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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备忘录----
作者:若平扬
1996年2月最冷的几个黎明之一,我背着若干行李,踏上回大学的路程。出于对本国铁路系统的不信任,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提前原谅了一切可能的不测事件。上了火车发现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厢和黑压压的乘客,使我触动了大脑深处某个源自童年的经验:7岁时我曾一脚踏入一个蚁窝,那些密密麻麻的事物啊,成为我脚上湿漉漉的黑色花朵,吐露出邪恶的光辉……
我坐在靠窗的幸福座位上,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当火车厉啸着驶入它劳动日黑色的轨迹,我开始试着找一个思考主题,训练自己那惧怕因外界环境侵扰而变得一片混沌的脑神经。我思考的是第五把位A7和弦过渡到第一把位A7和弦的可能性。我认为在二者之间加两、三个过渡和弦是可以完美地做到这一点的,但我拿不准实际的音效如何,心里一阵烦恼。我想起“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及其雄心勃勃的庞大计划,想起他在某个风雨如晦的午后躺在床上,为三点零七分的雨声和三点零七分零一秒的雨声如此地不同而大为苦恼。我意识到这辈子绝不可能具有这种记忆力不免黯然神伤。难过之下我睁了睁眼,就再也没在午夜之前闭过。因为我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女孩,她正用眼睛好奇地俯视着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这个女孩实在有点高耸入云的样子,我一时不敢想像她站起来会是什么情景。恐惧之下我竟然忘了不与陌生人搭话的惯例,脱口而出“你好”。
“你好,”她说。顺手塞给我一个桔子。我们寒暄之后,聊了聊旅程,天气和目的地。让我惊异的是,这个女孩居然和我在同一个大学读书,一年级刚上了一个学期。她实在是有点瘦,颧骨高出了我的期望。然而那双眼睛的确长得有点道理,我甚至从她眼里看到了窗外江南的山光水色,早春的绿意和农耕社会的残留气息。这气息如此地可贵以至于我忽略了她一切可以忽略的外部缺陷。
我决心镇住她!(事后证明这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决定之一)
我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一本《唐律初探》齐鲁书社1983年版。我心里一阵窃喜,我知道读这类书的一般来讲有两类:一是生怕别人说不了解古代优秀文化因而急切希望做点速成功夫,以在相关场合不至于心里发虚、手心冒汗、一声不吭的人;二是所谓文艺青年,时常在普及性期刊、报纸上发表一些煽情文字,需不时引用古典诗文的那一类人。我认为她属于后者,因此决心吓唬一下她。
我非常突兀地说:“喜爱诗歌?你觉得荷尔德林怎么样?”我看着她那双似乎有些茫然的眼睛,心里嘿嘿直乐。然后就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在德语诗歌中,就纯粹抒情诗而言,荷尔德林是巅峰,高于歌德。
“有品味!”我心里惊出一身冷汗,叫她接着讲。
她就开始大谈18、19世纪的德语诗歌,着重讲到荷尔德林精神错乱的结局及其诗歌的内在必然性。她的谈兴越来越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决心打断她进一步引申开去的企图,一不小心她甚至还要讲霍夫曼斯塔尔和里尔克呢。我断然打断了她的话,合乎礼节地对她的评论表示部分赞同。我机谨地将话题引向20世纪法语诗歌。我考虑了很久,小心翼翼地抛出保尔·梵乐希。我发觉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心里舒了口气。我以梁宗岱在其小册子《诗与真》里的描述为蓝本,声情并茂地讲起保尔·梵乐希。她听得很入神,突然问我:“后期象征主义就那么几个大诗人,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保尔·梵乐希呢?”我大笑:“不奇怪。这个保尔·梵乐希就是大名鼎鼎的保罗·瓦莱里,只不过当年梁宗岱译法不同而已,有人译作瓦雷里,都是一个人。”她愤怒地盯着我,嘴唇一翘翘地。
天色渐晚,列车驶入茫茫夜色,我感觉自己对法国诗歌的有限知识已经兜售地差不多了,而且看得出她对我已经有点敬仰,就从法兰西回到了火车上。我说:“你是德语系的还是中文系的。”她说:“我是经济学院的。”我故意大惊道:“怎么可能呢?象你这样的女孩该学文学或者艺术什么的,去学经济干什么?”她怒道:“外行!经济学里充满了乐趣。饭都吃不饱搞什么艺术?”我认为她对我的专横已经有点不满,我不想破坏在她心里的最初印象,赶紧请她吃了一个桔子,忘了桔子是她的。
车上的两天过得真快,我们聊地很开心,并互留了地址,也就是34楼201和38楼426这么简单,到了学校时我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
日子一天一天地滚过去。她时常来我那儿借一些图书馆里借不到的书,“师兄、师兄”地叫得我心慌意乱。不过大学里哪个男生没有一个、两个师妹呢?北方人说得好:“谁家过年不吃一顿、两顿饺子的?”
某个周末的夜晚,同学拉我陪他去跳舞,就在学生食堂撤掉桌椅之后的那种简易场所。我平生从不跳舞,从不涉足这等准风月场所,然而同学死活拉上我,说替他壮壮胆,只好去了。舞会果然热闹,看着同学聒不知耻地叫陌生女孩教他跳舞,我只能坐在旁边想:“全世界人民如今在战争面前粮草齐备。”
忽然间我看到对面的角落里也坐着一个女生,正往我这儿看,就是她,她发现我在这边就跑了过来,当她告诉我也是陪别人来的,我心里一块石头才放下来,然而我仍然担心我不会跳舞会引起她的鄙夷,忙说:“我虽然不会跳舞,但舞蹈我研究过。”我甚至告诉她探戈舞起源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三流街区的一些下等酒吧,及其放荡的女招待和无业男人。我们聊到舞会散场,还在月光下一起散了散步,菲茨杰拉德的书名《夜色温柔》正是那晚的写照。当晚我觉得她对我的敬仰之情又加深了一步,并断定我恋爱了!
校园里的小咖啡屋里时常飘出西蒙和加丰凯尔的动人歌声,我认为他们的美妙和声真是无与伦比。我时常哼唱他们的《凯西之歌》,我幻想我是西蒙,她是凯西,我们一起在新泽西的田野里仰望星辰,一种英国文学里典型的伤感气氛笼罩了我的心。我为她写了一些诗歌,里面充斥着“月光下成熟的大地,永恒女性谦逊的子宫”等等不着边际的句子,她甚至还会帮我修改个别段落,警告我少用无助的形容词,还建议我在汉语里模仿六音步抑扬格等等。我说:“不必了。你的声音就是美妙的六音步抑扬格,有时象亚历山大体。”她笑了,笑得令人神往。
啊!还有什么比得上她的笑容!那是蒙在时间表面的一层淡蓝色水清;是诸世纪高挂天空的月亮溢出的梦境,甚至还是北方平野漠漠的黎明和命运背负着的巨大声名。
我期待着她对我的考验,但我认为我无须象约伯一样,站在广大无人的旷野上呼告;我更倾向于把她当成行走于拿撒勒和伯利恒之间的施洗约翰,某天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天国近了,你应当悔改!”事就这么成了!
然而事并没有成。天国仍远,我拒不悔改。
三个月之后的某个寻常傍晚,我急着要去教室抢占座位,以免错过一次有关尼古拉·库萨的讲座。我深知去听该讲座的人加上我不会超过10个人,但我认为不去抢座位对尼古拉·库萨来说是非常不敬的。
我急冲冲地穿行在人堆里,差点撞翻一个人的饭盆。经咖啡屋时,一男一女牵手走出来,正好走到我面前。我立即停步,速度和奔走的时候一样快。是她!还有一位身着笔挺军服的男子。
他们就站在我面前。我的眼光立即停在他们依然牵着的手上。我断定她企图和我说话,然后趋我不注意偷偷把手抽回来,接着装作有意无意地抚抚鬓角或者揉揉手指,以证明该手的清白无辜。我决心不给她这种机会。于是死死地盯住那两只手有3秒之久。时间是有重量、有温度的,尤其在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突然间我心一软,决定放过她。原因是我想打喷嚏。我只好合乎情理地侧身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一边想:等我回过头来她应该在抚鬓角了。 然而当我回过头来却发现,她竟然已搂着那个大兵的腰!
她说话了:“师兄,你感冒啦?”
我愤怒地微笑道:“啊没有,鼻子有点痒。这位是……”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张晓勇,我中学同学,现在在军校,专门从石家 庄跑来看我的。这位是我师兄,学校里常关照我。啊对了,他人很风趣的!”
“风趣!”我在心里大叫。我宁愿被人打一顿扔到街上也不愿此时听到她说我很“风趣”!
“哪里,哪里,瞎乐。不妨碍你们,我有事先走了。”
我早已将可怜的尼古拉·库萨抛在了脑后,当晚买了五包五香花生米,坐 在校内湖边,就着月色吃了起来。由于天气微凉并由于咬到一颗坏花生,20分钟后我回到了宿舍,蒙头睡了。
我得承认,随后的几天里我过得很不好,尤其令我恼恨的是那个什么张晓勇的1米8开外的身材。瞧他俩那亲热劲!她怎么总也学不会抚鬓角呢?
我认为应该找她谈谈。我约她在咖啡屋里见面。身边放着西蒙和加丰凯尔著名的《April Come She Will》(《四月,她将来临》),当听到“八月,她必死无疑,秋风萧瑟,刺人心脾;九月,吾将牢记,往日旧好,垂垂老矣。”我感到十分满意。
我和着歌声和她胡乱聊着。我忍了半天还是问道:“你那个张晓勇回去啦!”一听这个名字,她立马眼睛一亮,叽哩呱啦地谈将起来,浑没发现,我已听成一座安坐神龛的青铜古佛。我不堪忍受,张嘴便要打断她的冗长叙事,没想到她比我更快,趁我未说话时抢先说了一句:“对不起”随即低头不语。
我看着她如看一段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斯特的情歌,意味深长而费解。这个时刻如此地重要,我如同站在曲径分叉的花园,充满了可能性、模糊性和重复性。她坐在对面则稳如一片荒原。“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我想,“这一点也不错。”
我突然仰头大笑,然后义正辞严地对她说:“记住,男生一言不发地盯着你看5秒钟以上,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想打喷嚏;二是想上厕所。”她听了也大笑起来,笑得比我还难听……
再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思考一个重要问题:我到底算不算失恋呢?在这个问题上制造一些三段论是没有意义的。但为了想通我遇到的困境,将其纳入严格的逻辑实证体系却是必要的。因此我必须搞清,恋爱属不属于审美范畴。如果不属于,则毫无疑问我从来未恋爱过,因此我从未失恋,如果恋爱属于审美范畴,则它一定符合康德的审美四原则,尤其是审美的无目的性和非功利性。既然如此,那么她爱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在整个事件之后,我依然保留着审美的权利,我唯一的损失是:我对尼古拉·库萨的认识推迟了半年。
因此,我从未失恋。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到很满意。接着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爱情问题。
我得出了以下重要结论。
1、 一切 关于爱情的论争可由高尔吉亚的结论推导出来。即:
a、 世界上有没有爱情?如果有,它是什么?这是爱情的本体论;
b、 如果爱情有本质, 我们能不 能认识和把握它?这是爱情的认识论;
c、 如果爱情能被认识、被掌握, 如何做到这一点。这是爱情的方法论。
2、 一切关于爱情的命题都是无意义命题, 因为它们统统不可证伪。所有不可证伪的命题都是无意义命题。
3、 神秘的不是爱情是怎样的,而 是爱情是这样的!如果维特根斯坦没有说错的话,对不 可言说的事物, 我们应当保持沉默。
4、 爱情和一切 事物一样,不 存在因果律。休谟并未给予爱情任何特权。
5、 命题3并不否认人的知性直觉, 但知性直觉当且仅当用于观察现象时有效。
6、 “爱情是x”这一命题的用义在于下定义。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X”。必须改变从左到右的阅读习惯, 改为从右到左阅读。结果会发现, 定义项X并不 是用来解释被定义项“爱情”,而 是:人们把什么样的X用“爱情”这个能指来做它的标识。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
7、 命题6表明, 卡尔·波普尔夸大了他与维特根斯坦的对立。后者说:“词语的意义在于对它的使用。”
8、 我之后任何对爱情的抒情都是不得要领的。
我把上述结论全部记在日记本里。两个星期后,我又变得心情舒畅,待人接物充满风趣,并且改唱西蒙的另一支歌“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她曾是我的真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