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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xiaopang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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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1:4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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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到食堂吃饭,生产队大为紧张,将学生和社员分开,拿出一甑子饭,一盆咸菜,一点油水都没有。大家又累又饿,


一甑子饭一会就抢光了,要吃还得再等,也许翠碧公社并不富足,还是公社干部知悭识俭,自己的家底自己知,没被浮夸


风冲昏头脑。不过同学们心里多少有了疑惑,人民公社的大锅饭并不象报上吹得那样好。实在,匮乏、饥馑早在一九五八


年就露出了端倪。




    莽莽群山,邈邈云汉,柳叶河不舍昼夜,翠碧乡的夜色深沉、安谧。河坎上,同学们围个圈儿放声高歌,虽说又累又


没吃饱,情绪却高涨。「那两座的大山对面排也,听我把山歌是唱起来,这山唱歌是那山响啊,你唱那山歌是我来解…啥


子那个汗水是金不换哟,啥子那粮食就堆成山啰…共产党的恩情深如那个海也,我们的山歌就唱不完啰…」幺哥嘹亮的声


音带起了合唱,在山谷里回荡。唱得真开心,一会《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会《伏尔加船夫曲》,一会又是啥子《光棍


歌》,「…人家劳动一双双哎,只有我是个单身汉哎,坐在家中闷得慌哟…光棍哥,光棍哥,不要假装脸皮薄,寨上的姑


娘本来多哎,你看上哪个你就去说…」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宋老师眼泪水都笑出来了,没见他这样开心过。


唱累了,幺哥见林若娅身旁有空位便挨着她坐下,两人好自然地说起点甚么。这女生模样清秀,一头黑发,一双黑白分明


的大眼睛,两瓣虎牙翘翘的…「呃,还怕不怕蚂蟥?」幺哥道,「啷个不怕哟,好吓人啊,真的不会钻进肉头去啊?」林


若娅心有余悸。「不会,它饿啰,就用吸盘吸点血嘛,吃饱啰自己会掉下来。」幺哥笑笑。「你以前在十七中读三丙班?


啷个会分到这里来哟。」幺哥道。「呃,我妈妈有历史问题…是旧军官…」林若娅若有所思。「哦…」两人轻声说话,心


无旁鹜。少男少女相互间的好感,自然亲和,真是不期然而然。林若娅的好姐姐们就坐在旁边,你拐拐我,我拐拐你,掩


口窃笑,就连大头也奇怪,“幺哥,你会弄…”打这以后,班上便半真半假地传出了幺哥喜欢林若娅的消息,幺哥没了勇


气,只好把这没出芽的倾慕锁在心头。




    翠碧乡逢墟,幺哥,大头一早就约定去半山乡看周老八,一年多没见了。他们沿着柳叶河西行,边玩边走。山峦起


伏,阡陌交错,青天、流云,绿水人家绕,谷子黄了、枫叶红了…「啊,秋色无边,是了,像傅老师说的是天籁,金色的


天籁…」幺哥想起了米勒注、想起了列维坦注、想起了康斯泰贝尔注,想起了拉赫曼尼罗夫注…他们说起了文学、美术、


音乐,大头诗兴大发,「呃,幺哥,还是苏东坡讲得好,“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幺哥跟一句,「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崽哟,跟东坡居士学参禅啰。」相


视而笑。山路回转,半山突然挡在眼前,巍峨、峻峭。噢,绕过去就是石溪寨,他们加快步伐踏过山根下的岩石路,忙不


迭地要看半山乡。「咦?有点不同啰,好多土高炉,他们炼铁勒。」大头道。「呃,真的勒,好象树子少了好多。喂,他


们的谷子都打完啰。」两个小子往场坝走去。


注:米勒,法国画家。列维坦,俄国画家。康斯泰贝尔,英国画家。拉赫曼尼罗夫,俄国音乐家。


    半山公社书记罗志诚和他的连襟,生产队长周老八正为社里水稻产量上不去犯愁,二人坐在场坝土坎上边咂叶子烟边


商量,「谷子收完喽,随你啷个算,高扯矮一亩只得八百斤,我啷个向区头交待。哼,一亩打一万斤、打两万斤,说得轻


巧,吃根灯草,老子不晓得是从哪头钻出来的!」罗志诚两手一摊。这罗书记三十刚出头,本乡农民,下地干活是一把好


手,土改时便跟随工作队积极斗地主,五一年就加入了共产党。「哎,罗哥,急也没得用,卫星放不到也没得法。几个月


来我们哪天不是熬更守夜的,深耕是够了的,总不能翻出老土来把田弄漏舍。谷子还不够密咩,三年前就在搞密植,没得


哪块田是稀大窝,总不能透不到气沤烂在田头嘛。肥也施够喽,多狠喽秧子会咬死嘛…对得起天地良心就行了舍。」周老


八从旁相劝。「上头怕不是这样说啊,产量上不去天天挨批评,写检查﹐挖思想根源…官当不成是小事,恐怕还要挨


整…」罗志诚心里惶恐。周老八道,「我就搞不懂,金窝屯那块田比起我们半山来也好不齐哪点,哼,亩产两万斤怕是吹


的哟。」「呃,我就是这样想,不如…不如把产量报大点…」「搞不得,罗哥,你这头报大那头就要你上完公粮卖余粮,


啷个弄?」「没得法舍…我交不到帐舍…」「不得行,社里头队里头不得存粮,社员吃啥子,总不能抠社员的肚皮舍。现


在公社食堂天天喊米不够下锅…」「唉,」罗志诚叹道,「以前在屋头啥子都可以将就,现在人也懒啰,反正吃公家的,


胀死不得罢休,还要吃好的,去年的成米嫌不好,要吃新米…」周老八笑道︰「是舍,常言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


尚抬水喝,三和尚屙尿喝。」「呃、呃、呃,又来啰,」罗志诚连忙挡住道,「你那张嘴,一飙就出来,到现在你还是满


脑子小农经济思想,跟我说下不要紧,我们是兄弟,上头要是晓得不弄你个反革命才怪。上头最近就在查反革命言论,啥


子公社不如集体、集体不如互助、互助不如单干,你小心点就是啰。」罗志诚咂完烟,将烟杆在地磕了磕,站起来,「我


去找会计,不虚报点,我过不到脚。」周老八追住道,「我求你少报点,千祈莫乱来,最多一亩一千斤,有啥子事大家承


倒起舍…」罗书记只点了点头。一九五八年半山乡水稻产量以亩产一千一百斤名列全区下游,罗志诚大会小会检讨十几

次。




    「周队长,周队长。」两个小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咦,幺哥、大头﹖好久来的﹖」周老八又黑又瘦,一脸惊讶,


揽住二人。「我们下翠碧公社抢收,今天摸过来看下你。呃,啷个你瘦了好多…」大头道。「哦,就在下头,好近。唉,


这年把真是累得着不住…喂,幺哥、大头,该吃晌午啰,去食堂吃了再说。」食堂端出一盘烟熏豆腐干炒青椒,一盘糟辣


椒炒瓜丝,一碗酸菜煮四季豆米,一碟糊辣椒面放上点盐巴,喷香的新米饭,不用菜也吃得下去,两个小子美美地吃了好


几碗,半山公社可比翠碧公社富多了。「忙完春耕,就开始搞土高炉炼铁,」周队长边吃边道,「唉,我们当农民的懂啥


子炼铁哟,砍你妈好多树子下来烧,一天累到黑,瞌睡都没得睡的,还不晓得炼出来的有用不得用,幸好要赶秋收,搞一


脔火就停下来,全部堆在外头。」指了指窗外院子里一堆堆黑漆漆的东西,「还有那边剩下一大堆圆木,都是周围砍来


的,上头喊搞,没得法…这头累得气脱,那头跟倒起就搞合并,搞人民公社,放啥子秋季高产卫星…唉哟。」「呃,今天


你们来得不巧,要晒谷子、碾米,还要和会计商量,下午社头要开会,晚上到区头开会,忙都忙不赢,唉,国民党税多,


共产党会多,」他咧嘴笑了笑﹐「我就不请你们去屋头坐喽,过年来吃粑粑…嗯?」分手前他突然道,「呃,那个龙俞升


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幺哥道,「他挨球啰,遭捉回童教院去啰。」「哦…」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11: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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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1:5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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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一九五八年丰收的卫星布满天空,比星星还多,粮食似乎多得没办法。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招


展,又迎来了五九年的持续大跃进。春耕了,巴城市农办主任率领郊区十个公社的书记、生产队长组成代表团前往金窝公


社取经,学习两天,一行七、八十人,半山公社罗志诚、周老八在其中。这金山县金窝公社离巴城两百里地,群山环绕,


中间一片大平坝子,金水河贯通其间,真个天然福地。车到山口,只见一匹山上一个大白字“人、民、公、社、好!”那


字兴许比三层楼房还要大。公社管委会设在金窝屯祠堂里,当眼一条红布大横标语《热烈欢迎巴城农办代表团光临指导》


挂在大门口。一幅巨大的宣传画“人在画中闹丰收”架在两颗老柏树上,一个巨人脚踏着祖国山河弯腰插秧苗,气势磅


礡。大喇叭震耳欲聋,「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金山县委书记兼县长


薛祥发、金窝公社书记陈忠才早已恭候在院门口。




    薛书记讲话,「同志们,我代表金山县人民向来自巴城的农办代表团致以亲切的慰问﹙鼓掌﹚。金山县人民以万二分


激动的心情欢迎巴城农委代表团亲临金窝公社指导生产﹙鼓掌﹚。」这县长四十来岁,北方人,南下转业军人,浓眉大


眼,一表人材,天生颖悟,能说会道,深得主席思想之三昧,执行起来坚决、彻底。「同志们,在这春风杨柳万千条,六


亿神州尽舜尧的大好时光里,全国人民高举三面红旗,迎来了持续跃进的一九五九年。金窝公社是去年巴蜀的跃进标兵,


能否保持先进需要金窝公社全体社员付出更大的努力,拿出更大的胆量,当然,也希望得到各兄弟公社的大力支持…金窝


公社取得亩产两万斤谷子的成绩,完全归功于党、归功于毛泽东同志、归功全体金窝人民。胜利的关键就在于树立革命的


雄心壮志,发扬人定胜天的精神,只要敢想、敢干,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同志们,今年我们金窝公社亩产谷子


将在去年的基础上翻一番,达到四万斤﹙鼓掌﹚!」台下掌声雷动,巴城农办洪主任带头喊口号,“向金山县学习!”


“向金窝公社学习!”“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薛县长志满踌躇,鼓掌答谢。「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不进


则退嘛,稍不留神就落后,所以我们今年深耕、密植、施肥都要翻它一番,我们的深耕要达到六尺…」台下周老八对罗志


诚耳语道,「得了啊。」罗志诚瞪了他一眼。薛县长继续长篇大论。




    洪主任讲话,自然从“学金窝、赶金窝、超金窝”这个革命口号开始,谦虚一番。他当然压力大,巴城团转十几个公


社没有一个产量上万斤的,天天受批评,天天背书。




    轮到金窝公社陈书记讲话。这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地农民,不会说话,唯唯诺诺,只会按上级指示办事,「同志们,欢


迎来金窝屯坐,随随便便喝杯茶,呃,我们搞得不好,都是薛书记的功劳…呃,呃,还是先望下薛书记的试验田…」




     去到县委书记试验田,只见好生生的两亩田活生生给挖成了个六尺深的大坑。周老八一看这搞法又对罗志诚耳语


道,「浪大个坑,埋人哦!」罗哥火了,怒目切齿道,「你作死!」薛书记眉飞色舞,「我马上在田头施上几万斤底肥,


再杀两条狗煨汤倒下去,这块田就肥得出油…」周老八终于忍不住了,「薛书记,你把老土翻出来,田要漏舍。」薛书记


胸有成竹,回道,「不会,小事一桩,我有经验,两天就不漏了。」周老八不敢再顶,却瞄见田里干活的农民一个个面黄


肌瘦心里顿生疑惑。

发表于 2009-5-29 11:5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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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社食堂备下三菜一汤招乎客人,白米饭随便吃,社员要等客人吃完才能进去。这周老八好事又满心不服气,吃完


饭也不去外面蹓蹓,却借故溜回食堂,只见一群群社员围住一盆盆稀饭抢住舀,那稀饭清得像米汤。心想,「也,亩产两


万斤的公社,大忙季节竟喝稀饭,这亩产两万斤怕是假的哟。」回到住地,可巧找不见罗哥,也许是开公社书记碰头会去


了,捉住了人家痛脚又无人告诉,家学渊源便爬上心头,周老八找了支铅笔在纸上乱画,竟凑成了一首打油诗︰





来到金窝屯,




稀饭几大盆。




边边起波浪,




中间淹死人。




     乱画了一阵,瞌睡来了,随手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倒头睡去。这公社招待所就在管委会后面,各地区来取经的人员都


住这里。中午服务员过来送开水见地上有废纸便拾起来想丢出去,这女服务员识些字,无意中将纸展开,竟见到这首诗,


甚么稀饭几大盆又是甚么淹死人,知道不是好话便笑着交给了正走过来的公社办公室主任陈正义。这主任一看立刻叫住服


务员查清是哪个房间便直奔公社书记办公室,可巧薛县长正和他说话。「陈书记,陈书记,不得了,有人写反动诗骂我


们。」薛县长一把将纸条抓过来,这一看非同小可,「反诗!反诗!快抓反革命分子!」薛书记暴跳如雷,一手将纸条塞


给陈书记,一边下命令,「陈正义,立马叫民兵队长带几个民兵过来抓人!」




     周老八还在睡梦中便糊里胡涂给捆了个五花大绑,押到前院子来,薛书记将纸条子戳到他眼前厉声喝道,「是不是


你写的?噢,给你吃、给你喝,就撑出你这王八蛋!反革命!」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巴,周老八惟有支吾以对。「吊起来!


打死这狗肏的反革命!把全公社干部都叫来,把那个巴城甚么代表团的人叫来!」周老八给吊在柏树上,薛书记一边怒


吼,「你这狗胆包天的反革命,你为甚么诬蔑金窝公社?你为甚么诬蔑全省的标兵?是谁叫你写的?」民兵队长便抡起扁


担往他身上腿上劈里啪啦狂抽,周老八一声声惨叫,爹呀、妈呀、饶命啊…正风头上,这全省的红旗县谁敢惹,洪主任、


罗哥见状心里惶恐,生怕与这反革命扯上关系也跟住喝问、批斗。扁担打断了两拫,周老八没了声气,已是血人一般。洪


主任早已吓软了,转想,“代表团里出了反革命已无法交待,若死在金窝屯,恐怕回去更说不清楚,还是得先把人弄回去


再说。况且人是巴城的,也得交给巴城公安局来处理。”便对薛书记耳语道,「呃,薛书记,我看还是得给巴城公安局去


个电话,让他们来人…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一说却把火头上的薛书记点醒了,“打死个把人算不得个啥,但不是本县


的人,查问、定案别惹出麻烦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嗯,行,不过你们代表团出了反革命,影响极坏,必须彻底查


清楚。」洪主任惟惟称是。




    周老八给押回巴城已奄奄一息,打断了两条腿五根肋骨,罗哥四处求情弄了个取保外医,区里召开万人大会将他拖上


台去批斗,定为反革命坏分子交群众管制。谁敢诬蔑大跃进便没有好下场。洪主任一回巴城便被隔离审查,开除党籍下放


基层。罗志诚被撤销公社书记职务降为生产队长。





    周老八这个坏分子和罗志诚虽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毕竟半山公社没有在浮夸风中陷太深,受益的半山乡民个个明


白。

发表于 2009-5-29 11:5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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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幺哥的五管收音机装成了,是半波整流的,杂音、交流声大些,也还灵敏,只是很危险,会走电。他现在又有打算,


要搞低频放大器专门用来听唱片,这要比老式留声机保真度高得多,音量、音色可以自由调节…学不成音乐听听唱片也是


个安慰嘛。元刚留下一堆“百代”老唱片,可又是零件又是喇叭又是电唱机,得筹好多好多钱才做得到,真搞起来谈何容


易,现在放暑假了,正好蹲码头挣钱,一门心思弄这个。一天,幺哥就地坐在新华书店科技部的角落里看无线电杂志,突


然有谁揪住他的头发不停地摇,「来看啊,太阳从西边出来啰,幺哥读起书来啰…」是十七中的旧同学,大女生冯琴琴,


班上最不拘小节的女生,后面,原团支部副书记杨小华等七八个女同学正嘻嘻哈哈走过来。幺哥脸红红地也不恼也不站起


来招呼。有谁翻过书的封面,「嗯,是无线电,还是不务正业…」杨小华道,「幺哥,建筑三中咋个些?」幺哥不愿多


说,敷衍道,「呃,是弄个…」一伙人散去了,冯琴琴凑近幺哥戳了他的鼻子一下,唱道,「从前你这样,现在还是这


样…」幺哥赖得理,可还没回过神来,一股子热气钻进他耳朵里,「看书啊,」是掉在后头的田慧芬正弯下腰贴着幺哥说


话,幺哥刷一下脸胀得通红,「呃…」「经常来这儿?」「呃…」「要得。」田慧芬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还看啥书,还有甚么比这更明白,“她会上这儿找我,她会上这儿找我!”幺哥的心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哦,她


长高了,瘦了,脸模子更好看了。哦,她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她的笑容迷人、狡黠…唉,我咋坐那里像个二百五,啥也不


会说?好,我明天下午就去新华书店等她…”幺哥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鸡窝头梳得光光的,把补疤衣服、裤子洗得干干净净


天天去那老地方。可是希望后面跟着便是失望,田慧芬连影子也没有,惟有天天自我安慰,“呃,明天她一定会来,明


天…”没日没夜地思念,幺哥变得焦躁不安,神不守舍。




     过了一个星期,田慧芬终于来了,白衬衣蓝裙子,黑皮鞋,两条小辫子扎得齐齐整整地,比从前讲究多了。她依然


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书啊,啥子书?」明知故问。「嗯,反正你又不看的…」幺哥也不站起来,又心慌又懊


恼,「叫啥名字?」田慧芬故意追问。「叫,叫,叫“折磨”…」幺哥斜她一眼苦笑道,站了起来。「啥子?你乱扯。」


田慧芬有些慌乱了,跟着道,「啷个嘛,不高兴啰?」问得可真是。「没有,你来这儿买书?」幺哥也不便直说,装得很


平淡。「呃,想买本《台丝》,听人家说好看得很。」「噢,哈代写的,应该在文艺部那头。」「你读过?」「呃。」


「我不信。」幺哥也不答,朝她笑笑。这个浑身都是刺的小家伙也含蓄起来了。他们翻遍了文艺部也找不到《台丝》,幺


哥道,「恐怕是卖完喽。走,市图书馆有,看下借不借得到,我有借书证。」一起往图书馆走去。和女生肩并肩一路走还


是平生第一次,幺哥心里像触了电一样,止不住地震颤,难以自持,手不知往哪儿搁,路也不知咋走,连喉咙管都发紧。


田慧芬问道,「幺哥建筑三中好不好?」却正问到心病上。「嗯…不好,我只想读普通中学。」幺哥犹豫了一会,不想多


说。「你是不是经常逃学?」田慧芬已经感到这一点。「呃…这个学校有啥子读头…」「都升高二了,功课好紧,你天天


搞收音机啊?」随后便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幺哥脸红了,逃学的滋味并不好受,有啥理由可言。「幺哥,你不知道,


其实,其实我最爱看小说的。你真的读过《台丝》?」还是田慧芬先开口,她心里一样忐忑,便不再说念书的事了。幺哥


慢慢回复了勇气和自信,笑道,「啷个嘛,不信?要不要我背一段给你听?」说着背出了卷首语,「“可怜你受伤的名


字,我的胸膛就是一张床,要给你将养。”这书从解放前到现在起码有五六个中译本,又叫《德伯家的苔丝》、《代丝姑


娘》,好多…你看它有几出名!不过,看归看,你莫往心头去哟,汤玛斯·哈代是个悲观主义作家,写得好宿命,怕你着


不住。我还读过他写的《卡斯特桥市长》、《微贱的俅德》都是解放前出的,看得人好心烦…」幺哥深情地望着田慧芬,


一贯吊儿郎当,居然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少了野性,多了文静,文学艺术的潜移默化之功可谓大矣。「不会,我啷个会


往心头去哟,白替古人耽忧,还是洋古人哦…」田慧芬笑了,笑得那样甜。「怕不是这样说啊…」幺哥道。「不会,不会


的…」田慧芬暗暗吃惊,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幺哥已不是那个一天拂到黑的少年了,却怎么也弄不清楚比起同学三年的印


象会相去这样远。「你不晓得我们周家祠堂有一伙书迷,我姐姐、袁二哥、松松、棒子、大头,还有我都是…从小学到现


在有啥子好书就大家轮流看。」幺哥得意起来。「哦,难怪你和松松他们耍得这样好是有原因的,不过他们就不像你这样


得拂得希奇啰。」田慧芬格格地笑起来。「啷个嘛,拂点有啥子嘛,我一不偷,二不抢,哼,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嘛。」幺哥眨下眼,强词夺理,咋顺嘴咋说。「啊哟,你是还是花哟,啥子花?」田慧芬笑得透不过气来。「嗯…可能是


臭菊花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幺哥惟有边笑边自我解嘲。「哦,遭虫子的。」田慧芬随嘴挖苦道。「呃,譬如你…」幺


哥朝她笑笑,真是斗嘴不用现学。「讨嫌…」田慧芬吃亏了,瞪他一眼。「不过,最近两年大家喜欢看的就大不相同了,


看法、想法差别好大。」幺哥又作古正经起来。「哦,我晓得,现在你要看无线电…」田慧芬打断他。「就是。不过,也


不见得…」幺哥像是对自己讲。

发表于 2009-5-29 11:5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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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到图书馆正巧有人归还《台丝》,幺哥眼尖,跟在后面借了出来,得意地笑起来,扮个鬼脸,「哼,得来全不费


功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是不是?」田慧芬接过书抬头望着幺哥,瘪瘪嘴拉长声,「是—是的。」跟着笑了。


「喂,现在去哪?」幺哥问道。「我回家。你想去哪儿?」田慧芬回道。「不去哪儿,你家在哪儿?」幺哥问道。「没得


好远,滨江门。」田慧芬道,那是巴城的贫民区。「噢,我家就远啰。反正现在没得事,我送你回家。」幺哥提议。


「不,你莫送我,呃,最多就到小什字附近转下。」田慧芬为难了,依恋地望着幺哥,声音颤抖。「嗯。」幺哥点点头。


好一阵沉默,俩人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街景、行人,震耳欲聋的大跃进广播、巨大的宣传画,甚至全世界都像是不存在


了,只有自己的心在呯呯跳动。「呃,以前教我们音乐的傅老师咋个些?」幺哥终于打破了沉默。「人好瘦,不说话,变


痴呆啰。」田慧芬回道。「跟你讲件事,去年发榜过后我找过她,问下她,我去考歌舞团要得不,她说要不得,不如做棒


棒好过。她那样子好吓人,丧德啊。她教我好多东西,借好多书给我看…」幺哥边讲边回忆。「你胆子大。喔,是,傅老


师最喜欢你啰。你啷个会去考歌舞团嘛,我觉得你跟本不会去的。」田慧芬这样判断。「呃,有没得吴老师的消息?」幺


哥又想起来了。「没有,都没得人提过,也许是害怕。想起这两个老师就觉得难受…」田慧芬也陷进了往事。又一阵沉


默,田慧芬突然又笑了起来,「呃,幺哥,想起从前坐一排的时候我怕死你,你一天憨拂,经常捉些虫啊、蛇啊揣在荷包


里玩,吓死人啰,我生怕你放些在我的书包里头…后来才慢慢觉得你不爱欺负女生,只晓得自己玩,也不敢和女生讲


话。」「好,我去捉些来放到你后颈窝头去。」幺哥笑道。「你敢!我正想说我们做个好朋友,但是你不准欺负我。」田


慧芬认真地说道。「要得,」幺哥点点头,心里一阵无可名状的激动,却勾起了满肚子委屈,忍也忍不住,「哦,你就可


以欺负我…我等了你一个星期,等得好惨…」依然是个不赊账的东西。「我又没说我要来找你…我真的是来找书啰嘛。」


田慧芬脸红了,慌忙辩解。「是的,你没得说,你没得说…」幺哥不是滋味,木着脸,喃喃道。两人僵在那里不说话,你


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田慧芬摇摇幺哥的手,怯声道,「算啰嘛,你要我啷个说嘛…」泪花在眼里打转,「我是女生


啰嘛…」




     他们说起往事、说起未来,说起松松、棒子、大头,说起了文学、音乐、绘画,说了起自己的家。原来田慧芬是湘


水天恩县人,独生女,早年丧母。父亲出来读书,后来开绸缎铺,解放前破产就当店员,一直做到现在。母亲在乡下死


后,父亲回去奔丧就把她接到巴城,再没有续弦…「呃,你老家在哪儿?看你也不像本地人。」田慧芬问道。「在皖北,


好远啊,我没去过,我在这儿生的。父亲从小出去念军校、打仗,就很少回老家。」幺哥道。「你老家出产啥子?」「听


家里人说,老家穷,吃红薯、地瓜,老家出啥子就不太清楚,洪喜叔说那里出土匪、出贼、出要饭的,又说是穷山恶水、


泼妇、刁民…」「哦,难怪喽。」田慧芬朝他掩嘴窃笑。「呃,其中一个便是我,啷个嘛,」幺哥抬起头来望着田慧芬,


「刁民不就因为穷,没法过日子嘛,官逼民反嘛,其实,帝王、刁民有啥子分别,刘邦、项羽都是我们那方的人,刘邦还


是个无赖子,灭了项王就是汉高祖喽…」「呃,也道是。」田慧芬一边沉思一边点头。他们彳亍徘徊,喁喁倾诉,直到星


月当空,万家灯火。「好晏注喽,回家?」田慧芬站住了,深情地望着幺哥的眼睛,发冷,打个寒噤。「不…」幺哥迷乱


地望着她,无尽缠绵,不肯离去。「还是回去喽,过两个星期还书,又在图书馆见面,慢慢摆,要得不?你家那样远,怕


有二、三十里路啊,不如我送你到车站…」田慧芬轻摇着幺哥的手。车来了,「等下趟再上,啊?」幺哥央求道。「呃,


下趟。」田慧芬一样舍不得,「呃,下趟,」「下趟…」




     这是怎样一个下午,怎样一个晚上,好象啥都变了,这鬼豆子如痴如醉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爱她,从去


年那天起就爱她,今天,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将今天田慧芬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道眼光翻来覆去想了


无数遍,玩味了无数遍,她为甚么这样说,她为甚这样笑,她为甚么这样望着我,没完没了。“嗯,她爱我,她一定爱


我,我敢肯定,呃,爱你啥子哟,她又没说爱你,唉,还是没得把握,那为甚么我们在一起会这样融洽,这样难舍难分,


哦,是我自作多情吧,”想到这里便捂住被头子傻笑起来。“啊,她那模样真美,个子还在长,扁脑壳圆圆的,真逗,那


双灵灵的大眼睛,比家头那只大黄猫的眼睛还明亮,望得你着不住,那张大嘴巴线条明朗极了,配上一口整齐的白牙齿,


笑起来甜得把人都弄化喽,眉间宽广,却时不时掠过一丝忧愁,哦,这才是要命之处,呃,鼻子好象短些,要那样长做啥


子嘛,挺就行啰舍,比例刚好,没看见人家鼻翼长得多秀气,还有那个


注:晏,音岸an,晚了、过了时候之意。


大额头,又平滑又饱满,嗯,是的,皮肤是黑些,不过黑得脆嘛,天啰,这不成了“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着粉太

白,施朱太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吗?我是不是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哟。”想到这里好笑得钻进被窝里捶得

床板咚咚响。惊醒了外婆,咕哝道,「哎呀,宝宝,你发呓子?」幺哥不敢动弹,屏住气,待外婆又睡着了再继续浑想,

“这些都不重要,她态度从容得体,又懂事又和善,妈见了一定喜欢。”“哎哟,我这个大拂虫也有人爱,我配得上她

吗?啷个配不上,我有啥子不得行。啊,我真幸福,真想亲吻全世界,噢,我的梦,我的爱人,我的公主,我的亲亲,我

会爱你到永恒…”迷迷糊糊搂住被头睡着了,绮梦到天明。

发表于 2009-5-29 12:0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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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眯了没大一会儿,大头来拍门,他们一早约定今天去蹲码头。幺哥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匆匆漱洗了,舀了一钵剩饭带


走。「爬不起来哟,老子喊子你好多声…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来我家。」大头边走边说。「呃,昨天回来晏喽。」幺哥


道,睡眼惺松。「到哪去的?」大头随口问道。「呃,跟你说,」幺哥声音发抖,不知是早晨气温低还是咋个,「昨天我


和田慧芬去图书馆借书。」眼睛开始放光,双颊有了血色,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好朋友。「田慧芬?」大头惊


奇地凑过来望住幺哥。「呃。」幺哥点点头,便从碰见冯琴琴、杨小华一伙开始,一直说到昨晚分手,再倒回去说起去年


拔白旗插红旗时那段序曲,「…昨天我问起她,她笑道,“人家明明安起套子整松松的,你这个大憨包还偏要往里头钻,


打啥子帮忙捶哟,害了松松不算,连你一起笼进去…我才扯下你啰嘛。”」幺哥一口气说完,听得大头目瞪口呆,激动不


已,「幺哥,你要得,老子还以你想和林若娅好…不过,去年的事你啷个不跟我说呃。」「那个时候啷个说嘛,谱都没


得,逗人笑,还以为是我编的。」幺哥笑道,脸上甜滋滋的。「找到田慧芬真是你的运气,这个女生样子秀秀气气的,好


乖,虽然谈不上漂亮却是最经得看的一个,人家屋头穷,穿得烂,长大了,穿好点,不晓得会好看成啥样子。」大头道,


「我早就注意到班上那些大男生一个个饿涝涝地盯住人家看。」「是不是啊。」幺哥道。「你有啥子说的,那时候,你会


看到啥子,一天玩到黑,神戳戳的,抱起个猫都要讲半天,它懂你说的咩﹖疴屎都要猫陪你,你龟儿毛病多。哦,田慧芬


就有点像你,也有点神不守舍的,不晓得一天在想啥子。大男生过去同她搭讪,她会跳跳蹦蹦地走开,好象啥子都没听


见、没看见,那样儿又不像是装出来的,真是笑人。太好喽,恭喜你。」大头无比欣慰。「其实,我也弄不懂她喜欢我个


啥子。」幺哥真心地说道。「咦,你不是学生合唱团的咩?唉,有些东西自己不晓得,恐怕你也不了解自家,人人说你


拂,实在未必是这回事。老实讲,我好羡慕你有爹、有妈、有外婆、有哥哥、姐姐,他们给你的也许比学校能给你的多得


多。」大头边讲边寻思。「啥子意思啊。」幺哥感到诧异。「譬如你能装五管收音机,我相信巴城的高中生能装的没得几


个,就算弄得懂线路图也要有勇气、有恒心。去年那天晚上在松松家,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朗诵诗,朗诵得那样好。前天


晚上你坐在我家,顺手拿起《过秦论》注来朗读,一气呵成,气势磅礡,弄得老子兴奋了一夜睡不着觉,睁起眼睛到天


亮。」「也,是人家贾谊写得精彩,你莫乱说。」幺哥赶忙谦虚。「不是老子夸你,那篇文章慢说朗读,还要标准发音,


好多字我都不认得,就是广播电台的来,也未必搞得过你,至少感情、气势就没得法。我肯定你起码读过几十遍,你为啥


子会喜欢这篇文章,这样大的兴趣,是啷个来的﹖肯定是来自你老汉,你妈妈、你外婆,潜移默化嘛,又看不到,我真的


不晓得你随时会冒出些啥子出来,莫自卑,田慧芬也许一早己经感到这一点了。我就没得你这福份啰,爹不在、妈不在,


还要经佑注几个小的…」大头语气变得沉重,还意犹未尽,「你真是搞文学艺术的好料子,也可能有些是天生的,弄啥子


无线电哟。」「不得行,我老汉说要学工,只有科学才能兴邦。」幺哥回道。两人不语,沉默了好一会。幺哥突然道,


「呃,大头,讲起《过秦论》来我


注:《过秦论》西汉贾谊着。注:经佑,民间仅指带小孩、照顾小的。


有个怪想头,贾谊从秦始皇、秦二世一直说到子婴,又是暴政、仁政,又是君臣关系,这门那门,我想,如果秦始皇懂党

政治就闹热啰,」「啷个勒?啥子党政治?」大头感到莫名其妙。「以前是家天下嘛,君子群而不党,不兴成群结伙的,

当然是皇帝不喜欢啰。若果秦始皇自己搞个啥子党,除了武力镇压外,发展他妈几十万党员从基层开始控制,再霸起搞宣

传,天天说秦始皇是大救星可以带领老百姓进天堂,讲多了就成真的了舍,哪个不想进天堂?恐怕陈胜大泽乡揭竿而起就

不会有天下云集响应,更不会有啥子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这回事啰,秦朝还不知会长你妈多少年,嘿嘿嘿嘿…」幺哥

笑得打勾勾。「喂哟,你作死,你龟儿要遭敲砂罐的!」大头听得汗毛根子都要炸了,整个身子弹起来,脸色刷白,咬牙

切齿。「喂,你这腔调和项梁捂住项羽的嘴巴说,“毋妄言,族矣!”注简直一球样,不过相隔了两千多年。还有…」幺

哥不理,依然嘻皮笑脸。「还有你个球!老子不听!幺哥,我求你莫乱说,共产党惹得起呀?我们家都成这个样子啰,大

家好朋友,从小耍起,亲如弟兄,你死了我啷个做?」大头火冒三丈,正颜厉色地劝道,幺哥这才不作声。大头接着道,

「你这个人呀,夸不得,给点颜色就开染房。是舍,我说得不错嘛,你这种想法不是从你老汉那里来的才怪。躲在家头读

史书嘛,好啰,快读出鬼来啰,唉,你还是搞不得文科,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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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2:1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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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工货仓扩建,正在搞地基,棒棒们今天的活路是抬毛石。一块石头几百斤,千多斤,四个人抬,八个人抬,摃子下


面要加一两根横木﹙牛﹚才好抬。幺哥没试过这样重的,惟有挺住,是泡屎也要吃下去。有人领头喊号子,


注:毋妄言,族矣。见司马迁《项羽本纪》,意为,不准乱说,会遭灭族的。


大家便跟着喊,一步一步往前走,这号子实在好听,实在官火,和江边上的调调不是一种味道,统一步伐,节省气力,


“哟…哟荷喔…哟荷喔…吭…吭…吭里个喂喂吭哟…喂、喂、吭、里个,喂勒吭哟,喂、喂、吭、里个,喂勒吭哟…喂、


喂、吭。”声嘶力竭,唇焦舌敝,这吭歌是吶喊、是呻吟,夺出肺腑,暗合五音,声声动地来。




     中午,棒子们在工地上各自架起柴火热饭吃,幺哥望着大头的一锅红油面疙瘩发笑,「吃这样多啊,喂哟,浪大一


砣砣的。」「呃,不会弄嘛。」大头给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一九五三年全国实行粮油统购统销不久,城市人口便实行粮油


配给制,凭购粮证购买。现在粮食大丰收却要按比例配搭杂粮,除大米外要配面粉、玉米等。南方人一般不会发面蒸馒


头、摊饼、连拨面鱼子、公鸡头都弄不好,可难为人了,啥子花样都使出来。街上的副食品开始短缺,连买糖果都见到排


队。「我家几兄妹个个吃得,米早就吃完喽,只有吃这个。」大头道,「喂,你家粮食要是吃不完,拿购粮证借我买


点。」「要得,我回去跟我妈说。」幺哥道。那时粮食还不算紧张,粮食配额及后来出现的粮票还不是黑市有价证券,人


们互相调剂。




     两人累到天黑才回家,浑身汗臭,幺哥双肩都抬肿了,大头还好,捱惯了。这一路上,两人忘情地说起田慧芬,说


起班上的女生,邻家的小女孩,小说上的女主人公,电影明星。「你喜不喜欢台丝?」「喜欢。」「你喜不喜欢塔吉亚


娜?」「说不清。」「你喜不喜欢卡门?注」「喜欢。」「林黛玉呢?」「病鬼。」「阿克西妮娅?注」「一般。」


「哦,你喜欢健康的、可邻的、野性的…」「呃,


注:卡门,法国作家梅里美小说《卡门》女主角。阿克西妮娅,苏联作家萧洛霍夫小说《静静的顿河》


女主角。


那个女演员叫王个啥?演《山间铃响马帮来》的那个,真


漂亮。」「王晓棠?」「演《勇士的奇遇》那个女的叫哪


样?跟郁金香·芳芳真是登对,她是法国人?意大利


人?」「好象是叫罗罗布里…伊达,意大利人吧。」「老子看你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啊。」从前想女人只是沤在心里


的梦,现在开了个豁口,一下子放出来,就别提有多舒畅了,原来大家想的一模一样,话头子可多啦,只是以前不好意思


讲。幺哥兜里揣着两块多钱,盘算是给妈还是买电子管,这钱买一支双三极管刚够…




    心里惦记田慧芬,焦急地盼望下次在图书馆见面,却今天扛活,明天上无线电市场,拼命攒零件,硅钢片啦、电容器


啦、电阻啦,忙昏了头。「大头,今天到底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幺哥疑惑。「星期二,老子看你快想疯啰。」大头讪


笑道。「不对哦。」回身问工头,才知是星期三,幺哥立刻傻了,现在快五点了,人还在轻工货仓,离城几十公里,交通


车还不到时候,咋办?惟有拦货车往回赶,大头也急了连忙帮着找车,运气又不好,换了几趟车才赶到图书馆,已是六点


半了,哪有个人影子。




    幺哥在门口转来转去没了主张,人就像掉到冷水里头去那样,转了几个钟头再回到周家祠堂已经好晚了,也不回家,


也不吃饭,先到大头家坐一会。大头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不知说啥才好,「…呃,算啰嘛,去十七中找她,或者去滨


江门碰下运气。」「不去。」幺哥苦笑道。「去嘛,自家错啰,还要翘起十八两的老秤。」大头怂恿道。「啧,十七中那


样多熟人啷个去嘛,不怕人笑…」幺哥不耐烦了。「那么就去滨江门试下。」大头还是那老话。「老子是疯的,滨江门那


样宽,啷个等嘛,站在那里像个憨包,弄不好还以为老子是剪径的强盗勒。」幺哥心烦,蛮不讲理。「你是怕丢脸,怕人


家方(不理睬)你…」大头一句说穿。幺哥悻悻然,又怨不得谁,不吭气了。


     第三天,邮差送来一封信,幺哥忙不迭地拆开来看,确实是田慧芬寄来的,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自己那张借书


证,信皮上连寄信人的地址也没写。「绝交?」幺哥脑袋里嗡了一声,走路都没了力气。真是好梦不长,幺哥失眠了,思


念、追悔像万千虫子噬咬他的心。“不会的,她不会这样的…”“我总会见到她的。”越想越渺茫,越想越难受。




     这时,建筑三中的教学楼盖好了,不用借人家的教室上课。市里开会纠偏,说是对学生太左是不对的,于是建筑三


中改名三十三中,变成普通中学,幺哥也正好收拾心情读点书,不过,能读得进去吗﹖

发表于 2009-5-29 12:1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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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初,学校忙着搬家,幺哥、大头一群学生去教育局将寄存在那里的理化实验器皿一箩筐,一箩筐抬回学校。大头


眼见一瓶瓶的化学试剂,玻璃器具,心动了,当化学家的美梦又上了心头,顺手拿了几瓶揣到口袋里去预备完善他的家庭


实验室,却被季老师一把逮住,「来人啊!这个学生偷学校的东西…」大头犯事了,幺哥成了从犯,抬一根扁担啷个赖得


脱。校长责令宋老师彻查,于是天天班会批判,「走白专道路,哼,一瓶摇不响,半瓶响叮当…」﹐「一个新中国青年竟


然偷窃、道德败坏、灵魂骯脏…」「你身上的污点,倾长江之水也洗不清…」更有甚者,「现在国庆节就要到了,你偷化


学药品是不是想搞破坏,制造反革命事件?」天啰,人人自危,啷个不痛打落水狗?幺哥死个舅子也不承认,老话一句,


「我不晓得,没得看见。」季老师来参加开会,指着幺哥道,「你是十处打锣九处在,这回没抓到你,算你好运气。」校


方原议将大头送往农场劳动教养,却遇上了政策纠偏,大头吓得发昏,痛哭流涕检讨了好几遍,最后记大过一次,宋老师


捏了一把汗,总算交差了事。两人的档案里都记了一笔,直到文化革命最乱的时候才给造反派一把火烧了。回到家里,大


头两眼泪汪汪,把以前收集的药品、瓶瓶罐罐一起扔进厕所,永别了,化学。从此,班上的的同学都以另一种眼光看他


们,那个民心淳朴的年代,“小偷”多么丢人,慢说偷化学试剂,便是一根针、一根线都抬不起头来,这又能怨谁呢,两


个坏种!一向对幺哥存有好感的林若娅会上虽没说个啥,现在也离得远远的。




     入秋了,巴城依然闷热,幺哥,大头坐在后院梓木树下纳凉。「大头,去不去棒子家?我们的教科书和他们的不


同,差了一年多功课了。」幺哥道。「过两天再去,刚改普高你急啥子,你还想考大学啊,元慧姐都考不取,你考得取


呀?还不死心。我是不想啰,一辈子做苦工也没得啥,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反正都是过,得闲在屋头找点啥子读


下,像你那样有啥子不好,不知几舒服。」大头回道,幺哥默不作声,现在不知谁安慰谁。过一会,幺哥道,「唉,闷起


做啥子啊,读书人偷书不算偷,从前叫啥子?文雀?你叫啥子雀哟?嘿嘿嘿…」「麻雀。」大头没好气,说完也跟着笑


了。「人家诺贝尔年轻的时候搞实验,住哪点炸哪点,不知几讨人嫌,干脆搬到船上去,人家命都要除脱啰都不放弃,你


就放弃啰?都不会想,只要成功啰,将来变成个啥子赵德榜,啥子诺贝尔·赵,哪个还记得你年轻的时候偷油舔酱?说不


定还是啥子名人轶事呢。」幺哥说起正经话来头头是道,不过永远带点玩笑。「有嘴说别个,无嘴说自己,你啷个又放弃


啰?」大头反问道。「啥子?」幺哥不解。「呃,装啥子,有没得田慧芬的消息?」大头高兴些了。「没有,绝交喽。」


幺哥淡淡地回一句。实在他有哪一天不在思念田慧芬,只是时间将痛苦冲淡些了,又遇上了偷化学试剂这麻烦事。跟着便


说起那封退还借书证的信。「你真是稳得起啊,浪久才说。」大头责怪道。「过都过去啰,有啥子讲头。」幺哥言不由


衷。「是你龟儿不对舍,可惜喽,欢喜老鸹打破蛋。」大头笑道。「妈哟,你啷个不说猫抓尿泡空欢喜勒?你幸灾乐祸啥


子。」幺哥一下子发火了。「啊哟,老子看你人都变啰,也潇洒不齐哪点啰,以前啥子玩笑都开得,现说起田慧芬你就鬼


火戳。当然,火落到脚背背上,痛啊。还是心头下不去舍,你龟儿想死田慧芬啰,哼,调转来发老子的火。」大头知道吵


不起来便使劲撩拨。歇了一会,大头又来劲了,「幺哥,你说田慧芬借《台丝》看,当时我就觉得不是很好,默了一下,


这书看完以后心头不好受,爱乱想的人就会相信命,加上你龟儿又失约,这不是火上加油?更觉得神啰,等久很了啷个不


出鬼嘛?你说是不是。」「对,有道理,神机妙算,哈密蚩注!」幺哥边笑边讥讽。「你不管他哈密蚩还是蒋干注,长起


眼睛望嘛,田慧芬想转了会来找你的。」大头真会开解,「呃,你也给她写封信嘛,寄到十七中去,呃,“亲爱的芬,我


错啰…”」大头得寸进尺,怪声怪气地瞎逗,心头那股乌气已经散尽。「狗肏的!」幺哥顺手一巴打在他后脑壳上,大头


捂住头笑得透不过气来。实在,调侃下也好,两人都很受落。「哪天找松松耍去,他在乡下教书好孤单。」幺哥道。「你


晓得人家孤单啊?龟儿向秋萍和他两个一天就像糖豆子,巴在一起,前天我还看见他两个压马路,装得像五四青年,纯洁


完啰,崽哟。他进城都不来看你,你去看他做啥子,


注:哈密蚩,小说《说岳全传》中金国的军师。蒋干,小说《三国演义》中曹操的幕宾。


家都不回,连他妈都不晓得他在城里头,那劲头是要做上


门女婿啰。」大头大句大句杵过来。「老子看你也变啰,


蹲了两天码头就满腹牢骚,啥子都看不惯。」幺哥道。「唉,彼此,彼此,老子跟你学的。」大头油腔滑调,人变起来也


快,从前那个腼腆少年不见了。

发表于 2009-5-29 13:3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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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大约是十月底,一个星期天上午,小抗美、小援朝两兄弟从大门口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幺叔,有个姐姐


在大门口等你…」幺哥连忙放下电烙铁往外跑,“是田慧芬,是田慧芬”,心里像打鼓一样。田慧芬站在大门外朝他抿嘴


一笑,这笑容多么熟悉,幺哥眼睛湿润了。「生气啰?好,莫说啰,等下再讲。」田慧芬脸通红,局促不安,白衬衫,一


条洗得泛白的蓝布裤子。隔了好一会幺哥才回过神来,「走,屋头坐。」「不,」「来都来啰,」「不,我说不嘛…」


「为啥子?」「今天,今天到我家去,以后再去你家。」「好,你等我一下。」幺哥飞奔回去两下将他无线电摊子扫进抽


屉里去,跟母亲说了一声,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三个月没见面喽。」田慧芬平缓地说起,「那天我等你等到人都走完啰…」「对不起,那天…」「你莫说啰,」


田慧芬打断他,「其实我不对些,我晓得,你不来只因为你不能来,来不了嘛…总有原因。」一串眼泪掉了下来,「你说


得不错,台丝好惨,看那本书搞得人心头好烦…」她掏出手娟擦干净眼泪,抽噎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不会了…」幺


哥难过得没法说话。




     他们赶公共汽车到滨江门,只见一排排吊脚楼依山而起,俯视嘉陵江,简陋、破旧却自有一番气势。这吊脚前面一


根根木棒、竹子立在岩上,支起房子,后半截便摆在岩石上,省钱、省工、省料,也还稳阵。这里住的多数是穷苦人家。


沿小路、陡坎往上走,田慧芬推开后面一扇篾席门便是她家了。悬空的楼板踩上去叽嘎作响,有前后间,上面还有一层,


屋子倒还整齐干净,墙壁新用废报纸糊过,挺亮堂。幺哥第一次上这楼,忍不住笑道,「哦,多亏有巢氏,我们才晓得弄


个窝。」「嗯,我家还不是有巢氏,这房子是租来的,每个月一块三。」田慧芬答得也巧,幺哥窘得脸红了,咕噜道,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她父亲从前屋出来了,一个清瘦的湘水人,黑布衫裤,老实本份却显然是念过不少书的。「这


是我父亲,这是李元愚。」田慧芬慌忙介绍。「伯父。」幺哥行礼道。「好,好,坐,坐。芬妹子,我去店里加班,好


生招呼同学,我恐怕不回来吃饭啰,碗柜里有吃的,都做好嗒…缸里冇水嗒,挑两担子回来…」田父道。「哎。」田慧芬


应道。田父回头对幺哥点点头,「小哥哥,我去下,你慢坐。」




     她父亲走后,田慧芬凑近幺哥,「今天我生日。」「哦,早不讲,我啥子都没带…」幺哥难为情了。「不用,和好


就行了啥,我想了好久,就选在今天找你…」田慧芬笑得进心。「要是我不在?」幺哥笑道。「我就在外头等。」「要


是我不原谅你呢?」「嘿,是你先不对,哪轮得到你哟,你还要等我先原谅了你,才有资格说。你不是都来了咩,」她笑


得那样得意、那样诡谲,「你咋个会不原谅我哟,哼…」「我是女生啰嘛…」幺哥抬起头学着她的腔调接下去,大笑起


来。「对,啷个嘛。」田慧芬偏着脑袋满意完啰。说完从墙角拎出两个水桶来,拿起扁担挑水去。幺哥一把夺过来,「我


去挑。」「不啰,我挑得动,你去挑,邻居要闲话的。」田慧芬笑道。「怕啥子嘛,要么你借对桶来一起去,就只走一


趟。」幺哥提议。两人肩起空桶下山去,「呃,田慧芬,」幺哥想起点甚么,「你猜我看见吊脚楼会想起啥子?」「我啷


个晓得。」田慧芬感到茫然。「伤兵。」幺哥认真地点点头。「啥子?哪会这样古怪啊。」田慧芬惊愕道。「唉,听我


说,」幺哥道,「有些东西会让你一辈子不忘,时不时会爬上心头,就是人家说的烙印,每个人都不一样。临解放时我家


从金陵搬到苏州去了,该是淮海战役打完的时候,溃败的国民党官兵满街都是,拿着枪,瞎眼的、瘸腿断胳膞的,流血流


浓,架起木腿子、扎起脏兮兮的绷带,呻吟叫唤沿街乞讨,明偷暗抢…没多久我家往巴城赶,沿路也是这样,火车顶上,


车肚子下都是逃难的人,好多伤兵…所以我看见外头这些悬空的柱子又绑又扎的,会想起伤兵的木腿子,还有那些掀窗,


糊起皮纸白蒙蒙的,推开来一个黑洞洞,我就会想起绷带、翳子眼、瞎眼的士兵…唉,这种感觉好个人,我不是嫌你家房


子不好、难看,但我的感觉是这个样子,我有这段经历。」田慧芬不语,认真在听,过一会,幺哥接着道,「其实这种吊


脚楼多的是,许多山上的的庙子都是这样修的,古时候的重层式建筑大概也是依山势这样起的。不过滨江门的不同,下面


是江水,从山根往上看,密集、重复。高差自有气势,规模自有压力,参差错落自有动感,山高水长,得天然之助,到黄


昏也许更好看,略去了无谓的细部,大关系、形体会更加突出…」田慧芬不以为忤,暗想,“这鬼东西到底看过些啥子


书,会想出这样多古灵精怪,一套一套的,顽皮后头不知还有些啥子,我到底没有看错。”沉默了好一会,「水站到喽,


莫说这事喽,嘿嘿,伤兵…先接水。」田慧芬道。两人挑起水往上走,田慧芬只一只肩膀能挑,爬坡上坎的,得歇两气才


到家,幺哥惟有放下担子等她。「啊,好累,幺哥你家是你挑水还是你姐姐?你家那个坡也不小啊。」田慧芬满脸汗水,


直喘气。「哪个有空哪个挑,现在我姐姐在外头读书﹐就我挑。」幺哥道。「以前更惨,挑井水吃,那头有口四眼井,一


年四季都有水,还要远些,现在洗衣服才去…」田慧芬说着又挑起来继续走。回到家里,田慧芬往长板凳子上一坐,拿起


葵扇使劲搧,「啊,好热,来我给你搧…」过一会她站起来,「肚子饿啰,先煮碗面吃,」凑近幺哥,扮个鬼脸,「寿


面!」绾起袖子走了。




     幺哥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吃,孬好不说,田慧芬边吃边看幺哥,笑道,「吃出味道没得?啥子做的哨子?喂,有盐


巴没得?」「哦,烟熏肉…」「馋猫鼻子尖。」幺哥突然笑起来,「煮得齁咸,我晓得,你们那方的人吃得好咸,你屋头


卖盐巴的?」「哪个说的,吃盐巴有力气嘛,哼,咸了还不好意思说,羼点水就淡了嘛。」田慧芬又煮了上来,幺哥依然


笑个不停。「笑啥子,这回淡多了。」「我想起个故事…」幺哥接下面来道。「吃面,啥子故事哟,一千零二夜注啊?」


田慧芬只在乎自己煮的面好不好吃。「不是,是笑话…」幺哥边吃边讲,「从前有个结巴去吃面,那面太咸,堂倌见他直


皱眉头,连忙走过来献殷勤,“呃,先生,是不是淡了?我给你放点盐?”结巴脸胀得通红,“放…”那堂倌说着往他碗


里舀了一勺盐。“放…”堂倌又舀了一勺,“放…”…“放你妈的屁!”结巴费了牛劲才说出来。」田慧芬瞪了他一眼,


跟着就笑得弯下腰,吃不成,放下碗,抹干泪水才想起,「该晓得给你多放点盐,齁死你。哦,那个结巴儿恐怕就是


你…」

发表于 2009-5-29 13: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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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两个属马的,晓得命好不好哟。」收拾完,田慧芬坐下来,叹道。「这是你看《台丝》的心得?」「不,不


是,我对天发誓,今天是我生日啰嘛,古时候都讲生辰八字的。」田慧芬认真地说。「我不懂这些,只晓得孔夫子就从不


谈鬼神,可能也是回避。不过,如果相信命,恐怕啥子都不会去争取,啥子都做不成,还诸多避忌,出门


注:开玩笑。只有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先跨左脚还是右脚都要想半天,活起还有啥意思。」幺哥也认真起来。「呃,确实。你是个无神论者?」田慧芬好象深有


体会,问道。「啥子啊,莫这样说,我又没得啥子一套套的见解,只是我父亲是这样,我就这样。我外婆就信佛,念经,


还吃斋呢,她也常说命,说八字,是最近才不供菩萨的。不过,她从小教训我的还是传统儒家那一套,是入世的,不是出


世的,都是《三字经》、《千字文》、《二十四孝》上的那些东西,我父亲和我外婆从无争拗,相安无事,你说怪不


怪?」幺哥边想边说。「你外婆一定心地善良。你老汉是不是很严厉?你妈妈呢?」田慧芬好奇地问道。「是,我外婆心


肠好。父亲是读书人,在外头打仗,见多识广,现在老喽,都快七十岁了。我妈妈识字不多,谈不上有啥子信仰。」幺哥


回道。「你老汉快七十岁,那不是五十几岁才生你?」田慧芬笑道。「是,你笑啥子?想骂我是报应儿、孽障?」「没


有,我啷个会嘛。」停了一会,「呃,没得傅老师喽,你将来还会不会去学音乐﹖」田慧芬换了个话题。「恐怕不会啰,


哪有环境,想听张唱片都好难,我现在搞个放大器就是用来听唱片的,弄好以后第一个请你来听。」「要得,」田慧芬笑


道,「坐一排的时候,你边拂边唱,唱得好好听。一会中国的,一会外国的,还唱山歌,现在不唱啰?」「唱,唱来安慰


自家,消食化气嘛,」幺哥笑道,「哪天我唱给你听。」「啥子消食化气哟,你讲起话来怪头怪脑的。」幺哥站起来,吃


饱了伸个懒腰,「我看下你有啥子书。」「在楼上。」「哦,你的绣楼,去得不?」「哪点是绣楼,窝棚是真的,走,上


去坐。」他们爬直梯子钻上楼去,前后两间,不过后面那间开了个洞,上下楼用,就摆不下啥子东西了,只堆些杂物。去


到田慧芬房里,只见一张小床,是两根长板凳上铺块门板搭成的,被窝、床单用的可能都是湘水那边的土布。几隔书架,


一张小方桌,两个小板凳,用浑水漆漆过,没用榫头,一看就知是钉子木匠做的,该是田慧芬自己的作品了。跟楼下一


样,房间用报纸糊得好整齐,比幺哥住的亮堂多了,舒服多了。墙上贴了张徐悲鸿画的马,两首鲁迅的诗大概是她自己写


来贴的,工工整整,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盘黯故园…”另一首便是《自嘲》,还有一个小相架,里面几张小二


吋照片,都是她小学毕业,初中毕业的登记相,人比现在小多了,还有就是她爸爸的,没有她妈妈。幺哥心想,“你这样


勤快,这样爱干净,样样都自己来,哪像个独生女娇生惯养…啊,我的田慧芬。”深秋了,巴城毫无凉意,掀窗外,天高


气清,江水如练,秋色斑斓,「喂哟,太好看啰。」幺哥站在窗前惊叹道。「晚上更好看。」田慧芬靠在幺哥身旁往外


瞧。幺哥舍不得走开,站了好一会才回过身来,望着田慧芬道,「嗯,在这里住,人都要多活几年,俯瞰万类,心旷神


怡,你真有眼福。哦,我又找到吊脚楼的好处喽。我好羡幕你,有自己的小天地,我和外婆住一个房间,大家去厨房、上


厕所都从我那里过。」幺哥笑起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契柯夫的小说,问道,「哦,你除了喜欢鲁迅还喜欢契柯


夫?」「呃。」田慧芬点点头。「我也喜欢,来,我读给你听。」两人并排坐在小板凳上,「读哪篇?」「随便你。」


「读《带阁楼的房子》好不好?」「要得。」不用准备,就这样开始了,“六﹑七年以前,我住在T省的时候,一个名字


叫做别洛库洛夫的年轻地主的田庄上…”两人盯着书看,幺哥平静流畅地读下去,一口普通话,田慧芬心里一惊,“幺哥


咋会读得这样好,像收音机里头的,以前我咋不知道…”好快两人一起融进书里去了。“上帝,赐给,乌鸦,一小块,奶


酪…”风景画家情绪激动,认为单教农民识字不能解决农民的困苦,送药品给农民只会增加农民的负担,为现行的社会制


度涂脂抹粉,还是让这个地球掉到地狱里去的好…汩汩江水,淅沥秋风,屋子里只有幺哥的声音缓缓陈述,书中美丽的乡


村景色,迷人的爱情历程,让两人陶醉得透不过气来,一直读到“米修司,你在哪里?”风景画家终于失去了他心爱的米


修司,她姐姐反对她跟风景画家好,硬把她带到外国去了。田慧芬脸颊绯红﹐两眼泪水,一阵嗫嚅含在嘴里依稀可闻,


「是命…」幺哥心里难受,望着田慧芬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想吻她,抱她,却不敢,伸手抹去她的泪水,站到窗前长长地换


了口气,“你就是我的米修司…”

发表于 2009-5-29 13:3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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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我忘了给你泡茶,你口都读干喽。」田慧芬这才想起,下楼去了。幺哥在她的简易书架前慢慢浏览,古今中外


都有些,“呃,啷个这样多宋词啊,还夹着剪下来的关于柳永注的文章。”正想着,田慧芬端茶上来了,「哼,翻我的东


西。」「没有,你喜欢柳永?」幺哥道。「嗯,还说没有翻,」田慧芬递上茶,笑道,「来,喝茶,莫见怪,我不会招呼


人。」幺哥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放下了,「烫得很,等下喝,你这茶不像花茶。」「是红茶,我们那方人都喝,暖肚子


的,你喝不惯啊?」田慧芬解释道。「我哪有这样讲究啊,冷水都喝,真的。」确是本心话,幺哥啥子都随便,口渴了,


缸里舀瓢冷水。「呃,你喜欢古典文学啊?」两人坐下来,田慧芬想知道多些。「喜欢。」「啷个学?」「乱读,有啥


子看啥子,喜欢的多看两眼,喜欢很啰就背下来,不得个规矩的,嗯,可能历史方面的多些,我家有现成的啰嘛…」幺哥


诚实地笑了笑。「你喜


注:柳永,宋代诗人。


不喜欢诗词歌赋?」田慧芬决心问明白。「也喜欢,不是太认真,只背得些大家熟悉的。不过,背起赋来舒服些,逻辑连


贯些,诗词太概括。要不要我背《秋声赋》注给你听?现在正好是秋天。」幺哥提议道。「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弄


得心头难受。」幺哥听得笑了起来。「事实是这样嘛,回避做啥子。我爹妈都说,一辈子几十年,不如意事常八九,难受


得了好多?」幺哥旷达些。「你爱不爱背唐诗?」「普普通通的,我又不当诗人。」「宋词呢?」田慧芬一再发问。「读


过些,也背不出几首,欧阳修、辛弃疾、苏东坡的多一点,惭愧。」「你咩,当然啰,总是“大江东去”这些啰,柳永的


呢?」「更惨啰,只是看过下,恐怕只记得句把句。嗯,啥子“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不是《雨霖铃》


上的?嗯,又是啥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晓得是啥子词牌哟。」幺哥照实说,他从未在词上下过苦功


夫。「《凤栖梧》。」田慧芬含笑提点,「该记得《八声甘州》啰?」「哎呀…莫难为我了。咦,好象是…对潇潇暮雨洒


江天,一番洗清秋。是不是啊?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呃…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


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幺哥搜索枯肠往下凑。“哦,你真是好记性,可惜不肯用心。”田慧芬


心里又怜爱又佩服。幺哥一边擦汗一边苦笑,突然有所领悟,「啊,柳永真是写得好,以前没在意,孔夫子有“逝者如


斯”的名句在于理,他这句“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在于情,这个“无语”是人格化了的,感情化了的,对不对?」


「是的。」田慧芬两眼放光,心想,“他乱七八糟看书,又不系统,就这样有悟性。”诚心劝道,


注:秋声赋,北宋欧阳修作。


「幺哥,你这样有才气,啷个不去搞文学啊?」「搞文学?搞这个做啥子,我做梦都没想过。我老汉要我学工,我本心也


喜欢工科。不过,要是可以业余搞生物、搞艺术就更合心。」幺哥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向往。「啥子?还有生物?几种风马


牛不相及的东西?」田慧芬听得莫名其妙“哦,也对,他以前就爱玩虫虫,真有点像书上的法布尔﹙Jean Henri Fabre法


国﹐昆虫学家﹚先生…”。这时,外面下起小雨来,幺哥笑道,「莫说啰,柳永来啰。」两人趴在窗前凝望,“对潇潇暮


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该回家啰,恐怕有六点钟了。」幺哥望着田慧芬。「嘿,你还没有为我庆祝生日勒,我老汉专门为我煮了红蛋,蒸



了熏鱼…我这就去煮饭,吃完晚饭再走。」田慧芬笑道。「你才好大点啊,我们家不兴给小孩子做生日的,你不晓得民间


习俗啊?是怕折了娃儿的阳寿,嘿、嘿…最多煮两个红蛋给你吃,说两句吉利话,还要先给爹妈磕头。」幺哥笑笑。「专


门为你啰嘛,憨包。你家是不是好大规矩啊?」田慧芬凑近来道。「没有,其实我爹妈好开通。」幺哥望着她的眼睛,突


然不好意思起来,拧过头去。「我下去啰,你歇下。」「嗯。」幺哥万千滋味在心头。“我爱她,没得她啷个活,啷个活


嘛,不行,我今天就要跟她说,今天!”





     饭摆好了,红蛋、豆豉熏鱼、熏肉、小白菜、泡菜、榨菜肉丝汤,摆了一桌子。「呃,要不要喝点酒?我爸爸泡得



有药酒。」今天当女主人,田慧芬高兴极了。「我不会喝酒,不等你爸爸了?」「不等,他加班,留得有菜。」幺哥拿起


筷子不晓得说啥子好话才不闷人,见没有大人在,顽皮劲自然上来了,作状打个拱,瞎逗道,「呃,女寿星,恭喜你又大


一岁。」「嗯,都不会说话。」「恭喜你今天割条大尾巴。」「你作怪。」「总不能说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对老


人家说还差不多。」「嗯。」「祝你…像乌龟…那样长寿。」「我打你。」「我意思是祝你龟鹤同龄啰嘛,又错啰?」


「你讨嫌。」「哦,祝你生日快乐。」「差不多。」两人边吃边笑,田慧芬不停地给幺哥叨菜,幺哥笑道,「你是救济难


民啊。」幺哥那张嘴乱说惯了,田慧芬正色道,「不识好歹,弄这几个菜都不知费好大力,我老汉四处托人弄来的,街上


有啥子卖的?买肉要凭票,买块豆腐干都要票,你去看下。」

[ 本帖最后由 xiaopangzi 于 2009-5-29 13: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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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3:4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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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天垂繁星,万家灯火高低明灭,秋水粼粼,挂嘉陵江到天上,沉银河下水底,滨江门迷离天地间。两人依偎在窗


前心醉神迷,田慧芬伸手在夜幕中指指点点,「那是天琴座、那是猎户星…呃,我们是天上的哪颗星宿?」「总不会是参


商星啰。」幺哥不经意地说道。「乱说!参商各一垠,永远见不了面。」田慧芬娇嗔道。幺哥望着她那双大眼睛,像天穹


那样深邃,那样明亮,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发狂地亲吻,吞进心头去。田慧芬「哎」了一声便不


再挣扎,闭上眼睛,张开了双唇,心化了,人化了,时间凝固了,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呢喃,「我爱你。」「我爱你。」


「你爱不爱我?」「爱…」田慧芬嘴唇翕动,一串泪珠滚下来…讲了一千遍,吻了一万回,他们坐下来,紧靠在一起,


「唉,好快,真没有想到。其实,其实我早就爱你的,哼,爱你这个小坏蛋。」田慧芬两颊飞红,声音颤抖,抬头望着幺


哥,一下子将脸埋在他胸脯上。「我也是,去年我就想说的,又不敢,又不知道啷个说…唉,我们在一起好好,这三个月


我都不晓得啷个捱出来的,好恼火哟,天天睡不着,想你想得揪心…你磨我。」幺哥抚弄她的头发。「没有,我不是有心


的…以后我不会了,再不要分开了。」田慧芬半张脸捂在幺哥心口上说,不想抬起头来。「你相信命啊?」幺哥贴着她头


顶。「有点,现在好些了。」她放开手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你不准乱想,我好怕和你分开。」幺哥望着她。「我更


怕,更怕和你分开,你以为这三个月我心头好过?只有天知道,我真不晓得你是啥东西变的,明明是你不对,最后还是我


来找你,是不是人家说的冤孽啊。」「是心肝。」两人一齐笑了。「噢,这个世界真美,」幺哥深情地望着田慧芬,「有


白天、有黑夜,有男人、有女人,最要紧的是有你、有我…世间上,有无穷的可能和机会,宇宙的奥秘谁也不能穷尽,谁


也不能囊括,还是往宽处想好些…」「呃。」田慧芬由衷地点点头。静了一会,田慧芬推推幺哥,「唱首歌给我听。」


「要得,我唱首萧邦写的《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不过,都晚上了,小声点唱。」幺哥充满激地情唱道,「假如我是天


上的太阳,我将只为你放射出光芒…假如我是林中的小鸟,我将只为你尽情地歌唱…」「好听…」田慧芬依恋地靠在幺哥


身上。「喂,我唱首给你听,这首歌陪我好多夜晚。」田慧芬突然道。「我晓得,以前听你哼过,《丽达之歌》对不


对?」幺哥得意完啰,「我哪天睡得着?躺在床上想,如果你是喜欢我的,现在一定在唱这首歌。老实讲,你会唱哪些歌


恐怕我都数得出来…」「哦,原来你时时都在留心我…」幺哥会心地点点头,「你这个奸鬼,手上在玩,耳朵就竖起来


听…」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一节轻轻唱起来,「…从夜晚直到天明,整夜我都在盼望着你…曙光将升起,你呀,在哪里…


可听见我一声声叫唤你。」唱得那样用心,你望我,我望你,眼圈红了。「呃,唱俄文歌要得不?」过一会,田慧芬摇摇


幺哥的手。「要得。」两人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纺织姑娘》。「好安逸,好好听,味道好足,啷个就搞不成


声乐啰?」田慧芬感慨道。「嗯…」突然静下来,两人贴在一起,谁都不想往下说,在听自己的心。过了好一会,幺哥


道,「呃,你才用皂角水洗的头,是不是?我闻到你头发本来的气味,一股脂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依然贴住她


的脸。「狗鼻子。」田慧芬一动不动轻声道。「你嘴里的味道好甜。」幺哥咧嘴笑道。「嗯,你试过别个的?」田慧芬咬


住嘴唇,作状扭下他的耳朵。「你说到哪去啰。」幺哥白她一眼。过一阵,「呃,芬妹子。」幺哥别起湖南腔笑道。


「这是我爸爸喊的,你不准喊。」伸手捂住幺哥的嘴。「以后我叫你做啥子,总不能叫你田慧芬啰,哦,对,叫妹儿,我


没有妹妹。」「要得。」田慧芬点点头。「妹儿,」「哎。」「妹儿,」「哎…」搂在一起,吻得再也分不开。




      没车了,幺哥半夜才走到家,绕到后花园敲窗子叫醒了外婆,「哎呀,宝宝,你这是上哪去啦?都鸡叫了。」

发表于 2009-5-29 13:4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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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秦昭基来了,套了件军大衣,已经烂得不行了,手上拎了台电唱机。十二月下旬,巴城正冷得当紧。幺哥母亲连忙让


进家来,「坐、坐,大哥哥,你好久没来啦。幺哥排队买米去了,好多人,天没亮就去的,该回来了,今天粮店不是搭包


谷砂,是搭面粉…没碰见?」赶快去沏茶。这秦昭基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师范学校,只念两年。家里姊妹多,父亲瘫痪了,


日子难,想快些出去工作,自己又立志做个乡村教师,便不念普高了。




    幺哥知道昭基来了,赶快将米、面扛进屋。「来啰,昭基,放大器装好啰。」幺哥心急得像个啥。「呃,这部唱机是


跟个战友借来的,他才转业,有点钱,过两三天还他,我先看下放大器。」昭基仔细察看放大器。「哦,还是全波整流


的,两组音调控制,嗯,单管输出的,哦,你是把收音机上的管子拔下来将就用的。嗯,试下。」昭基熟练地插好唱机,


塞进拾音器插孔,幺哥拿出一张粗纹唱片,78转的。幺哥哪有钱买电唱机,只有借来先试试效果。




    秦昭基边听边调,「你的喇叭阻尼不好,声音太干,不自然,咚一下就没有下文了,恐怕动圈和纸盆都要换,还有你


那个音箱也不得行…」「呃。」幺哥连连点头,在师傅面前非常谦虚。「以后末级还是想办法用推挽的,不过,还是听


得,比留声机效果好到哪去啰。你这些东拼西凑的零件,品质因素肯定差,失真程度当然大,慢慢想办法…」秦昭基不愧


是行家。「呃。」幺哥连连称是。正说着,外面有人找李元愚,幺哥连忙跑出去,田慧芬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去门口等


你,秦昭基在我家…」幺哥边走边说。「哦…」田慧芬一身蓝布衣服,里面加了件棉袄,脸冻得红红的,有些拘束。他们


从堂屋直接进了里屋,「班长。」田慧芬叫了声。「咦,田慧芬?」秦昭基非常惊奇。「这是我外婆。」「哦,外婆。」


「坐、坐。」幺哥指着外婆,田慧芬连忙施礼。过一会李太太由前屋进来了。「妈,这是田慧芬。」「伯母。」田慧芬赶


快站起来。「噢,来啦,你坐。」母亲和外婆去厨房张罗,两人在外头虽没说起,脸上看得出,心里甜甜的,“多好的闺


女,端庄、大方…幺哥,你这小子…”




    「田慧芬,你个子长高好多啊。那时候你点点大,好可怜,经常鼻涕拉敷的…」秦昭基道。三人坐在一起总要谈起初


中的时光,别后的境况。「你清减多了…」田慧芬不好意思,笑了,轻声道。「呃,我现在巴不得就毕业,早点工作,好


难等…」秦昭基若有所思。「当乡村教师?」「呃…」幺哥知道昭基的难处,便换个话题︰「呃,松松、棒子、大头都住


这里。」「今天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他们喽,不如再试下你的放大器。」秦昭基道。歌声响起,是《山间铃响马帮来》的


插曲。“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为我们边疆人民有吃又有穿…”放完接着是南斯拉夫歌


曲,“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好好听,幺哥,你有没得《拉兹之歌》﹖


以前你最爱唱。」田慧芬问道。秦昭基莞尔而笑。「有,刚跟人家借来,不过没有《丽达之歌》,恐怕就没有这张唱


片。」幺哥笑道,话中有话。“到处流浪…命啊,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甚么这样残酷,捉弄我…”歇了一


会,幺哥拿又出一张唱片来,道,「这是张小提琴独奏,埃尔门﹙Mischa Elman ﹚奏的《圣母颂》,舒伯特注写的。埃


尔门是俄国人,


注:舒伯特,奥地利作曲家。


后来去了美国,听下?」琴声缓缓飘出,如泣如诉,悲天悯人。一曲放完,三人默默无言坐在那里,谁也不想打破心中的


宁静。


    「来,吃饺子,都中午了,」幺哥母亲、外婆端饺子进来了,三人如梦初醒,连忙站起来接着。「做不好,菜饺子,


就用这小桌子吃吧,我去拿醋、拿辣椒…」秦昭基、田慧芬站着不知说啥才好,叫了声,「外婆、伯母…」便惟有坐下。


原来外婆跟幺哥母亲商量,只有做饺子最快,便拿出家中仅有的二两肉,两块豆腐干拌了一大盆白菜做馅,两人做面食都


拿手,只一会功夫便弄停当了。




     幺哥、昭基每人吃了两大碗,真香哪,大饥荒的的阴影已经笼罩巴城。

发表于 2009-5-29 13:4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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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三人闲话了一会,秦昭基有事急着要走,幺哥送他到大门口,昭基道,「我过两天来拿唱机。」朝幺哥笑


笑,使劲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伸出大姆指来。




     田慧芬站起来,这才注意到幺哥住的房间光线好暗,给后面的山墙挡得严严的。一个立柜大概是装衣服杂物的,三


抽桌一定是幺哥的,上面有他的收音机、放大器。小方桌摆在中间,把房间堵得转不了身。大床当然是他外婆的,回头看


幺哥的小床,只见枕头边乱七八遭堆了好多书,墙上贴着两张油画印刷品,还有一张他的水墨画像,不知是谁画的。幺哥


正好走进来,田慧芬便指着画问道,「这是你?谁画的?」「袁二哥画的,我的好朋友,也住这院子。」「这张呢?」


「是俄国画家弗卢贝尔画的,叫《坐着的魔鬼》,一个被放逐的天使…那张是列宾画的,叫《拒绝忏悔》,你看那死囚,


显然是无神论者,十二月党人,正鄙夷地望着神父…」田慧芬听完笑了起来,「你不也有点愤世嫉俗吗?三张画画的恐怕


都是一个人,大概是你吧。」幺哥也跟着笑了,「不敢当,我哪来那种精神,哪来那气魄,还有,哪有他们那样漂亮,你


看魔鬼那滴泪水,死囚那道眼神,好来劲!每天回家我都要看好一阵子。」幺哥兴头上来了,拿出普希金诗集,「呃,普


希金非常同情十二月党人,是个不是十二月党人的十二月党人,我读一首《致恰达耶夫》给你听。」幺哥充满激情地朗诵


出,「“爱情、希望、平静的荣誉,都曾骗过我们一阵痴情…同志啊,相信吧,幸福的星辰就要升起,放射出迷人的光


芒,俄罗斯会从睡梦中苏醒,而在专制政体的废墟上,我们的名字将被人铭记。”」田慧芬深受感染,睁着一双迷惑的大


眼睛望住幺哥,良久才问道,「幺哥,你好象受俄国文学影响大些。」幺哥想了想,「恐怕不是,不过,我都说不清


楚…」「我看到你枕头边啥子书都有,哦,你还爱看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嗯,也不兴收拾下。」田慧芬爱怜地


责怪道。「我哪有啥子书,都是借来的,摆不了好久就要还人家。家头只有老书,是我父亲的,在前面书柜里头。」幺哥


道。「你父亲呢?」「在前面,他没事不到后屋来,看他的俄文。」「七十岁还学俄文?」「呃。」「你父亲读书一定很


系统,很专一,不像你东一把西一把的…」「嘿,莫非要像你那样做读书笔记,剪报﹖我喜欢的就过背,存在心头。」


「过背?你背得了好多?」「那你又记得了好多?」「你不讲理…」外婆进来了,朝田慧芬笑笑,坐在她自己的床边歇一


会。「外婆,你有八十岁了吧?」田慧芬问道。「噢,闰年闰月八十多了。」外婆道,田慧芬听不懂。「外婆说她闰年闰


月八十多了。」幺哥当翻译。「你八十岁了还能做事啊?」「呃,就快不中用了…」她一脸和善,笑着拿起针线,戴上眼


镜。田慧芬走到外婆身边,「外婆我帮你做。」「不,我自己做,」拉着田慧芬的手,轻轻拍了拍,「好闺女,我自己


来。」幺哥望着,心头甜出汁来,“外婆喜欢她。”「她不会让你做的,我知道。」幺哥劝道。田慧芬坐下来,两人你望


我笑笑,我望你笑笑。




     幺哥拿出相册来,指指点点,「这是我父亲,这是去世的爷爷、奶奶、娘…」「你父亲真体面,咋没他穿军装的照


片?不是长衫就是西装?」田慧芬觉得奇怪,幺哥朝她笑笑。「喔哟,这匹马好高,不像我们这头的,白鼻梁,白蹄子,


呃,上头是哪个?啊,是你妈妈,她会骑马?剪的短头发,真漂亮。」「不,她不是军人,耍下子舍。那是匹阿拉伯小


马,我妈说的…」「你看这是谁?」「是你?抱起条大花狗,你从小就顽皮,呃,那时你好胖…」「那条狗留在苏州


了。」「这是在哪里?美国?你哥哥、姐姐?比你大好多。」「这也是你哥哥、姐姐?都在外头读书?你看他们多斯文,


哪个像你…」看罢,幺哥合上相册道,「好啦,好啦,你就看我不顺眼,老说我,放心,我会用心读书的,你满意啰?」


「呃,满意啰。不过,我又不是说你啥子…」田慧芬脑袋一偏,点点头,跟着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呃,我找篇文章读给你听。」「要得。」幺哥翻出几本书来,两人一起拣。田慧芬指着林觉民的《绝笔书》道,


「读这篇。」「读这篇?黄花冈七十二烈士?一会你又心头难过啰。」幺哥心里打个突。「不会,不会嘛,我读过好几遍


的。」田慧芬一定要听这篇。“嗯…”幺哥想了想该怎样读,“人家两口子的书信,我得尽量平和。”「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吾


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


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一九一一年四月同盟会起事之前三天深夜里,林觉民


致书妻子诀别,款曲情深,断人肝肠,慷慨陈词,义薄云天。幺哥哽哽噎噎读到尾,田慧芬早已伏在桌上偷偷抹眼泪。外


婆从老花镜圈外望着他们,心想,“这是在做甚么啊?恼啦?”她听不懂这文章。良久,幺哥道,「反清救国,死得惨


烈,总有一天我会去黄花冈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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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柳永是福建人,这林觉民也是福建人…」田慧芬闷在那里,幺哥尝试找个话题,却没用。「呃,不如听听唱


片?」「嗯,就听那张《圣母颂》。」田慧芬终于开口了,听得那样进心、入迷,一遍又一遍。「噢,我忘了,我有这首


歌的,舒伯特是歌王,写了好多歌,来,一起唱。」幺哥找出了舒伯特歌曲集。“啊,圣玛利亚,温柔的母亲,请你听一


位少女的恳求…啊,母亲,我是个可怜的人。”




     黄猫进来了,见有生人犹豫了一阵,伏着身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终于嗅到田慧芬脚下,田慧芬吓得脸红了,一


动不动,幺哥笑了起来,「它不咬人的,又听话,天天要和我耍。」等了一会,幺哥喊道,「弟弟,打滚!」黄猫立刻倒


在幺哥脚下翻滚,「呜、噢。」叫唤,逗得田慧芬捂住嘴笑个不停,「嗯,原来你还有个弟弟,又有个妹妹…」。「嗯,


乖啦,」幺哥再一声,「上来。」那猫便爬起来踪到幺哥身上蹲着。「如果哪天我忘了理它,它会悄悄溜上来往我脚后跟


上轻轻咬一口或者轻轻扫一爪…可惜我明白它的少些,它懂我的多些。」幺哥笑道。「哦,猫比你聪明些。对啰,我是闻


到你身上有股猫臭气嘛。」田慧芬笑道。「也许。」幺哥一边抚弄这猫,一边笑。「来,我抱下。」田慧芬胆子大了。


「你莫抱它,周身都是跳蚤,咬得你着不住,还找不到…嘿嘿,跟你说,这猫有个怪毛病,喜欢伞状物,一见到雨伞、裙


子就爱躲在里头耍,耍完了,走出来就往上头疴泡尿,元慧姐就经常遭它的殃,幸好天冷,你没穿裙子,要不然…」田慧


芬捂住嘴笑得脸颊通红。




     三点多钟,来了两位解放军军官找李先生,是军区宣传处的周副处长、严副处长,都是北方人,挺随和,当然是搞


对台策反的,李太太连忙让进前屋。自解放初到现在﹐李先生没有加入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这类组织,也许看他不是本地人


吧,只间中作为社会联系人士去民革学习下,但是解放军就时不时有军官上门来了解情况,特别是五八年开始炮击金门以


后,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台湾海峡局势很紧张,来得就频密些了。当然是问国民党军政界的事,一会这人是你甚么人?在


海军?空军?一会这人是你同学还是部下?是哪一年?麻烦你写个材料…幺哥曾问过父亲,「爸爸,你写的这些还有用


吗?」李先生道,「唉,人家叫写能不写吗?我离开军队十几年了,浮皮骚痒,能有多大用处…」李先生跑不动,就叫幺


哥送到解放军那儿去。军分区大院戒备森严,初时让幺哥发怵,可去了几回便没个啥,反倒觉得那些军官对人和气,谈话


极有条理,和外头那些当官的不同。李太太沏完茶退到里屋来朝田慧芬笑笑,「不妨事,他们坐一会就走的,你们慢慢说


话,啊?我出去转转…」




     李太太出去转了两个钟头好歹买到一小串黄腊丁想汆个酸菜鱼汤,鱼贩子非三块钱不卖,拿出预备过阳历年﹙元


旦﹚的两张肉票买了四两肉做了一大盘绿豆芽炒肉,剩下便是点水菜了。外婆蒸好了窝窝头,摊了些单饼,煮了一小锅米


饭预备给田慧芬吃,怕她吃不惯面食,眼下只能做到这样了。田慧芬起身要走,幺哥朝她笑笑,「你试下…」外婆、李太


太已挡在门口。




     晚饭摆好了,前边屋宽敞些,只一张大床,一个书柜,一张三抽桌,一套三件头的木沙发,中间一个大方桌,墙上


挂了帧滚动条,是溥儒注画的山水,枯笔寥寥,淡雅绝俗,提了些唐诗摘句…大概幺哥姐姐回来便和她外婆睡。田慧芬见


过了李先生,大家便坐下了。田慧芬见只她一人吃米饭,咋说也不肯,幺哥母亲道,「呃,我说,孩子,你就先吃米饭,


一会你再拿这单饼卷绿豆芽,北方人最爱这样吃的,再尝尝窝窝头,啊?」




     好久没吃到这样好的东西了,现在巴城有谁不觉得心头寡?找吃的,弄吃的,谈吃的,已是人们生活中最主要的内


容了。外婆不停地劝田慧芬吃,母亲帮着她卷饼,幺哥既不敢说话,又不便给她叨菜,只有低着头,边笑边吃。「哦,你


是湘水人,」李先生心里高兴,说起了往事,「那是好地方,山好、水好、田好、庄稼好,就是热一点,头上容易长疖


子,抗战的时候我去过好几次。」李先生突然心里一热,「唉,国民党近百万官兵战死在那里,还别说老百姓死了多少,


那仗打得,真是血流成河,白骨撑天哪…实力悬殊…那时候国不成国,地方势力拥兵自重,共产党武装割据,哪有个齐心


协力的,哼,也不怪外国人讥讽咱中国只是个地理名词…难哪,可眼见外族入侵,国难当头,到底也让地方和中央聚到了


一块同仇敌忾,一致抗日…打铁全靠自己硬哪…那时候有谁肯帮咱们?东亚战场上只有咱中国人苦撑着…后来有了陈纳德


的飞虎队,是支美国民间的自愿空军,跟本不是官方派来的,也没几架飞机,但


注:爱新觉罗․溥儒,中国画家。


是难能可贵…俄国来过几个飞行员,可四一年便和日本人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美国人正式出兵那都是后来的事啰,在珍珠


港事变之后,哼,俄国人在日本人投降前六天才出兵,那是为了雪他们日俄战争的耻辱,为他们自己的好处,更要紧的是


输出革命,和延安会师,装备林彪、共产党打内战…咱中国人不是孬种,国民党官兵也不是孬种,将士用命,视死如归,


一个团上去,打到剩不下几个,一个师上去剩不下一半,可总要和日本鬼子干到底…唉,其忠,其烈,其惨,惊天地泣鬼


神!就凭那破枪日本人也没占到多大便宜,这湘水照样是日本人的坟墓,让他留下十几万条命回不了虾夷三岛…单长沙会


战就有三次,还有常德会战、衡阳会战、湘西会战…进进出出,打了足足六个年头哪,没这相持的六年,拿血肉换来的六


年,中国还不知会是啥样子呢。唉,咱装备差,又没吃的,国家穷,经济落后,科学落后…」田慧芬惊讶地听着,李太太


终于忍不住了,「唉,现在说是只有共产党才抗日,国民党只会投降、逃跑,死也白死…」「唉,他娘的…」李先生如骨


梗在喉,没法再说。幺哥边听边想,这个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自小听惯了战争轶事,外表驽钝,却心思敏捷,“可怜,


数也数不清的鬼魂,那些伯父、叔父、哥哥、姐姐,赤脚上战场的士兵,死了连个名字都找不见…现在却都是反动派,可


这是卫国战争哪,冤哪。一阵心寒,太史公的句子冒上了心头,令“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注呃,一下子想起了吴老


师,她说该在碾庄立块战争纪念碑“告慰地底下的魂魄,为徐州这块兵家必争之地留下新的脚注…”恐怕说的不光是淮海


战役啊,一定包含抗日战争,是了,以前曾听父亲说起台儿庄大捷、徐州会战,好象都靠近老家,


注:司马迁,《报任安书》。


徐州府那一带,该是一九三八年抗战初期吧,噢,一片血泊未干又让另一片血泊盖住了,多少国民党官兵的血…不管历史


的尘埃有多厚,共产党的宣传禁锢有多严,终归有一天死去的英烈,国之干城,会从沟壑里爬起来述说当年…”过了好一


会,李先生对幺哥道,「孩子,这世上并无公平可言,只有胜负、强弱。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四二年中途岛海战以后


美军对日军逐渐占了上风,可要不是三千万中国人,几百万国民党官兵的性命拖住了日本人百万军队,日本人能那样容易


就投降啦?不错,四二年中美、中英平等新约,他们放弃了历史上对中国的所有不平等条约和特权,中国人算是站起来


了,不过,要弄清楚,这是国民党官兵的血和骨气换来的,你要记好喽!可那以后,雅尔塔会议,罗斯福、丘吉尔背底下


却把属于咱们的主权卖给了斯大林,呸,竟承认苏俄从前在中国的利益,让他放手帮毛泽东打老蒋…也难怪,中国的共产


党本就是俄国人奶大的,从那个、那个列宁那时候开始就给钱,给装备,下命令,从没断过。哼哼,强国请服﹐弱国入


朝﹐拿你的利益做交易,从古到今一个样。别以为三巨头凑在一块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没那回事,和街上的贩夫走卒


地痞流氓没两样!人说,斯大林对罗斯福讲,你马上给我一千架飞机,一万门大炮,否则我就和希特勒联合起来打你!」


李先生笑了笑,接着道,「强得过你就硬拿,弄不动便悠着点…看看二战后的东德、西德,朝鲜的三八线,越南的十七度


线,还有波罗的海三国…这都是美苏替人硬作的主张,划分的势力范围,正是利益和能力权衡的结果…唉,积弱一百多


年,咱中国多少政党、派系后头都有外国人在撑着,亲苏、亲美、亲日、亲德…乱得那个劲,人家为的是好处,自己穷


嘛,落后嘛,又没骨气,有啥办法…该咱中国人从地上爬起来想一想啰,没有科学,咱还要吃亏,任人施为、任人鱼


肉…」李先生望着幺哥往下说,「你还在糊里胡涂的,摆弄无线电倒不错,数理化咋样啦?没事你就看闲书,那怎么行。


家里几个大的念书从不要人催,就你这小子。唉,咱祖宗那些劝学的老话说够了你也听不进去,我告诉你,那没一句是错


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对着勒,把那千古文章一大抄的八股去掉,换成科学不就对了吗?只有


科学才是富国强兵之道,才能改变中国的命运。怎么样你也要做个工程师、技术员,听见吗?」幺哥连忙点头。李太太心


里发虚,转过头轻声问田慧芬,「还记得你老家是甚么样子吗?」「不记得了,我才几岁,爸爸就把我接到这里来了。」


外婆夹起个窝窝头,「来,闺女,再吃一个…」田慧芬站起来施礼道,「不啰,谢谢啰,外婆、伯父、伯母慢吃。」幺哥


赶快吃完放下碗,两人到里屋去。外婆对幺哥母亲道,「怎么配得上人家,这么好的闺女,你看他穿得像要饭的,让他剃


个头去吧,看那头发像反毛鸡…」「把我的旧衣服拿两件出来改一改…」李先生道。「那怎么行,他配穿甚么?穿牛皮都


不行,我明天去看看劳动布。」李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

发表于 2009-5-29 13:5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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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哥有女同学上家来,周家祠堂一下子传开了,这大杂院是导电的。芳妤从护士学校毕业分到区人民医院当护士,


两年功夫己出落成个漂亮姑娘了,当年的闭不拢,一个鼻涕龙,还呼呼喘气,可说变就变。也奇怪,一个收养的孩子咋会


变得像年轻时候的鲁太太那样体面、大方﹐举手投足像俗话说的,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这天她正好回家来,倚在楼下门厅


口发呆,冷然望着幺哥送田慧芬出去,脸红了,幺哥也没顾上招呼,在他心中芳妤像是他妹妹,不会再有其它。




     大门口,疯道士一手揽住小抗美、小援朝这对双胞胎,其它孩子见了便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摽住要听他讲故事、弹道


筒,「我要听劈山救母…」「我要听二十四道望娘滩…」生拉活扯在石台阶上围坐下来。这道士自称混元真人几十年来每


天打乌尤巷过,早跟这些孩子混熟了,他口中念念有词,又唱又闹,大冷天赤脚穿双草鞋,鹑衣百结却也清矍有神,兴许


他一辈子没剪过头发,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绾了个二尺高的道髻子顶在头上,插了个筷子那样长的软玉簪子,一双蓝灰色


的醉眼像是永远睁不开,左手搂住个道筒,简板又细又长,油亮泛红,弯弯地挂在肩头上…幺哥早就认识他,打以小就跟


在他后面手舞足蹈地胡唱一通。「呃、呃,小把戏些,去巴陵山耍过不得?上头是不是有座玄玄观?晓不晓得观头以前有


块照妖镜?后来遭整腻恶啰…」疯道士说着便唱起来,「玄玄观中照妖镜,前生后世两分明,变人变鬼变猪狗,妍媸毕呈


现原形,张家员外犬投胎,恼羞成怒狗血淋,可怜宝镜遭腻恶,清浊不分难太平…九九八十一个劫,劫后又逢劫中劫…」


梆、梆叱、梆叱、梆叱、梆…一眼瞄见幺哥出来,那道士一转腔,「良辰美景莫错过,离恨天外徒荷荷…」梆、梆叱、


梆…幺哥没理会,“龟儿疯道士…”




    两人匆匆往外走,去到巷子僻静处,田慧芬突然凑近幺哥轻声道,「喂,夹尾狗,夹尾狗,在你爸爸面前乖完啰,屁


都不敢放一个,」笑得透不过气来,「你也歪不齐哪点嘛,还是有个怕的…」幺哥窘得没办法,作状给她一巴掌。街灯昏


黄,有雾,巴城的冬天老是这样,两人赶车往滨江门。「呃,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好漂亮,现在都派头十足…你外婆虽然满


脸皱纹,但是皮肤好好,她们都是瓜子脸,我都不像你家人…」车上,田慧芬轻声道。「哪个说的,我的小姐姐就是扁


头,我哥哥也有点…」「你妈妈、外婆都会做菜,这样困难的条件都弄得好好吃,特别是窝窝头,这里的人做不出来。


」「听我妈说,从前在北京的时候,家里请的厨子原是宫里的太监,御膳房的老公,可能是跟他学了两手,那时我哥哥都


没出世…」「哦,难怪啰。」「我妈妈、我外婆肯定喜欢你,我看得出来。」「我就不晓得啰…」田慧芬不好意思,望幺


哥笑笑,过一阵,她想起了,「呃,你爸爸开口科学闭口科学真有意思,你是要加紧功课啰…他说国民党抗日死了好多


人,是真的啊?」「真的,」幺哥点点头,「好,莫说啰,车上…」幺哥也能顾忌场合,知道害怕。




     雾气弥漫,寒意侵人,黑魆魆的滨江门灯火昏昏糊糊,两人沿小巷往坡上走,「…实在,抗日战争的主要战场是在


国统区…」幺哥道。「那啷个说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蒋介石从峨嵋上下来摘桃子?」田慧芬不解。「国民党最后


是输家啰嘛,成王败寇啰嘛…」幺哥笑笑。「哦,难怪我们只晓得平型关、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原来大的头是国民党承


起的,好吓人啊,还说不得。呃,你老汉从前当大官,当然啥子都清楚,在你家可以听到不同的历史,不同的见解,好精


彩。我爸爸一定晓得些,但是他胆子小,从来不敢讲…」田慧芬打个寒噤。沉默了好一阵,幺哥也不想再说,把话岔开,


大头说他那些话还挺管用。「你爸爸等久很啰,会不会骂你?」「总是要说两句的,我是他女儿啰嘛。」田慧芬笑了笑。


「呃,哪天我还要听《圣母颂》。」「听不成啰,唱机要还秦昭基,他跟朋友借的。」「那我们一道唱,心头安宁些。」


「呃,也道是。」来到门口了,「进去坐下?」「不啰,晏啰,不好得…妹儿…」寒雾弥漫笼罩大地,像是怜恤这对血脉


沸腾的恋人,两颗纯洁的心…他们拥抱在一起,亲了无数遍也舍不得分开。「下星期天来我家…」「哎…」发冷、颤栗…


幺哥边走边回头,痴痴地望着窗口朦胧的灯光,“妹儿、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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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9 13:5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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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寒凝大地,乌尤巷的石板路依旧坑坑凹凹,男男女女饥肠辘辘瑟缩在寒衣里各怀心事,大抵都在盘算吃的,还有二两


粮票、还有半斤包谷面、还有一斤麦麸…




    松松去当乡村教师,没几个月便转为正式教员,那时师资缺乏,又时逢大跃进,社会上没工作的人很少。松松满心喜


欢这份工作,天天和郊区农民的孩子在一起,看着他们慢慢识字、长大,就别提有多开心啦。向秋萍经常去看他,上完


课,两人在牛车路上并肩漫步,看太阳西下,月上东山…这对热恋中的情侣都要筹备结婚了,按婚姻法规定,满了十八岁


便行,他们俩大些。没干几个月,一九五八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区里突然通知松松去教育局开会,教育局长宣布,根据下


述几位教师过去的言论和表现,决定将穆松松等三人补划为右派分子,留职,交群众管制,另两位正是十七中高中部办


《知更鸟》的反动学生,当然考不上大学的,没路可走,也来教书。真是晴天霹雳,打得松松晕头转向,十八、九岁的青


年本应前途无量,这下子却成了阶级敌人叫他如何受得了,他的诗歌再也没人敢发表。向秋萍宛如烈女,宛如屠格列夫笔


下的女性,美丽温柔,坚贞不屈,充满理想,不住地安慰松松,一定要和松松好到底。是啊,正像她读的那首诗﹐“…心


永远憧憬着未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的,而那过去的,即将成为亲切的回忆。”松松虽说休息天仍可以回家,


却常常被留在学校洒扫、守夜。他哥哥穆平平在野外工作,一年难回家几天,栀栀从农校毕业分到县里,一年只一次探亲


假,穆太太便没人照顾,于是向秋萍便经常过来做家务,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能这样已属难得了,但有粗重活路,便由大


头、幺哥帮着提提拿拿。一天,幺哥帮她敲完煤,坐在砂炉子边烤烤冻僵的手,火上依然煮的牛皮菜,穆太太像有预感,


突然道,「唉,幺哥,我心头默下,松松这一辈子不晓得会有好多劫啊…」房里黑漆漆,幺哥愕然望住穆太太那双又在发


直的大黑眼睛,一副塌陷的牙床,干枯的十指,「呃,哪点会…」站起来,毛骨悚然地走了。




    六零年春天,三面红旗正呼啦啦飘扬,大丰收的宣传依然叫得震天价响,街上的乞丐却越来越多,大多是农村来的,


店铺里早没了副食品卖,大凡可以充饥的东西都要凭票购买。单靠那点口粮,人人饿得心慌,拼命想办法找东西吃,报上


开始宣传一斤米可以煮五斤饭、七斤饭、十二斤饭…家家都在琢磨如何往米里多掺点水来骗骗肚子。米糠、麦麸、蕨菜


根、土茯苓…但有一丁点营养的东西都要卖大价钱还弄不到。科学家们提出培养小球藻,人造肉精,说是又营养又长得


快,有阳光和水便成,按几何级数增长,还是太空食品哪,于是人们到处挖池子培养,好来救命…人们悄悄地传说有的乡


下在吃树皮,挖观音土吃,饿死人了。李太太好不容易才买回来一包米糠掺些棒子面做成窝窝头,一家人吃了连屎都拉不


出来,哪是米糠,是谷壳碎成的粉,只有粗纤维,连猪都不吃的。外婆、李先生、李太太开始浮肿了,腿肿了,脸肿了,


出虚汗,走路脚步浮浮。




    幺哥饿得心慌,拿起钓鱼竿去钓鱼,说也怪,怎么也钓不上来,岸边钓鱼的人也许比河里的鱼还多。河边冷嗖嗖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昭斌提着支崭新的气枪打河边过,看见幺哥便道,「幺哥,走,打雀雀去。这几天我都没得看到哪个钓


到鱼。」他没考上高中,正打算找工作,闲起没事,天天在外面逛。「啊,玩得出来哟,几十块钱一杆的枪都买得起,


来,我试下。」幺哥放下鱼竿接过枪,可巧,一只麻雀站在柳树梢上,幺哥一抬枪,噗一声,那麻雀像块石头一样坠下


来。「喂哟,打得浪准,老子半天都没打到一个,嘿嘿…」二哈连忙拾起麻雀,「打到胸口上,气都没得啰…」幺哥望了


望,又飞来一只,再一枪,麻雀像散了架似的飘了下来,打在它头上,「呃,幺哥,像弄个,我帮你拿鱼竿,你打,我们


两个平分。」「要得。」幺哥正手痒。从下午直到天黑打了几十只,两人乐得姓啥都记不起来了,这荒年烂月能打到鸟吃


真是救命呀。昭斌捡了块破麻布包好,回到周家祠堂一分。幺哥拿出几只给棒子、大头。棒子母亲信佛,不准棒子要。回


到家里,幺哥和母亲忙不迭地拔毛,打整,放上酱油煮出来,外婆在一旁冷眼望着,不作声。啊,真鲜呀,世上还有甚么


比雀雀更美味,外婆不肯吃,喃喃道,「作孽啊…」食髓知味,第二天一早,二哈、大头就来约幺哥去打鸟,说是去石门


坡打斑鸠,一只就有四两,肥实得多,都饿坏了,馋坏了。外婆拦在堂屋门口,她脸肿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宝宝,春来


不打林中鸟,儿在窝中望娘回,你手摸心口想一想!」幺哥心里一热,低着头出去了。

发表于 2009-5-29 14:0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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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angent plus minus B﹙tg±B﹚…」三角老师徐先生,六十多岁,一身灰布长衫,饿得发昏,脸上浮肿、苍白,


依然要夹着英语讲课。同学们私底下议论,真奇怪,徐先生啷个不怕遭弄去劳动教养啊,居然还敢夹起英文上课,胆子


大,讲英语的是崇拜帝国主义啰嘛,哦,恐怕是嫌他太老啰,也许他家上头有人。徐老师在巴城确实独一无二,不睬祸


事。功课又重,肚子又饿,谁还有精神?堂上大半同学趴在桌上睡觉,东倒西歪,鼾声大作。兢兢业业的徐先生见这情景


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揪起个前排女生,「站起来…你为啥子睡瞌睡!」「老,老师,我没得…睡瞌睡…」那女生许是饿


得撑不不起来,支吾道。「你…你说你没得睡瞌睡?那你为啥子是这种半睡眠状态的?你还读啥子书?有这个时间睡觉,


不如上山打猪草去!」老师们饿得三天两头请病假,学生留在教室里自修,有几个肯埋头读书?野马无笼头,乱得比赶场


还闹热。




    幺哥家没钱、没门路,单靠那点口粮,每月二两菜油好难捱下去,于是幺哥便三天两头和世桢去蹲码头,弄个五六块


钱帮补家用,去买任何可以填肚子的东西,田慧芬知道了也不便说他,饿成这个样子幺哥哪会有心思读书。一个星期六下


午,田慧芬拎了一捆白菜上幺哥家来,是她父亲店里照顾职工的,一进后院子,但见一位五十几岁的女人端坐在板凳上,


地上摆了个大茶壸,边数边骂,不知是谁,听那口音像是她父亲那头的湘水人。李太太接过白菜可高兴坏了,因为这两个


月来菜市上已经断了蔬菜,连根葱都找不见,只有一点凭票购买的老咸菜,这白菜可真希罕,又好吃又营养,李先生几个


月没吃上了…田慧芬坐在幺哥床边歇了一会,和幺哥说起赶紧补功课的事,突然弯下腰,伸手抓出床底下的脏衣服,朝幺


哥笑道,「我是说嘛,浪大股臭气是从那来的,你也懒得不成样子啰,把你身上的一起脱下来,我帮你洗。」幺哥窘得脸


红筋胀,惟有操起扁担去挑水,外婆边笑边挡住,「让他自己洗,让他自己洗…」没有肥皂,街上凭肥皂票都买不到,外


婆拿出一包和面用的碱粉﹙碳酸钠.Na2CO3﹚来将就,田慧芬便翻过搓衣板来用刷子硬刷,「脏死了,看,一盆黑水!」


幺哥站在旁边嘿嘿傻笑。洗完了,两人回屋里慢慢说话,「臭死啰,你也太不爱干净啰。」田慧芬又好气又好笑。「当棒


棒啷个干净哟,再说,男人嘛,总是要有男人的臭气嘛…」幺哥的歪道理一摞摞的。「哪个说的?」「我说的,符合生物


亲合法则嘛,你看猫猫狗狗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闻来闻去…恐怕是文明歪曲了本能啰,嘿、嘿、嘿。」幺哥浑说浑有


理。「那,你是狗啰,」田慧芬忍不住笑了起来,「哼,帮臭,哪个着得住哟。唉,你呀…」不能再横扯下去了,实在幺


哥是满心喜欢,满心感激,凑近道,「算啰嘛,又要帮我洗又要嫌我,你是不是有点倒二啊…好,下回脏了我就洗,穿干


净点就是啰。呃…走,去袁二哥家耍下,看他画的画。」「不去,都不认得。我还要去小什字给我老汉买床席子,要天热


了,他那床席子都烂成网网啰。」田慧芬不想去。「有啥子嘛,一回生二回熟,袁二哥人好好。」幺哥边说边站起来。袁


二哥家住在厕所前面那间危房里,泥地、又湿又臭,光线昏暗,没有天花板,青瓦压弯了椽皮龇牙裂嘴,就快砸下来了…


打开房门能好一点。袁二哥就着门口的日光温功课,他今年毕业,就快开考了,见二人过来,连忙让进去。他母亲带三个


弟弟去建筑工地敲石子去了,他大哥在化工厂加班。「袁二哥,这是田慧芬,我初中的同学…想来看看你的画。」幺哥开


门见山。「哦、哦。」袁二哥应道。执拾了书本,袁二哥拿出了一叠自己的画、一叠收集的画片来,三人静静地翻看,平


时不多话的袁二哥会说上两句作解答,「这是自画像,水墨画,初二时画的。」「这是水彩画,大悲桥…」「这是柯勒惠


支的木刻…」伦勃郎…拉斐尔…安格尔…莫奈…看到《坐着的魔鬼》这幅画时,田慧芬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幺哥笑了笑。她


时不时指着画问道,「这个女的是谁?哪个画的?」「叫奥林比亚,是个妓女,马奈画的,他是印象派的先驱。」注「这


张颜色好鲜,是哪个画的?」「是


注:伦勃郎,荷兰画家。拉斐尔,意大利画家。安格尔,法国画家。莫奈,法国画家。马奈,法国画家。


马蒂斯画的,他是野兽派的代表…」注这些画幺哥看过无数遍,画家和风格都清楚,只是在袁二哥面前决不插嘴,间中说


一句,「看这张…看这张。」田慧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长时间浏览绘画,倘佯在美术的世界里,觉得好新奇,只是光线不


好,两眼看得生痛。袁二哥兴致上来了,对田慧芬道,「哪天请你当模特儿,我们来画你的头部素描,要得不?」田慧芬


不好意思,笑笑。幺哥一口接过来,「要得,等你考完大学来,我也要画。」五点多了,田慧芬急着要走,告辞出来再上


幺哥家说一声,李太太、外婆哪肯让她走,幺哥当然明白田慧芬的心思,现在大家粮食不够吃,田慧芬哪肯留下来吃晚


饭,便道,「妈,她今天有事,就算啰。」两人一路说起袁二哥,他的身世,他对美术的追求,「原来你想搞艺术是受袁


二哥影响的。」田慧芬道。「是的,我觉得我也适合搞艺术,只是定不下心来。」「嗯,一天一个花样,到时候,来个漂


亮女生,恐怕又会“我觉得我也适合”…」田慧芬边笑边学。「你给老子…」幺哥举起手来,田慧芬慌忙躲开。幺哥心


虚,暗忖“咦,她晓得我阴倒注喜欢林若娅?我和她话都没得说过两句,又不得做啥子…”赶到小什字,天都黑尽了,找


到土产门市部买了一床最便宜的席子,幺哥夹起出来。瞅见街角上一间面铺冒白气,一杆纸灯笼立在地上昏昏地照住面


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国营开水面》,两人都饿得要命,田慧芬有四两粮票,一起凑了一毛六分钱买两碗素面吃,


面铺里早没了油荤。服务员刚端上来,一个不留神,两个脏透了的叫化子冲上来一碗面里洒把炉灰,抢了就吃,幺哥猛一


下站起来,眼前这光景已是没办法了,又气又恶心,追


注:马蒂斯,法国画家。


注:阴倒,方言,作不吭气、悄悄地、背地里解。


上去伸手就打,田慧芬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拼命拽住幺哥。「打不得,打不得,幺哥,我求你…人家都快饿死了,


才…」两个乞丐挨了两拳也不还手,捧住碗不管烫不烫只顾往肚子里倒…女服务员上来又骂又打,两个化子只当耳旁风,


店子里哄满了人。田慧芬硬拖幺哥出来,慢慢揉出了眼里的炉灰,一路上两眼红地,她不在乎刚才的窝心事,只在乎幺哥


的举动,「你要犯事的,这种臭脾气啷个行,读初中的时候为打架你就挨过,你现在一把力气,打死人啷个做?凡是退后


一步想嘛…做人何必太认真。」「喂,老子又不是圣人,老子该遭抢的!」幺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放下席子站定了,脸


青面黑地顶回去。两人一路说到滨江门,田慧芬站在家门口期待地望着幺哥的脸,「幺哥,既然我们两个好,凡事总得为


我想下嘛…」




     回去的路上,幺哥心里依然不能平伏,走到菜市口,突然一声唢吶撕破夜空,“哦,又是哪家死人了?最近老人死


得多,都说是水冷草枯的时候难得过…”急步上前看,几个道士正在吹打,一个歪脖子胖道士吹唢吶,下巴贴到肩头上,


脸憋得通红,吹得那阵凄凉,裂人肝肠,路边架起一块门板,疯道士混元真人直挺挺地躺在上面,两眼暴张,那双蓝灰色


的醉眼终于睁开来了。“哦,疯道士死了,饿死的?喝死的?听街坊说是拿口粮换青杠籽酒闹死的。是了,街上早没粮食


酒卖了,这青杠籽酒有毒的。”幺哥心里不是滋味,想起儿提时的种种顽劣,“哦,这个善良的疯道士,我小时候爱爬到


他身上,搞他的道筒,扯他的胡子,揪他的头发,跟在后头乱唱一通…哦,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辈子与世无争,可说走


就走了,说化就化了。嗯,怕不是啊,是喝醉了,踉踉跄跄找八仙去了。他疯吗,他不疯。他自在吗,他自在。唉,巴城


再没了行吟诗人跟孩子们逗乐,再听不见他诉说过去,幻化未来…唉,巴城渔鼓已成绝响。”幺哥一夜睡不好觉,要饭化


子、炉灰、唢吶、蓝灰色的醉眼、还有一声声梆叱、梆叱、梆叱、梆,扰扰不宁…是舍,做人何必太认真。

发表于 2009-5-29 14:0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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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陈先生好不容易从哪儿弄了条小鱼,半把斤重,还舍不得吃,抹上点盐洒上点花椒就晾在二哈那间房的梁上风干,


第二天鱼不见了,一家人气得发疯,陈太太头上包了块黑纱,掇条凳子坐在院子里足足骂了一整天,用尽她家乡的一切脏


话一切诅咒。二哈突然想起晚上是见过有猫进他的房间的,鱼恐怕是让猫拖走了,这周家祠堂有七八只野猫,都饿坏了,


于是叫他母亲回家,如此如此说了一通。晚上,二哈预备好棍子、叉子,照样牙开掀窗关灯睡觉,半夜,一只猫从窗户溜


了进来,二哈看在眼里,一下子关上窗户拉开电灯,操起木棍便打,也不管是谁家的猫。一场人猫大战开始了,那猫挨了


一棍窜到床肚底下,呜呜咆哮,两眼冒青光,二哈一棍子通过去,那猫嗖一声冲出来踪到窗户上,却出不去,二哈顺势一


把揪住按在地上想掐死它,不料那猫反过头来便是一口,可怜二哈手腕上四个窟窿冒血。二哈怒不可遏,举棍乱打,这猫


牙尖爪利,矫健非常,一蹦两丈高,只见它床上、床下、桌上、桌下、帐子上、衣柜下窜来跳去乱闯乱抓,几个回合下


来,家俬杂物满眼狼藉,衣服、床单、被子、帐子扯个稀巴烂,二哈已是满脸伤痕,血人一般了。一阵阵嘈杂、嗥叫,陈


家老两口子隔层板壁听得清清楚楚只佯作不知便了。斗到鸡叫时分,二哈终于想出了一招,拿起晾衣服的铁头叉子,趁那


猫躲到床肚底下,一叉子卡住猫的脖子使劲往墙脚顶,稍一松手,那猫便一声哀鸣,总断不了气,足足顶了一个时辰,天


都大亮了,那猫已然全魂去落,成了个软软绵绵的皮囊子。二哈浑身破烂,满脸鲜血将死猫拎出来站在东厢房门口,像个


大英雄。今天礼拜天,楼上的大头天没亮就去了货仓,对面西厢房的芳妤惯了早起,隔壁朱家的棒子和两个弟弟给吵了一


夜也起来了,围上来一看,竟是幺哥家的黄猫,知道坏了,幺哥一定不会放饶二哈的,虽说昭斌比幺哥大五六岁却长得像


小老头,打起架来二哈那身手哪是幺哥的价钱,那时幺哥家的堂屋门还没开呢。一股烧纸的气味从二哈家窜出来,棒子的


弟弟三胖无意中往门缝里一张,吓得哇一声尖叫,昏暗中,陈太太披头散发,打个盘脚高耸耸地坐在大方桌上,不知在作


甚么法。棒子﹑芳妤急得团团转,堵在堂屋门口预备劝住幺哥,三胖有办法,飞一样从厕所绕到后院子叫幺哥,「幺哥,


你家的黄猫遭昭斌哥打死了…」幺哥开门,还没跨出门槛,棒子、芳妤便将他挡了回去,外面的光景幺哥已看得一清二


楚,心中那把怒火呼喇喇地往上窜。陈太太见幺哥正要出来,便一把抓住二哈捶胸顿足地哭喊,「老天爷啰,我的个斌牙


子勒,个喔事得了嘛,是哪家的恶猫把你咬得不成人形啰…」芳妤两眼红地只顾劝道,「幺哥,猫都死了,啥子都不用去


理了,拿回来埋啰算啰,看在十年邻居的份上,再看下昭斌哥满身都是血,你就吞下这口气啰嘛…」「幺哥,莫要做蠢


事,千祈莫动手,和这种人家理论也没得意思…」棒子边拉边劝。拉扯中,幺哥突然道,「放心,我不会。」说得好坚


决,挣脱了两人下到院子去。陈先生抢到前面,「呃,小哥哥,你大人有大量…」陈太太满脸泪水想拦住幺哥,幺哥顺手


一拨,跨到二哈跟前一把夺过黄猫,怒吼道,「畜生!」拎着死猫掉头径往后花园去了。李太太听见了,出来看个究竟,


对陈家两口子道,「就算我家猫吃了你家的鱼也不能要它的命嘛,再说也未必是我家的猫吃的嘛,」李太太懦弱,与人争


执不得,又怕李先生知道了生气。「唉,还是带你孩子看病去吧。」陈先生站着不敢说话,陈太太脸色一变,走上前来,


「养猫不拴好怪哪个?不是它偷的它会再来?吃到甜头嗒。」棒子一步跨到陈太太面前,圆睁双眼喝道,「你还这样招


凶﹗若果不是我和芳妤劝住幺哥,也,恐怕你家昭斌要挨顿扎实的!」「他敢!君子动嘴说,牛马动蹄角…」陈太太嘴


硬,身子却往后缩,再不敢开腔了。棒子膀粗腰圆,从不跟陈家老俩口子打招呼的,陈太太见到他心头就发虚。外婆正走


出来,李太太一见连忙把她堵回去,「算了,回去,回去。」邻居们七嘴八舌,「…罔道事做不得,黑路走多了要闯


鬼。」「…人家都算啰,还不快点带你家儿去看病,小心破伤风。」芳妤陪陈家两口子带昭斌去医院。




      幺哥和外婆用煤铲在后院烂泥堆上刨了个坑将猫埋了,幺哥楞楞地站了老半天,心里难受极了,外婆道,“回去


吧,孩子,这猫的劫数也尽了,阿弥陀佛。”第二天早上,幺哥上厕所,见那土堆上乱糟糟一个大坑,猫不见了,不知是


谁拖出去吃了。“啊,黄猫的劫数尽了?还得去祭人的五脏庙!”心头一阵怒火一阵恶心…




       幺哥最心爱的黄猫给活生生打死了却忍得下气来,真让人奇怪,周家祠堂上下议论纷纷,「浪子回头金不换


嘛…」「黄猫恐怕真的偷了陈家的鱼,有软处嘛…」就连棒子、芳妤也打心眼里佩服,「幺哥,你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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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城里大张旗鼓地成立城市人民公社,一个街道办事处便是一个。三元坊城市人民公社成立了,人人都成了公社社


员。陶主任就在她家里办了个公社食堂,自己主任兼会计,几个老太婆穿起白围裙掌锅灶,家家户户交钱、交粮票,拨油


票去搭伙食。周家祠堂闹热极了,大红布标,五色彩旗,五色标语满院子都是,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万万岁…大喇叭唱


得震天价响,“…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面黄肌瘦的社员


们夹起饭钵子排着长龙,由侧院子一直弯到乌尤巷。




      陶主任每天盘算如何往米里掺水,一斤米煮七斤饭、八斤饭,如何用杂粮算计人家的米面,饭出得多嘛,可以撑肚


皮,来搭伙食的人就多…食堂有潲水,她顺便在屋后喂了两口小猪,只是没喂两天就害猪瘟,瘦得皮包骨头,拖到昨天终


于死了,公社的财产嘛,拔了毛来打牙祭,好久没见点油花花了,今天中午,派出所、办事处的干部都来视察工作,顺便


在食堂吃饭,陶主任真会搞。




    下午,元慧突然回来了,放下背包忙不迭地拿出麦麸饼给父母、外婆吃,轻声跟他们说话。这麦麸从前是喂猪的,现


在可是宝贝了,任哪都找不到。她晒黑了,头发像乱麻,两个月前来信说全体医专学生组成医疗队下乡防疫,短短两行字


便没了下文,也许是太忙吧。




    「爸爸,金山县饿死好多人啊,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元慧压低嗓门悄悄说起。李先生手上抓住块麦麸饼,一口还


没咬呢,眼凸凸地望着女儿「甚么?」「真的,爸爸。去年年底好多公社食堂就没米下锅了,县里天天创高产,反瞒产,


收余粮,那高产全是假的,害苦了下头。我们去的金窝公社最严重,还没进村,就见到有农民倒在路边、田坎上、软绵绵


的、有的还没断气呢,可是打不进葡萄糖针,喂不进水,就算打进去也没得救…有户人家,还没去到门口,就见到成群的


蛆往外爬呀,推开门,一家人,大人小孩横七横竖八死闷在屋里,早烂得不行了,天哪。去到公社陈书记家,他老婆、孩


子都饿死了,跟他睡在一起,他还有口气,对我们几个说,“同志,千万不能…讲出去啊,影响党的…威信,我对不起…


党…对不起…群众…”说完,这老实巴交的农民便咽了气。他家屋后便是县里的粮仓,是有粮食的啊。」元慧边讲边哭,


摘下眼镜抹眼泪,歇一会接着道,「金窝屯几十户人家,最后只救活了三个老太婆…她们饿得子宫都掉到外头来了…医学


上叫做子宫脱垂,只有极度虚弱的女人才会这样…」外婆多少天灾人祸都见过,这回竟连阿弥陀佛也不记得念了,和李太


太睁大眼,边听边擦眼泪,噢噢地不知嘟哝些甚么。「…这事万万不能讲出去啊,我会做坐牢的。学校领导一再强调这是


国家机密,谁说出去,谁负责,以国法处置。我们去抢救的时候是按军事化编制,夜行军,不准往家写信…」元慧说完,


心里也后怕。李先生扔下麦麸饼,气得发昏,掉头往前屋走,两年多来跟在共产党屁股后头发的强国梦一下子破灭了,


「大跃进呀,亩产万斤粮呀,他娘的,全是假的呀,全是假的!这不是过失,是犯罪呀!是人祸呀!」李太太道,「唉,


这金子一样的老百姓啊,换在从前,早反了。还、还是藤上的瓜呢,甚么瓜,苦瓜!」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零年,金山县


二十几万人口饿死了四分之一,大半人口患浮肿病,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最早发生的大规模饿死人事件。




     幺哥放学回来见到姐姐高兴极了,元慧指着桌上的麦麸饼道,「吃吧,这是金山县政府送给我们医疗队的慰问


品。」幺哥抓起来就啃,腮帮子鼓得多高。外婆见外孙有吃的了,咪起一双肿得透亮的眼睛,讪笑道,「哎哟,看你这副


穷神像,有道是,君子淡尝滋味,小人胀死不休…」幺哥正噎得没法说话,翻起白眼望着外婆。李太太过来道,「哎呀,


外老太太,你就算了罢,这是甚么年头啊,还君子呢。」




    金山县的事李家一直瞒住幺哥,直到巴城老百姓都在偷偷谣传,依然不敢吱声,生怕毁了元慧,生怕幺哥走元刚那条


老路。




    城市人民公社搞了一脔火便烟消火灭了,许是饥荒越来越严重,农村人民公社尚且顾不过来,吹鼓手、理论专家们没


有上头的进一步指示,不敢生事。留下来的公社食堂便只维持个街道食堂,自负盈亏,自生自灭,拖了一两年,两三年。

发表于 2009-5-29 14:1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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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袁二哥考完了,报的是第一类,理工,考得很满意,省内外的名校应该没问题。虽说一贯心境平和态度从容不迫,


可心头那份喜悦实在按捺不住,总得找个出处,总得找个人倾诉,第二天上午他转到幺哥家找幺哥。「整收音机?」


「咦,袁二哥,坐,考完啰,咋个些?」「还可以,」袁义中淡淡地笑笑,「呃,现在周身都松活啰…」「第一志愿是啥


子?」「巴大电机系,二三志愿才是省外的…哪个不想读北大清华?屋头上有老下有小,啷个弄。我妈妈这两年血压好


高,还要天天打布壳,敲石头…」「喔,初初我还以为你会去考美院…」幺哥两眼放光,羡慕地望着袁二哥。「唉,哪


点,画画只是我的爱好,我不会卖画为生的…再说美院这两年都偏重招工农学生…」袁二哥笑了笑,在三抽桌前坐下来,


摆弄桌上的工具,幺哥坐在床沿上望着他。「…我父亲从前认识不少名画家,生活都好难…只有张大千日子好过些,那是


他家祖上积的福,他家是大地主…呃,你看过那几张徐悲鸿的画是抗战的时候徐悲鸿到我家来卖给我老汉的,那副寒酸


像,还带起个女秘书…巴城好多闲话。」「喔,是看过。是你老汉要你考理工的…」「是的,早两天从劳改农场写信来要


吃的,说是脚泡得走不动了,信上还嘱咐我一定要学工…」「我老汉也要我考工科,大概都是看到中国人处处吃亏罢。」


幺哥跟着笑了。闲聊了好一会,袁二哥想起了,「呃,哪天找你那位同学来当模特儿,要得不?」「要得,我跟她说。我


也想学下,校下手脚…嘿嘿。」幺哥开心地应承。「先说过,都用水墨画素描,先从解剖画起,把基本工练扎实…苏联艺


术科学院那一套是最严谨的,非常实用,是有点难,又急不得,不晓得你耐得下性子不,走,去我家拿本水墨画技法你先


看下。」说完两人起身去袁二哥家拿书。





     待到星期天下午,田慧芬来了,穿了条碎花布裙子。幺哥从家里拿了把椅子到袁二哥家来,好让田慧芬能坐得自在


些,天热得要命,屋子里一股子霉臭味,田慧芬拿了把葵扇搧个不停,是心里紧张吧。袁二哥的两个同学也来画,一个是


袁二哥的学长,高他两届,叫冯莫,人瘦瘦的,架副近视眼镜,大家叫他冯大莫,父亲是国民党官员,历史反革命,在劳


改,家境艰难,五八年考不上大学去了工厂当学徒,经常在报上用工人冯莫之名发表关于大跃进的漫画、版画作品,人极


本份,不多说话。另一位是他的同班同学,叫卢子逸,画得一手速写,大有叶浅予的味道,《掏耳屎》、《卖灯草的老


汉》…活生生的巴城风俗画,人瘦瘦高高的,一头乌黑的卷发,又是个半天不吭一句的,父亲是商人,三五反时进了监


狱。


     幺哥拿起硬芯铅笔粗略地画了个影子,算是了定位,就忙不迭地拿起毛笔开画,袁二哥站起来道,「幺哥,慢慢


来,慢慢来,一笔下去就搬不转来啰,你要先把结构弄清楚才落墨…」毛笔画素描真比不得其它,大的三个规规矩矩按学


院派的手法从骨胳、肌肉解剖开始,淡捻笔头逐渐深入,一个钟头下来也只是个影子,细部要到最后才平均烘染,抹一笔


看一眼,不知要磨到甚么时候,幺哥哪有这耐性,没几下就想画眼睛,勾鼻子。「不得行,不得行,抠不得细部,」袁二


哥绕到幺哥后头看,大家都站了起来,「这样画深入不下去,素描关系对了,细部自然会出来…」袁二哥的素描功夫最扎


实。正说到当紧处,袁太太带两个小儿子做工回来了,边笑边道,「画画啊,噢,大莫,噢,子逸,咦,幺哥你也来画


啰…」田慧芬连忙叫伯母。袁太太胖胖的极和善,听了袁二哥的一席话插口道,「小彤,(袁二哥小名)有啥子嘛,人家


幺哥初学待诏啰嘛…注」幺哥平时乱涂鸦,哪在素描上下过功夫,这很难改动的水墨素描实在应付不来,越描越黑,终于


画不下去了,看看别人的手法,心想从头来过,可又开不得口,纸是袁二哥出的,得两分钱一张哪,袁二哥凑了好久才买


了几张。正为难时,袁二哥道,「算啰,今天就不画啰,改天再画。」他家太窄,一下子来了四个人,又是凳子、画板


的,实在转不开身。田慧芬如释重负,走过来瞧,轻声道,「我浪丑啊?」幺哥惟有朝她笑笑。




     幺哥送田慧芬回去,两人路上都不多说话,幺哥自觉惭愧,想心思,田慧芬又提不起话头。“当兵打仗先要操洋


操,画西洋素描也要操洋操啊…是…是的…嘿、嘿,苦也,不过…我自家到哪去啰…不可以自由发挥?画来做啥子啊,不


如照像。”这个一贯不守规矩的东西,心里虽然疑惑也惟有就范,打算回去偷偷练练铅笔素描再说。




     到了滨江门,太阳还没下山,暑气蒸人,江边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游泳,从前人就多啰,现在大家饿得发昏哪有力


气。田慧芬拐了幺哥一下,「呃,下去耍下,你天天扛包子也该洗下啰。」「嗯,我没带游泳裤…」幺哥不情愿地应了一


句。「将就用内裤游嘛,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肥皂。」「嗯…」田慧芬说完便往坡上走。“呃,是,身上是好痒,汗水


咬得生痛,是要洗下啰…”幺哥转想,弯到江边脱下衣服便跳下水。先游两把自由泳,动作还算协调,再游蛙泳、仰泳,


一下子想起了蝶式,听说像海豚游水,又叫海豚式,没见人游过,不晓得啷个游法,在书店翻过一本苏联人写的游泳书,


上面的照片又弄不懂,便在


注:待诏,非指画工,民间仅指剃头匠。


水里乱扑腾,累得气喘如牛依然两脚分开,还是蛙式腿,压不了水,根本游不走。田慧芬靸着木拖鞋下来了,夕阳洒在她


身上,金灿灿的,“哦,仙女下凡啰”幺哥会心地笑了笑。她将裙子罩在泳衣外头,这泳衣是她自己用碎布拼成的,像千


家衣一样,做得好好,却是太费事了,足足占了她半年的闲空。她递了一团黑漆漆、粘乎乎的东西给幺哥说是肥皂,幺哥


正好游不动了,便站在水里洗,眼睛瞄住她,不让她游远,她才学了个蛙式,手脚还不配合。「呃,这样游要得不?」


「要得,游多啰自然熟…」「拐啰,我呛倒啰,喝了两口水,都是你身上搓下来的脏水,啷个做啊。」「安逸啰,养人


的,济公和尚的胳腻…」「讨嫌…」晚霞化进水里,漾得七彩缤纷。突然,一个小女孩从水底窜出来,双手按在幺哥肩头


上,一声「幺哥!」喊得个应山应水,「咦,小青梅,啷个在这儿啊?」幺哥惊奇之下,情不自禁地拧下她的鼻子,「喂


哟,长浪高了啊,泼了粪的?」活脱脱一条鱼变的,湿衣服贴在身上,现出两个小小的圆核儿,她大概没有游泳衣,穿件


蓝布褂子,短裤衩子游。「嗯,我妈妈死啰,就跟周伯妈搬到这儿啰,都两个月啰…幺哥,你常来滨江门啊?」回头看见


田慧芬,不好意思了,朝她笑笑,游开了,啊,那股摽不住的劲。「是哪个?」田慧芬觉得怪怪的。「街坊,以前住大腊


生院子头的,叫小青梅,现在跟你做邻居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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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梅的身世实在可怜,她母亲本是个姚姓穷书生的独生女,常跟她父亲去听戏,慢慢地自己也成了票友,后来爱


上个戏子,姓颜,是巴城出名的京剧小生,有妻室儿女的。如何做人家的小老婆?家里不同意,最后私奔,怀了孩子,闹


得满城风雨,终于被逐出家门,在解放前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她母亲养下小青梅随自己姓姚,在三元坊南街单住,没多久


就解放了。那戏子虽没法娶她,倒也经常转过来看看,自己因为历史问题不能登台演出,在剧团打杂,工资很少,养自己


的老婆孩子都难,哪顾得上这两母女。小青梅她娘体弱多病又做不得甚么,只有靠卖家当、靠亲友施舍,挪借渡日穷得经


常揭不开锅,贫病如斯,每到颜先生来,总要拿出响板从床上撑起身子来陪他唱上两段,一对苦命鸳鸯,乐天知命也止于


此了。小青梅穿得破破烂烂的成天到渣滓坡上掏垃圾拣东西吃,和野孩子们混在一起还经常打架,弄得一脸的伤痕。到了


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时她母亲又病死了,便成了孤儿,就在院子里张家一块锅巴,李家一碗剩饭地捱,真是无娘儿天照


应,后来让院子里的一个姓周的孤老太婆收养了,应该就是去年吧。三元坊三街十八巷有谁不知道小青梅这个可怜的、爱


打架的渣渣妹…今天碰见幺哥像是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老伙计,这个早熟的孩子,她心里的梦、心底的话却不知要等到


哪年哪月才能告诉幺哥。




     上坡,去到田慧芬家,她父亲加班还没回来。「头发都结成饼饼啰,我要洗头。」她找出根皂角砸碎用脸盆在火上


煮,趁天没黑尽,两人便去挑水,一路上只字不提小青梅,时不时朝幺哥古怪地笑笑。幺哥知道她不高兴了却开不得口。


「来,坏东西,请你帮我淋下。」她递个木勺子过来,依然是一脸诡谲的笑容,不由分说便弯腰低头对住大木盆。幺哥接


过瓢来暗暗发笑,“醋罐罐,找来烦。”皂角水在她头上揉出好多白泡来,「小心,莫弄到眼睛头去喎。」「谢谢。」


「今天浪客气啊…」「哎呀,淋到我颈子头去啰…」幺哥看着她发根下密密的绒毛真好玩,「噢,对不起,大小姐。」




    洗完了,田慧芬边掸头发边笑,凑近幺哥,「饿昏了哟,莫回去,家头还有点包谷面,我搅糊糊给你吃。」「算啰,


你家粮食都不够吃。」「以前还有点瓜菜掺起吃,今天正好啥都没有啰,莫要走,我熬稀点就是。再说明天就可以买下个


月的口粮啰。」田慧芬熬了一锅稀糊糊,「幺哥,来端啰,烫得很。」清汤寡水,啥菜也没有,只好捏点盐。幺哥去到厨


房,笑道,「呃,我想起读初中时伙食团里的笑话,是拿满清历代皇帝来编的,」「啥子笑话啊,穷开心。」「比如,大


家拥到甑子边打饭叫雍正,现在是雍正年间…」「有啥子好笑啊。」天太热,糊糊又烫得很,两人便坐一会,幺哥看着糊


糊道,「得谢谢印第安人,不然哪有包谷糊糊吃。」「啥子?」「是印第安人先驯化玉米的。」「哪年哪代的事啊,现在


是伟大的六十年代,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公社的良田亩产万斤,谢谢党和毛主席才对,不然我们今天哪有包谷糊糊吃。」


田慧芬似笑非笑地说道。「呃,不对,现在是干隆年,面前很丰盛。」端起来就喝。「全是稀汤汤,还前隆勒。」田慧芬


也捧起大碗开干。快吃完了,幺哥忍不住笑出来,「我晓得,康熙(糠稀)。」田慧芬一句抢过来,「不过,时间都弄颠


倒啰。」「你浪认真啊。」两人吃得汗淌,田慧芬将锅里剩下的刮出来倒进幺哥碗里。「哟,道光年间(倒光)。」吃完


了,碗里还有点残渣,幺哥用水和和,漱下口跟着往门外沟里泼去,「去你妈的,宣统(掀桶)!」田慧芬噗嗤一声笑出


来,「唉,你呀。」




     吃完了,稀糊糊把肚子撑得鼓鼓的。「讲真的,那个小姑娘真够漂亮的,就是你们说的线条极明朗那种,她喜欢


你,我看得出来。」田慧芬慢悠悠地说起。「终于开口啰,吃饱啰来消遣我,人家才几岁嘛…」「十二、三岁总有,人小


鬼大,浪亲热,你莫要充正神,哪有猫儿不吃鱼的…」「我从小看她长大的,你冤枉我。」幺哥来气了,不再答腔。两人


闷了好半天,田慧芬终于笑道,「逗你耍下啰嘛,都耍不起。」「以后莫乱说。」田慧芬点点头,眼睛湿润了。幺哥知道


她是在乎的,永远存在心头。




    满天星宿,江风浩荡,两人站在阁楼上吹风,「好舒服,要是在周家祠堂,就算是坐在紫荆树下乘凉也得打赤膞,搧


扇子…」幺哥道。「哦,起于穷街陋巷的才是大王之风,宋玉是不是弄错啰。」田慧芬含笑接过来。「那是因为有你


舍。」「因为有我们。」两人一齐笑了。「呃,宋玉爱诡辩,你也歪道理一摞摞的,」幺哥白她一眼,「啷个哟,明明自


己文科好,偏要去考理科,又不好好学,天天扛包子,真是当而而不而,不当而而而而。」「呃,你歇下,要得不?你就


爱说这些,啷个不说而今、而后,而已、而已?」「我没有这样刻薄,咒你对我有啥子好处哟?」




          绊够了嘴,幺哥坐到小板凳上,田慧芬坐在地上挨着他,将头靠在幺哥腿上,「妹儿,」「哎,」「妹儿,」


「哎,」「你发根下好多绒毛,额头后颈窝都有。」「喜不喜欢?」「喜欢。」「呃,以后莫要吵架,莫要生闷气,


嗯?」「呃。」他们紧紧拥抱,亲个没完没了,弄得心旌荡漾。迷乱中,幺哥的手一下子伸进田慧芬衣服里去捏住她刚刚


发育起来的乳房,「不,痛,痛,不,不,」田慧芬脸胀得通红,用手在外面紧紧抓住幺哥,「你到现在才发育?」


「嗯。」「不,我还没摸那半边。」「不,不,不行!」田慧芬脸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理好衣服、头发,「这样不


行,你不能欺负我,幺哥。」幺哥狼狈地低下头坐在那里一句也吭不出来。良久,田慧芬蹲下来拉住幺哥的手,「你是知


道的,我深爱你,我啥子都给你,我啥子都是你的,但是,这些一定要留到结婚那一天。」她哭了,「我又不是石头变


的,你是晓得的,我哪天不想和你在一起?哪天愿意你从我身边走开?但是,这样下去啷个得了嘛。人家会…啷个看我


们,将来的日子…唉!」幺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缓缓站起来,木然望住田慧芬,「我走喽,对不起…」




     热情与理智间的冲突实在并无对错,可那个时代人们相恋是决不能越轨的,人们崇尚贞洁,“发生关系”这个约定


俗成的可怕字眼,像刀一样悬在每一对恋人的头上,若然,只有立刻结婚,否则可能算是流氓。两个来自旧家庭的懵懂青


年,一个守旧些,一个又倔强,自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田慧芬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幺哥心上,罪恶感、羞耻心缠住他,让他


追悔莫及,“动手动脚做啥子嘛,唉。欺负女人?我说不清。下流坯、流氓?我不是。薄幸?扯到哪去啰,我哪有这种居


心…到底算啥子啊,真是理不清。总之,我错啰。妹儿,我对不起你…”心乱如麻,难以自持,又无可如何,第二天一早


幺哥便和大头去了火车货站。田慧芬忐忑不安,像往常一样来幺哥家,帮外婆、李太太做点甚么,好几回都遇不上幺哥。


     从此,幺哥恪守田慧芬划定的底线,虽说依然相恋,却变得客客气气,连俏皮话也少了大半,每到去田慧芬家温


书,也只在楼下坐,再没上过她的闺房。

发表于 2009-5-29 14:1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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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八月底,高考放榜,袁二哥、肥狗哥哥廷坤两个院子里的优等生落选。袁二哥每天一早便出门,拖着禾杆一样瘦弱


的身躯和他好朋友卢子逸满城乱转,像疯了一样,卢子逸也没考上。英俊、高傲的廷坤,这个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忠实追随


者,不顾仪态号啕大哭,廷柱站在旁边找不到句话说,只有他初中时就耍起的女朋友来了才劝得住。幺哥跟廷坤平时不瞅


不睬,但有两句,便针尖对枣核,今天见他这样儿,心里也不是味道。




     小抗美、小援朝入学了,这对双胞胎人见人爱,又漂亮又聪明又听话。陶主任骄傲地牵起他们上达志小学,一路上


和羡慕的熟人打招呼,她丈夫张有元跟在后头,肩膀上斜跨着两个儿子的书包。两口子都发福了,脸上的肉往横处长,油


亮油亮的,不知咋回事。邻居们悄悄议论,「满城的人个个皮泡脸肿,肚皮饿贴脊梁骨,娃儿饿得惊叫喊,人家陶主任就


有搞干喽,水色浪好,食堂里头油水足嘛。」「呃,我们几个月没见到颗肉星星喽,她家男人就经常蹲在地上洗一陀血淋


淋的东西,不晓得是啥子。」「憨儿!这个都不晓得?是衣包(胎盘),张师傅有个妹妹在医院头接生…」「天!哪不是


吃人肉哇,好恶心…」「哼,你想吃还得不到,紫河车补人的。」




     冬天了,又是水冷草枯的时候,街面上这家在发丧,没走几步又见停起一个,裹着白布,路边上时不时有饿殍,围


上一堆人,说是乡下来的,昨天夜里还听到哼…乌尤巷依然阴森可怖,回声大得让人发虚,饥寒交迫的行人最近又多了一


层恐惧,人们悄悄耳语:中苏翻脸啰。




     扛包子的同学越来越多,「上头说苏联专家全部撤走喽,几百个合同也撕啰,逼我们还钱,好多钱哟…这是当前国


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秘密,千祈莫讲出去喎,要坐牢的。」班上的同学魏正学凑近幺哥轻声道。这个大个子、大嘴、大肚


汉,从前见他一顿饭吃十个包谷粑还说肚子头空涝涝的,捧起一碗滚烫的稀饭不用筷子,左边一转右边一转便下肚,三秒


钟都不消,人大些,虽然粗壮,却是出了名的书呆子,一天到黑研究马列主义,外号魏卡尔,他老汉是大干部,说是哪个


大学的校长还是书记,不晓得犯了啥错误。「啊?那不是鸡脚杆上刮油?我们浪穷,饭都吃不起。唉,还说苏联老大哥,


中苏友谊万岁,会不会打仗啊?」「晓球得。」幺哥暗自高兴,心想“毛泽东总算有骨气,中国人凭啥子做俄国佬的附


庸?”一转念,“中苏翻脸,初中的吴老师会不会平反?”不晓得吴老师家住哪点,依稀记得她丈夫叫关济舟,是在哪间


大学教书的,第二天幺哥找到魏正学托他打听下。几天后有了回话,「我老汉说她死啰,监狱有封监毙通知书寄给关老


师,说是最近有好多犯人瘐死狱中,监毙通知书都发不赢。」幺哥心里一阵恶心,“吴老师饿死啰…”




     魏正学每天口不离马列主义,马、恩、列、斯的生平事迹哪个旮旮角角他都知道,可是没人听,都拿他当笑柄,现


在有了个忠实的听众,便是幺哥,不过也只是扛包子的时候。「呃,元愚,你们都知道我数理化、文史地普通,只一门独


秀,就是政治,嘿嘿,以后有啥子政治题目不懂,只管问我。」「嗯,要得。」「现在新政策出笼啰,《六十条》下来


啰。虽说坚持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却变成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看下报上登的“不断革命论


和革命发展阶段论”啥子“波浪式前进”这些就是配合调整的理论。现在提倡延安艰苦精神,“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杂


以瓜菜。”就是变相承认困难,不过你答问题就只能说好喎,哈哈哈…共产党最会弄,搞两个马列主义、辩证法的新名


词,扯出过去的成功经验便把六亿饿坏了的老百姓哄得团团转啰,是舍,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是越来越好…你看,


新政策还是关火,刘少奇会搞,农民有了自留地,街上便有自由市场,总好点嘛,东西贵总比没得好嘛,嘻嘻嘻,共产党


的政策朝资本主义那头稀了个缝缝。你听农民打的莲花落,“七级工、八级工,比不上老子的一挑葱。”龟儿一挑葱管七


八十块钱啊,哈、哈、哈。」幺哥边听边笑,顺嘴道,「喂,你说自留地,就是私田啰,三千年前的西周用助耕,种完公


田种私田,种公田就是力役地租…」「喔哟,你说西周,哪是些农奴、家奴、万民…崽哟,你龟儿转得快,非不怪分到这


个学校来。」「呃,老师教的,不得错。呃,周初私田不可以卖,但是可以世袭,这自留地恐怕卖不得哟。」大头不做


声,回去警告幺哥,「你和魏卡尔来往我不反对,我不是妒嫉,他老汉是犯错误的,就根本不算干部子弟,若果算的话我


也是啰,笑话。共产党搞马列主义,但是老百姓就只能跟倒羊子打和声(附和),衷心拥护共产党就对,不能自己搞研究


的,一研究就出鬼,何况他说的东西可轻可重,随时可能当反革命,你小心就是啰,你还跟他乱起哄,哼。」幺哥默不作


声。

发表于 2009-5-29 14:1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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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又到了,家家户户一筹莫展,米缸见底,可以凭票购买的东西少之又少,无钱就更难了。袁二哥毕业正遇上工


厂下马,哪找到工作。可巧县里供销社的亲戚上来收斗方卖给农民应节,玻璃、框子对方出,只管画,两角钱一张。这画


要画在玻璃上,反过来看,于是,袁二哥买好油漆、刷子,邀来院子里一众弟兄开干。松松、幺哥这回来劲啰,可以自由


发挥了,「啊哟,太安逸啰,太好看啰。」「你画得像都不像,那块红颜色太跳…」「你懂啥子哟,贵在似与不似之间


舍,色彩就是素描,那块红色是灵魂,憨儿。」「你才是憨儿,一饼粑,还素描勒。」大有德拉克罗瓦斗安格尔之势。


「呃、呃,各位,慢慢来,慢慢来,首先要像个人,要喜庆,不然农民不要。」袁二哥客客气气地劝道。忙活了几天,几


个小子弄得周身油漆,洗都洗不脱。供销社的人来看了,大部份不收,翻工。袁二哥没办法,几个弟弟全来帮手,还找二


哈来拔钉子卸玻璃,刮不下来用汽油洗,整整一夜才收拾完。第二天,松松、幺哥来了,袁二哥没好气,「你们两个画的


统统要不得,害老子铲了一夜,」越说越气,指住幺哥道,「你画的叫啥子?还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啧啧啧,人家说你


画的人满脸苦毛,啷个挂得出去,哼,从现在开始,老子勾草图,你们填颜色,抹得越平越好,我不要啥子艺术家,要油


漆匠!」幺哥一句也吭不出来,大头拉他走,「这回舒服啰,一脸的屁,想当艺术家,嘿嘿,你和松松要咩斗气,要咩互


相吹捧,互相满足,有啥意思哟,明天还是规规矩矩和我扛包子去。」俨然大哥自居,大头已是膀粗腰圆昂藏七尺的大汉


了,见幺哥不回嘴,更来劲了,捞起手臂,「你从小码倒我吃,现在你搬得动不?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软当当,最


近你身体垮好多啰,又是狗脸猴腮的样子啰,考啥子大学,哪点有我们的份,活命要紧,蹲码头才是正事,对屋头也有点


帮补嘛。」幺哥嗯了声,怏怏回家。“不画就是,啷个哟?”气够了也想定了,“若果老子搞美术,决不画画,整雕塑!


而且决不搞学院派那一套!”自尊心真是最有力的弹簧。从此,幺哥随时都在留意雕塑,注意形体、结构和变化,只是不


对人说。二哈帮袁二哥画完了,高兴极了,「呃,袁二哥,我还是比松松、幺哥有才气,啊?」袁二哥头也不抬,「呃、


呃,」掏出五块钱递给他,「来,买新衣服去。」




     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李先生的脚肿得好粗,透明透亮,路都没法走,就快不行了,外婆的头胀得多大,


眼睛眯成了缝,还支起一对小脚跟李太太里里外外地转。春节过后,李先生收到了在美国的儿子从香港寄来的罐装花生油


和几十元钱,这可是救了命了。李太太忙不迭地去黑市买了点黄豆、麦麸煮烂让李先生、外婆连汤带渣咽下去,菜里放上


点油,还不敢多,得先把命央回来才行。李先生对李太太道,「你把那油倒点出来叫元愚给他那位同学送去,人家那样难


还送菜给咱们。」有点油水,慢慢调理,元慧带了些维他命和双氢克尿塞回来,利尿药可不敢多吃,一天只半片、一片,


怕下狠啰出事情,李先生终于消肿了,可是又黑又瘦,浑身的皮肉松垮垮地搭了下来,元气已大伤。虽说逃过这一劫,亦


不论对生死如何处之泰然,七十几岁的老人心里不免时不时冒出大限临头,落叶归根的感觉,“一旦死下来,咋办?我得


安排后事了,火化还是棺葬?老家不兴火化的,葬到哪?巴城?老家?一家老小在巴城,这咋弄?南京?我在中央政府做


事那么多年,是得葬那儿,可几千里地,哪去得了,等元刚、元愚做事了,再替我拾骨移过去罢…城里、乡下凡有老人家


的,儿女大都为他们预备了寿材、寿木摆在家里。我是得准备了,家里还有比我大几岁的外婆…”从前家中吃饭的钱都没


处张罗,哪能顾到这事。他心里一直在盘算,却没告诉家人,因为他不懂,李太太更不懂,要是吴洪喜还在身边,倒还有


个商量。于是忙忙地去信香港,向他在美国的二儿子要钱。

发表于 2009-5-29 14:2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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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熬更守夜赶功课,考完了毕业试,谢天谢地门门及格,大头、幺哥正式毕业。跟住便是统一考试,虽说几年来阶级成


份不好的孩子很难考上,院子里有好几个样板摆在那儿,元慧便是好例子,但是谁不心存侥幸?谁不向往念大学?李先生


没多过问,他决不看好,平时不用功,急时抱佛脚有啥用,再说我们这阶级成份谁见了不怕?外婆就不同了,这可是进学


中举的大事啊,急得像啥一样,本来嘛,数千年来,能跨过这道门槛的便是上等人,过不去,便下等人无疑了。




    八月底,幺哥、大头收到不录取通书,班上四十几位同学考上十几个。棒子成绩好,表现好,阶级成份一般,考上了


西安交通大学物理系,高兴极了。田慧芬考进巴城师范学院历史系,拿了通知书便来找幺哥,哪找得到人,他和大头一早


就出去了,不知是去散心还是扛活,李太太告诉她幺哥没考上。




     「我说考不取的嘛,生拉活扯要我一道考,熬你妈浪多夜…」两人坐在山岩上。「错了哟?」「哼,你算便宜的


啰,从小读书就玩小聪明,平生无大志,但求六十分,不过,要是你平时用功读书,这回恐怕更气,像元慧姐那样。」幺


哥不吱声想他的心事。「大腊生考进北京医大啰。」「哦。」「呃,要是田慧芬考取啰恐怕你们两个搞不成啰,社会地位


不同啰嘛。」「嗯,她肯定考取,她老汉是店员,成份好,功课也不错,考文科又拿手。好不成又啷个做哟,莫非硬要人


家和你好?」幺哥实在心头乱得要命。「哼,早两年我就说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一世人扛包子又啷个哟,回家来弄


本书看下,像你平时那样,几多好。呃,细算下来也不错,扛足一个月,比中学老师的钱多好多,不知几安逸。」两人约


定好又去蹲码头,打零工,先喂饱肚子再说,幺哥家环境好些了,无线电瘾头就更大了。「哦,差点忘啰,栀栀从双溪农


场回来好几天啰,原来是来帮松松准备婚事的,今天清早来过我家,说松松今天结婚,住向秋萍家,叫我们几个去坐下,


她说向秋萍现在在钟表店上班。栀栀都结婚啰,和个农场的同事。」大头笑道,「我早就说过,松松要做向家的上门女婿


嘛,现在连家都不回啰。我看穆妈妈是不会去向家坐坐的,她脾气陡得很。」「可能,嘿嘿,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


忘了娘,喂,讲真的,送啥给人家啊。」「老子今天刮痧毫子都没得个,空手去算啰。」「我去拿本解放前出的《书法大


成》,打伙送他,要得不?家头有多的,反正我这手字像鸡脚叉,永远练不好的。」「要得。」晚上,去到向秋萍家,见


两人容光焕发,松松干净多了,一身哔叽学生装,一定是用向秋萍老汉从前的衣服改的,那头卷发朝上翘起,真像顿河边


上哥萨克,帅极了。屋子里人多,吃了两颗瓜子便起身走了,考不上大学有啥心思啊。回去的路幺哥总觉得向秋萍敢嫁右


派分子,做出一副的烈女模样和她平时追求的东西凑不拢,只没说出来。




     田慧芬来找幺哥,在就一道耍,不在就帮李太太、外婆做点甚么。她深爱幺哥,人又极聪慧,明白两人的关系一下


子断出了大学生和社会青年之间巨大的鸿沟,耽心幺哥的心理阴影会大到毁了爱情的程度,便只字不提要幺哥求上进这类


事,幺哥爱咋就咋,她心里有个准,幺哥自己会努力的,不会永远扛包子,至于前途如何则无关紧要了。早几天两人去送


棒子上火车,还听见幺哥对棒子说「以后放假回来带些你用过的书给我…」实在,自尊心上的屈辱感无时不在催促幺哥努


力,不动声色地穷追数理化,看大学讲义。开学过后,逢礼拜六两人便聚在一块,看书、看电影、闲聊、压马路,幺哥却


是少了那份自信和幽默,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唤回来。




    「买菜?李妈妈。」陶主任在菜市上碰见李太太,满脸笑容凑过来。「呃。」「你家那个媳妇好爱人啊,看到起舒服


惨啰,又贤慧又勤快,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啊。」「是幺哥初中的同学。」「噢,听说是姓田,叫啥名字啊?」「叫田慧


芬。」「哟,好好听,田慧芬、田慧芬,名字上头都晓得她好聪明。」「是啊,都进了巴城师范历史系,幺哥还不如人


家,考不上…」「你老人家要抱孙孙啰。」「早啦,幺哥还没找到事做呢,人还小…」




    吃罢晚饭,陶主任边掏牙齿边对她丈夫道,「呃,帮我写封信寄到巴城师范去。」「做啥子?」「后院坝那个幺哥,


就是老反革命李老头子的幺儿,一个在社会上荡起的社青,居然和个大学生耍朋友,人家一个黄花闺女…狗肏的,这种阶


级成份,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哦,我晓得,从小看他长大的。」「你写,那女娃儿叫田慧芬,读历史系。」




    学校政工处干部很快找田慧芬谈话,提醒田慧芬,大学生不准谈恋爱,要她为前途多想想,小心交朋友。系上的团委


干部也找过她,只是因为处在困难时期,都在搞劳逸结合,加上田慧芬平时表现好,谈话还温和,反对这个有希望成为共


青团员的学生和一个反动家庭出身的社会青年来往确是明白无误的。田慧芬独自承受压力,心头再难受也不敢对幺哥说,


生怕幺哥又多一层想法。

发表于 2009-5-29 14:2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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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李先生有客人来了,真是少见,是他在民革召集的社会人士学习会上才认识的,叫裴人杰,六十来岁,国民党的甚


么小干事,从前做过哪个市的电报局长,过去是巴城的殷实大户,现在依然和三四个老婆住在一起,有明媒正娶的有丫头


收上来的,算是社会贤达罢。此人气宇不凡,声如洪钟,不停地捋他嘴上的几根鼠须,满口仁义礼智信。李太太沏完茶便


去里屋,不知他们在谈甚么,只间中听到几句,「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益有嫌,启轩兄能有这样的儿子难得、


难得。」又是甚么「有道是,苦处挣钱乐处花,有钱不用是傻瓜,呵呵呵呵…」只觉得此人咋这样油的,不像个正经读书


人,只是没多在意。前后来过几次,三个月个后,裴人杰带了几个棒棒抬来三块寿材,放到廊檐下,只顶盖和两厢,没有


底子和堵头,裴人杰指住棺木道,「最好的阴沉木啰,一百年也不会坏,水杉本来就是长在水里头的嘛,现在哪找得到,


整板子,要好大的树才割得出来哟。」李先生高兴极了,对李太太道:「底子过几天送来,我给外婆也要了一副,还在商


议,也得二三百块钱…」气


     清明过后,元刚突然给放回来了,烂黑棉袄里裹住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声音沙哑,阵阵干咳,痰中带血,「爸


爸、妈、外婆,军垦农场放我回来交群众管制…」“不会是元刚吧,会是我的儿子吗?二十几岁的棒小伙子咋变成这样


啦?从前在苏州的候还拿过短跑银盾的…”“呃,他不会是逃出来的吧?”一家人惊呆了,围上来听他说,「那农场,


唉,天哪…我咯血…好多次…大口吐,有时,一痰盂都不止…队长对我还好,送我到农场医院…」他掏出个布袋子,撕了


片纸,倒上点绿色的漠合烟卷好,舔上一口,一下子蹲到地上去抽。李太太见这光景,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外婆含住泪


水去厨房给他弄点啥吃的。「我这病传染的,你们离我远一点…病房里有个病人,也是肺痨,是当官的,见我这样也不是


办法,写了封信给场部…」他气上不来,坑住头断断续续往下说。「户口迁移证在包里,能放回来真是万中无一…还有一


封信也是交派出所的,大概是管制方面的…他们相信我不会跑,也跑不掉…呃,我攒了三十斤全国粮票,放心,我不会占


你们的口粮…呃,叫谁去居委会先报告一声,说我回来了,明天一早我去派出所报到。」「好了,别说了,元刚,以后再


讲,先治病,拾回条命便不错,去洗洗罢,唉。」李先生心里真不知是喜还是忧。




      楼上他以前住的那间屋现在是房管处的,正好空了出来,便去租下来养病,按时去派出所汇报,治保委员随时来检


查。每个礼拜上几次结核病院打脑垂体、安络血,吃雷米封、对乙水杨酸钠片,吃得胃里难受极了。看病得花不少钱


的,当然是自费,李先生一辈子为儿为女,又得咬紧牙关。血是止住了,肺上的空洞却硬结不了,医生说他耐药了,得试


试大剂量青链霉素…打得嘴皮、手脚发麻。李先生不让他抽烟,也没钱给他买,抽完那点漠合烟,慢慢也就戒了。他老像


只鸡那样蹲在地上,初时以为是在北方养成的习惯,后来才明白是他心脏功能不行了。他还想念书,戴上老花眼镜翻翻农


业化学,没看几行便惓了。有时会听见他哼出叹息一样的歌来,十足的西北老农腔,“脸朝那黄土,背朝天哪…”泪水湿


了眼眶,再也不是“蔚蓝色的天空,覆盖在你的上面,河水激流飞奔,大海洋在咆哮…”他的心还在沙河子劳动教养。幺


哥不是滋味,盘算给他装部低频放大器,最好是推挽输出的,让他听听唱片,散散心,从前他爱听,他那些旧唱片还在。


去图书馆给他借小说,专门借了一本《培根论说文集》,过了几天他问幺哥,「你是想说,“幸运的美德在于节制,厄运


的美德在于坚韧”是要我看看如何对付伤残吧?」幺哥没敢吭气,他是哥哥,说啥好呢,淡淡地笑了笑。




     黄昏,田慧芬在校园门口等幺哥,今天学校放映《马门教授》,东德片子。春天了,林荫路上的刺桐树换了新绿,


远处传来阵阵舞曲,“小伙子,为甚么你不跳?别人请你,连忙把头摇,小伙子,不要等待了,跳吧,跳吧…”幺哥不多


说话,暗忖,大学时光就这样自由、精彩。「现在大家吃不饱,到处都搞劳逸结合,礼拜六就开舞会,好多人去。」


「嗯。」「我晓得你不跳舞的,我也不会跳,就看电影。」礼堂里挤满了学生,勉强找到一个位子能凑合坐下。“这里只


有医生和病人,病人和医生。”这是犹太名医马门教授的口头禅,每讲一句,田慧芬就回过头来朝幺哥笑笑,这是影片的


要旨,纳粹进入医院,粉碎了马门教授的信念,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散场了,两人脸颊飞烫,里头太闷热,外头清


凉多了。「在草地上坐一会再走,现在人多挤不上车。」「呃。」「好看不?」「好看,演马门教授的演员可能是演话剧


的,细节好认真。」幺哥手上拿了根小棍又削又刮又刻,像是心不在焉,最近他总是这样。「他的小女儿也演得好,演到


“他们喊:”导演一下子把画面定格,那表情好惊恐…时间突然凝固了,到同学们对她喊“犹太人,滚!”涌进来,也许


只停了一秒钟,好精彩。」「呃,声音和画面不同步,用无声来强化有声,弄得好。导演也讲意境,不爱用隐喻,用叠


映,好自然,党卫军的皮靴,踏得震天响,叠进犹太人的恐惧,秋天的落叶叠进教授的惶惑…」田慧芬凑进幺哥耳朵轻声


道,「呃,驻医院的纳粹好象我们的干部。」两一齐笑了。「呃,今天早上我去办事处找工作,那里只有栽行道树这种临


时工,女干部拿出张表来让我填,我刚填到家庭出身这一栏,她叫我莫填啰,冷笑道,“哼,工人出身的都找不到事做,


哪轮到你哟!”把表收回去了,反正我也不气,惯啰。」「哦,因为你栽的树会死,活下来也是坏种。」田慧芬听得火


起。「我老汉不让我蹲码头,要我找份正式工作,最好是技术工,当学徒都行。现在好多工厂下马,我这种成份根本找不


到事做,嘿嘿,犹太人。这部片子也可以反过来看,就是警告老百姓,政治无处不在,莫以为现在搞劳逸结合。」搭车回


去,一路闲聊,日子长了,幺哥的自卑心理慢慢淡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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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对房门后屋住的黄师傅他岳父来女婿家坐,一进后院子就瞅见李先生家廊檐下摆的寿木,弯下腰看了一会,


他是老棺材匠,做了一辈子棺材,是巴城著名的周棺材。进屋后,他拉住两人压低嗓门道:「李先生买的寿木是二尸板,


埋过死人的…」「天!得了啊,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啊,你看清楚不得啊。」「我看清楚的,埋过死人的木头颜色大不相


同,何况上头还有点油漆、灰膏没得刮干净,我指给你们看,再说,为啥没得底子?底子泡过尸水,容易烂嘛。」三人一


起出去蹲在地上察看了一会才回屋。「哎呀,是哪个眛良心的呀,要是在旧社会,要拿去活活打死…」「李先生一家对我


们好好,啷个做啊。都是侨汇累的事,人家见财起歹心…」「爸爸,讲出去要负责的,还要作证、对质,啷个做哟。」周


家两父女和这女婿都是老实人,胆子又小,这事就摆在心头,没声张。




     寿材钱给了快一年了,还不见送底子、堵头来,裴人杰来过几次,却这月推下月,钱银买卖的事李先生也不便老


问。李太太疑惑,对李先生提起,「这寿木得做成寿材才行,这快一年了也不见底子送来,裴先生会不会耍赖啊?」「你


这是说到哪去了,」李先脸一沉,「人裴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从前是这里的有钱人。这事人家够尽心的了,晚一点有个


啥。」李太太惟有去里屋。就在这天晚上,黄师傅喝了两口酒,越想越不对,「咋能让李先生去睡二尸板?我的良心到哪


去啰。再说那个老狗肏的得回便宜,还要去害人。」壮起胆子请李太太上他家坐,他知道李先血压高,讲不得。他将他岳


父的话告诉了李太太,话音未落,李太太脑子里嗡一声,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真的?怎么会?天底下竟有这样伤


天害理的事!」她心想,“骗钱是一回事,这手段有多无耻,这二尸板有多恶心!怎么就摊在李先生头上了?这作的甚么


孽啊!天哪!”李太太脸如灰土回去靠在外婆床上歇了好一会,不知如何对李先生讲,万一他听了一下子过去了咋办哪。




     唉,可邻李先生从军校出来便打仗,后来去军政部做事,哪跟社会油子有接触,哪知道人间会有这样卑鄙龌龊的事


来,气得大病一场。后来闹上派出所,幺哥扶他老子去,看到裴人杰,恨得钻心,真想一巴掌搧死这老混蛋,可父母在场


哪能容他造次。周老师傅也赶来作证。那干部指住裴人杰的鼻子臭骂了一通,这无赖脸皮比城墙还厚,钱反正用了,哪在


乎。喝问下,裴人杰也没法狡辩,说出在哪扒了人家老坟,雇人刮洗干净…这时区公安分局申局长正好下来检查工作,正


是当年的女军代表,后来的申所长,对辖区情况了如指掌,她将那干部叫了出去,那干部回来连忙翻开卷宗查看两家的情


况,突然笑了起来,二郎脚一翘,「喔哟,闹热哟,国民党整国民党,手段还浪毒,嘿嘿嘿嘿…」指住李先生道,「你儿


子钱多,哼,不找国营棺材铺,不找木工厂,找私人,活该!」跟住就一推二五六,「这件事是民事纠纷,派出所不管,


你们去找法院去。」去到法院,也不当诈骗案处理,只作民事调解,要裴人杰按月还钱,李太太忙不迭地叫幺哥将二尸板


拖还裴家,还放了一饼鞭炮,扫除晦气。这烂帐一拖便七八年,到李先死后多少年才还完。二尸板的事一出,李先生的心


血管病便每况愈下,慢慢就不能走路,下不了地了。元慧正好毕业,分到市人民医院放射科工作,每天回来给她老子、给


她哥哥看病、拿药,总算有个照应。生活刚好一点,马上就戳个大洞,李先生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叫元慧代笔,他签


字,去信跟儿子再要一次棺材钱。

退役斑竹 参与宝库编辑功臣

发表于 2009-5-29 14:5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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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放到天涯的舞文弄墨里试试
现在不知道了,以前狠多编辑都蹲在舞文里找稿子的
没准就纸媒了……

当然,也许这东东早出过书了也不定……-_-b
P民一个,屌丝一枚,傻妈一只

记得给俺加分……

发表于 2009-5-29 15:4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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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big_beast 于 2009-5-29 14:59 发表
可以放到天涯的舞文弄墨里试试
现在不知道了,以前狠多编辑都蹲在舞文里找稿子的
没准就纸媒了……

当然,也许这东东早出过书了也不定……-_-b
的确是已经印出来的,这在我电脑里已经有些日子,才想起发给大家看。

发表于 2009-5-29 17:2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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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沿江公路老鹰崖岔路边竖起两个砖柱,上面一块木牌子《沿江化工厂》,一股像是停尸房里的药味直往鼻子里钻,


里面有几间油毛毡房,还有个铁皮烟囱在冒烟,该是间才办不久的工厂,这样儿多半是合作性质的不会是国营的了,去师


范学院找田慧芬,在车上就留意到这根烟囱的。今天幺哥从清早出来找工作,这是第四家了,两家国营工厂不答理,说没


有指针,连大门都不让进,一间合作工厂不招电工。晃荡一年多了,打零工大半年,找工作又大半年,搞得心烦意乱。清


早出门到处窜,找工作、找工作,没门路,听风便是雨,哪里哪里招工,全是白跑。只有一样激动人心,便是中印边界打


仗,邮电局门口有报栏,天天围满人,那是一定要拱进去看的,英国人、麦克玛洪线、考尔将军…打赢啰、停火啰,龟儿


印度兵不禁打…饥肠辘辘的老百姓像吃忘忧果一样,拿来填肚子,幺哥便是一个,回去还得告诉父亲,「你把地图跟眼镜


拿过来,还有放大镜…在后头扶住我…那当然是咱们的地方,麦克马洪线,国民党从来不认那个东西的…」唉,春蚕到死


丝方尽,都瘫在床上了。最近这一个月幺哥拿定主意,不当学徒,冒充电工,他翻电工学、电机电器这类书来看,找前院


子的一个电工师傅请教,还专门借了副踩板学爬电线杆,到电机修理铺门口一站三四个钟头,眼睛睁得贼亮,盯住看马达


的结构,师傅是咋弄的,用的啥工具,啥材料,打听在哪儿买的,回去就翻书来对,慢慢心里有底了,这普通电工比他天


天弄的无线电容易多了,只是电流大些。工艺上没把握,会弄得好难看,不过工多艺熟嘛,原理上错不了。这间工厂没有


门卫、没有传达室,左手靠里一排简陋的平房像是宿舍,天冷,门都是关起的,幺哥径往里闯,这时起首一间房门呀一声


开了,一个壮硕的小伙子追了上来,后面跟住条满脸胡茬茬的大白狗正低声咆哮,小伙子挡住狗,对幺哥比手划脚,嗷嗷


乱叫,哦,是个哑巴,虽不会说话,意思却明白无误,“这是工厂,你不能乱闯。”幺哥不知咋说,也不知咋比划,扰让


了一阵,不得要领,这时,一位女工出厂办事,小哑巴立刻对她打手势,「找哪个?」「呃,我来看下你们厂要不要电


工。」「你会电工?」「呃。」「跟我来。」这是个年轻妇人,身材修长,却套了一身松松垮垮的再生布工作服,一把短


头发橛在蓝帽子底下,虽然没有一丝笑容,幺哥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美人坯子,却不知是咋弄的。原来她姓乔,党支部委


员,酚醛车间的大班长。三人和狗一起进了厂长的油毛毡办公室,那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趴到厂长脚上,这狗是他的追


山狗。「梅书记,这个小师傅想来当电工。」大班长说完就走了,她知道厂里想要个会修马达的电工,厂里的电工只会弄


线路,马达坏了便送进城,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太耽误生产。「你是电工?几级?有证明吗?」「我前年高中毕业,是


自学的。」「那叫啥电工。」「总之我能安装、维修就是,不信校注下嘛。」「?,你才几岁啊,口气这么大的。」梅


书记,陕西人,是延安来的老革命,不知因何事才落到这窝棚头来,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幺哥这臭头脾气反倒却觉得


挺顺的,「你会修马达吗?」「会。」幺哥眼睛不眨,硬顶上,他哪修过马达来。「好,是骡子是马,下来溜溜,我给你


弄间房修去,材料你开单子,你和供销一起去买,俺们不懂行,修好了俺想办法收你,修不好,你就赔,没二话可讲。」


丢了一本十行纸给幺哥,「你把姓


注:校,音告,gao,试一试、比一比之意。


名、地址写下来。」


     幺哥又高兴又紧张,回到家里忙不迭地翻书,但凡专讲原理的书都不看了,那个求不到吃,只比高中学的线圈切割


磁力线多几个方程式,他心想,“管球啥子原理啊,弄转算数,依样画葫芦嘛,转子不容易坏,巴城的电不稳,多半是烧


了线包,重绕舍…”将书包抖干净,放进几件工具和一本通俗电机修理书,还专门借了一把光标卡尺量线径,当然要带他


自己做的土三用表,那是在地摊上用一支三极管换的毫安表来装的,明天他要为自己求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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