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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英国商务总督(Chief Superintendent of Trade and British Minister to China)义律都被迫写过这种屈辱至极的“禀”。哪怕是在战争一触即发的关头,他都无法和林则徐谈判。在穿鼻海战爆发前,英国人交给中国水师提督一份封好的信函,要求中方提供给养并立即恢复贸易,那信连拆都没拆就给原样退回去了。这派头倒颇像如今文明政府断然拒绝与劫持了人质的恐怖分子谈判。
向今天的读者介绍这些时代背景常识,不是想讥笑林文忠公,而是想告诉那些苛责古人、指责林则徐擅启战祸、以卵击石的“逆向愤青”们:在当时举国昏昏的情况下,用对待土匪的态度去对待一个现代强国的公民甚至官员,无论是“剿”还是“抚”,都只会恶化两国关系,引发对抗。而在对抗发生后,这种无知导致的傲慢又取消了以和平手段化解危机的可能,当然最后只会导致战争。无论是谁来主事,结局恐怕都只会一样。
道光十九年正月(1839年3月),钦差大臣林则徐抵达广州。他素以勤劳王事、办事认真著称,这次肩负着皇帝的重托,当然只会更努力。在途中他就明察暗访,下车伊始后便召集广州三大书院600多名士子到贡院“考试”,要他们提供烟贩名单以及鸦片集散地址,并征询既往禁烟弊端以及合理措施(这倒才是真正的遴选干部的方向,堪称明代以来首次教育制度改革),随即下令地方官员把那些烟贩抓起来。此后在和鬼子周旋过程中,他更布下了许多探子,情报工作作得很好。据英商罗伯特•英格利斯于1840年5月7日在国会听证会上的证词,林则徐“消息灵通”,在给外商的命令中说他知道在伶仃港口船上有几万箱鸦片,他命令一箱也不许运走。这和传统官场的昏庸官僚的作风完全是两回事。
经过一周左右的准备,林则徐正式动手了。他谕示外商,限他们三天把所有的大烟都交出来,并要求每个商人都具“甘结”,也就是写下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不运鸦片来中国。若有违反,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缴烟和具结始终是林的两个奋斗目标,第一条作到了,但第二条却成了双方争执焦点之一,到最后都没有实现。
为了使洋商就范,林则徐还把行商(也就是获得官府特许与外商贸易的中国商人)当成人质去威胁他们,要行商三日内说服外商服从上述命令,否则就要将一两个行商当成汉奸正法,抄没其余的人的家产。他还下令逮捕英国商会头子颠地,要颠地自动向广州府投案,否则就要将两名中国商人作为人质斩首。
这命令对外商宛若晴天霹雳。鸦片贸易占了外贸的大头,要外商把鸦片统统交出来,意味着巨额损失,奸商们岂会心甘情愿?而且,英国是实行法治的契约社会,许多商人只是经理、代理商或合伙人,手中的鸦片并不属于或不完全属于他们的财产,交出去要负法律责任。但若不交,则与他们贸易的中国商人就要作为人质被杀。“十三行”内的奸商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逮捕颠地的命令被翻译成了林则徐召见他的命令,英商罗伯特•英格利斯于是建议他应命前往广州府。但颠地知道此行吉凶难测,不肯前往,颠地的兄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还激动得扬言要死在英格利斯的门前。
在此紧急关头,商务总监兼领事义律从澳门闻讯赶来了,和中国官府打了几次交道,都没有什么结果。林则徐见奸商们久不从命,当即下令封锁广州海上交通,派兵包围十三行,禁止出入,撤出所有中国雇员,并禁止民间向十三行出售食物。奸商们包括义律在内统统成了囚犯,面临着饿死的危险。
义律别无选择,只好以女王名义要商人们把烟土交给他,不交者后果自负,再由他以女王政府的名义开出收条,保证偿还价值。根据英商罗伯特•英格利斯在国会的证词,商人们都如释重负,因为责任现在全转移到政府头上去了,于是很爽快地交出了毒品。义律把收到的所有大烟陆续交出,一共19187箱2119袋。据英格利斯的证词,他们从中国官员那儿刺探到的情报说,这数量远远高出了林则徐的估计,他以为顶多只有五千多箱。此话是否可靠,还有待于国内史学家考证。在短期内竟然交出这么多烟来,可见所谓“走私”全TMD“走公”。
但义律这么干,等于代英国政府把本国不法奸商与中国政府的冲突揽了过去,使之变成了政府间冲突。这很可能就是那家伙的阴谋。3月28日(二月十四日)他禀告林则徐,答应呈缴鸦片20283箱(略高于实缴数)。但4月3日(二月二十日)他就致函巴麦尊,污蔑“中国政府对陛下官员与臣民已经犯下了突然而残酷的战争罪行,用最近这样方式强迫缴出英国人的财产就是一种侵略”,“对于所有这一切不可饶恕的暴行的反响,应该出之以迅速而沉重的打击,事先连一个字的照会都不用给”,建议立刻用武力占领舟山岛,封锁广州、宁波两港,以及扬子江面。所以,此公根本不是网人亦忱盛赞的那个大善人。
这里可能存在着一个国际误会,林则徐在缴烟谕中说:
“果如本大臣所谕,已来者尽数呈缴,未来者断绝不来,是能悔罪畏刑,尚可不追既往。本大臣即当会同督部堂、抚部院,禀恳大皇帝格外施恩,不特宽免前愆,并请酌予赏犒,以奖其悔惧之心。”
根据英商英格利斯在国会的证词,这“酌予赏犒”被他们理解为按最低价格每箱500两白银给于赔偿。这就是他们后来一直纠缠赔偿烟价的缘故,最后这要求成了南京条约里规定的赔款一部分。但中国的涵义可不是这样。道光后来同意所缴鸦片每箱赏茶叶5斤,这和烟贩们的期待可是天差地别。这误会有可能促进了双方交恶,但过错并不在中方。按国际惯例,凡走私货物一律没收。本人私带香烟入关就被没收过,从来不敢指望海关赏我几钱茶叶。因此,中方“突然而残酷的战争罪行”,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统而观之,愚以为林则徐要求鬼子缴出走私商品并没有做错什么。唯一的错误是毫未出示证据,就下令逮捕英商颠地,并以处决中国人质威胁他自行投案。同样是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就派兵包围十三行,不分良莠,对所有商人以及外交官员实行事实上的囚禁并断绝其生计。这就构成了英方日后上门问罪的借口。但考虑到当时国人毫无西方人权观念,官府对百姓从来是为所欲为,任意查抄屠杀,更不懂国际惯例,现代人无法苛责这种野蛮做法。与林则徐后来血腥屠杀暴动乱民的辣手比起来,他当初对英国蛮夷已经是网开三面了。其所以如此,恐怕是因为道光一再告诫他慎重行事,不要擅开战祸。
虎门销烟后,林则徐预定的两个目标已经圆满实现了一个。道光也觉得此案已经完满结束,调他去担任两江总督。但林不愿离开,宁愿接替邓廷桢作两广总督,因为他的第二个目标亦即让所有外商出具甘结的任务还没实现,而这就成了中英双方的争执焦点。
这一要求我看完全符合国际惯例:外国商人来中国经商,当然要服从中国法律。本人出国后就出具过许多“甘结”:在各式各样的表格上签名,保证自己说的是实话,否则愿意接受法律惩罚。但义律顽固拒绝这一合理要求,而林公也绝不退让,就此陷入僵局。
林公为何坚持这一要求呢?他已经在《缴烟谕》中明说了:
“本大臣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闻该夷平日重一信字,果如本大臣所谕,已来者尽数呈缴,未来者断绝不来,是能悔罪畏刑,尚可不追既往。”
这意思是说,他从小生长在福建,对外夷那套很熟悉,知道鬼子们讲究信义。而这其实就是他坚持让他们签字画押写保证书的原因。他大约深知中国无可能澄清吏治,做不到“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所以只好寄希望于鬼子的契约精神,以此杜绝鸦片流入。这和他附和黄爵滋“今欲加重罪名,必先重治吸食”的乖谬主张,指望以死刑的威慑消除市场需要来禁烟的思路如出一辙。这就是我为何猜测他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有趣的是,恰是鬼子的契约精神使得义律拒绝照办。如果是不拿契约当回事的中国人,恐怕早就同意这要求了。这也说明义律根本不是某些网人鼓吹的那种禁烟圣人。他禁止本国商人具结,因此酿成了后来的武装冲突。
另一个恶化两国关系的事件则是前文已经介绍过的林维喜事件。7月7日(芦注:关于本案发生的日期各说不一,我一共查到三个日期,分别为6月20日,7月7日和7月12日)英国水手在九龙尖沙嘴打死村民林维喜。林则徐责令义律交出正凶,而义律认为中国官府不讲究证据,以一人兼充侦探、起诉、陪审团和法官,专用酷刑逼供,属于野蛮司法,因此他动用“治外法权”审判了该案。其中一人以无证据开释,其余五人被判参与骚乱罪(participation in a general riot)被押送回国服刑,但到达后立即被释放,原因是英国政府认为,未经中国政府授权,义律无权审判任何人。然而有人认为,根据英国的有关议会法案,他确实有权在距中国海岸线100海里内的公海上作此类审判。这公案到今天也还在争议之中。
所谓“治外法权” (extraterritoriality)通译为“领事裁判权”。根据国际惯例,它只适用于发生在驻外使领馆和军事基地内部的案件。很明显,这并不适用于审理林维喜案,义律这么做违反了国际公法。虽然他是在中国领土外审判,但案件发生在中国领土上。即使按上述英国法律,那审判也属非法无效。英国政府可以否决之,但必须把案犯引渡给中国才符合国际惯例。
不过,这也只是从理论上说说而已。我早就在11年前指出了:洋人迫使中国接受治外法权,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盖人家实在无法接受咱们的中古式野蛮审判。日本和中国一样也曾被迫接受治外法权,但人家引入西方司法制度后,列强也就同意改约,放弃了该项“不平等特权”。
因为这两件事,双方关系迅速恶化。义律命令所有英商从广州撤退到澳门,停止对华贸易。林则徐针锋相对,下令停止供应澳门英人柴米食物,撤退买办工人。 8月23日,英国人抢占了当时人口稀少的香港岛作为基地。同月月底,只装了28门炮的英国轻型军舰(frigate)窝拉疑号(Volage)到达广东海面,保护此时都集中在珠江口外穿鼻洋海面上的英国商船。林则徐发出布告通知民众:“如见夷人上岸滋事,一切民人皆准许开枪阻止。”
林则徐先是钦差大臣,后作两广总督,总督又称“制台”、“制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乃是地方最高军政长官。林在担任两个职务时都有权调动军队,因此下属也称他“大帅”。但不幸的是,大帅接受的乃是科举教育,四书五经并不教他怎么打仗。靠业余自学只能学会《孙子兵法》,获得有关战争一般原则的大而无当的模糊指点,此外便只能从三国周郎那儿学点“火攻”,从吴主孙皓那儿学来“铁链横江”而已。
如今国人只知道鬼子硬件先进,船坚炮利,却不知道人家软件同样先进,有军事科学,而咱们只有《三国演义》。靠看那些垃圾古书,就是天才统帅也无法与鬼子的军事学校培养出来的平庸军官匹敌,起码人家会看地图,知道如何算出大炮的射击诸单元。
林大帅当然不可能知道连如今的许多中国人都不知道的文明差距,充满了必胜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不知道鬼子的船是由工程师科学设计出来的,不是中国的憨木匠凭经验拼装起来的。在帆船时代人家就能靠合理设计扬帆逆风行驶,何况已经进入了汽船时代,其速度和机动性能都令中国古老木船瞠乎其后。
琦善乃是亲自考察英国军舰的第一个中国官员,立刻就发现英舰不但高大,而且“各设有大炮,约重七八千斤。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须转移磨盘,炮即随其所向”。此外还有“火焰船”,“内外俱有风轮,中设火池,火乘风起,烟气上熏,轮盘即激水自转,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芦注:这是描写蒸汽机驱动的军舰)。一个满族高官能去亲自考察敌舰,而且立即发现人家的优越,甚至参悟出蒸汽机原理,实在难得之至。
以林大帅之聪明颖悟,若有琦善那点虚心,只怕也要同意琦善对他所拟破夷之法的批评:倘攻夷船的下层,则“夷船出水处所亦经设有炮位,是其意在回击也”;若欲穿其船底,则外人水兵“能于深五六丈处,持械投入海中,逾时则入跳跃登舟,直至颠顶,是意在抵御也”;若用火攻,“今则该夷泊船,各自相离数里,不肯衔尾寄碇……是意在却避延烧也”。所以,若“泥恒言以图之,执成法以御之,或反中其诡计,未必足以决胜”(引自蒋延黻《琦善与鸦片战争》)。
琦善参观的是懿律和义律后来带到大沽口去的装备了七八十门大炮的正规战舰,而林大帅当时面对的不过是一艘装备了28门大炮的轻型战舰窝拉疑。9月4日,该舰和两艘商船到九龙取淡水和其他给养,遭到三艘中国水师战舰拦截。英舰当即向水师战舰发炮,打响了鸦片战争第一枪。水师立即还击,但无一发命中。一番海战后,水师严重受创,只能撤出战场,过后却向林则徐报捷。
林大帅收到捷报后立即就报告了道光。道光闻报于10月11日后下上谕:“如英船仍形桀骜,即再示兵威。”
10月14日,反对鸦片贸易的贵格会教徒(Quaker)英国商船“担麻士葛”号(Thomas Coutts)船长史密斯认为义律无权制止公民贸易,径自开入珠江口,正式具结,取得合法贸易权利,次日即到黄埔贸易。 受此鼓舞,林大帅于10月26日再度要求英国人交出林维喜案正凶,并下令所有英国商船三日内具结进口,否则就回国,不得再滞泊伶仃洋面。
“担麻士葛”号弃暗投明,使得义律非常恼火,他怕其他英商响应林大帅号召,命令窝拉疑号和新到的另一艘装备了18门大炮的轻型军舰“海阿新”号(Hyacinth)封锁珠江口。11月3日,另一艘英国商船Royal Saxon也毅然奔向党的温暖怀抱。英舰当即开炮警告,触发了穿鼻洋海战。在短短45分钟内,两艘英国军舰就击沉了5艘最大的中国战船,击伤多艘其他战船。此后双方又数次交火。按林则徐的报告是“七战七捷”,据说所有这些武装冲突,包括九龙之战和穿鼻洋之战,都以中方大获全胜告终。这至今仍然是中方的官方说法。
我查到的英文资料只记载了九龙和穿鼻两次海战,说的与中方报道相反。我个人认为英国人的报道更可靠。理由是:
第一,英方资料中查不出有哪艘军舰或货船被击沉或击伤,而这在那法治国家是不可能隐瞒的。然而九龙之战后林则徐向朝廷的报捷时却说击翻英船一艘。如上所述,该战役英方只有窝拉疑号一艘军舰参战。如果它真被击沉,后来窝拉疑号就不可能和海阿新号一道参加懿律率领的远征舰队了。
第二,英国军舰是专业人士设计出来的,速度与机动性能远远超出中国水师的原始木船。船上配备的大炮可以灵活转动,命中率远非水师可比。
第三,英国军人是以军事科学训练出来的职业队伍,精通作战技能。相比之下,无从想象中国水师文盲们能够准确计算出炮击的角度应该是多少。即使好学如林大帅,也绝无可能知道三角学和力学的基本常识,中国古籍里从来没有这些名堂。
第四,大帅本人就默认了论海战,天朝不是英吉利野蛮人的对手: “夷船所恃,专在外洋空旷之处,其船尚可转调自如,若使竟进口内,直是鱼游釜底,立可就擒”(道光十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林则徐奏片)。取胜希望在于陆战,盖英兵“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扑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道光十九年七月十九日,林则徐奏片)。定海陷落后,他在密奏中再度重复了这战略思想:“与其交锋于海洋,未必即有把握。莫若诱擒于陆地,逆夷更无能为。或将兵勇扮作乡民,或将乡民练为团勇,陆续回至该处,论诈为见招而返,愿与久居,一经聚有多人,约期动手,杀之将如鸡狗,行见异种无遗。”(《密探定海情形并拟计划袭取片》,《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70页)。
第五,在穿鼻海战后,大帅即购买了一艘美国商船,装备以葡萄牙商人出售的大炮,提示他意识到了双方装备上的巨大差距不是可以用三国周郎使用的“火船”弥补的。
既然九龙之战和穿鼻洋之战都以中方大败亏输告终,那么林则徐向道光奏报“七战七捷”就犯了欺君之罪,此乃典型的奸臣行为,何以他还能是忠臣的代表人物呢?
不幸的是,在实践中,此乃典型的忠臣行为。要作忠臣, “能做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做官”。这门“做官学”(在民间则是“做人学”)博大精深,乃是传统中国人主要的或甚至是唯一的学问。不懂这学问,你就连臣都做不了,岂还有指望做忠臣?
做官学的第一条,就是会向皇帝推销自己。林大帅虽是全国众望所归的清流领袖,却也深通这做官学,经常在奏折中向皇帝吹嘘自己的功劳或苦劳。例如前文说到他在担任河道总督时克尽职守,为防下属舞弊,每个料垛都亲自检查过来,可疑的料垛马上拆散检查,这些话都是他自己写在奏折中的,当然可能是事实,但说明他并非谦谦君子。这也可以理解:你要“伟大谦虚”,不向皇帝表功,朝野又岂能知道你是勤劳王事的忠臣?
做官学的第二条,便是瞒上不瞒下,隐恶扬善,隐失扬得,隐罪扬功。这不是为了你个人,而是出于革命事业的需要。要坚持你的政策主张,你就必须做出政绩来,就不能向皇帝披露你的政策招致的失败。而且,要作出政绩,你就需要下属戮力同心,为你效命,这就得让大家都跟着你分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为他们隐瞒过错,夸大甚至捏造他们的功劳,乃至于“反败为胜”,都成了你为坚持自己的道德主张(=政策主张,在德治社会中,两者其实是一回事)必须做出的高尚牺牲。
凡是成功的忠臣,都得做出这种高尚牺牲,并不独林文忠公为然。湘军收复南京时,守城发匪顶多一万人,而且饿得眼睛发蓝,没有多少抵抗力,曾文正公却在给皇帝的报捷奏折里,把守军人数扩大到几万人,还唯妙唯肖地描绘了对方抵抗如何顽强。南京是发匪伪都,发匪十多年来从民间抢去的金银珍宝全藏在那里,他却有那本事愣说破城后一无所获,连他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云云。那些财宝倒不是让他本人贪污了,而是他家老九带领湘军多年出生入死,全体官兵指望的就是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那个盛大节日。他又怎么能让众弟兄失望?这么做对得起谁?
做官学的第三条便是做面面俱到的八面观音,维持与上下左右的良好关系。须知传统社会和今日极权社会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没有“权威逐代递减律”。皇帝拥有绝对权威,而臣子们的地位极不稳定,随时都会被撤职、下狱、抄家甚至被砍脑袋,其祸福荣辱全取决于皇帝的一念之间,根本不像今日我党干部地位固若金汤,中央只能赎买,不能查办。
传统社会的监察制度也绝非今日我党的监察制度可比。朝廷专门养了一批“言官”,其专业就是找茬。尽管他们官卑职小,却有权弹劾一品大臣乃至亲王贝勒。哪怕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也可举报,没有“诽谤罪”一说,因为“有闻必奏”是他们的责任。奇妙的是,这种监察制度非但没有达到整肃贪污的原设计目的,反而为想办实事的人布下了重重障碍,更为毫无原则的派斗提供了武器。明朝之所以灭亡,我看有一大部分就是因为这种背时制度。
林文忠公最突出的本事,我看还是公关能力,前文第二节就提到了这一点。他不但深获皇帝宠信,而且是士大夫当仁不让的精神领袖,似乎就没怎么被御史们弹劾过,权贵中也没有谁和他过不去,顶多只有个穆彰阿不太喜欢他,但也不是势不两立。这种面面俱到的本事当真少有。
这或许就是他何以能瞒过香港早就失陷的噩耗,不但瞒过了当时的人,而且瞒过后世人直至今天。若您去网上搜索香港的历史,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全都告诉你英国人是在1841年占领香港的,而那是琦善出卖的结果。
其实早在1839年8月23日,亦即虎门销烟结束(同年6月26日)后两个月,英国人就在义律率领下抢占了香港岛,而这完全是林则徐逼出来的。
前文已经介绍过,林则徐把禁烟的希望寄托在鬼子写保证书上,而义律顽固拒绝。为防止英商动摇,他命令所有的英商都从广州撤到澳门去。因为义律拒绝交出林维喜案正凶,林则徐于8月15下令停止对澳门的农产品供应,并向附近城市香山增派两千名士兵。葡萄牙人本来就不喜欢英国人,于是便宣布中立,命令英国人离开澳门。义律只好于8月23日(据《剑桥中国史》为8月24日)率众占领了香港岛,滞留在该地的英国商船达29艘。后来英国舰队对珠江口实行封锁,全靠香港作为军事基地。
因此,香港沦陷始于1839年8月23/24日,从那以后一直处于英国人占领之下。在穿鼻洋战败后,林大帅从未试过收复该岛。这就是英国人为何在后来的和约中几次提出要割让香港岛。
奇妙的是,这明明属于封疆大吏丧失领土的严重败绩,然而不仅当时朝野无一人得知此事,遑论交章弹劾,而且此事明明就写在《剑桥中国史》中,中国史学家却至今对此讳莫如深,苦心孤诣地维持林大帅的“民族英雄”形象。一个人做人能做到隐瞒败绩达168年之久的境界,不能不令人咄咄称奇。
林公隐瞒此事,或许是出于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坚信以坚壁清野即足以把鬼子渴死饿跑。他虽然未向道光报告香港沦陷的事,却也告诉皇帝英船滞留在伶仃洋面,而这不是什么问题,用断绝供应的办法就足以制其死命。他制定的乃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战略:断绝对英夷的供应,禁止他们上岸,通告百姓若英夷上岸滋事即可开枪阻止。虽然打海战打不过英夷,但英船若驶入内河,则必因运转不便“直成釜底游鱼”,若胆敢上岸陆战,则英夷腿不能弯曲,跌倒了就爬不起来,“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有着这许许多多优势,大帅当然是指挥若定,手操胜卷。
这坚定的必胜信念,感染了原来相当谨慎、多次告诫林不要擅启边衅的道光。12月13日(十一月八日),穿鼻海战“捷报”到京,道光帝谕令林则徐永远停止英国贸易,驱逐其所有船只。1840年1月5日(道光二十年十二月一日),刚接替邓廷桢任两广总督的林则徐奉旨宣布封港,永远断绝和英国贸易。
正当君臣陶醉在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之中时,英国政府正在酝酿战争。以维廉•查顿为首的返回英国的奸商们一直在从事宣传战,游说英国国会,将林派兵包围13行描绘为又一个“加尔各答军牢案”,是对女王陛下旗帜的不可容忍的侮辱。
1840年4月7日(道光二十年三月六日),英国议会下院开始对华战争问题辩论。反对党托利党人(即如今的保守党)指出,这场不义战争是由女王的鼠目寸光的现任顾问们引起的,并提出了反战议案。
阁员托马斯•巴宾顿•马可黎为执政的辉格党(即今日自由民主党)作了答辩。他针对议员们的民族自豪感下功夫,用慷慨激昂的排比句作了非常煽情的演说,声称被封锁在广州的英国人“属于一个不习惯于接受失败、屈服或耻辱的国家;他们属于一个必将强迫虐待其子民者交付数量令人震惊的赔款的国家;他们属于能使阿尔及利亚的贝依在其受辱的领事面前赔礼道歉的国家;他们属于为普拉塞原野军牢的受害者报了仇的国家;他们属于自从伟大的护国公(芦注:指克伦威尔)发誓要使英国人享有从前罗马公民所享有的同样声誉以来一直没有衰败过的国家。他们知道,他们虽然被敌人包围,被汪洋大海和大陆隔绝而孤立无援,但谁也不能损害他们的一根毫毛而逍遥法外。”
对此爱国主义煽情,托利党人格兰斯顿作了字字掷地有声的回击:
“我不知道,而且也没有读到过,在起因上还有比这场战争更加不义的战争,还有比这场战争更使我国蒙受永久耻辱的战争。站在对面的这位尊敬的先生竟然谈起在广州上空迎风招展的英国国旗来。那面国旗的升起是为了保护臭名远扬的走私贸易;假如这面国旗从未在中国沿海升起过,而现在升起来了,那么,我们应当以厌恶的心情把它从那里撤回来!”
这是真正的正义和良知的声音,是那个时代的先进价值观的有力表述,也是人类进步的希望所在。它雄辩地表明:即使是在为民族主义狂潮席卷的帝国主义顶峰时代,在老牌帝国主义国家英国的政客们中,人道主义情怀仍然可以压倒爱国主义冲动。遗憾的是中国教科书从不介绍这一争论。
外相巴麦尊狡猾地规避了这义正词严的谴责 。他矢口否认政府支持这种不法的鸦片贸易,坚持说政府要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将来贸易的安全和英国公民的安全。大家应该记住的重要的事情是英国已经受到了侮辱。这样,辩论的中心问题便被他巧妙地转移了。
经过3天激烈辩论,托利党的反战决议案只以5票之差被否决(此据《剑桥中国史》。《中国近代史鉴》提供的表决结果是271票对262票,亦即9票之差)。这大概是英国议会史上主战派与反战派人数最接近的一次。仅此一端就足可看出,即使是在疯狂扩张的维多利亚时代,这场战争都是何等不得人心。
战争风云马上就要降临中国了,天朝君臣尚自醉梦昏昏。最荒谬的是林则徐竟然将美国人送来的情报当成了挑衅。
美国人并未怎么涉入鸦片走私,禁烟对他们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因此他们很痛快地就同意林则徐的具结要求,趁机占领英商留下来的市场而大发横财。当义律绝望地呼吁美国堂兄弟们和他采取同一立场,反对具结,和英商一道撤出广州时,美商领袖福布斯以美国人特有的直率答复道:
“我来中国不是为了疗养或寻欢作乐,只要能卖出一码货或者购进一磅茶叶,我就要坚守岗位……咱们美国佬可没有女王来担保赔偿我们的损失。”
原文有着译文无法传达的讥讽意味,照抄如下,俾懂鬼话的读者一笑:
“I had not come to China for health or pleasure, and that I should remain at my post as long as I could sell a yard of goods, or buy a pound of tea… We Yankees have no Queen to guarantee our losses. ”
[ 本帖最后由 ddec2007 于 2008-4-30 16:0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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