不急炫耀一下自己的“杂学”,这怎么样烧红砖的学问也不就闷在肚子里不说了,不过土法烧水泥的方法此时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烧出来,便成为水泥——水泥有一段时间紧俏时,不少人家自己烧,不料到此时派上了用场。用水泥做粘合剂、用来粉刷地面,不知道比原来的方法要快多少倍。

        他这点小发明,被那些砌匠们惊为天人,几个秀才本来以为石越不过是关心房舍的建筑才整天泡在这里,他们便不肯放过这个和名人交流的机会,时常过来请教,此时见到石越还有这种手段,无不佩服万分,一个个大呼“能者无所不能”。

发表于 2006-1-11 00:4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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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会往这边跑一趟,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院舍才一切妥当。这段时间里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们都变得非常熟悉了,因为族长要求族里的男子轮班去给学院义务帮忙,而村民们来做事,也是完全当成给自己家里做事一样,非常的卖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淳朴的场面了。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石越见当时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砖盖的房子——这土砖盖的房子自有其好处,但是最大的坏处就不通光,经柴火一熏,更显得阴暗,这里毕竟是郊区,比不得汴京城里家家都烧炭。石越便教他们烧红砖的方法,虽然成本比土砖要高,毕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砖来,却不知道便宜到哪里去了。而且他平时说话非常和气,谁家实在太穷,他也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随时送点钱呀物呀,一时间整个白水潭的村民对他都非常的喜欢,连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来了一个很和气的大人物,不仅仅学问让那些秀才举人们佩服,据说隔离李家的李秀才读的书就是他写的;而且连盖房子烧砖的事情,连那些老师傅也比不上他——但凡传闻,必有夸大,村民们暗地里早就开始传这个石公子是某某星宿下凡,专为扶助赵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来的。

        其实以石越的本意,则全然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本书著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本著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至于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他可能想都没有想过……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本书之后的感觉,并无二致。

        ……
        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和王安礼,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要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但是他显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愈发激烈,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可以谨慎行事,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着牙齿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那一箭之仇,而司马光毫不在乎,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是个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司马光也终于认为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想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请求外放,皇帝一气之下,竟然让他去永兴军做知军。

        不料司马光也真是硬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按照宋代的惯例,朝中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权利要求见皇帝一面,或为提要求,或为听指示,谓之“朝辞进对”。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时候,所说的居然还是要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皇帝岂能不悖然大怒,这个老头真是顽固一般的坚固呀!

        司马光现在还在汴京,因为他毕竟是名臣,皇帝也不愿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两三个月不去上任,也没有人会说他。这几乎已经是宋代的一种惯例了。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居然有人污告他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摆明了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又一次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大臣韩绛赠银三百银,他都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贬私盐、丝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绛的赠银,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钓誉之举。皇帝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这个人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明明人家要陷害于你,而且摆明了禀承朝廷执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到底不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碰上这种时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之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略带愁容。
        他和苏轼算是颇有交情了,见了面也不客套,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说一遍,完后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司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亦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附马,是宋代著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而出:“司马光罢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问道:“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罢知永兴军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圆谎:“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小弟一时失言了。”
        苏轼本来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点想通过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苏轼的命运我本来是知道,但是现在只怕早就变了,我拿什么给你算准去?可脸上也只能强笑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听了,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因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谨记了。”
        苏轼又说道:“王介甫置审官院,分东、西,一主文一主武,以分枢密院之权,前几日有紧急军情,说夏夷大举犯塞,韩绛请赴边境总领军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中矣,果然其后王介甫亦请御敌,终以韩绛赴西北。此真国家多事之秋矣。我苏轼一人荣辱,原不足道,就怕执政误了国家。”说罢连连叹气,石越只管安慰。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楚云儿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陪着他。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算来算去,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吧?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也蛮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

发表于 2006-1-11 21:2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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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好长的文章,坐下慢慢看

发表于 2006-1-11 21:4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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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谢谢。真是好筒子,昨天问,今天你就贴来了,等段时间给你加分。辛苦了

发表于 2006-1-11 21:4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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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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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 23:0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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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

发表于 2006-1-11 23:4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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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看

这本书我以前也推荐给朋友过,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历史题材的小说

在现在的网络连载中,还是奇幻类的比较吸引人

楼主有没有看<楚氏春秋>?
Name: Eva
Breed: Pembroke Welsh Corgi
D.O.B: 14/10/2008

发表于 2006-1-11 23:5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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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连载到第二部第七章了

发表于 2006-1-12 16:3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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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完呢,很长的。
还有一部历史小说《亭长小武》,也值得一看。
楚氏春秋还没有看过,回头找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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