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亲恩》征文 － 怀念我的外公

leeshine

外公是从小伴我长大的老人，从记事开始，他就天天跟我在一起。我妈是他最疼惜的女儿，而我，是他最珍爱的外孙女。小时候表妹（我舅舅的女儿）来家里玩，外公，也就是她爷爷，竟然对6岁的表妹说，人人都有外公啊，你应该去你外公家嘛，让你外公给你买零食吃。那时我9岁吧，听了心里是骄傲而神气的。

在老房子的时候，我跟外公睡一个房间，并排两张床，中间隔了长长的书桌。每晚伴着外公断断续续的鼾声入眠，几乎已经是习惯。他换下来的衣裤里有鼓鼓的钱包，好几次我等他睡熟了去偷他的钱花。外公不怎么长记性，最后总以为是自己还没到月底就把退休工资花光光。偶尔弄对一次，发现少了钱，信佛的外公却笑嘻嘻的对我说，莉莉啊，肯定是菩萨缺钱花来伸手借钱了。到后来，连我妈都知道是我拿了他的钱而把我痛打一顿，还是只有外公笑眯眯的护着我。

外公年轻时脾气很暴躁。他第一个老婆是童养媳，受不了他的脾气抱着女儿在一个夜晚偷偷跟街边卖大饼油条的炊夫跑了。后来经邻居介绍，外公和外婆结婚，不久外婆给他生了一子一女（女的就是我妈）。外公把一双子女抱回乡下大摆宴席，外婆很聪明而且贤惠，把家庭内外安排的井井有条，外公对外婆又敬又爱，甚至外婆的前夫来找她见面，外公都丝毫不介意。可惜好景不长，在生下第四个孩子后的六年，一次突发事故，外婆永远的去了。那年外公40多岁吧，一直到80岁外公去世，他都不曾再看过别的女人一眼。

作为上海滩资深的电工之一，外公是非常自豪的。他从小跟他的娘舅学了这门手艺，每当有新大楼建造，外公是抢先进驻排电布线的那一个。解放前他被资本家雇用，倒是正宗的劳动人民出身，解放后外公进了市建五公司，拿最高等级的工资。在那个基本工资只有36块一个月的年代，外公的工资高达120多块，让周围的邻居羡慕不已。

外公喜欢喝咖啡，那是给洋人做事养成的习惯。我家常备的是雀巢咖啡，他又喜欢用自己的方法喝咖啡，放很多糖＋伴侣。有时候拿咖啡和泡饭一起煮，我们都逃的远远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吃得下去。周末外公带我去中央商场吃炸猪排，到德大吃西餐。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吵着要吃奶油蛋糕，外公就把我带到四川路上一家很漂亮的咖啡店，掏出张两块钱对我说，你能把它吃光吗？要知道一块奶油小方才2毛多，学龄前的我拼命吃啊吃，最后路都走不动了，是外公背着我回到家。

现在想来，外公的一生还是非常潇洒的。他没有存钱意识，怎么开心就怎么活。他那120块的工资只给外婆80块养家，剩余40块统统自己留着买零食。我妈说她小时候求外公给她买包话梅，没想到一转背外公竟然去第一食品商店称了一斤话梅回家，我妈开心得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外公退休后常去买糖炒栗子，热乎乎的，我有同学来，也叫他声外公，唱首歌给他听，外公就热情的招呼同学一起吃，我同学觉得唱首歌就有栗子话梅吃，便常常来我家，外公非常欢喜，他自己倒没吃几个，统统喂饱了我们。那时百事可乐刚刚进驻中国市场，还是那种啤酒瓶装的，外公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没事便五瓶六瓶往家搬。可等真要用钱的时候，外公却没有多少存款，人情来往，他有钱的时候送一些，没钱的时候就把双手一摊，毫不羞愧的直面对方：“不好意思啊，最近没什么积余。”那时已经是我妈当家，后来便是我妈出自己那份的同时也替外公备一份，外公乐得潇洒，还是成天喝喝咖啡，买张月票，四处闲逛。

但凡电路方面出了任何问题，邻居们就会来找外公，说上几句好话，外公就带着他那套工具跟着去爬高窜低。他很熟练的戴好手套，一掐一测，便找出症结之所在。以至外公过世后，我们全家遇到有电路问题都会很恐慌，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经验。我们收起外公留下的那套工具，每一件都来自不同的国家，那时叫洋货。我爹妈出国时又带到澳洲，和外公请回来的那尊观音，包扎成密密的，就好像外公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说到那尊观音，很小的一个，大概也就我手掌那么长。外公晚年信佛，定期茹素，观音大士就放置在我家窄小的五斗橱上，早晚还有三炷香。他说诸佛中观音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那一位，外公常用他浓重的宁波口音来诵读佛经，我听着听着也会长段的背诵，搞笑的是我只会背宁波口音的那种，普通话的读法是一概不知，当然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了。数年后我在南汇古钟园的那口古钟的篆刻上发现段段经文，竟然和我年幼时的记忆不谋而合，才知道原来外公当年诵读的是《般若蜜多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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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点点长大，外公却一点点变老。一直到75岁，外公的身体都是很硬朗的，他属虎，178的个子，剃光头，常常戴着呢帽子。他睡觉喜欢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再冲个盐水瓶当热水袋，他是不肯亏待自己的那类人，任何事总要自己过舒服了才高兴。有次夜晚惊醒，看到外公被子上竟然有只老鼠跑来跑去，第二天跟外公说了他也无所谓。没想到过了几天，外公自己哭丧着脸说，啊呀莉莉，我怎么在被子里发现了只老鼠啦，被我压成尸体了，估计是被子里太热乎了。老房子嘛，有老鼠也是情有可原，但老鼠跑到他被子里，不能不说是个新闻了。

一直记得有个冬天的夜晚，我妈在煤球炉子上做手工蛋饺，外公和我都在边上陪着看。做的不成功大家却很高兴，因为可以一口吃掉焦焦的蛋皮。我妈一边做一边教我，外公自告奋勇也示范了一个。当我把第一个蛋饺做出来之后，我盯着我妈要她评判我和外公的作品哪个更好。我妈就有点拘谨，一下子说不出话，左右看看我和外公。我妈从小就很乖巧，1秒钟内能猜到后面发生的十几种可能性，在最亲的人面前都不会直直的表露自己的想法。外公哈哈大笑说，莉莉啊，你妈从小就是我的心肝宝贝，你又是你妈的宝贝，她怎么回答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啊。

记忆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外公不常说这种肉麻的话，可这一句，这个场景，一直都在我心里。炉火映红了我妈的脸，我突然觉得她在外公面前还是个孩子啊，还是那个从外公手里接过满满一斤话梅的那个被宠爱的孩子。

舅舅们出国的时候外公很神气，穿着蓝布衫在机场拍照，腰杆挺得很直。不过他从没觉得两个儿子在国外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也许是外公很早就接触洋人的缘故，他也不觉得海的那一端有多么神秘。隔壁邻居嘲他为什么不出国之类的话，他也只是笑笑，习惯性的缩缩头。可等舅舅们数年后回国，外公已经缠绵在病榻上轮椅间，成为一个呆滞的老头。

是啊，在不经意间，外公就变得好老好老。14岁那年搬新家，从小小的老房子搬到浦东宽敞的大房子，结束了72家房客的日子，外公是欣喜的。在装修期间外公一次次的来看房子，管装修，甚至设计电路，逢人就说我们要去住新房子啦。这个期间，外公变得越来越罗唆，翻来覆去喋喋不休的说着同样的话。有时我在做作业，外公会不自禁的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手，我会不耐烦大叫“吓死人了！”，重重的把手一甩，躲得他远远的。次数多了，我便在老妈面前告状，以打扰我思维为理由，我妈当然站在我这边，学习为重嘛；他还打很响的喷嚏，那时还没餐巾纸的概念，一条条手绢拉出来都裹着浓浓的鼻涕，又不拿出来也不愿意吃药；因为吃糖太多的关系，外公很早就装了满口的活动假牙，有次他竟然把拿下来的假牙放在我的书本上……面对我和我妈一起的批评，外公显得很尴尬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

搬完新家后半年的一天，外公很晚了都没回来。那时也没有手机，我们想可能他又一时兴起跑到哪个朋友家去了，可一直到半夜外公都没回来。我们开始彻夜不眠，差不多11点多外公回来了，坐了辆摩托车。他说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是司机好心把他送回来的。天下哪会有这么好心的人啊，后来我才知道，那所谓的摩托车司机拿了外公几十块钱，载了他短短的五分钟路程。当晚其实外公就在周围的小区花园间徘徊，转着转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医生诊断说外公有严重的老年痴呆倾向。因为他成天无忧无虑，没有心事，说发展到后来会屎尿失禁。我妈听傻了。那年我正好也要中考，外公吵着要去宁波乡下住，姑婆（外公的亲妹妹）说在乡下佛堂安排好了几场诵经，我妈便默许了，委托我表姨照顾外公。

外公在乡下一住就是半年多。消息不断传来，说外公脾气越来越坏，都不认人了。神智也混乱，骂人是常有的事，有时还打人。吃过饭了说没吃过，说表姨存心饿他。一向茹素清淡的外公要求吃红烧肉，还专嚼肥肉。终于表姨也受不了，提出要我妈把外公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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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坐在轮椅上回来上海的，一向很有神采的外公萎缩在轮椅上成天打瞌睡，口水流了满身。精神好的时候他唤我过来他身边，他说想抱抱我，亲亲我。我吓一跳，更是嫌他脏，连一次都没近过他的身。外公对着我叫我妈的名字，对着我妈叫外婆的名字，成天喃喃自语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现在想来，在外公那时的心里，我就是我妈小时候梳小辫背书包的样子。遇到有亲戚来看他，外公时而双眼血红的咒骂我妈，时而充满爱意的夸我妈，亲戚也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我妈再不放心留外公一个人在家里，于是请了全天男保姆来服侍外公，搀扶他上厕所什么的。那个男保姆大概60岁不到吧，看着也忠厚老实，没想到外公却和那保姆天天作对，回来就对我妈告状说保姆打他之类。我妈觉得肯定是外公神智不清的胡诌，自然不放在心上。没想到有几次大雾渡船不开，我妈没法去单位折返回家，居然看到那老头把原本给外公的牛奶烧了自己喝，为了不让外公尿裤子就让外公成天坐在马桶上，搀扶时的手法更是半拉半拖，外公皮肤上的那些瘀青就是这么来的吧。

两个月后男保姆被辞退了。我妈跟单位要求每天上午上班，保证一定把工作完成，幸亏她是个会计，不需要怎么坐班。于是每天早上，我妈把外公安顿好了赶去上班，中午就回来安排外公吃饭，帮他洗澡之类的。再多咒骂和指责她也不会计较，外公再在亲戚面前神智不清告状的时候，我妈一直都理直气壮，因为她做了她能做到的最好。

回想那几年真是很艰难，是我妈一个人承受了这一切，只有清明上坟时她会哭倒在外婆坟前，平时是从来不见她吐露半句的。外公，若是他神智清晰，又何尝愿意他一生钟爱的女儿承受这样的折磨和痛苦。而身处高中压力的我，几乎是没什么精力和心情来管外公了。很多时候，他只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也知道大家不愿接近他，清醒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穿着呢大衣，朝一直都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的我呆望。

外公走得很突然。在被诊断出老年痴呆之前，外公是非常健康的一个人，连高血压都不太有。可能是连着4，5年坐在轮椅上床上的缘故，外公得了高血压有明显的心律不齐，后来又有什么脑血管堵塞之类的病。一星期前，呼吸急促的外公被救护车送到东方医院，吊了两瓶盐水后隔天出院。那个星期他很乖，好像能认人，笑容变得柔和。一星期后，当他再度被救护车送往东方医院的时候，我们不以为意。那天清早我还是背着书包照常去学校，出门时候我妈嘱咐我补完课要去医院看望外公，那天老师只上了1小时就宣布放学，我和一群同学在杨浦公园里打牌到中午12点。

我背着书包走进医院，按我妈跟我说得方向找了一圈，很奇怪都不见外公的影子。住院部大厅里挤满了病床，横七竖八，我走到reception处报外公的名字，那个扑克牌面孔的护士冷冷的吐出一句：“他走了。”

“什么走了？回家了吗？”天知道我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
“去世了，已经送太平间了。”

至今都记得那一瞬的天崩地裂。外公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从我出生就陪伴着我的外公从此离开了我。因为我的贪玩，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外公清瘦布满皱纹的脸孔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想握握他的手，可惜再也不能够。我大喊大叫的跑出医院，不顾路人的眼光，坐在回家的隧道五线上，撕心裂肺的哭喊，求求你回来，外公，求求你回来。外公，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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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葬在宁波东钱湖边的大山上，因为有个茶亭，所以那地方叫“茶亭下”。送他入葬的时候，仪式做完我却不愿离开，我蹲下来，把整个身体靠着墓，流眼泪。想起小时候外公采下松果送到我手里，告诉我要小心这东西，被砸到头会很痛；外公收集了大把松针让我闻特有的清香；外公教我吃黄泥螺，细细分辨泥沙和肉身……如今，外公睡在冰冷的地下，睡在这个他当年亲手为外婆建造的这个坟墓。相隔那么多年，外公和外婆能相遇吗？能在天上相遇吗？

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我不会粗鲁的拒绝外公那小小的要求，他只是希望抱抱我啊！上小学的第一天，是外公送我进去接我回来；是外公无数次在我爸的戒尺下救我；是外公在我和同学吵架时不分青红皂白的帮着我；是外公在我每次闯祸时给我钱去交罚款……看我成绩好做班长，他在弄堂里说话也大声；他去哪儿都带着我，只要我愿意……可为什么，在我稍微长大了点的时候，却对他这么这么冷漠呢？为什么他等不到我长大，等不到我有能力来供养他，带他去吃西餐吃蛋糕，带他来一起分享我体会到的世界呢？

我妈说其实她小时候是很怕外公的，外公对我三个舅舅都凶得很。非打即骂，她也想不到外公这样的人到了第三代，到了我身上，会如此的溺爱。我也无法了解，外公这样一个万事不计较，仗义疏财，心胸广阔的人，年轻时会有这样的坏脾气。

LG和外公有几面之缘，高中时候他偷偷来我家，尽管外公不认识他，也神智不清，但他对外公微笑，说声Hello。我想外公心里必会欢喜，这个他见过的男生对他的外孙女，是一生一世的好。

外公走了后，我睡他的房间睡他的床，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多么希望他能夜入我梦，对我微笑，抱抱我。很多次我在梦里见到外公，他还是那么精神抖擞，梦里弥漫的，都是咖啡烧泡饭那种特有的香。

出国前的每个清明我都跟我妈一起上山，去祭扫外公。每次来去匆匆，又有大群人陪伴，想跟外公说说心里话，也不能够。我多希望能一个人陪外公坐坐，靠着大树打个瞌睡，这份心愿直到现在都没能实现。

到了澳洲，更是废除了一切祭扫仪式。可每次想到外公，触及心底的那份记忆，便会不自禁的红了眼圈。那尊被外公膜拜过的小观音，此刻正静静站在我的案头。是的外公，我能感受到，其实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无论身处何地，化作空气，跨越重洋，你的音容笑貌一直陪着我，看我努力奋斗，和妈妈团聚，把你对我们的爱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让我在梦中，用力用力的，抱抱你。

（完）

leeshine

SF自己坐，并谢管理员加分～～～

astina

谢谢leeshine第一个参加活动

很感人

江上往来人

DB
很感动,看到莉香对外公情深意切的怀念,令我也想起了我的外公,因为我也是我外公最宠爱的外孙女呢.

[ 本帖最后由 江上往来人 于 2008-7-22 22:01 编辑 ]

chu2008

写的感人！！加分！！


可惜我没见过我的外公。

astina

原帖由 江上往来人 于 2008-7-22 21:58 发表
DB
很感动,看到莉香对外公情深意切的怀念,令我也想起了我的外公,因为我也是我外公最宠爱的外孙女呢.

江上JJ也来一篇？

steveking

哇，超长的原创精品，LZ 很用心很用情啊

小昭

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