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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装修记(小说)【全文】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3-12-8 01:3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尘凡无忧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尘凡无忧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装修记(小说)



1,



直到飞机即将起飞,她才意识到自己将要离开了。好像她才刚刚回来,不,好像她还没有登上回来的飞机,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放下一切,千山万水辗转归来……路途是那么遥远,仿佛永远不可能抵达目的地。

“妈妈,你真的要回去吗?”女儿柔软的脸庞不舍地贴着她的。

“是的,我真的要回去。”

“那你会好好地回来吗?”女儿不放心地追问。

“会好好回来的。”

现在,她摸摸自己的心——她还是好好的吗?

地面越来越遥远,云朵越来越近,她刚刚经历的那些世上的事便好像也越来越小,越来越不甚真实,阳光强烈地照耀着她的眼睛,一种在地面时感受不到的欢天喜地的热烈的光。她却觉得她该悲伤一下,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了。

眼泪迅疾地应着心中所想流下,好像一直在等待她的指令。

人类真虚伪,她想,即使眼泪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2,



她在机场看到母亲的那一刹那,脚步仿佛被什么绊住了。

零点零零一秒的停顿。

光年停驻般的停顿,只有她自己知道。

现有的时间计时太不精确了。目前科学的解释是一秒钟之内人有七百多个念头。佛家说一秒之内人可以有四万八千念,太快了,以致人都看不清自己的闪念。

然而她是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停顿,仿佛在那个停顿里她越过了漫长的一生。

至于为何停顿,她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回答清楚又如何。

她继续向母亲走去。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太太,正快活着一张脸,一边用猎手看待猎物的目光看着她,一边灵巧地在四下里的人群中流转。任何时候母亲都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集中了无数艳羡地看着她的目光。到八十岁也是如此。

她的眼前闪过母亲十八岁时的照片,不能否认,那个少女的确是美丽的。

五年不见,母亲身材缩小了许多。她那一刻想起外祖母,最后的岁月里一直在缩小。又想到了乌苏拉,马尔克斯最后把她形容成一个干瘪的婴儿大小的老人。很多年后,她也会缩成那么小,躺进棺材里。

可是活着时,她和母亲,为什么她们如此不同?



3,



“我不是担心你嘛。这大半夜的。无论多大,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母亲对着她说,眼睛里撒娇般的笑意却给了身旁的那个女人。

母亲的普通话因为发音不准声调总是东倒西歪,她宁愿从母亲口里听到正宗的乡音,母亲却不知何时开始热衷于说普通话了。

这是她无数次回到家乡的唯一一次,母亲来接她,是她最不需要迎接的一次。她曾经是个孩子过,甚至在孩子这个阶段停留了很多年。那时,母亲在哪里?

“你怎么五年才回来看你妈妈一次?” 那个女人一脸嗔怪的笑,又谄媚地抓住母亲的手,“我跟我妈妈关系可好了,我要是五年看不见我妈妈——别说五年,五个月都不行,我就会想死她了。”说着脸上就有了哭状。

这个女人是母亲叫来接她的男人的顶头上司。“正副经理。”母亲解释。

果然是母亲在向她显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支派毫无血缘关系的有头有脸的人——母亲大约是这样想的。

她微微一笑,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又扫了一眼那个男人。毫无关系的两个中年男女,却能半夜三更一起来机场接人——也就母亲会相信他们的话。也是他们,一天到晚喊母亲“妈妈,亲爱的妈妈”吧。这个甜腻腻的称呼是母亲每年在他们那里消费三四万保健品钱买来的。不过在母亲眼里,这是她仍然流光溢彩的个人魅力得到的爱和尊重。

“我跟我妈妈关系特别特别好。我太爱我妈妈了。每次离开家我跟我妈妈就会睡在一张床上,我妈妈就会一晚上这样捏着我的手,捏着我的脚,摩挲……”那女人说着,用手在母亲的胳膊上抚摸着。她的身上蓦然竖起一层寒毛,脚心也跟着出汗。

母亲却很享受。“她可孝顺了,隔三两个月就要回去看她妈妈。”顿了顿母亲又说,“她的两个小孩,一个十岁,一个五岁,都让她妈妈帮她在老家看着,她自己出来打拼事业。”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一声拖长了的“哦”里,闪过眼前这个故作千娇百媚姿态的女人身为母亲的另一个面,闪过一个十岁孩子和一个五岁孩子隐约的孤单的面孔,然后是她自己的三个小孩,她当初拒绝将其中的一个送给母亲帮助抚养时的争吵,以及诸多无法向外人道的往日时刻……

“都过去了。”她对自己说。然而那个女人喋喋不休地炫耀跟她母亲的爱,到底让她尴尬了。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也感觉尴尬。

看看母亲的脸色,沐浴在那个女人渲染的爱的光辉里,只有得意的快活。



4,



这是她的家。她当年出国前倾尽所有给母亲买的家。

好不容易搁平一双脚,站在满屋拥挤的垃圾堆里,环顾四周,灯光昏暗,被烟火熏黑的墙壁斑驳脱落,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灰烬的味道,有一瞬甚至在摇晃。她想这应当都是她的幻觉。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是她太累了。快两天里,她只睡了二三个小时。

难道这半年多母亲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还是更长的时间?这些垃圾不是一天能够堆积起来的,这几年的疫情母亲都是怎么度过来的?

大火之后她没有跟母亲要过照片,也不跟母亲视频。她跟母亲的联系就是电话和微信。她感谢微信的出现,让她跟母亲非常容易互通消息。但是她拒绝跟母亲使用视频。“视频里的人都太难看。”她用这个理由跟母亲说。母亲爱美,自然接受了。

然而她很清楚,她拒绝使用视频是别的原因。

哥哥自然是没有来过这里。难道侄女也任由母亲这样生活吗?

她来不及追问什么,也没有力气回答母亲的各种问题。用力挤出一个角落放她的行李箱。她问她睡在哪里。

母亲指指那张床,“这里。”

那张床二米宽,她从小睡眠不老实,所以喜欢睡大床。她看了看那张床,贴着墙壁处挤出了大约六七十公分的宽度。倒是铺着看上去干净的新床单。即使这六七十公分的宽度里,床头和床脚处也摆放着枕头和床单被子之外的东西。

不过她来不及嫌弃了。她对母亲并没有指望过什么。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六七十公分之外的床上那一大堆都是什么。她爬上床。

据母亲说,她上床半分钟不到就没有了声音。



5,



她一定梦到过什么,只是不记得了。现在能记住的梦越来越少了。

那只祖父级挂钟唤醒她的时候是夜里两点半,它莫名其妙地打了十下钟,那时她刚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这个挂钟其实没有那么祖父,是父亲买的,大约四十几年。她依稀还能看见那时候,这个挂钟还算一件漂亮时髦的装饰,父亲把它挂在客厅里,那时父亲还年轻,被生活击打过仍满面春风地迎向生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往事,像看老电影一般,有蚀骨的亲切,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身进入那些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还要用这只挂钟。她不记得以前挂在这个房间过。

隔壁母亲的鼾声传过来。她真的回来了。她办成了这件不可想象的事。之前的挣扎显得有点多余。其实世上的事哪里真的有那么难呢?一直向前走就是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她乐观地给自己打气。

然而她知道,和母亲相处,她到底没有什么底气。

这是她活到至今,最长的一次跟母亲独处。她在归来之前就暗暗想象过她和母亲将会相处的图景,带着心灵微妙的颤栗,一种无以言述的不适感——她在担心什么? 这种担心让她产生类似恐惧和厌倦的复杂心理,进而产生一种生理性呕吐的冲动。

她曾经有过跟母亲和谐相处的时候吗?她像猎犬一样在记忆里搜索。记忆里除了破碎的画面就是空白。每当她读到舐犊情深的文字,就会安慰自己,没什么好羡慕的,也没什么好抱怨,她只是没那么幸运罢了。

一个坚硬仿佛带刺的东西扎了她一下,她摸索着打开手机看:一个开始发霉的桃核。一伸手又摸索到一个桃核。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摸索下去了。

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她内心里泛起一阵呻吟般的叹息。

困意像海浪不停地袭击海滩那样袭击过来,她努力想让自己入睡,然而那个挂钟的滴答声一声比一声地清晰起来,雨刷似的刷着她的疲惫蒙尘的神经。

当半个小时后那个失心疯似的挂钟又一次连续敲击十下的时候,她彻底清醒了,干脆披着床单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窗外黛色的天空,思绪一直飘飞到天明。



6,



母亲不知道那只挂钟会半夜打钟,也不知道静夜里那个清脆的滴答声多么扰人。母亲只是为了她回来方便看时间特地给老挂钟上紧了弦……母亲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只睡了两个小时的身体多么疲惫,然而她在坚持着开始着手收拾满屋子杂乱的东西——反正都是她的事,早点做早点看着舒服些。

她的内心里就要对母亲的粗心产生抱怨了。直到发现母亲开着洗手间的水龙头,水哗哗地流,母亲就在旁边却只顾站着跟她说话。

“关上水啊,妈妈!”她轻声提醒母亲。

“什么?”母亲一脸茫然。

“水啊,水龙头没有关,在哗哗地流呢,还教我们要节约......”她藏起自己的不耐烦轻轻笑着说,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整理行李箱。一会儿她要去哥哥家,自然要带礼物。

轮到母亲不高兴了,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教训她:“你就不能好好地大声说话吗!说话要对着人说,不要低下头也不过转过头,那样谁能听得清你说什么!”

她惊讶了。迅速地抬起头看看母亲。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把水龙头关上。

“妈妈,你没听到这哗哗的水声吗?”

“没听到啊。”

“那你……能听到外面的雨声吗?”

豆大的雨点正劈里啪啦地砸着屋顶。她们住在顶楼,和此刻密集的雨声极为亲近。

“外面下雨了吗?”母亲茫然地看看她。

她回以同样茫然的脸孔看着母亲。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母亲转身走到阳台上去。

“哦,是下雨了。”母亲嘴里不甘心地问,“雨声大吗?”

“挺大的。”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母亲耳朵背了。无论母亲自诩心态多么年轻,外表看上去多么精力充沛,又有多少人夸赞她体态健康灵巧——她到底是老了。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悲哀。这悲哀来得那么莫名迅疾,以致她不得不低下头做忙碌的样子去掩盖突然而至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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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8 01: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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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她在去哥哥家的路上反复修改了几次内心的话语,最终全部推翻了。她决定先什么都不说。

那是极短的一段路。不到两百米?她却走得腿脚发软。大概是两天多里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的缘故。然而,并不是因为这个。

她在哥哥家楼下停留了漫长的一会儿。

楼前的那个当年专门兴建的停车场已经弃用了,现在整个小区都拔掉了绿植,改建成了停车场。曾经光滑的水泥地恣意地裂开缝隙,野性的青草招摇在初秋仍炽烈的风里,仿佛在宣告自然的力量。

还有时间,这自然的同谋。

这世间有什么是人力能够真正遮盖得住的呢?她的目光在荒凉的停车场里漫无目的飘荡着。所有的虚妄都会被雨打风吹去。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咀嚼着这句话,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苦涩。

她想起疫情最凶猛的时候,她希望哥哥给她从国内寄一百个口罩,那时候国外已经几乎买不到口罩了。中间有些波折,最终哥哥以他要做生意没时间出去买口罩结束了跟她的对话。她只好去找朋友,她原是不好意思跟朋友开口,她是有哥哥的人呐。朋友也是生意人,放下电话关了店门就去给她买,三天后她就收到了口罩。

她和哥哥从来都不亲密。当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周到地呵护着自己的大哥时,她只是笑笑。也许这就是根源。一个盘桓扭结的根随着时间向上攀援,只有站到时间的尽头才能看清它成熟后的模样。

为什么她和哥哥从来都不亲密?她没有追问过自己,就像不再追问命运那样——只是徒然浪费时间。

哥哥果然对母亲的状况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她便也绝口不提。

哥哥家还是跟从前一样。她站在房屋中间像站在孤立无援的大海中央。她曾经住在这个房子里过,后来父母把这套房让给哥哥结婚居住。她从窗口向外望,一切都是模糊的记忆。她在这里只住过短短的时间。那时她已经去北京读书了。所以她跟哥哥,彼此间的情义也是短短的模糊的吧。

可是……她尽了力。



8,



“你不欠你哥哥的。姑姑也不欠。你们帮他他应当感谢才对。”表姐说,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眼睛从她转到母亲,又从母亲转到她。

在她回来之前的半年多里,没有一个亲戚来看过母亲大火焚烧后的房子。也不能完全怪哥哥冷漠,母亲的确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

表姐生有一张利嘴,让她羡慕至极的一张嘴。这些话她并非想不到,只是说不出口。太多的话她说不出口。她牢记外祖母的四字经:祸从口出。话说出口就是尖刀,就会刺破本就稀薄的情分。捅破了亲情的窗户纸,也是祸啊——人生可以取暖的就那么几个小小的风雨飘摇的窗户。

她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欺骗自己。她安心于把话全部放在心里,就像把整个人间的悲喜活吞了下去。有时候她看自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青蛙,喉咙和肚皮一鼓一鼓的,快撑破的样子——都是想对整个人间说的话。

“姑姑,你不听我的,那个房子就不该让沁子再给博闻,那本就该是沁子的啊!”

“我爸希望我这样做。”她抢着答。

母亲自然是偏向着哥哥的,即使他不管她的死活,她仍是偏向着他。他是她的儿子啊,她的儿子不能比别人差。她却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既然这是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临终时的父亲看到了那座房子会值钱,但是他看到了二十年后哥哥对母亲会如此绝情么?

“你嫂子发病的时候你还给你哥哥每月转钱吗?”

她点点头。“我妈也一起转钱给他。我给多少我妈就给多少。我们本来打算这样坚持五年。”

这是今年年初的事。那时嫂子发病,她决定和母亲一起每月给哥哥一笔钱,一是帮助哥哥度过难关,二是调和哥哥和母亲的关系。她天真地以为可以用房子和钱来软化哥哥坚硬的心。

然而她太一厢情愿了。

表姐的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哥这是怎么了?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给他这么多钱他还不肯尽点义务吗?”

她无法回答。

是啊,哥哥是怎么了?她的那个当年以为不够美满的家怎么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不堪注目了?

“你要跟你哥说。该说的就要跟他说。你不能都忍着。你忍着他就更不管不顾,他不会去主动心疼你的。他不能把担子全放到你肩上。你在万里之外啊!他就在门口守着啊!何况姑姑还帮他养大茉茉,何况他还从姑姑这里拿了两套房子!他这样还配称人嘛!你要跟你哥表达你的不满,要把这些话都说给他听!”

表姐的话机关枪似的射击着,大眼睛精力十足地骨碌着。她用自己困极不能集中精神的眼睛紧盯着表姐的眼睛,时不时就现出重影。表姐的精力怎么这么充沛,这双眼睛转得怎么这么让人晕。

她恍惚地不置可否地笑。她从来就不知道如何得体地向这个世界表达不满,对亲人,更不会。



9,



每个人都说该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一边说一边用疑惑的眼光察看她的神色,看她犹疑的样子似乎她不舍得钱——谁都知道现在的养老院快成奢侈的地方了,没有足够的钱进不去。

她在心里叹口气。她不止一次跟母亲说起过去养老院,母亲从来都是断然拒绝。

“我去那里干嘛?那里就是监狱!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

“我现在有手有脚能蹦能跳,我可不去养老院!”

“放心吧,我要是死也会一下子就死了,不会连累你。但是我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我就要自己作主。”

死亡像只风筝,被母亲的话时而从云端拽出一个狰狞的小脸儿,转瞬又隐入厚厚的安详的云层里。

不得不说,对八十岁而言,母亲的身体的确算得上令人称羡的健康。她想起外祖母在这个年龄时,刚强了一辈子的个性变得柔顺极了——“人老了,没能耐了,就要听儿女的。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

老去的外祖母果真把自己修炼得像个面团,任由自己的儿孙辈们为自己做各种主张。现在看,这是外祖母智慧的结果,也有无法言说的无奈。当然更有外祖母对儿孙们的爱与体谅,毕竟儿孙们也各有自己杂乱无章的人生要去负担。

但是母亲有任性的资本。母亲有退休金,身体健康,头脑清晰……至少在某些事情上是非常清晰的,受人蛊惑上当是另一回事。她露出一个苦笑。

母亲何时没有任性的资本过呢?她凭什么要让母亲服从于她的意志?她为什么不可以满足母亲的要求?母亲为什么不可以任性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她已经八十岁?

她轻轻挥挥手,推开了众人的话语像推开飞扬的尘屑,在那一刻决定给母亲装修房屋。

即便只是短暂的光阴,她也想给母亲这种体面。她已经无法给予母亲一个女儿应该给予母亲的爱了,但她可以帮助母亲实现这个心愿:活个尽兴。

不是像哥哥讽刺她那样的——她太会装——她在哥哥眼里就是这样的么?她只想竭尽所能地做好一个人子的角色罢了。

竭尽所能,便再无亏欠。



10,



那是她回来的第二天的晚上,她抱着一箱矿泉水摇摇晃晃略带气喘地爬上四楼。

她没有洁癖,然而母亲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仿佛落着火过之后的尘土和一种……老年人的气味。她无法逼迫自己去接受母亲家里的水和食物。毫不夸张地说,母亲的厨房是她生平所见的最脏和最乱。她可以装,然而身体不会装,她真的会呕吐。母亲做的饭她一直无法下咽。以前孩子跟着回来,她以孩子为借口。现在她没有借口了,光秃秃地裸露在无遮拦的生活面前。

她选择了对母亲坦白:她回来这段时间不在家里吃饭。自然会有争执。妥协是她可以吃母亲煮的青玉米棒子和鸡蛋。

母亲找来的两个陌生男人等在房间里。她的脸先是红了。母亲的家里多出她一个人都没有地方站,何况多出两个陌生大男人。

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跟母亲熟悉一些,住在这个小区里,另一个是他找来的装修公司的老板,白衣白裤,气宇轩昂地站在垃圾堆里,脸上有掩藏不住的惊讶和厌恶。她推门进来的那一霎那,他狠狠地盯着她的脸看。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跟母亲的家太不协调了。她嘴角轻轻扬了扬,算是跟他们打过招呼。后来她想,他那一刻的目光里肯定有着她没有意识到的轻蔑。

母亲正眼睛里放着亮光,一脸笑嘻嘻地跟那两个男人说着话,“那帮围在楼下看热闹的人都问,’这是谁家着火了?’有人就回答,‘不知道叫什么。就知道是个年轻的老太太’。”

“年轻的老太太”,可以想见这个词语让母亲有多兴奋。她刚回来两天就听母亲说过不下十遍了。

那个母亲相熟些的男人一口一个大姑娘地叫她,让她说不出地别扭。

“大姑娘你早该回来看看你妈了。”

“大姑娘我跟你妈很熟,她老早说要收拾房子,就是一直在等你回来。”

“大姑娘你放心吧,你妈这个房子交给我了。你到时候该回去就回去,我保准给你弄得漂漂亮亮的。”

她笑着但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请别叫我大姑娘好吗?我的年纪可不比你小啊!”

其实她吃不准那个男人的年纪。但是用这个词语称呼她,她只觉得对方轻浮。当她说出自己的年纪时,那个男人的眼光直勾勾地死盯了她半天,“怎么可能?”他嗫嚅道。那个白衣老板也好像跟着吃了一惊,却有分寸得多,没那么无礼。不过他的目光显然柔和了。

对于装修,她什么都不懂。只能故作懂得似的镇定地问些不搭边的问题,一种无助感时时地向她袭击过来。

当偶然说到她还有个哥哥时,两个人都像石化了似的愣在那里。尤其那个母亲相熟一些的男人,简直比知道她的年龄还吃惊:“你还有个哥哥?你妈还有一个儿子?从来都没有听你妈说起过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回家后头一次,她感到想大笑,然而她转眼看见母亲像个谎言被拆穿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她又无端地伤感了。



11,



“你真的不吃你妈妈做的饭吗?你怎么能不吃你妈妈做的饭呢?这说不过去啊!”

“你这样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那是——老妈妈为你做的饭啊!”

后来她想,就是因为这几句话,就是因为他当时说这几句话时脸上那份醉意朦胧般的伤感,还有对她的直言不讳的责备,让她决定,就是他了,就让他装修房子。

他昨天晚上临走前邀请她过来店里看看材料。“只是随便看看。”他强调。她当时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本来也只是想过来先看看。对装修她是外行,对这个故乡,她也如同外乡人了。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他说的街名。离她家不远,步行二十几分钟。他竟然一直记着这件事,一直在店里等她。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他真的是喝酒了。

她没有辩解。只是反问了一句:“如果我的妈妈是你的妈妈,你会吃我妈做的饭吗?”

“不会,”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放出一个短促的无奈的苦笑,“我也吃不下去。”

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鼓励了他。

“那个厨房,那做出来的东西还能吃嘛。”

“你就不能帮你妈收拾一下厨房,帮她弄干净吗?你看看那个厨房!”他又来责备她。

她收住笑,低下头沉默。责备人是太容易的一件事,而辩解对她来说是艰难的。

“没法收拾是不是?”他竟然自己替她回答了。

她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她不想告诉他,昨天整整一天,她也就收拾出她睡的那张床,她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假如睡眠不足,她会累倒的。

不,那绝不是单纯的收拾,是——不可避免的争吵。她要扔什么都要问一下母亲。那些东西每一样东西在她眼里都是没用的,都是可以扔掉的垃圾,但在母亲眼里,每一样东西都有用。

“不得不说,我做装修快四十年了,头一次遇见你妈这样的家。”

她还是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你母亲的身体真是好。精神头儿真是足啊。我母亲跟你母亲一样年纪,身体根本没法比。”

他啧啧称羡着,话里开始有了安慰她的意味。然后说起他的父亲,竟然也是比他的母亲大七岁。他们的父母竟然是同岁,而他,比她大十岁。

“你委屈不委屈?”他问。

“委屈什么?”

“你哥不管你妈,让你这个当妹妹的管,让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给你妈装修房子。你心里真的不委屈吗?”

她笑笑。“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是我的妈妈呀。”

“但是你有哥哥啊。你哥就在边儿上守着。他这样做搁哪儿都说不过去啊。法律规定子女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他不管妈妈是违法的啊。于情于法,你哥这样做都不像个男人……”

那两个店员不知何时送货去了,店里只有他跟她。她坐在他的对面,细啜着他刚给她煮好的茶水。三天了,这是她回来第一次喝到热茶水。再抬眼端详他,他其实比看上去年轻几岁,眉眼之间有一股男性的气概,看向她的眼睛里再没有一星半点儿昨天晚上的轻蔑和不耐烦,取代的是一种相识已久的亲近,甚至是温情。

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生意人吧,她想。



12,



“他喜欢你呗!”母亲的话语不咸不淡的。

她没有应声,装作正在忙碌手中的事没有听见。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母亲好像从来都不太高兴看见别人喜欢她。就像那一晚,那两个男人知道她的年纪后对她的肆无忌惮的欣赏和盯视,母亲在一旁却显出落寞的样子。她能感受到母亲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妒忌,一丝否定,一丝不服气。这种眼神从她刚刚长成少女之后她就开始感受了。

她曾经很不理解母亲的这种心理,后来想明白,母亲实在是觉得她自己才应当是受瞩目的那个——“我是人眼啊!”“人眼”这个词不知道是哪个人曾经这样恭维过母亲,意思是说母亲是人群中目光聚集的那个,母亲就死死地记住了这个词。

倒也很形象——母亲从来不喜欢居于角落里,不甘心被别人的光芒遮住,即使这个别人是自己的女儿。这一点与她完全相反,她甘心隐没在别人的光辉里。

比如那一晚,她一点也没有母亲那种兴奋,却觉得完全外行的母亲和她不得不局促地面对着两个陌生男人挑剔的眼光时,很有点孤儿寡母的凄凉无助感。大概也正是这种孤儿寡母的形象,才让装修老板决定帮助她们装修吧——他明知道给乱如母亲的家装修这种活儿可能没人愿意接手。

“这怎么装修?连个搁脚的地方都没有……”

“哎吆!……我X!”

其中的一个师傅差点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忍不住说了句脏话。

母亲的家……也真是难为装修师傅们了。哥哥就曾经说过,母亲的家乱到完全不怕小偷,因为小偷进门看到这满满一家的东西,立时就晕掉了——这还是五年以前的情形,哥哥已经五年没有踏入过母亲的家了。五年之后的母亲的家更是无以形容得乱糟糟。她发过一张照片给孩子,结果引来一片意料中的惊呼:“我的老天爷啊!妈妈你这哪里是度假!你可不要累坏了自己啊!”

但母亲对家里的情形泰然自若,也只有母亲是如此。那两个被装修老板派来丈量房间尺寸的装修师傅一脸难以掩饰的嫌弃和厌恶,她才意识到,单单装修老板同意给她装修还不够,她还需要搞定这两个装修师傅,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

母亲体会不到她的这种屈辱感。

要是这种事、这些人哥哥来应对多好!她在心里生出这种期望,又飞快地自行掐灭了它。她谁都指靠不上,只能靠自己。

她不知道该如何跟有些粗鲁的男人打交道。他们可能是善良的,然而,善良不足以让他们开心接受母亲家的装修。必须要有一些足以诱惑他们的吸引力,他们才会接手。

老板和员工,到底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呐。她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她本能地拒绝男人的带有颜色的眼神。之所以她去找装修老板,也是因为第一次相见时装修老板看她的眼神是狠狠的,虽然狠,但丝毫没有下流的感觉。至少,他是一个有自控力的男人,懂得保持自己的体面。若是他也像母亲相熟一点的那个男人,她百分百就放弃他了。

她不得不对着装修师傅们施出一些柔媚的笑。她并非不懂得男人的心思。当装修老板把她介绍给这两位师傅时,他们的眼睛一亮——那亮光自然是来自性别的原始吸引——就像那晚母亲相熟的那个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样。并非她美,她只是有些特别,尤其装修老板在介绍她时强调了她的年纪和外貌气质的不相称:“看看人家,长得真是少面!”

这句话是老板对着他的儿子说的,老板最开始以为她跟他的儿子同龄。他的儿子竟然快四十岁了,是小老板,却没有他的那种气宇轩昂,整个人很松垮的感觉,不过看上去倒是很憨厚善良的样子。

她听不懂“少面”这个词,老板的儿子在一旁解释,是夸她长得年轻的意思。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确该感谢装修老板,更多的缘于他的坚持和对装修师傅强制性的游说,她才能够顺利地帮母亲装修房子。

她当即给付了装修材料钱,没有还一分价钱。她不擅长谈价钱。其实她也有同学的丈夫就是做装修,但是她想想还是作罢。她不想跟朋友做生意,既不希望自己被朋友杀熟,也不愿意占慷慨大方的朋友便宜。她还是宁愿跟陌生人打清爽的交道,也不希望因为装修一个房子而破坏几十年的友谊。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记账本子。”她装作认真扫了一眼装修老板记递给她的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就放下了账本。

约定两天后开工。

她负责回家去收拾东西。这回就算累死也要彻底收拾东西了,不然装修架子都没有地方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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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你把你妈家里没用的东西趁着这次装修都给她扔了!”

“在我眼里看,那些没有一样有用的!”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装修老板又软了声音试探着问她。“你觉得那些东西有有用的吗?”

她笑。当然都没用。

但是她做不了母亲的主。那是她给母亲买的房子,怎么摆布就得母亲说了算。

母亲是什么都要留着。单单六七平方米的卫生间里大大小小的水盆,她数了数就有九个,常常一字排开,一个不算小的卫生间就没地方搁脚了。母亲一个也不让她丢弃或者拿出去让别人捡走。

因为母亲固执地要保留一些在她眼里没用的东西,她要忙碌的事情就格外得多出了很多倍。算上阳台,家里大小一共七个房间,她每天就像蚂蚁搬家似的忙着把东西四处挪动,从这个房间搬到其它六个房间,腾空它让师傅装修,再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回来,同时挤出地方搁别的房间的东西,需要清空另一间房间……如此循环往复。

她实在不想去回想那段日子的辛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体力了——在时差没有倒好,每天最多睡四、五个小时多数时候只吃两顿饭的情况下,连续地干体力活。真的是体力活,压根儿不需要动脑,也根本没有时间动脑。

“难怪劳动人民好控制呢。”有时候她会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然而也只是一闪。

她像个机器人似的,每时每刻不停地劳作。要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搬来搬去那些笨重的家具;要么是踢踢踏踏地下楼扔垃圾,再呼哧呼哧地爬上来,有时她看着高高的楼层会恼怒自己:当初发疯了吗?买顶层。

那二十天里她上下楼估计有几百趟,反正她新买的三百个垃圾袋几乎全用光了。母亲为她专门买新垃圾袋扔垃圾还狠狠地数落了她好几天。

要么是她蹲在地上收拾母亲丢弃在床下沙发下桌子下墙角里的各种干瘪的发了霉的果核,揉成各种形状的擤鼻涕纸,脏兮兮的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旧塑料袋,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碎布头,写满字的从各种包装盒上剪下来的纸片,以及各种她想象不到的东西……

她甚至找出来半袋子的袜子,五颜六色,有脏的,有干净的,有全新的没穿过的,有破了洞走了丝的……一共几十只。

母亲从来都不是擅长家务的人,却也并没有这么邋遢过,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难怪她不回来就没有一个亲戚登门来看望母亲。

母亲是怎么过日子的?她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放任到这种地步?她又是怎么从母亲的手底下长大的,长成了不一样的人?她脑中回旋着这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她只能庆幸,幸好她已经长大了。



14,



母亲常常对着她笑嘻嘻地说,“没办法,我天生就是不会收拾家。”

她心里快要被母亲的笑激怒了——她从母亲的笑里看到了一种得意和炫耀。难道她天生就是会收拾家的,天生就是来给母亲收拾家的?

母亲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把这满屋子的垃圾让她来收拾有什么可觉得愧疚。母亲也丝毫没有心疼她的身体的意思。也许她在母亲眼里真的还是个小孩儿,生龙活虎力大似牛精力无限……然而,她早就不是了。母亲怎么可以忽略这一点?

母亲真的爱过她吗?她一这样追问自己,就会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一样在狂风中飘摇起来,心也跟着生出暮秋般的荒凉。她便赶紧收住思绪,把自己从不知处叫回来,叫到眼前成堆的垃圾面前——装修师傅正等着她收拾出地方来好腾挪家具呢。

“我眼里就没有垃圾,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心干净就行了。你的心干净了,眼里就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了,也就没有什么看着不顺眼了。”母亲说急了就会拍着胸口,以示自己的心干净。

她就真的被气笑了。她嫌弃母亲家里乱糟糟得像垃圾场,是说明她心里不干净吗?

当然从某种角度说,母亲这也算一种境界了。用表姐的话说,“姑姑,你用现在的话说叫’老年少女’,一辈子也没有成熟过。”

“姑姑,你这种个性适合出家,不适合婚姻,不适合做母亲,不应当有儿有女。”

她惊讶着表姐的通透,五年不见,经历过疫情里失去父母双重之痛的表姐好像一下子变成智者了。母亲却受到赞美似的咧开嘴快活地笑,牙龈都露出来了。

然而母亲又很享受她为她收拾屋子。母亲可以一边享受慢慢露出的房间地板的原来样子,一边会急眉皱脸地训斥她乱扔东西。为了留下一些完全没用母亲却觉得有用的东西,母亲会对她捶胸顿足,更有几次抬出了上帝的名义来阻止她,训斥她浪费,不听母亲的话,不是个孝顺的女儿——上帝会教训她的。

仅仅是体力上的累她也认了,然而精神折磨给她巨大的疲惫,有时会一下子压垮她。她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费力地摆脱母亲的精神控制,但即使她跑到国外去,她还是输了。

不过当她听到母亲说,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孤单的时候,这些垃圾可以陪伴她,她就一下子全没有了力气去抱怨和反抗——母亲到底是可怜的,就随她高兴吧。

只是这一世的缘分,倾尽了就好。

母亲最令她佩服的却是,无论家里乱成什么样子,每次出门前一定要打扮得很精致,快披肩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一个有型有款的发髻,在镜子里自己前前后后看得满意,然后把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往身后一扔,母亲光鲜鲜地出门去了。

仅有的一次,那天阳光灿烂,母亲穿着浅紫色的过膝真丝裙装,浅卡其色的裤子,头上戴着浅驼色的渔夫女帽——整个像少女的打扮。母亲忘记戴墨镜,她就把自己暗红色超大墨镜给母亲戴上,恰巧楼下停了一辆白车,母亲就靠着白车,笑得得意洋洋……后来她把这张照片给朋友看,她们都惊讶,“你妈妈还这么年轻精神啊,气色这么好,看上去像个老教授的样子!”

一切都是看上去。看上去的母亲很容易让一些异性倾慕,这些倾慕只能远远地消受。

母亲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来不带朋友回家,即使连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谣传说母亲有不少男朋友。她就觉得好笑,他们知道母亲八十岁了么?连门都没有进过的人能叫男朋友吗?心情好的时候她也跟母亲开玩笑:“无论他表现得对你多倾倒,一定不要带他进家门,他会吓得转身就跑的。”

母亲倒是不觉得被冒犯,反而为这个笑话开心得哈哈大笑。



15,



她是在开工装修第一天决定弃用母亲相熟的那个男人的,转而全部由装修老板他们负责全部装修事宜,本来她打算只让装修老板给房子吊顶,母亲相熟的那个男人负责粉刷墙壁。

那个男人她第一眼印象就不好,果然,开工第一天他跑来跟小老板吵架,大呼小叫地要求把门窗给他留下拆。她这才搞明白,拆卸每一扇门窗都要单独收取劳力费,那个男人觉得是他介绍给装修老板的生意,他有理由多拿一些好处。

进而她搞清楚,他有一份工作,只是用休息的时间来赚些外快。要是这样算,他说的给母亲刷墙不知道哪年哪月会完成。

虽然并不特别吃惊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但她心里仍然发凉,之前母亲把这个人形容成了活雷锋,却是这样。眼睛看的人都看不准,何况手机里那些专会花言巧语的家伙,难怪母亲会一个劲儿地上当受骗。

她不可能等那个男人有时间的时候再来拆门窗,她要赶时间。于是她当即决定,不粉刷墙壁了,改成贴墙板。这意味着,装修花费时间会大大缩短,装修费用则会大大增加。

她手机里有不到三万块钱,之前的预算是两万用来吊顶和刷墙,现在算下来,她手上的钱可能不够用了。

环顾了一遍四周人群,她问母亲,手里有没有钱,她先借用一下。

母亲把手机递给她:“喏,都在这里面了。”

母亲的微信钱包里关连着七八个银行账户,都是母亲做各种线上投资时应对方的要求开设的。她一个一个地帮母亲查看账户,七八个账户打开来看,包括母亲的工资卡,总共不到五百块钱。

“马上就要开工资了。”母亲在旁边提醒她。

没有人相信,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退休几十年,住着不花钱的房子,还有她曾经给父亲垫付的几万块医药费都报销在母亲手里,还有父亲的丧葬费,还有她在北京的房子出租过十年的房租,以及父亲遗留给她的那座房子的二十年的租金……所有这些,如今只有不到五百块钱。

“我是月光族。跟九零后的一样的消费观念。”母亲笑嘻嘻地逢人就这样说,容光焕发的脸上都是自豪。那时她还不相信,虽说她知道母亲上各种当,借钱给陌生人,每年买无数保健品,但母亲怎么也该备点急用的钱在手上吧。

没有。母亲活到八十岁,全部的身家只有四百七十七块。她非但没有从母亲那里借到一分钱,反而转给母亲二千块。

她说给谁听估计谁都不信。她其实没什么人可说给他们听,不然她真会成为祥林嫂的。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装修老板瞪大那双见多识广的眼睛,她就觉得有点受到安慰。好像眼下没有比装修老板的店铺能让她稍微休息一下的地方了,也没有比装修老板更懂得她的人了——他见识了她的独一无二的母亲。

“别说你哥会生气,叫我也会生气。这样乱花钱谁不生气。但是生气归生气,还是妈妈啊,不能不管啊。”

“你们想办法从你妈那里把钱给她哄过来,你们给存着需要的时候用。”

她苦笑。她对自己任性自我的母亲完全束手无策。母亲花的是她自己的退休金,她没有资格控制母亲怎么花,那样的话,她不就跟母亲是一样的人了么?她想给母亲完全的自由。

可是——她的目光从装修老板的门店里看出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好像都神态悠游轻松,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呵!



16,



她比预先料想的更早地病倒了。

高烧发起来那天正好是中秋节,中午的时候她勉强打起精神陪两位装修师傅吃午饭,她母亲喜爱张罗这种事,既要争着给师傅们小费,又要请他们一起吃顿饭。在她觉得,小费可以给,但吃饭就没必要了,跟两个陌生的男人在饭桌上大眼瞪小眼,多尴尬啊。但她不好争辩,寄希望于两位师傅会推辞这顿饭局,结果两个人竟欣然同意。她只有去饭馆订座。

男人好像跟谁都能在一起吃饭,母亲也是,她不行,不行但也要做出来热情的样子招呼两位师傅,她是东家嘛,虽然两位师傅干活的时候她一刻也不停地在旁边跟着伺候,师傅吩咐什么要求什么她就得赶紧去做,完全一个小工的样子——没办法,谁叫母亲的家这么乱,人家给你装修都像在给你面子呢。

她又想到了哥哥。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二十年前她刚买了房子,也是装修请师傅吃饭就是哥哥陪着,虽然那次哥哥是伸手向她要的饭钱。她那时很穷,给母亲买了房子口袋基本就空了。看着眼前她就觉得好笑,那时她真是不知好歹,还对哥哥有过抱怨:一顿饭而已,哪里至于还伸手向她要钱。她给母亲买房子不也是想让哥哥没有后顾之忧么。哥哥本来提出两个人各出一半钱给母亲买房,她想哥哥的条件到底不如她,还是她都出了吧,也少了日后麻烦——她在这一点上是明智的。

唯一不知道那时哥哥其实也有钱自己负担一套格外的房子,这是日后哥哥自己说的,他说他没有眼光,当时该把钱投到房地产上。她听到这话呆了一呆:原来哥哥有钱。哥哥那时说他没钱。

装修这件事哥哥终于知道了。是侄女告诉他的。侄女给母亲短讯,说中秋节要过来吃饭。母亲回复说,没有时间,也没有做饭的地方,家里在装修。侄女“啊”了一声,再没有消息。然后她收到了哥哥的微信,邀请她哪天晚上一起吃顿饭,同时也说,他听说在装修,反正他不过来(帮忙),让她们自己看着折腾之类的云云。

她握着手机,感觉一阵一阵发冷。母亲听说哥哥知道了她们在装修房子的事,还抱着快乐的希望让她跟哥哥说,他有空过来帮帮忙抬家具……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五年了,相距百米不曾登门,路上遇见就转头侧身视而不见……母亲怎么还会对哥哥抱着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拒绝了哥哥的邀请,说她太忙,没时间吃饭——也是实话。

她不由神思恍惚,她跟哥哥,情分就到这里了吗?

勉强把午饭皆大欢喜地吃完,下午和第二天师傅们要休息。她瞅着这个空挡,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开始发烧。



17,



母亲家里没有感冒药,也没有温度计。不知道母亲怎么熬过疫情三年的。不过母亲有满满一大橱柜的保健品,拉开柜门要往外流的样子,有买的,有她寄回来的,有赠送的,足够吃个三五年。

“保健品还是有用处的”——她看着柜子里的保健品轻笑,无论如何,母亲身体健康的确省了她很多的心。

她躺在床上正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出门买药时,侄女来了。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二次见侄女。第一次是她刚回家的当天,从哥哥家回来不久,侄女就来了。她当时正蹲在门厅里收拾成堆的垃圾,看见侄女眼睛不由得发出亮光。然而侄女只是来拿她的礼物,她回来之前告诉侄女,要送她一个Coach包,让她选个喜欢的颜色。她觉得这种包不华丽比较实用适合侄女刚大学毕业的身份。侄女站在门厅里的地垫上,拿了包,口罩都没有摘下来,挥挥手就走了。她还送了侄女的妈妈——她的以前的嫂子——一套香水。总共有五分钟?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侄女下楼,心里凉得不行——现在的孩子眼里心里只有自己了。

这一次侄女照样没有摘下口罩,不过看见她病了,倒是主动提出给她买感冒药。感冒药买来,侄女害怕被她传染似的放下药就走了。家里因为装修东西摆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侄女好像没看见一样没多说一个字。

她对侄女彻底不抱任何希望了。之前她听哥哥说过,侄女曾经为了那套房子跟他闹脾气,为不把房子给她而要跟他断绝父女关系,因为她本来打算给哥哥的那套房子换成现金,哥哥和侄女一人一半,她更多的是为哥哥着想。最终那套按照父亲遗愿给哥哥的房子落到侄女手里了。她给侄女的房子自然要大过父亲希望她让出的部分。

她想着有机会还是要跟哥哥说一声,侄女这样好像有点……有点只顾自己了,她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过年过生日还会找奶奶要钱,而奶奶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管不顾。

隔了两天的晚上,她稍微好了点,就下楼去小区里的公园遛达,她一直都没有时间晚上出来遛达。初秋仍人流如织的公园广场里很多人在跳舞很多人在观看很多人在散步,结果出其不意地遇上了哥哥。

这是她回来第二次看见哥哥。陌生的人群中看见哥哥,像个陌生人一样遥远。

然后他们就发生了那次剧烈的争吵。



18,



也是那一晚,完全冷静下来后,她才赫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假如把她的心比做一套老式住宅(在人世坐落了这么久,风吹雨淋,她的确是老式的了),那就是一场无意中发生的大火,火势迅猛地焚烧着她的前半生,即使她用理性快速扑灭了大火......有一间房间完全烧光了,而大火和浓烟舔过的地方,无一都留下了斑驳丑陋的痕迹。

她站在自己的心灵火过之后的狼藉里,像站在刚回来时初见的母亲的家——宛如一个巨大的人世的垃圾场。

她怎么会像个渐忘的老人一样忘记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分寸,以致引发了这场大火?

她在那一刻浑身哆嗦着……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为着哥哥对母亲的咒骂气疯了。平生头一次,她对哥哥拼尽全力地扯着嗓子说话,那晚她病着嗓子本来就有点哑,那晚的鼓声怎么那么大……

对面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哥哥,但他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他有他自己的生存逻辑,即使与她的多么不同,他为什么不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活着?她一直都尊重哥哥的选择的,她一贯的优雅的淡漠哪里去了?

她有资格教训哥哥吗?她一定是对的吗?她知道她离开的这些年哥哥究竟受了多少母亲的精神折磨吗?哥哥对母亲越是咒骂,越说明哥哥内心的可怜和虚弱啊——哥哥真的被母亲伤害得千疮百孔,心死如灰了吧。

那天深夜她躺在床上,光光地睁着一双眼睛,死盯着自己被大火焚烧后的人生——那个最原始的火引子是钱吗?

钱真是个卑劣的东西啊!

隔壁母亲的房间亮着灯,母亲在听手机里的某个人洗脑的讲话:“亲爱的家人们,你们准备好了吗?天文数字的钱就要划入你的银行账户了!你们要挺住啊!你们都买到救心丸了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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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8 01:3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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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母亲始终也不知道她跟哥哥之间的对话,只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忽然说不出话,嗓子哑掉了。

她只是沉默地挣扎着继续收拾母亲的垃圾。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她宁愿母亲对哥哥还抱着天真的幻想,有幻想就还有希望。

她也需要把内心里垃圾场般的老宅重新粉刷装饰一下了——她不可以面目狰狞地活着,即使这种内心的狰狞只能自己看到。

那两天,母亲没少唠叨她。母亲也是心疼她,她的脸色明显得憔悴暗淡。

母亲的唠叨总是一个模式,总是起于对她的讥讽,终于对母亲自己的生活方式的炫耀。母亲说她不知道休息是受累的命,有福不会享;说她不像她,懂得保命是第一位的;说她懂得生活,不收拾家是为了把收拾家的时间拿来到外面玩儿,人人都羡慕她活得这么潇洒……母亲总是把别人随口说的客套话当成是真话。

即使是讽刺和炫耀的唠叨——也是爱吧。

不过母亲的确懂得保养,即便装修这些天东西总是不知道都搁到哪里了,母亲也总是举着分了家的烧水壶——要么是壶身,要么是底座——去满家地寻找另一半,母亲需要热水冲饮她的那些保健品。稍微累了,也不管师傅们在不在眼前,母亲就去上床休息,而母亲的休息,不是打盹儿,是躺在床上划手机。后来她就知道,母亲说累了,只是手机瘾犯了,要去躺着抽两口大烟。

母亲对手机的沉迷是她不曾料到的,比她的瘾大多了。学会用手机对母亲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母亲上的那么多当都是手机害的,母亲常常把一看就是群发的消息给她看,说那些人是多么关心她,然后那些人随便说什么母亲就相信。有一个母亲完全不认识的微友就是这样骗了母亲几千块钱,母亲却觉得他是好人,因为她每天都能收到他的早安问候。她告诉母亲那个人是骗子,母亲却说她是小人之心。

只是更多时候,她看着躺在床上划手机的母亲又想,手机应当可以算个好东西,至少,没有人陪伴的时候,有了手机,母亲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20,



其实回国那些天里,还有一些时候是她奔走在去装修老板的店铺的路上,那单程二十多分钟的路被她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有时候她也会安闲地坐在他的店铺里,一坐小半天儿的工夫,那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

出入装修老板的店铺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