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煤，生活是火，家是什么？

人土土

        我生在五十年代初。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工厂厂医。还有一个妹妹。在那个时候，我们家和那些有四、五个孩子的人家比算得上是小康了。我和妹妹无忧无虑，爸爸妈妈忙忙碌碌，早出晚归。如果哪一天傍晚厨房里邻居家点火做饭了，爸爸妈妈还没回来，我和妹妹就洗干净手，穿戴整齐等着他们回来，还不时打开大门望眼欲穿地看着长长的弄堂里有没有他们急匆匆赶回来的身影。如果看见一个，我们碰的一声关上门，飞奔过去。然后三个人穿过邻近的一条弄堂到商业街的饭店坐下，四个人到齐了，再上菜。爸爸从来不下厨，但菜端上桌，他总喜欢告诉我这个菜的做法。那时我已经知道炸和煎的不同，爆和炒的区别，烩和煮的差异、、、、。家教很严，从盘子里捡菜只能捡离自己最近的菜。可是在饭店爸爸妈妈常常从盘子里挑挑拨拨翻出菜放到我和妹妹碗里。我们常点一个叫全家福的菜，就是炒荤素什锦，里面有我和妹妹喜欢的，只有过年才买得到的香菇、木耳、和金针还有黄澄澄的蛋饺。自然这些都进了我和妹妹的嘴巴，其他记不得的东西被爸爸妈妈吃了。
       晚上我和妹妹被按进被窝，爸爸在一盏拉得很低的灯下备课、批改作业。妈妈忙完其它家务后，在灯的阴影里用面盆发面。睡梦中闻到带微酸的香味时，已经是早上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刚刚出笼。早餐又是馒头、牛奶加鸡蛋。妈妈打开一瓶从信箱里取出的牛奶，如果把圆圆的奶瓶盖递到我手里，让我舔掉上面的奶油，那么上半瓶浮着奶油的牛奶一定先倒在妹妹的碗里。
       放寒、暑假前，爸爸更忙了。整晚整晚埋头于一叠叠考卷里。到星期天，他要一个班级一个班级誊写考分，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写学期评语。妈妈则帮他把每个学生的成绩和评语抄到学生手册上去。这是我最放松的日子，因为他们不仅顾及不了我，还要我带着妹妹玩。是我最自由发挥的时候，哪怕出格一些也不要紧。我拔下鸡毛掸上最长最漂亮的羽毛做毽子。用毛巾毯当斗篷，木尺当剑，沙发成了小山，席子成了海盗船，当我们玩畅了，毯子拖脏了，尺的边缘有缺口了，沙发上踩满鞋印，席子的角也散了。有一次玩着玩着妹妹突然哭起来，她发现她的童话画册变成我送给她的纸猴、纸鸟、风车了。这时妈妈只说我一句：“又不爱惜东西了?!”爸爸摸着妹妹的脑勺说：“放假了，我们买新的。”多好啊，终于放假了，我们又可以去买，去玩，去、、、、。
       我17岁那年冬天，爸爸到火车站送我下乡插队。月台上横幅招展，锣鼓喧天。车窗里探出一张张稚嫩的笑脸，车窗下挤满送行的人群。爸爸把行李交给我，淡淡地说：“一人在外，要小心。” 我找到座位，放好行李，从人头的缝隙间向车外找去，看见爸爸退到月台的另一边，微驼着背，垂着双肩，抬着下巴，孤零零站着，看着我这节车厢。他看不见车厢里的我，可是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向这边看着。突然一声笛鸣，像发令枪响一样，车上车下顿时哭声大作。专列重重的震动一下，缓缓移动起来。为了在下一个车窗看见爸爸，我向车厢后面走去。爸爸还注视着这节车厢，一步步跟着列车前行。我心头一阵凄凉，刚刚离开爸爸妈妈的卵翼，回首望去，他们已显苍老。车还没有离开车站，我已经想家了。最终，我比其他知青早返城。回到家，爸爸兴奋得两眼发亮。说：“我知道，你是我的，你一定会和我在一起！”
        我成家了，妹妹也出嫁，爸爸妈妈成了“留守”老人 。我们有JN以后，JN成了他们心头的宝贝。每个双休日一家三口总要用一天去陪陪二老。妻下厨烧饭、搞卫生，我修理水电、家什。阳光下JN在二老膝间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用小手拍拍奶奶的下巴，摸摸爷爷的胡子。老人觉得是真正的身心享受。飘来的香味把JN引到厨房，妈妈从碗里捡一筷子菜肴送到JN嘴里。对妻而言忙了半天就这一筷子最快乐，对JN而言一桌子饭菜就这一筷子最鲜美。和爸爸妈妈、妻子女儿生活在阳光下是我人生一段幸福的日子。
       JN也17岁了，同样在冬天，我和妻到机场送她到澳洲留学。
      爸爸91岁那年，一天突然感觉不适，被留在一家大医院观察。这位一生行善的老人，相信这个社会充满爱心。却在这个医院受尽了无人性的冷漠。除了交接班时接班医生来看一眼，开一串药，叫家属付钱外，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没有一个再过来关爱一下。入院整体情况尚好的爸爸，二天后就呼吸困难，意识不清了。医院仍然不让他住进病房，仍然不给任何护理。是在置他于死地啊！我们小辈先是期盼，再是哀求，最后绝望了。商量决定找一个能让爸爸住入的医院。转院后遇到一位有事业心的医生，想方设法尽力而为。我们兄妹24小时不间断守护，妻则保障后勤。经过二个月与死抗争，爸爸终于脱离险境。坐在轮椅上疲惫地回到家。出院前，我们要求拔掉抢救时插入的导尿管。医生试了一次，没有成功，解释说，如此高龄插入二个月后很难恢复自觉功能的。胯下吊着尿袋，一贯衣着整洁的爸爸感到十分沮丧。导尿管随时会引发炎症进而导致全身感染，像颗定时炸弹使全家十分不安。JN利用学校的几天假期赶回来了。她仔细了解爷爷的病情，检查爷爷的现状，为爷爷拟定一个详细的康复计划，要我们按计划一条一条帮助爷爷练习，就匆匆忙忙赶回学校去了。JN的探望像给爷爷打了一针兴奋剂，他把计划当作锦囊妙计，言听计从，两周爷爷各项体征就达到计划要求，顺利拔掉导尿管。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一下子好了许多。JN在澳洲读的6、7年书，有这一次为爷爷成功出手，值了！
       爸爸94岁了，许多生理功能开始衰退，只能生活在轮椅和床上，最糟的是吞咽困难，吃饭成了痛苦的事。他告诉我他妈妈（我奶奶）和他哥哥（我伯伯）都是94岁逝世的，可能家族基因决定了命运。我对他说：“爸爸，你是我的，你一定会和我在一起。” 他笑了，说：“我已经听你们的话回来过一次了。该来的一定会来。我到时候了，我走了，我生命还在。” 爸爸信佛，我以为他指轮回。他知道我没有领会，满面慈爱地补充说：“我讲得是你和JN。” 我强忍着泪，说不出话来。我明白能在爸爸妈妈身边这样幸福地生活，就是因为他们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我们。我也明白爸爸不怕死，他所以顽强地话着，是怕我们悲哀。爸爸开始对命运让步了，吃得越来越少，精神越来越萎靡，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秋天，JN来电话说元旦要回家举行婚礼。我赶快在爸爸的枕边告诉他这个消息。“好。”他反应极快地回答，转过脸两眼发亮兴奋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用面颊贴在他的脸上。那天开始他虽然吃东西依旧很慢，但再也不叫疼咽不下去了。长久不关心日历的他，变得一天要问几次今天几号。精神状况也缓慢恢复。冬天，在JN回家的日子里，他又强作的像没事一样。   
       春天，清明节前一天，晴朗的早上，我到他床边，他告诉我，他就要走了，要我给他穿好衣服，抱他坐在椅子上，梳洗干净。在妈妈转身为他准备早餐时，他安详地悄悄的走了。
       老人是一堵为子女挡风遮雨的墙，我由衷感激在风云动荡的青少年时代，他们用勤奋、正直、智慧保护着我。在这堵墙下，我一直觉得还年轻。爸爸这面墙倒下之后，“折寿之剑”立刻迎面刺来，我也进入老年，退休了。怎样安排退休生活，重心在国内还是澳洲？老母已经为我想好了，她说早在恢复高考我读大学时，她和爸爸就叫我步姑妈后尘出国去，那时我怕同住楼上楼下的恶邻欺负爸爸妈妈所以没走。现在独门独户，邻里问题不存在了。最重要的是妹妹已经答应搬回家和妈妈同住，我大可放心。妈妈还说，JN离开我们那么多年，刚毕业，刚结婚，生活刚起步我们应该去陪她。我把妈妈的屋子重新粉饰一下，稍稍安顿安顿。携妻漂洋过海到了澳洲。
       终于可以过“田园”生活了。我们和JN、女婿JW一起对前、后院做规划，沿着围栏种花，矮墙前种绿篱，这里开地种菜，那儿围圈养鸡。他们上班后，我和妻子准备大干一场。实践证明我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院子里的地草根盘结，铲子插不下去，用镢头掘，用力下去只翻起拳头大的一块土。好不容易开出一小块“田”，一把一把种子撒下去，只发出稀稀疏疏几棵瘦弱的苗，没几天被虫吃光了。国内种地的招数这里根本无效。翻遍国内网站，找不到对这里路子的方法。实践告诉我们，到底老了，体力智力都跟不上环境需要。万般无奈之际，女儿在本地网上翻阅了许多资料，手把手做起我们的指导。她示范用报纸覆盖在草上，压上旧地毯灭草。教我们用当地方法改良土壤。告诉我们这里的天气特征。还四处收集当地的作物种子。经过三、四年耕作，围栏下玫瑰飘香，矮墙边灌木茂盛，萝卜青菜、南瓜黄瓜、蚕豆豌豆、、、次第丰收。喜悦替代了离开国内人脉的孤独感，收获增强我们自信心——我们力不从心时小辈能使我们力所能及！
       美食是我家传统爱好，澳洲市场上食物丰富又新鲜，而且不贵。当JN和JW上班后，我和妻子喜欢上市场选食材。我翻着花样做菜，干烧大虾、红焖乌参、爆鸡肝、烤鸭、、、妻子想着法子做点心，豆腐脑、生煎、粽子、崇明糕、、、我们还自制炭炉烘甜薯。最终家里传统菜还是吃厌了。JW和JN早上出门前常常丢下一句话：今天你们别做饭，我们出去吃。傍晚我和妻子穿戴整齐，竖着耳朵等他们回家的汽车声时，我常常觉得重现了儿时眼巴巴的看着弄堂口等爸爸妈妈回家接我们去饭店的心情。JN和JW都喜欢新的菜肴，几乎每次带我们去不同的饭店。澳洲真是美食天堂，中国八大菜系之外还能吃到西藏等边远地方特色。另外还有法、意、英、德、马来、越南、泰国菜、、、甚至非洲小国的风味。上菜后，JW和JN边吃边讨论这菜怎样烧，用什么辅料，加哪些调料。当他们把菜捡到我们盘子里时，我会回忆起儿时和爸爸妈妈在饭店吃饭的情景。常言说老要好，老做小。在家里我们老俩口现在真是回到受小辈照顾的“童年”。
       JW和JN在附近又买了一幢HOUSE，我们达到了一家两代人分开住又能相互照顾的最佳居住状态。饭后，我们感到无所事事就逛过去坐坐。见我们来了，他们马上动手做自己新配制的饮料或点心。吃着热乎乎的夜宵，身心暖和，忘记了屋外是寒冷的冬天。现在常常接到电话：今天别烧饭，过来吃。我们便早早赶过去。当我们老头老太面对面坐在沙发里等吃时，看着JW和JN在料理台前忙碌，不由想起阳光下坐着的爸爸妈妈和那个扶着灶台踮着脚仰头接菜的小女孩。生活场景在重复，角色变了。
      
      
            

peanut

lz是很有智慧的人

IASKU

感谢分享

yuxuanlin

1号写的真好。

landwhelen

写的真好，很温馨！

lostbf

好真实的情感！好感动

蚝

本帖最后由 人土土 于 2016-6-21 21:16 编辑


本帖最后由 人土土 于 2016-6-17 19:49 编辑

这不是今天的贴吗？怎么显示17号编辑过？怎么做到的？

Robbie2018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人土土

蚝姐 发表于 2016-6-21 22:29
这不是今天的贴吗？怎么显示17号编辑过？怎么做到的？

谢谢关注。我是一个星期里，用《保留草稿》断断续续写成的。

楼下对齐

炉子啊

蚝

人土土 发表于 2016-6-22 15:39
谢谢关注。我是一个星期里，用《保留草稿》断断续续写成的。

这样啊，谢谢分享，我还没看呢

刚看开头儿从来没见过，晚上回家拜读大作

hilltop-bear

佳叔的文字让我哭了

SoftSome

家是有爱的地方

丁林当啷

太温暖的文字
看哭了。。。。

twas

:)

123911

生命如流水. LZ三代安全和丰富的生活很难得. 特别是在1950年代, GXGX.

goodluck.daisy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

yasuko

家就是炉膛，红红火火热烘烘。

lucyliu8472

写的平淡又感人 奴奴的眼眶湿润了
人们何尝不是一代为了下一代好 好吃好喝都留给孩子 为孩子尽力 仿佛看到了奴奴的奴奴和奴娃奴妹

stmimi

写的真好，好感动！

megumi

感人

cuifen

幸福有爱的一家人,羡慕!
眼泪打转转!

九天揽月

好感动!

Pannytam

家是温馨的，是人生的安乐窝

whatever.0121

lz写的真好

rickysmum

写的很感人，文笔真好！

mikelee19

港湾

mikelee19

人生如梦，眨眼就是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