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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尘凡无忧

[原创作品] 尘凡无忧的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4-11-4 10:13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尘凡无忧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尘凡无忧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longda 发表于 2014-11-4 02:27
LZ太有才了!

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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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7 13:2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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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忠的女人》

已经是夏天了。那扇门上还贴着一对迎新年的福娃,欢天喜地的样子。
她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笑容是否已经在时间里褪了色,门就被打开了。仿佛一道洪水的大堤豁然决了口,她是急泻的水流中一条身不由己的小鱼,仓惶地蹦着,跳着,求救的呼喊被滚滚洪水吞没得一丝不剩。

一张男人殷勤到甜腻的笑脸逆流漂浮过来。请进。她听到一声来自遥远地方的邀请。
不等她犹豫,笑脸一把捉住她拖进门。那条小鱼便越过大堤,顺着水流飞泻而下。

门在身后掩上的那一刻,她想到了屠格涅夫的那篇著名的《门》。
身后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和言论被这扇门挡住了呢?
或者,有些什么被这扇关上的门打开了?

男人的动作止住了她的自我追问。越过那条大堤,是世界上最高的安赫尔瀑布吧。那条小鱼竟然一直在悬空般的坠落中。
小鱼最后触到地面的时候,是死亡吗?
她闭上了眼睛。

躺在那里,她近乎空白的脑海用力想象着小鱼的死去。
翻了白的肚皮在水里漂几日,然后被冲上岸,被阳光晒干,腐烂,消失。或者在没有被晒干之前,它就被一只流浪猫吃掉。就这样,它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再也没有恐惧,悲伤,挣扎,绝望。
多幸福的一条鱼。

可是她还活着。必须活着。只能活着。
此时她就是一条鱼。一条为了活着而死去的鱼。
不过男人并不介意。她的僵硬不影响她味道的鲜美。他仿佛是大厨,遇到上好的苏眉鱼,狂喜之余,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洗净,烹煎,大快朵颐……他太勤恳了,以致看上去很有些贪婪的滑稽。

是一种别样的刺激吧。往日高高在上,不可碰触的女人,忽然一日绵羊一般自己躺到他的床上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馅饼,轰地落下来,一下子砸得他头晕眼花,却又乐不可支。
他的四肢奋力在她将死的身体上传递着热量。仿佛他才是那条坠落的小鱼,在他的情欲世界里兀自颠簸狂乱。
她配合或者不配合又怎样呢。在她身上他会变成火就好。

变成火把自己一瞬间的欲望烧成灰烬。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想起他在自己的诊所叙述他性瘾成癖不断出轨的心理状态时说的这番话。
你会有内疚感吗?她问过他。
有。当然有。不过,内疚感怎么能跟快感相比呢。他这样回答。

的确,潺潺溪流如何能跟泥沙俱下的滔滔洪水相提并论呢,它只不过是被洪水冲走的一小部分。
肮脏的男人!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一边无比嫌恶地在心里鄙视着他。
她执业很多年了,却始终有着顽固的心理洁癖。她无法麻木,无法对着千奇百怪的病态心理放弃自己的底线,无法见怪不怪。

他早就流露出对她的喜欢。漂亮的女人会让我垂涎三尺。只有得到了,才会止住心头沥沥不尽的口水。他这样说的时候,赤裸裸看向她的目光拖着浓稠的液体。
贪婪是一切罪恶的渊源。所有的贪,放纵下去都是疾病。
她也是贪的,不是吗?贪一份完整,贪一份坚守,贪一份永恒不变。
所以,她现在病入膏肓。

的确,她现在比病人更像是病人。
她需要医治自己。对病入膏肓的人,只有采用极致的治疗。就好象荒谬的人生只有用更荒谬的生活态度去抗衡,才不至于被打败。
比如这一刻。他在她的身上把欲望烧成灰烬。而她要在他的身下从灰烬里冒出点点星火。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吧。正和反,上和下,色和空的差别。
像她和君。

她和君。
仿佛将死的鱼被刀狠狠地扎了一下,她突然有了知觉。一丝近乎钝器击中的痛从她的胃部泛上来,然后汹涌的不适感淹没了她。
君。那个她曾一直信任并深爱的君,一直当成天下最后一块净土般的君,原来也像身上的这个男人一样,不过是个男人。

男人要是值得相信,那就是猪能上树。这是她平日里遇到的那些女病人的话。
被背叛是人生里最深的一道疤。没有人可以自愈。为背叛而为的欺骗是伪善的笑脸,一旦戳破画皮,则是狰狞的骷髅。
人间的面孔在时间的流逝里越来越像画皮,你不知道信任该如何给出去。
这是她的一个女患者对她说的。

对这些话背后深藏的痛,她现在不只是理解这么简单了。
在婚姻里,背叛的一方得到了家里家外的双重快乐。说到内疚,只是花边一样轻佻的点缀。而被背叛一方,则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几乎无一例外的,被背叛的一方会感觉到一种粉碎性的摧毁。

每次看着他,我都好像能看到他眼睛里还有别的女人。他说什么我都会觉得那是谎言。他每次再跟我说出差,我都会想象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
我觉得我一直生活在地狱里。我快疯了。这种日子生不如死……
她想起一位极度抑郁的女患者在她的诊所里痛哭失声。她知道那是条绷紧的麻绳,随时都会因不堪压力而断裂。即使心理医生倾尽所能也只是缓解病情,根治只能依靠个人的解毒能力。

的确是生不如死。她暗自咬紧嘴唇。
离婚。或者忍受——这曾是她给她的患者的建议。
太多的背叛,各式各样的借口,结局却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
忍受。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是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的一种承受。
以前她看着那些病人痛苦万分的样子总是给出深切的同情。如今,命运终于将她引向了同样的陷阱。对于婚姻里的背叛,她将再也不是云淡风轻的医者的身份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犯了瘾,只是突然就爱上这一口了。
她记得君说出这番话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没有想过跟你离婚。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可是我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我试过,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君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耻!她使劲儿咬着嘴唇。太用力了,全身竟筛糠似的哆嗦着。

数月以前,她被查出疱疹。她甚至都没有怀疑到君的身上。只是想着可能是偶然不小心感染。不是处女都能得艾滋病吗?现在的社会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无奇不有。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面临背叛这件事。君,原来是那么干净的一个男子,看到女人都会脸红。
她曾经多么自豪多么骄傲。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虽然婚姻里也会磕磕碰碰,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尽人意,甚至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争吵。不过跟身边的人相比,跟那些病人相比,她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人啊。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她一直很知足也很珍惜。
人生多美好,一眼看下去都是幸福。

一眼看下去……
若不是那天她提早下班,若不是她忽然半路兴起想去给君40岁生日偷偷准备一份礼物,若不是那天车祸交通阻塞,她未到目的地就提前下车,若不是她不经意侧头看了一眼路旁一对相拥的情侣……
就是那一眼,把原来一眼看下去的幸福轰然打碎。

那天她迎着他们走去,她的脑袋是木的。那个拥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男人像极了君,一样的衣着,一样的身高,一样的面孔……不一样的,只有神情。或者,神情也是一样的,只是不该面对着她之外的另一个女人。
你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她在心里对着那个不能确定是君的男人喊。这世上有相似的人,相似的脸孔。她拼命安慰自己,步履虚脱,却坚定地迎了过去。
然后,君慌张地拿开手,慌张地歙合着嘴唇。怀中女子飞速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风一般消失了。她没有看那个女人,只是盯着君,盯着他,一直盯着……

从来没有过,她多么希望君是陌生人。他挽着别人的手臂,挽着无数女人的手臂,挽着荒诞堕落的人生,都无所谓,只要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眼前如此陌生的男人却真的是那个口口声声爱她,说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君。原来是他在外面风流快活却让她承受罪恶的疾病。
多么讽刺而不公的命运!
命运是谁,长着什么模样?一定是君的样子,表面上斯文有礼,实际上暗藏杀机。一个冷不防,给你重重一刀,伤害之深,让你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男人开始剧烈地撞击她。仿佛她是一面墙,挡着他的去路,他要穿过去,即使他根本不会穿墙术。他只会撞,拼尽蛮力地撞。
像她一样,她知道自己走不过命运这堵墙,不过,她还是要自己穿过去,头破血流也要穿过去。她必须穿过这道墙。除此别无选择。
不为她,不为君,只为安琪儿。只为安琪儿,她会拼命,哪怕一命换一命。

安琪儿。她想着这个名字,眼里便有安琪儿天使一样的模样。她的美丽的,可爱的,娇弱的女儿。
妈妈,我不要换爸爸。我要自己的爸爸。你要是给我换爸爸,把我也换了吧。安琪儿剧烈地抵抗着。而她只是用玩笑的口气跟安琪儿说到离婚。
妈妈不要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害怕。说着安琪儿竟哭了起来。惹得她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那些日子她一直都哭不出来。而在她可以哭出来的时候,她却不可以哭。她要笑,呵呵地笑,笑着安慰安琪儿:那只是妈妈开的一个玩笑。不会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离婚。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骗你妈妈是小狗。
安琪儿破涕为笑。她的心却疯了似的疼。

小孩子眼里的父母是天空吧。对敏感的小女孩儿尤是。平日里她和君偶尔吵架安琪儿都会跟着难过半天。单亲家庭长大的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坚持,都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她知道那种破碎对一个小孩子的致命伤害。
像花儿一样娇弱的女儿。即使总有一天每一个女人都要落尽生命中那些柔软芬芳的花瓣,她不要给安琪儿任何创伤,她要保护安琪儿,密不透风的保护,哪怕是用虚设的一切美好。
保护安琪儿那与生俱来的天真和单纯,多一天是一天。即使她坠落地狱,她也要从地狱里伸出双手,为安琪儿撑着天堂一样的人世。只为,她是母亲。

当男人拼尽最后惨烈的一撞时,她仿佛也穿过了命运的坚壁,一同轰然倒下去。
倒下去,目光透过天花板,透过层层人世的阻隔,直达天堂。
天堂里不再有背叛了吧。

你在床上就像是处女。男人的声音断续而粗热地喷向她的耳膜。
本无大异吧。除去君,没有第二个男人看过她的身体。对君之外的任何男人,她都是未开放的花朵,含着所有神秘的羞涩。
你会跟我结婚吗?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男人显然没有提防到她会这样问。一丝慌乱爬上他疲惫的面孔。我从来没有想过跟我太太离婚。你知道,我有一个儿子。他的声音在她冰凌一样目光的注视下,喑哑艰涩。你说过的,出轨是一种精神疾病。我是你的病人……
她想起君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你离婚。

她突然觉得恶心。整件事情的恶心。极致的恶心。
她推开男人,起身整理好自己,从包里取出几张大钞放在床头柜上。那里有一张全家福的相框。灿烂的笑脸,本是活生生的,镶进镜框里便没由得让人想到祭奠-----那是过去的,是过去的一瞬,死亡的一部分。
幸福,多么骗人的一个词。她深深地看着相片上女人的眼睛。幸福的视网膜后面,是怎样被强自滤掉的悲伤碎片。她看不到,却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别来我诊所了。我治不好你。说完这句,她没有回头,径自打开门,走出去。身后是咔嗒一声的自动落锁声。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进去时,她是一个少女,出来时,她是一个妇人。这是谁的句子?说的竟是她。不过换成:进去时,她是一个贞洁女子,出来时,她是一个不忠的女人。
不忠的女人。她心里念着这个词,竟是麻木的。

世事没有借口,只有结果。忠与不忠,其实谁会在意呢?除去自己。
作为心理医生,她太了解自己了。不能离婚,只能忍受。而忍受,她只会逼疯自己。
可是她不可以疯掉。不可以被毁灭。她还有安琪儿。
红尘事,谁在乎,谁就是输的。完整的心总是承受最大的世俗的压力。打碎了,便充满裂缝,所有的悲伤和疼痛便可以穿缝而过。

别无选择。
她只有撕碎自己。碎了,将不再有资格抱怨不公,不再会因别人的错误而把自己逼疯。
她现在跟君一样,不洁而无耻。她不再鄙视君,仇恨君了。君打碎了她的人生,她打碎了自己。心上身上的狼藉一片,让她终于可以直视所有刺目的破碎。
人间还是地狱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为了安琪儿,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安琪儿是幸福的,天堂就离她不远。

外面晴空万里。她想起早上的时候答应安琪儿接她放学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她已经想好了去买什么。安琪儿一直很喜欢一套非常精致的白瓷套娃。一个个小人儿喜洋洋跳出来,她记得安琪儿看到它们时的笑容,仿佛是一朵朵温润如玉的花儿。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美好过安琪儿的笑脸了。
谁打碎那张笑脸谁就有罪。她要让安琪儿笑着,一直那样笑着,哪怕她罪孽深重。

想着安琪儿的笑脸,她的心渐渐有了些暖意。
她又想起那条飞泻而下坠落死去的小鱼。如果可以选择,大概它会愿意在腐烂消失以前,被某个生物吃掉,它因着另一具身体,仿佛依旧活着。
如此想,死去容易。活着则需要运气了。

此时阳光像一块巨大透明的玻璃,她看着完整的眼前,忽然觉得恍惚,好像跟阳光有仇似的,她迎着阳光,一路用力撞过去,仿佛能听到身后哗啦啦一地阳光破碎的声音。
那一地晶莹的碎片里,也会沾着她被划伤的血迹吧。这样想着,她回头看走过的地方,竟然完好如初,没有任何破碎的迹象,阳光竟然还是一块巨大透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玻璃。

原来世上都是假象,即使光芒。
她微微牵了牵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


发表于 2014-11-9 10:3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天涯芳草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天涯芳草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写得很好,楼主加油

发表于 2014-11-9 11:2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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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尘儿凡儿爱儿都很好吧!五年前我刚做妈妈时,很喜欢看你在文学城的帖子,很有共鸣,你的每一丝感触,我都能体会!今天真高兴,又看到你的文笔,很亲切!楼主心思细腻,情感丰富,有驾驭文字的天赋,加油哦,别辜负了自己的才华!

发表于 2014-11-9 11:2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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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厉害!这些东西是偶到澳洲后读到过的最好的了!

发表于 2014-11-9 23:23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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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芳草 发表于 2014-11-9 10:38
写得很好,楼主加油

多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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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9 23:28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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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Fred 发表于 2014-11-9 11:25
你的尘儿凡儿爱儿都很好吧!五年前我刚做妈妈时,很喜欢看你在文学城的帖子,很有共鸣,你的每一丝感触,我 ...

哇。。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了解我的。。他们三个都很好。都慢慢长大了。。多谢你记得。也祝福你的宝贝平安快乐长大。。

发表于 2014-11-9 23:30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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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 发表于 2014-11-9 11:28
楼主厉害!这些东西是偶到澳洲后读到过的最好的了!

谢谢。过奖了啊。。

2014年度奖章获得者

发表于 2014-11-9 23:3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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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
请继续

发表于 2014-11-10 09:27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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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lo 发表于 2014-11-9 23:31
写得真好
请继续

谢谢鼓励。

发表于 2014-11-13 10:5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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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


她从宾馆里冲出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决定去哪里。
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离开那僵持的场景,离开那一张阴郁的面孔,离开,几欲爆裂的自己。

外面的空气被汽车的尾气混染得一塌糊涂,她还是毫不在乎地大口大口地吸吐着。她需要氧气,即使是浑浊的氧气。
缓过来神志,她的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下来。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她。这个城市,无论曾经有过什么牵扯,如今于她,她只是一个过客。
既是过客,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尽情地哭,是此刻她唯一想做的。

没有人在乎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女子的眼泪。那些面孔那么漠然地靠近,然后漠然地远离。她像一片浮在水面的叶子,有着阳光无法照耀的背面。她可以尽情地、湿漉漉地存在。
能够放声大哭,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福。

她的手机响了半天。
她不肯接听。是瑞的号码。她不要任何熟悉的人听到她的哭声,尤其是瑞。
她是幸福的。一览无余的幸福。像她前一夜在众人眼中的样子。她没有信心打碎它。幸福,多么强大的一块挡箭牌,它可以轻松挡住瑞探寻的眼神。

为什么不接听电话?他在旁边吗?瑞发来短信。
瑞从来都用他字代替她属于的那个男子。让她每次读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淡淡的忧伤,窃窃的欢喜。仿佛都是不相干的人。仿佛相干的,只有她和瑞。
瑞还是在乎她的吧。像过往的十几年。她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小公主,骄傲,倔犟,不可及。

没有。她回。
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回复。也许她毕竟是贪心的,尤其此时。
那个宾馆里的男人不在乎她的喜怒,会有人在乎的,即使是最隐晦的暗示。

你在哪里?一个人吗?他问。试探的口气。
是。她回复。故意掠过第一个问题。
丫头,不开心吗?他是敏感的,敏感地嗅着她语气背后的情绪。
没有。她答。多违心的回答。瑞可能感觉,此时的她多么不快乐。

想你。想见你。他仿佛明白什么。
不行。她回复。脸上的泪痕慢慢淡去。关于瑞的记忆开始占据她忧愁的心。那些甜蜜而飘忽的往事,因为清澈,便格外动人。

你还是怕见我。他步步进逼。
他曾经说过,再次见到她,绝不会轻易罢手。那一次,他几近成功。她不确信,如今的自己是不是还足够坚定。

昨晚不是见过了。她说。轻描淡写。
天知道,她的波澜在怎样起伏着。那个男人,那个宾馆里她叫做丈夫的男人,他知道么?有人在这样想要她的首肯。

不够。我想单独见你。你知道。我要见你。我想,一直都想,这么多年都想……他回复。
他省略的部分,她知道是什么。他跟她要求过,不止一次。
你每次来去匆匆,在我眼前飘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你知道这有多折磨人。想你的时候,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他这样表白过。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纵容瑞说这些意乱情迷的话。
是国外的生活太单调了吧。每次回国,她都惹尽红尘,然后携一身故事,回到那个远在天涯的国度,留在黑夜就着无边寂寞慢慢咀嚼。

我不想留下遗憾。他总是这样强调。
没有遗憾的人生,算人生吗?她曾经这样回复他。
如今她握着手机,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一丝细细的凉风。
遗憾与圆满,都是相对的吧。她这样苦苦守住自己,守住她以为的圆满,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何况,那样飘摇残破的婚姻,如何能配上她的洁净。

我们离得很远。她松动的口气,一下子打开无数种可能。
我现在就来。你在宾馆吗?我现在就开车过去。果然。他立即捕捉到了她的变化。
他的急切,仿佛要从面无表情的文字里喷涌出来。

不上班了?她问。前一夜,他已经喝多了。临别时他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喊疼他才松开。
不上了。我已经在车上了。等我。他很干脆。
他的工作很自由。多好,可以把时间匀给爱情。

爱情。
她抬起头,看看天空的白云。此刻它在那里。下一刻,还在吗?
他也说过爱。很多年以前。她因为这爱舍弃了一切。陪你流浪,流浪到异国他乡,我却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爱了。
婚姻,是爱的杀手吗?为何她只感觉自己布满伤痕。

街上还是漠漠的人群。没有心事一样的来去。风从远处吹来,把她的目光牵到不远处的宾馆。
不知道两个宝贝怎样了。女儿还不懂事,儿子的哭声却好像透过风丝丝缕缕地传入耳膜。
她的眼睛又一点点地湿润了。

她拼命按耐住打电话回去的冲动。她不要一次次的妥协。她不要被他一次次地践踏她的柔软。
善良是柔软的,却不是软弱。为什么他不懂得。
她是一个自由的女子,不甘心任何约束。他却偏要她按照他的旨意,四平八稳地折叠。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她。
以婚姻之名么?

他可还是那个说爱她的男子。他可懂得爱是自由,不是束缚?
他可知道她几乎无法呼吸。那样沉闷的一味退让的生活。
她低着头,不看风景,也不做风景。她尽了力去适应婚姻。她不喜欢在婚姻里算计。可是,她忘记,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得寸进尺。他无休无止地侵略她的领地。她退到无路可退。
夫妻,夫妻又如何。那样冷然相对时,她看不到他眼眸里的一丝温情。

这样算绝地反击么?她想到正在从某个地方向她奔来的瑞,便突兀地笑了。
那笑在脸上僵持了很久,然后一寸一寸地暗下去。
瑞,曾经那么宝贝她,不忍心碰她的瑞,如今是这样疯狂地想要占有她。是因为爱吗?愈久愈深,还是……别的?

她用力甩了甩头发。黑色的长发甩碎夕阳的影子。
是爱吧。所以她想把自己给出去。
这么萧索的时光,让她莫名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她想知道自己还真实存在,并带着些微迷人的光芒。

你在哪里?我已经到了宾馆附近。是瑞。
他已经来了。她看见瑞的车,就在不远处的街边。
她本能地闪进身边的一个小店。透过玻璃窗,刚好可以看见瑞,在对面街头。

每次都是匆匆相见,怯怯躲闪。她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端详过瑞了。
瑞发福了。神态里有着中年男子世俗浸润的从容。站在街边,一副自信笃定的样子。从前的瑞,等她时是多么情怯而无措。
他知道她会来的。她知道她也念念不忘他。即使每次都躲闪。她的慌张不就是一种欲拒还迎么?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她颓然叹口气。瑞怎么可能知道她的挣扎呢?
她不是从前的那个女孩,清纯到无辜。他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男子,含蓄而深情。
此刻等她的瑞,不像在等心爱的姑娘。他的样子,更像在等-----偷欢的情人。
她心里刚刚窜起的火苗一截一截矮下去。是偷欢吧。他们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只是片刻,不是偷欢是什么。

你究竟在哪里?我在等你。瑞又发来短信。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那几个字。
瑞,我们弄丢彼此了。人海这么大,我们找不到对方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屏幕上,手颤抖着,无法完成这一条十几个字的短信。

然后手机便响了。是宾馆的号码。
她不想接听的,她想先完成那条未完成的短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摁下了接通键。是儿子。
妈妈,你在哪里?你饿不饿?回来一起吃饭去吧。儿子的声音极尽讨巧。爸爸让我打电话的,他不让我告诉你。
她的心钝钝的痛。幼小的儿子已经懂得透露秘密时要压低声音。
乖,妈妈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脱口而出。那一刻,她的头脑里没有闪过任何念头。

挂下电话。看到刚才的那条未发出的短信,她有些微微发怔。天意吧。
她把那几个字存起来。重新发出一条,瑞,对不起,我还是不能。

瑞看短信的样子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稍微心安了些。随即又觉得几分失落。她定定地注视着瑞写短信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猜测内容。直到手机滴滴提示,有短信进来,她才收回目光。
好吧,听你的。别忘记,把短信删了。他这样回复。

多体贴的话语。她的心却被莫名的刺痛了。
瑞到底没有懂过她。
爱,可以卑微,却不卑贱。真爱不怕示人,即使大逆不道。这样的畏缩胆怯,恰恰证实了她的感觉。她刚刚决心慷慨将赴的,不过是以爱为名的偷欢。

那个曾经深爱过她的瑞。只是曾经。
她忽然释然。仿佛卸下了千金重担。她不必再挣扎了,在爱情与道德之间。
因为那爱,本不再存在。

好的。她回复。刚才因为想见瑞而涌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消失得不着一字。
打开那条未发出的短信。人海这么大,我们找不到彼此了-----多么煽情的话。可惜,不适合此人、此刻。
她抬头,看见瑞的车轮开始缓慢地转动。都将带走吧,这一刻短暂的迷失与停留。

她从小店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好掉下山去。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过来。街上行人的面孔,漠漠的表情里平白多了几分萧瑟。
她面对着人流,向宾馆的方向走过去。那个地方,因为几个与她血脉相关的人,对过客的她来说,忽然有了家的含义。家,是流落多远都理所当然回归的目的地。

有的人,是你的命运;有的人,不是。她在人群里匆匆擦肩的瞬间,想起这么一句话。
眼前一直黯淡的街灯,就那么次第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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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9 01:2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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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离去》

那个女人对着两名警察大吵大叫的时候,我正在附近一棵大树下休息。
我认得那个女人。她是这一带的惯偷,我以前不止一次在警察局里碰到过她。

“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就回去十分钟。我保证就十分钟。我把我的女儿安顿好就跟你们去警局。她还太小了,才三岁啊!她不能一个人在家里没人管啊!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好。就十分钟。我求求你们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变成了哭声,在深夜里凄凄厉厉的,听得我不由竖起了寒毛。
“你听她啰嗦!这种女人。什么三岁小孩一个人在家。听她胡说八道!不知道她想卖什么关子呢!先去警局再说!”那两个警察里年纪大点的不耐烦地吆喝着年轻的看起来好像有几分犹豫的那个。于是两个人推搡着把女人塞进了警车。车门砰地关上。女人绵长的哭声被拦腰切断,仿佛突然气绝了一般。

我直起身,紧跟着追出去几步,然后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我好像真的见过她有一个很小的小孩,是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留着童花头,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耳边又响起刚才女人凄厉的哭声。她不会真的把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自己留在家里吧。

说不出为什么,我想去看个究竟。也许只是因为脑海里那个小女孩很可爱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女人刚才凄凉的哭声,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对于母亲,我只能记得她的怀抱。那么温暖。我后来遇到过很多女人,也尝试着孩子似的依偎着她们,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母亲那么温暖的怀抱。
我想回到母亲的怀里去。这么多年一直想。现在尤其想。

我再次在警局里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低头认罪地做笔录。她温顺得像一只绵羊,对警方所有的指控都一一接受:偷窃,吸毒,卖淫……
“是,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我真的没有撒谎,我真的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她现在独自在家里,我想回去看一下她,托人照顾她……”女人满是虔诚请求的眼里开始涌出泪水。与她的那些让人不齿的劣迹极不相称的干净的泪水。
“求求你们了,我没有撒谎。她要是醒过来看不到我会害怕的。她还太小,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现在该饿了。我家里没有吃的……”
“求求你们了,我不会逃跑,我只是想回去安排好我女儿。你们跟着我,我不会跑的……”女人的哭声在三更半夜的警局里飘荡着,四面坚硬冷漠的墙壁阻止了它的扩散。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哭声,除了那两个对此种场景见怪不怪的警员。

“我们会把你的情况写进报告请示领导的。等明天吧,明天看看领导怎么说。”被女人的哭声打扰得不耐烦的那个年长的警员松了松口气。
“明天太晚了啊。今天晚上她一个人怎么办。她会害怕的……”女人不知进退的哀求。
那个警员果然沉了脸,厉声说,“现在领导们都休息了。最早也要等明天上班再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了。”
听了这话,女人满脸泪痕,神情颓然地萎下去,呆怔怔地,大概在想象一个人在家的女儿此刻在做什么。她显然已经被警员的理由说服。领导们都休息了。她的女儿也会一个人爬上小床休息吧,即使她还饿着肚子。
女人甚至都忘记了,她也一直饿着肚子。

我慢慢走出警局。
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闪电狰狞地一次次划破夜空,雹子似的雨噼噼啪啪地砸着地面,像老天爷在发泄愤懑。
可是这一切的声响都不能压住那个女人的哭声。我的耳朵里都是她的哭声。
这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啊。她偷窃,吸毒,淫乱。她竟然把那么小的一个女儿自己留在家里。她竟然还有脸哭,还哭得那么凄楚。
我的心一点点漫起一种很久不曾有过的情绪,这种该死的情绪,它让我的鼻子发酸。我把它慢慢压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我该看一下那个女人的住址的。至少我可以去看看那个小女孩。这么大的雷雨,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想到这里我再次返回了警局。

那个女人说的都是事实。
当我站在那个小女孩窗前的时候,她似乎还没有睡着。屋里黑着灯,也许灯一直未被点亮过。她整个躲在被子里,发着极微小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妈……”
我走进去,在她的床边轻轻坐下。又一个闪电劈下来,我看到她的小身子在被子底下剧烈地抖动着。
别怕。别怕。我安慰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我。
她到底安静下来,渐渐地睡了。

我在她的旁边陪了一夜。
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体力越来越虚弱。我不能忍受日光的折磨。看看还在熟睡的女孩,我不放心她。
可是她的家里实在太简陋了,一张床,两张桌子,几个东倒西歪的小板凳好像就是全部家当。甚至连我可以藏身的衣柜都没有。
厨房里一派冷锅冷灶。满是油污的碗橱大开着,估计是被小女孩儿打开找吃的过。里面空荡荡地躺着几只破旧的碗碟,除此再没有什么了。

希望今天会有人来看望她,至少给她送些吃的来。
我这样希望着,却无端地觉得这个希望渺茫。

我看到屋子里仅有的几张照片,是那个女人和小女孩的合影。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阳光明媚,连女人的笑容也是端庄贤良的,让人怎样都不能把她和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然后我看到那个昨天阻碍我通过的红绳子。一定是女人离去之前栓上去的。显然她们家的门锁坏了,而女人又担心小女孩自己一个人乱跑。她是想着自己过一会儿就回来的。谁知这一去竟不复回。

她不怕有人会割断绳子进屋里来吗?不过她的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偷。我环顾着四周想。若是我偷窃时遇到这样的房子只会恨自己的坏运气,甚至恨不能丢下几块钱在地上。
为什么总有人这么穷?家徒四壁。为什么总有人那么富?从窗户外伸进一只手去都能抓出一摞钱来。
这是我到死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我不能再逗留了。
看一眼床上的小女孩,我转身从窗户走了出去。
但愿今天一大早就会有人来——这是我离开那个房间时最后的念头。

可是一整天都没有人来。
当我在日落之后出现在小女孩屋子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憎恨自己的预感。正是这种预感一直揪扯着我,让我一整个白天都无法安生。
小女孩一个人在屋子里转着,她的裤子上粘着一些污物,发着臭气。我猜她还不会料理自己的大小便。她的脚步软软的,整个小身子摇摇晃晃,一眼便知是没有力气。整整一天多了,她应当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人声。小女孩疯了一样冲向大门,用力扒着门的边框,“妈妈,妈妈,妈妈…… ”
她的声音嘶哑凄楚,一声声揪心揪肺的“妈妈”像一只只可怜巴巴伸向人群乞讨的小手。
这是下班的钟点,每一个人都急匆匆赶着回家,一个又一个人经过她渴望的眼睛,他们或许根本没有看到,或许看到了也以为只是小孩子的把戏,或者小女孩凄厉的声音也会让他们犹豫,只是短短的犹豫,便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一个声音问。
“就那女的。”一个声音回答。
“你少管闲事了。赶紧回家做饭去。”一对看上去像小夫妻的男女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又推搡着离开了。
“小姑娘,你妈妈呢?就你一个人在家里吗?”一位老人停下来问小女孩,却并不期望得到回答。大概她也知道孩子太小,根本不可能回答她。
“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徘徊了一会儿,便念念叨叨地走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站在小女孩的身后,想象她朝向门外的目光如何被热切点燃又如何一次次回到暮色般黯淡。
小女孩的身子沿着门缝慢慢滑下去,嘴中的那一声妈妈也随着脚步声的渐远渐无而微弱下去,像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烛心一跳一跳地,让人担心那噗的一下熄灭的到来。
我的鼻子又有了那种酸胀胀的感觉。妈的,这是怎么了!我暗暗骂自己。我已经很多年不流泪了。

她开始哭。嘤嘤地哭。
甚至那声音都不像哭,微弱,干涩,稀薄。我怀疑她前一天已经哭尽了所有的 眼泪,现在只剩下苦的念头,不自觉地从她的小小胸腔里透露出来。

一个小孩子不吃不喝能活几天?我这样问自己。却失去了回答的勇气。
怎么还不来人看望她。怎么就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给她一点水和吃的。
这些日子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我希望我还活着。我希望我活着,来这个房间偷窃,看到她,我一定会救她,不顾一切。她是这么小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我希望有奇迹。可是会有奇迹出现吗?
我越过小女孩看向门外。门外的天黑了。

又是一个难捱的夜晚。
别怕。我一直不停地对她说着。她好像真的不怕了。不再抽泣也不再颤抖。这一夜小女孩没有睡到床上,她就那样躺在门边睡着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叫醒了她。
她一定是做了一个非常美的梦。她躺在那里,没有挪动身体,无邪的眼睛像两颗清亮的露珠。只是好像一瞬间她就感觉到现实。她眼里的光亮只是那么一刹那,然后露珠就向着泥土滚落下去。

她安静地躺着,不再发出任何声息。人们还是步履匆匆经过她的房门,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目光向这边稍稍瞥视。
终于一个三四岁小男孩的脑袋出现在门口,大概是虚开的门缝让他好奇。然后他看到她。
“妈妈,妈妈,小朋友……”他咬着半块饼干对身后的妈妈喊。
饿——我听到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小男孩仿佛听懂了,把手里的饼干穿过门缝递进来……
“哎呀!你干什么!脏死了!”那只小手被赶来的妈妈飞快地打开,小男孩被迅速拖走。
“她说她饿…… ”小男孩边被拖着边对妈妈争辩。
“少惹麻烦!”年轻妈妈断喝着小男孩。然后他们就一同消失在空气里了。

那块被打掉的半块饼干安静地躺在地上,在离小女孩手边不到三寸的地方。女孩用开始涣散的目光看着它,像看着一个小小天堂。
她挪不动自己的小手了。
我知道,她将要死了。

那些警局里的人呢?那些说会请示领导,会妥善安置这个独自在家的三岁的小女孩的人呢?
她的母亲呢?为什么不再抗争?
她知道吗?她心爱的女儿将要死了。

白天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我蜷缩在小女孩家厨房那个破旧狭小的碗橱里。我不想离开。我想守着她,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当黄昏再次降临时,小女孩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跪坐在她的身边,看到她的嘴唇还在轻轻蠕动。
妈妈,妈妈……我听到她的声音。她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了天籁的质地。

上帝啊,她马上要死了。你救救她吧。上帝,你在看着她吗?!让她的妈妈回来吧!让那些忘记了她的畜生们想起她来吧!让她活下去吧!
我平生第一次喊出了上帝的名字,并为她匍匐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隐约听到了那个女人凄厉的哭声,飘飘渺渺地传来。
是你的妈妈。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抱起了小女孩,冲出了那个缠着辟邪红绳的房门。

然后我们看到她的母亲,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她在一辆囚车里,真的就在附近,在离她的家很近很近的附近。
“让我回去看看我的女儿。你们让我回去看看我的女儿。求求你们了。”她跪在押送她的警员面前大哭。
“领导没有指示。”一个警员不耐烦地回答。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没有人再回应她。囚车还在继续飞奔。
她开始用头撞向车壁,一下,两下,血飞快地从她的额头流下来。“让我见我的女儿!让我见我的女儿!你们这帮混蛋!让我见我的女……
一只电棒无情地击向她,她的声嘶力竭戛然而止。

囚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周的黑暗无比宁静,甚至有星星般美好的灯光。
妈妈……我听到小女孩清晰地叫了一声。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上挂着笑,弯月一样甜美的笑。
她一定是看清了这一幕。她一定是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始终都没有出现。而她也终于知道,她的妈妈,那个世人眼中肮脏卑贱的女人,并没有抛弃她……

当清晨再次来临,一层绒绒 的金色的阳光轻轻覆盖着小女孩躺在地上的小身子。
她仿佛觉得了那份温暖,慢慢张开眼睛,清晨的黑葡萄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认识你。”
我便笑了。这些天堵塞着我胸口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认得我。这至少是一个不太坏的结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芸芸。”她奶声奶气地回答。其实我并不确定她叫芸芸,或许是妹妹。但是我喜欢她叫芸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我看着她,刚要回答,然后我听到了一阵清越浑厚的钟声,它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来自我们来的地方。
我叫众生。我笑着回答她。我不想告诉她我以前那个凶神恶煞的名字。

一道门缓缓打开,我看到门内的母亲。我死去这么久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想失去见她一面的母亲,我终于看到她了。
我们走吧。我拉起小女孩的小手,沿着光的路向前走。
我知道我们的身后是芸芸众生。我不想回头。

十几天以后,她的家门终于被人推开,然后一拨又一拨的人争相挤了进来。
他们沉默地围着那具小小尸体。她的小小身体上面已经爬满了人世的虱子,蛆虫。她的头发已经基本脱光,牙齿也是。人们判断她用牙齿咬过桌子腿,嚼过塑料纸,吃过袖口的衣服……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像是含着一声未发出的世上最严厉的质问。
他们仿佛觉悟到什么,开始哭泣,忏悔,相互指责。
然后他们隆重安葬了她,似乎为了赎罪。

慢慢的,她闹得沸沸扬扬的死在时间里沉寂下去。直到再没有人能够将她记起。
除了她的母亲。
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在监狱里。她还不知道她心爱的女儿已经离去。



发表于 2014-11-23 11:3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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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上)

------其实,是真的,这个世上,所有的事,我们都是在一个人孤单地做。



从接到方原野的电话说要过来看一下以后,何临秋就让菲佣妮娜带着果儿和丰儿到地下室玩儿,她一个人上了二楼。
二楼主卧室的窗户正对着方原野来的方向。何临秋在临窗的摇椅上坐下来。眼睛盯着窗外。生怕漏过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神不定。
梳妆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原来她并不喜欢这些化妆品,现在却用它们来消磨时间。
镜子边上一个一尺见方的原木相框里是一张年轻女孩子的肖像。当何临秋的目光从那里扫过时,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把它拿起来细细端量。

画里的女孩是年轻时的何临秋。那幅画是方原野帮她画的唯一一张肖像画。那时的自己多年轻啊。临秋的手从画上轻轻抚过,她的心轻轻拂过的却是那些细细的线条。那双年轻时原野的手,想来也曾带着些许的爱意,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帮她画了他和她的生平第一次。那是他第一次画人物肖像。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人物模特。
原野一直不知道这张画还存在。直到他也搬来温哥华,第一次上门拜访,临秋和顾知闲带着原野到处参观,偶然被他看到。那一刻,原野有一些怔住呆掉的失态。知闲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帮临秋画的,不过,他总是说,那个画画的人一定是喜欢临秋的,不然不会把她画得那么美。
画里的临秋确实是美的。一头流泻的瀑布般的黑发,眉梢的青春飞扬,眼神里的娴静,端庄,还有一丝极细微的羞怯掩在微微上扬的嘴角。总是会让临秋怀疑,是自己真的那么美,还是原野把她画美了。

其实原野还是很有些才气的。若不是运气不好,他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吧。
临秋和原野是高中的同学,没有相约,却一路都考到北京的学校,留到北京工作,又前后脚出国,到前两年,又先后在温哥华落户。知闲说起这个,每次都是半真半假的醋意:你说,你们两个是不是上辈子有过什么盟约。天涯海角的分离开,竟然也能凑到一起。
说来倒也真是的。临秋和原野的专业不同,临秋学中文,原野学的是画画。他们不在同一个学校。那个时候,除去学习,时间很多,多出来的时间就被打发到相互窜学校。后来毕业了,临秋进了机关,舒舒服服的日子。原野就不同了。他的专业留北京工作容易,不过,解决户口就难了。

那个时候,没有北京户口总给人不牢靠的感觉。原野又是搞艺术的,很容易地流于追赶时髦。泡女朋友是最有面子的一件事。临秋无动于衷地看着原野身边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也不能说无动于衷,是表面的无动于衷,内心里,是很有一些波澜的。
临秋也谈过一两个男朋友,不过很快都无疾而终。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是不是?那两个男孩子在分手时,都问了同一个问题。临秋淡淡地看着他们,心里茫然地问自己。她的心中掠过原野的样子。难道,她是喜欢原野的吗?

那之后很长时间,临秋都没有再谈朋友。原野在女朋友出现空档的时候,也会时常约临秋一起出去玩。你一点都不像学中文的女孩。有一次原野这么说临秋。学中文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子的?临秋反驳他。临秋不喜欢贫嘴,不过,唯独对着原野的时候,嘴巴利落得出奇。
原野认真地看着临秋,至少,不这么尖嘴薄舌的。其实你长得也挺好看,就是少了女人的风情。临秋撇撇嘴,风情,你也懂。说说看,风情是什么?看看那些艺术类的女孩和学外语的女孩,你就知道了。女孩子要温顺些,乖巧些,风情自然就出来了。原野很得意地显摆自己的见识。

原野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坐在香山鬼见愁那块大石头上。比方刚才,即使你可以自己爬到这块石头上来,你也应当装作不敢,害怕,要让身边的男孩子帮你。如果你什么都可以自己做,那旁边那个人不是多余吗?原野嘴角带着笑,一副老师的模样。
临秋听得也笑了。咯咯咯的笑声在黄昏的时候直冲到脚下的满山红叶里去,在枫林里回荡着。拜托你了,不要误导我,方老师。
原野跟着哈哈大笑,对临秋说,你浑身上下就这几声笑最招人喜欢。哪天我给你录下来,上传到我的电脑里,这样不开心的时候,一听你的笑声就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了。


临秋想到这里,嘴角泛上笑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十多年前了吧。
抬眼,正看到方原野迈着沉重的步履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临秋的心里突然的有一点发紧。外面的天阴沉沉的,该下雪了吧。临秋揉揉胸口,这两天没有睡好,胸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临秋坐在那里透过窗户看着原野往这边来,看了好一会儿。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样子了。虽然想起来的时候,他的样子其实是比顾知闲还要清晰些。毕竟,他们认识的年月要远远多于顾知闲。

这样怔忪想着,临秋站起来看看窗外,原野怎么还没有按门铃。偏巧看到原野正抬着头看她这个屋子。临秋急忙退后了几步。停了一下,转身下楼。走到门口,临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现在是入冬时分了,外面已经很冷。
原野站在门外,还保持着抬头看的姿势。怎么不按门铃。外面冷了,快进来吧。临秋把原野往屋里让。

原野进屋脱了鞋子,你看到我来了?
是,刚巧看到的。临秋不看原野。她不会告诉他,其实知道他从那个方向开过来,接了他的电话,她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她心里的话很多都没有告诉过他。
你怎么没有开车过来。临秋随口问。
车子……原野顿了顿,车子已经处理掉了。
临秋听了,停下手里的事,回身看着原野,怎么,真的决定回国了?
原野点点头,不能再拖了。机票已经买好了……

临秋还没有来得及问哪天的机票,果儿和丰儿就从地下室冲上来,尖叫着扑到原野的怀里,方舅舅,方舅舅……后面紧跟着是菲佣妮娜。
舅舅这很有一些拗口的词,两个小家伙倒是喊得很清楚。平时家里太冷清了。他们看到方原野就像看到亲人一样,不分大小里外。
临秋皱了皱眉,这两个孩子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已经攀上了原野的肩膀。原野倒是一副很享受的模样。他是爱孩子的。若不是因为云岫的缘故,他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云岫是原野的前妻。是一位很有个性的艺术家。娶艺术家做妻子,是很需要一些驾驭能力的。原野只成功了一半,原野想要一个孩子,云岫死活不肯生。争论得多了,感情也慢慢地淡了。分手就成了自然的事。
这些都是原野来温哥华之前的事了。

什么时候回去?原野带来的玩具终于让果儿和丰儿安静下来,跑到一边去玩。临秋才得空问自己关心的问题。
后天。原野避开临秋的眼睛。知闲最近回来过吗?
临秋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也听到了,不过,已经懒得回答。
后天。那么他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知闲不在她身边,原野也要离开了。她的世界只会更加寂寞。每一个男人都在急匆匆地寻自己的梦,只把女人们搁在身后,不予理睬。女人们舍弃了自己,却还是进不了男人的世界的。临秋悲哀地这样想。

你总是爱胡思乱想。每次知闲从中国回来,临秋都忍不住对着他发脾气。知闲知道临秋气恼他自由自在,而她却不得不做一只笼中鸟,在这里守着一个缺少男人的家。每一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知闲说。再给我两年时间,多赚一些,我就收手。
多赚些就收手。这些临秋从来都不信的。男人的功利心就像是野马,一旦脱手,是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的。事实证明临秋是对的。知闲的两年期限拖了又拖。现在丰儿都快7岁了。他们这种两国分离的生活都已经6年之久了。
虽然知闲也会常常回来,不过,临秋已经觉得他可有可无了。有时候夜里醒来,对身边突然多出的那个人,临秋倒不适应了。

结了婚的女人就是男人的一只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了孩子之后,女人更是自己一根一根地拔去身上的羽毛,放弃飞翔的梦想。如果那个男人,懂得体谅心疼自己的女人,也还值得。若不能,那其中的苦就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了。
知闲算是好的。这样两边飞着,没有喊累。在那个花花世界里,也没有听说什么出格的事。其实也听不到。走到如今,临秋宁愿自己是盲的聋的。

有酒吗?想喝酒了。临秋正想着,原野在一边打断她的思路。
酒?没有了。这两天一直说要去买,一直拖着。我让妮娜去买吧。临秋说着,唤妮娜。果儿和丰儿听说妮娜要出去,便吵着也要跟着出门。临秋乐得清静,就让妮娜带他们两个一起去。
屋子里一下空下来。空得临秋心里慌慌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原野还是一副淡定的样子,手里把玩着茶杯。半天,原野说,你还是让知闲回来吧。你一个女人,带两个半大孩子太辛苦了。而且,老这样分着,也不是个事儿。你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的。说到这里,原野突然打住了。
临秋坐在原野的对面,把头转向窗外,天愈黑了。半响,临秋才幽幽地叹口气,其实,他回不回来对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为了孩子,我也是希望他能回来。不过,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由着他去吧。
又能怎么样呢。临秋心里说,谁能决定得了谁呢。除了自己。有时候,连自己都决定不了。

原野沉默了一会儿,转开话题。你没有想过回去吗?你不想回去也找自己的生活吗?
自己的生活?临秋顿了顿,你指的是什么?事业吗?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那还有什么?家庭?我的家庭在这里啊,孩子们回不去,我就回不去。有了他们,就没有了我自己。临秋咬了咬嘴唇。
我是说,你没有想过让自己生活得更开心一些。我知道,你很怀念国内的一切。原野是知道临秋的。他们认识也有二十几年了。
回不去了。回去了,只我自己开心的话,就是不开心。还是远远地怀念吧。临秋说着,起身去给茶壶添水。她和原野都喜欢喝茶,喝茉莉花茶。呼吸着那种氤氲的香气,是那么亲切,像是故乡的味道。
趁着倒水的功夫,临秋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再怎么想,再怎么喜欢,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

把那幅画给我吧。临秋给原野添茶的时候,原野低头看着杯子里轻袅的水汽说。
哪幅画?临秋随口问。随即就知道,原野指的是哪一幅画了。临秋的心口又开始隐隐的痛。
就是那幅肖像。原野依旧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正眼看着临秋的眼睛。送给我吧。我再也画不出那么好的画了。
临秋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溅出来几滴到手背上。一股刺心的疼。你等着。临秋说完就上楼去。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临秋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不是因为原野要的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因为原野对那幅画的喜欢。她竟不知,原来在原野眼里,这幅画是他画得最好的一幅。

临秋拿着画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妮娜带着孩子们也回来了。妮娜买的是青岛啤酒。在这边的酒店里,只能买到这一种中国产的啤酒了。他们家只喝这一种酒。连妮娜都知道。
果儿看临秋把画给了原野,到底是大些,就追问临秋,干嘛把画给方舅舅。临秋解释说,那是方舅舅年轻时画的。他喜欢,当然就送给他做临别的礼物了。
方舅舅要走了?去哪儿?果儿盯着原野的眼睛问。
回中国去。也带你们回去好不好?原野打趣地问。
果儿歪着小脑袋,认真地想了想,不好,我们是加拿大人,还是要在加拿大。理由倒是很充分。临秋和原野无奈地笑着对看了一眼。他们跟果儿他们不但有代沟,还有国沟。即使同在一个家庭里,这些距离,有的时候,真的让人无奈。

那顿饭临秋和原野都几乎没有吃什么,除了喝酒。原野平常来临秋家时,多半时候赶着知闲在家的时候来。因为要开车,所以喝酒很少。临秋跟原野一起喝酒的次数更是几乎没有。想想以前,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即便他们都有着男女朋友的时候,也会经常在一起喝酒。原野总是嘲笑临秋的酒量,女孩子跟个男人似的,那么能喝。
果儿他们吃过了,玩一会儿,妮娜就带着他们上楼去。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学。又剩下临秋和原野两个人。

妮娜只买了一打啤酒。若是从前,这些酒不够临秋一个人喝的。不过现在,临秋明显觉得喝不动了。头昏沉沉的,眼皮开始打架。临秋强撑着,灌下一大杯茶水,才好些了。看看原野,脸也红了。他们都老了。当初原野喝酒都是脸越喝越白。这种人的酒量据说深不可测。什么时候,岁月连他们的酒量都给带走了。

老了——原野从心底里发出的这一声感慨,竟跟临秋张口要说的话一样。临秋愣愣地张着嘴,半天忘记合拢。他们总是这样心有灵犀。像从前一样。从前,在一堆人里说话的时候,常常是他们两个人说出同样的话。为这,没少遭人取笑。不过,又怎样呢,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的,还不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临秋也曾经想过,若是跟原野在一起会怎么样。她自然是开心的。她一直是喜欢他的。可是孩子怎么办。果儿他们也是喜欢原野的,不过,若是做他们的爸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吧。何况,对孩子来说,最爱他们的那个,还是知闲。原野也是爱他们的,但是,终究会有一些不同。所以,对着原野的或明或暗的几次暗示,临秋都装作听不懂。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走到现在,更是没有可能了。


发表于 2014-11-23 11:3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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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雪》(下)


我喝多了。老了,这点酒就多了。原野抬起眼来看临秋的眼神,多了层水雾。他们都老了。当初的原野多帅气啊。玉树临风的感觉,又总是意气风发的。现在,十几二十年过去,生活把他们的棱角磨去了,激情掠走了,剩下的就是满心满脸的皱纹。
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对饮的时候。原野自顾自继续着他的感慨。
要不,今晚,就留下来吧。临秋这话出口,自己都觉得惊讶。这是她想说的话吗?她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吗?好像,是的。
话已出口,临秋倒是坦坦然然地看着原野。有什么呢。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界限始终分明。为什么,不可以跨前一步呢?

原野想是没有预料到临秋会这样说。停了老半天,才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说,算了吧。我还是回去吧。
临秋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她知道,她再挽留一下,原野就会真的留在这里了。可是,留下来之后呢?之后的之后呢?他们都是负担不起的。就像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临秋和原野一同去看《花样年华》,然后一起回原野的住处喝酒。也是喝到半酣,天很晚,临秋说该送她回去了。原野说,要不,今晚,就留下来吧。
临秋也是顿了一下,然后说,不了,还是送我回去吧。那晚,原野没有再挽留临秋。而其实,他若是再挽留一下,临秋是会留下来的。有时候人的决心,是需要一而再地推波助澜才能下定。只是,他们都是走到中途就停下来了。这么多年都是。

回去了。还要收拾东西呢。原野站在那里有一点摇晃。
临秋站起来,没有再挽留。该走的总是要走。我送送你吧。临秋说。他们家离天车站不远,不到十分钟的路。
不用了,天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原野嘴里虽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临秋把门轻轻锁好,跟原野出了门。天沉得厉害,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雪还没有下下来。临秋说,像是自言自语。
预报说今天有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原野也自言自语地补充着,仰着头看天。
外面的空气冷冽清新,刺激得临秋的酒劲淡了很多。临秋把手塞进兜里之前,原野的手伸过来,似乎要抓住她的。临秋轻轻地躲开,把手放进自己的兜里。
我真的喝多了。原野讪讪地说。你不要送了吧。你自己回来,我也不放心。
走走吧。我也很久没有在这个时候出来一个人走走了。临秋哈的气被风吹到脸颊两侧。有一会功夫,临秋觉得恍惚,好像是很多年前,她和原野一同走过这条路。

十分钟的路很快就结束了。让人希望它能够再长一点就好了。在天车站口,原野执意要送临秋回去。他说,他想想还是不放心。也是,那么多次他们在一起时,每次都是原野把临秋送回住处,自己再折回自己的小窝。
不用了,难不成要十八相送。我早就不是害怕夜路的那个小女孩了。临秋笑着说。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亮。
临秋,你一直都是一个强悍的女孩。原野说,不温柔,没有风情。这么多年都是。
强悍的女孩。临秋的眼睛突然湿润起来。她仰着头看着天空,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里的泪水慢慢流回去,才看着原野说,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了解我。临秋的话,本是含着笑说的,没来由的,听来却有一种哀怨。

原野呆了呆,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从兜里取出一个小方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细小的戒指。临秋。原野叫临秋。临秋心里一抖。原野一直是这样叫她的,为什么这一声听起来那么不同。临秋,这是十二年前你的生日那天,我买的,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结果,没有胆量拿出来。它太寒酸了。今天又是你的生日,还是把它送给你吧。

临秋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天好冷。临秋接过那个小盒,借着路灯看那枚戒指。十二年前她的生日,没错,就是他们一起看《花样年华》的那天。那天,是她的阴历生日。今天也是她的阴历生日么?她都忘记了。
临秋把戒指取出来,慢慢地带到小拇指上,跟无名指上的钻戒相比,它细小得可怜。可是,它又因为细小,有一种楚楚可爱的魅力,像是远去的青春,不华丽,但最动人。
早点给我,多好。临秋看着那个戒指,竟不能抬起头来。她的眼泪在往下掉。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我不再远送了。原野,你多保重。临秋勉强说完这番话,转身快速走开了。
天色这么沉,为什么雪还不下下来。临秋的脚步快得像是在奔跑。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跑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雪终于落下来,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一些心事,纠结在一起,纷纷地往下落。临秋的心情和眼泪也跟着不停地落。

到了家门口,临秋突然不想进屋了。她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低头看小拇指上的那枚戒指。这么多年,属于她的东西,离开她这么多年,应当不是她的了吧。
临秋把戒指轻轻摘下来,放回盒子里。然后把它抱在怀里,就那样抬头看雪,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怪不得,原野今天来。怪不得,他想要喝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是下下来了,那个对饮的人呢?

原野回国之后,发来一封邮件:那天,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坐在外面那么久?
临秋的眼泪唰的就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等到眼泪干了的时候,临秋回复原野:因为我想一个人看雪。
其实,是真的,这个世上,所有的事,我们都是在一个人孤单地做。



发表于 2014-11-29 14:0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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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公墓》

如果我们这样相互折磨,不如分手好了。是她的声音。几分凄凉,几分不舍,几分决绝。
好吧------他仰天长叹。悠悠的气息,飘了很久。
好吧。你说的。分就分吧。半响之后,他的声音忽然陡地变成一把刀,刷地砍下去,带着北风呼啸般刺耳的尖利。

世界霎时就黑了。静了。停止了。
然后,一道门打开,来不及看清楚,我便被一股力量推搡进去。那道黑重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我睁大眼睛适应了很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些微弱的光芒。
又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三岁。死因,被迫死亡。复活可能,未知。带它去吧。
死因?我是死了吗?这是地狱吗?我好奇张望。
跟我来吧。我被一个苍老的声音牵着,向前走去。

走过一个拱门,眼前忽然别开洞天,出现人间般的景象,鸟语花香,蜂蝶飞舞,不过没有一个人影,林立的,是一块块汉白玉的墓石,每一块墓石上面,都画着一对紧紧拥抱的小天使。天使下面是一些真实平凡又普通的名字。
他们都是不出名的人物。相伴了几十年,真正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是爱情的实践者。只有他们真正打败了我们。仿佛知道我的疑惑,那个声音在我耳边解释,透着敬仰。
你们?我问。
是的,我们。他回答。

向前走去,一样的整洁的汉白玉墓石,一样的世外桃源的风光,只不过墓碑上是一些著名爱情故事的主人:勃朗宁夫妇,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人,里尔克与莎乐美,肖邦与乔治桑,叶慈和茅德•冈,萨特和波伏娃……
你一定听说过他们的故事,美丽得像传说。那个声音说。
我的确听说过。尤其,她诵读过很多遍叶慈的那首诗《当你老了》:……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读这些句子的时候,她多半靠在他的怀里,声音温柔而湿润。

再往前走,风景忽然变得别致如梦,云雾缭绕,像是幻境。仔细看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却都是文学故事里的人物: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小美人鱼和王子,牛郎和织女,维纳斯和阿杜奈斯,爱斯梅哈尔达和撞钟人,白蛇和许仙……
你一定也听说过他们。每一对相爱的人都想成为他们。这些美丽的故事,他们的存在和流传正是缘于人类对爱情的想往。那个声音说。爱让精神不朽,也让文字不朽。他们值得这样被永久的纪念。因为他们让我们看到自己的渺小。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里看上去美仑美奂。爱到惊天地泣鬼神,大概只能是在文字里吧。

你们是谁?我忽然好奇。
爱情的敌人。他避而不答。
他带着我继续向前走。我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他,却无论怎样都看不到。
他究竟是谁,为何我这样轻易受他左右。他无影无形,却又似海水裹挟着我,没有选择地跟随他的步伐。

第四道拱门过后,就是寻常人间了。四时共存,鲜花和枯叶同在,晴空和乌云交替。墓堂里草色荣枯,青黄相间。空气似浑浊又清澈,缭绕着人间烟火。一排排骨灰盒从上到下整齐摆放,冷清清的,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温暖。盒子上都没有名字,却因为这样的无名更像是世间的任何一人。
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墓园了。那个声音说。
我知道,凡俗之人,有爱有恨,有哭有笑,有相聚有别离。人间爱情多是这样,食尽烟火,冷暖自知,甘苦自尝,一辈子纠纠缠缠,跌跌撞撞,爱失却本有的美感,却也走到了终点。

再往里走,是一个硕大的坟冢,像一个高高堆起的山丘,只有四周环放的白菊花默默地散发着幽怨的芳香。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洁白的哀伤。
这里埋的是什么呢?我问。
都是些忧伤的故事。是那些真心爱过却最终错失彼此的爱情。他们不是不相爱,只是不够爱,不够勇敢,也不够坚持,轻易言弃。失去彼此后,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上终于知道那是此生最爱,而念念不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啊……
他说话的语气充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仿佛它对人类有着超然于外的同情,又有同根生死的怨怼。
你们究竟是谁?
我们?我们是人类,又不是人类。我们是万物,又不是万物。他回答。语气里有一丝自嘲的笑意。

正说着,眼前赫然出现一面巨大的展示橱窗,里面陈列着一些人体。
不对,不是人体。他们远看像人,走近去看却觉得非常诡异。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依稀有人的样子。他们有脸孔,有躯干,有四肢,却都奇形怪状,妖异十足。他们多数脸孔歪斜,眉目不清。脸孔的左边和右边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好像一条中界限将身体分为左半部右半部,很多的身体左右比例严重失调,两个半部高矮大小胖瘦各各不一。他们的身体上,面容上,无一例外有着纵横交错的疤痕。细细看下去,没由来地感觉森然恐怖,慢慢地,却又有一种悲哀的情绪弥漫上来,仿佛他们是我。
然后,我在橱窗的玻璃平面上看到一个模样怪异的小人儿,面目忧愁,形容憔悴,身体比例虽然相对均衡,却有着无数伤痕。我想,那大概是我。

这些是什么?我问那个声音。
是你们。他回答。
仿佛知道我不会明白,他继续解释,是你们的样子,人类爱情的模样。你们是人类诞生的事物,因此具有人的模样。因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私,又因为人类男女情感的不同特征,个体爱情观念的差异,以及彼此给付的多少,决定了他们的爱情模样就是这样的各各不同。

我好像有一些明白了。
人最终都会死亡,爱情也是。他接着说。只是随着人类越来越自我,爱情的模样就越来越变异,爱情的伤痕越来越多,寿命也变得越来越短暂。自私,贪婪,放纵,欺骗,傲慢,冷漠,狭隘,嫉妒……那个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所有人性的丑恶,都会诞生畸形的爱情,并且越来越容易地杀死爱情。

看你的左边,他对我说。
我望过去,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填埋场,里面是网络时代的垃圾爱情。人类发明了网络,发明了网络爱情,他们开始喜欢用速食填满爱的欲望,结果却越来越空虚饥饿。真不知道人类是怎么了。他的语气变得遗憾而愤怒。他们打着爱情的名义亵渎爱情,亵渎你们。那不是真正的爱情,爱情不是甜言蜜语,不是空中楼阁……

到了。他忽然打住话题,对我说。
我应声看过去,那是一间透明的金字塔一样的玻璃房。可以看到里面,满是人形的爱情。
为什么我在这里?我问。
因为你还没有彻底死去。你的两个主人,他们还在相爱,却不能够彼此包容,也不肯为爱坚持,他们放弃了你。

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吱呀旋转的声音。
可是,我还会出来吗?我不想呆在里面。我会被闷死的。我急急地哀求。
我能看到那个玻璃房里面的爱情们,一个个表情僵硬,神色枯萎,都是垂死的样子。我不想自己变成那样。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的声音像一束微弱的光芒,远远地向着希望探照出去,因为光晕被扩散而更显稀薄。
如果他们彼此开始想念,开始心痛,他们思念的眼泪会滋养延续你的生命。等到有一天他们幡然醒悟,彼此是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如果他们足够幸运,足够有勇气,那么孩子,祝贺你,你将活着离开这里。不然,他们只会渐行渐远,慢慢地将你淡忘。
我心里求生的念头像火焰,随着他的话扬起又被熄灭。
可是我想从这里出去。有从这里再次走出去的爱情吗?我焦急地问。
那扇玻璃门已经在我面前打开。

有的。有从这里复活的爱情。到那时,我们不再是你们的敌人,而是你们的朋友。因为只有我们,能让人类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那个声音慈祥地对我说。
那么你们究竟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我看不到你?我茫然无措地问。我想解开这个谜,或许我就会有活着离开的希望。

我们是时间。孩子。我们在你体内,又在你体外,所以你看不到我们。他说。
时间?我的脑海里滑过时间无影无形的样子。他的声音……这么苍老。
难道你是……
昨日。随着他的声音落定,那扇玻璃门也缓缓合上。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昨日。我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语,心中忽然泛起莫名的忧伤。
今日或者明日,他们,那个诞下我的男子和女子,他们会想起我来,将我从这昨日的黑暗里解救出去吗?
我身不由己闭上眼睛,开始漫长或短暂的等待复活的死亡。

发表于 2014-12-5 13:4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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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每年这一天对顾泰生来说就像是从前的阴历新年。

天刚蒙蒙亮泰生就整理好自己走出家门,端端正正坐在门前的碎石块上向着西南方向张望。
他的家在朝南的山坡上。当初他亲自选了这块地做自己的宅子。他不懂风水,只是直觉地喜欢这里。
原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半山坡满目盛开的桃花,现在都看不见了。一片建筑中的钢筋水泥林遮挡了视线。整座山就仿佛都在它的阴影里了。

其实再往南一点就是泰生从前住过的那个小村庄。
那个美丽的宁静的泰生的祖先曾住过上百年,有着袅袅炊烟,间隔着懒洋洋的鸡鸣狗吠,晨雾中有着朴实煦暖笑容的村民悠然行走着的小村庄,也已经不见了。
月秀说,差不多整个村子都拆掉了。他们已经换到新起的楼房里,在更远的南面。

住不惯。那房子跟火柴盒似的。闷得慌。还是我们的独门独院好。月秀皱着眉头说。
泰生也想念他们原来的独门独院。现在连个念想都留不下了。
泰生掐着指头算算,他搬来这里住已经十二年。十二年发生了太多变化,而泰生几乎还是初搬来的样子。

月秀还没有来。泰生有点着急地张望着西南方向的那条小路。从这里看,那条小路那么窄,真的是羊肠小路。他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一辈子。从前那小路两边有很多田地,现在都荒掉了。泰生看着心就揪起来。
他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最见不得地荒着。看到土地闲着长满荒草就像要了他的命。他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
现在的农民都不种田了。都出去打工去了。月秀告诉泰生。
那往后吃什么呢?泰生看着那些荒掉的田地无由地哀愁又心疼。

所有的入口的东西不都是地里长出来的?有什么好看不起农民的。以前泰生总是这样粗声粗气教训广林。
广林是泰生的大儿子。考上大学留在省城里做个机关里的干部就有几分看不起农民了。话里话外都是对土地的轻薄。

你都忘了本了。臭小子!泰生也这样骂过广林。当然,那几乎算不上是骂。泰生一向是宠爱广林一些的。广林怎么说都是他的骄傲,让他在村民眼里腰板挺得格外直些。
不过也是广林,让泰生在村民面前颜面扫地,并且害了一场大病,最终从村庄里搬出来,来到这座山上。

广林被判刑前泰生专程去城里看过一次。他这辈子就去过省城两次。一次是送广林上大学。另一次就是去探望被抓进去的广林。听说广林犯事的金额会判他至少十年。
广林说不都是他的错。
我没有选择。爸,你相信我。我只是个听人使唤的。是领导让我挪用那些钱的。我没有贪污。广林拉着泰生的手哭得像小时候那么软弱无助。

他的扬眉吐气的广林哪儿去了?
泰生心里痛,生生的痛,血一涌一涌地往头上冲。
早干什么去了!让你看不起农民!回去当个村长不是挺好的!至少比在城里当坏人的手下踏实!上梁不正下梁歪!泰生反握紧广林的手。想哭却哭不出来。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广林的肉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泰生还是知道的。所以他恨广林不争气,走了歪路,更深恨自己将广林所托非人。
泰生心里从未有过的后悔。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儿子交出去,交给那些政府里的人。他曾经那么信得过那些政府里的人。现在打死他都不信了。
好好的孩子弄成这样。泰生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他的广林虽然虚荣些,但是胆子小,也没有那么贪。他从小看着广林长大,他了解自己的孩子。广林怎么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广林到底被判了十五年。
哥犯事的那点钱到现在根本判不了那么重。现在都是几个亿几个亿地贪。更不要说要是上头有人了,说不定直接就抹平了。广海前两年这样告诉泰生。
几个亿。泰生有些茫然地望着天空想象亿是多少钱。那么多钱,从天上掉下来的话,会砸死很多人吧。这样一比,广林的那十几二十万就显得轻飘飘了。
这些该死的。凭什么还不把我的广林放出来。泰生便恨得不行。牙齿都哆嗦了,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广海是泰生的二儿子。广海跟广林不同。从小不爱学习。我跟你种一辈子地伺候土地爷还不行吗?广海这样说。
泰生想想,也挺好。广林留在城里,看样子是不会回来当村长了。广海像自己,脑子慢,心眼死,但是踏实,也能吃苦。种地是没什么不好。无论泰生心里读书人地位有多高,他从来没有低看过自己。
庄稼人怎么了,别小瞧了我们自个儿。没有我们,他们读书人吃什么?!泰生在一众乡亲邻里中说这话时底气很足。泰生会悠然地吐出一口中南海,微眯着眼睛的样子在烟雾中看别有一种倨傲不屑的味道。

许是因了广林的关系,泰生在人群中很有些德高望重的感觉。
也是因了广林的关系,泰生又一下子在人群中很低很低的感觉,直低到土里了。

还是两年前,广海和月秀来看他,还有广海不到四岁的儿子小智。
小智,叫爷爷。广海逗着小智叫爷爷。小智叫一声,便揪起脚下的青草往泰生身上撒。泰生便笑,咧着嘴笑,不住地笑,笑到嘴唇上不长的胡子都剧烈地抖起来。
爸,我要跟丽梅去省城打工了。广海说。村子里的土地都被卖掉了。没有地种了。

没有地种了。泰生心里忽然空落落地荒凉起来。他看着广海,广海也显老了。才三十出头鬓角那里就有白头发了。
广海是种庄稼的好手。难得是广海跟他一样,从来不觉得种庄稼丢脸。
你说的对,爸,都不种庄稼,我们吃什么。难道都吃转基因食品?广海说这种话时神情像极了年轻时的泰生。
泰生不知道转基因食品是什么。不过听着广海的口气,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放着自自然然的粮食不吃,吃那些不是好东西的东西干什么!
只要有块地,就饿不死。泰生把自己一辈子的土地本事都传给了广海。竟然都没有用了。竟然没有土地可以让广海甩开膀子干活了。

政府收那么多庄稼地干什么呢?泰生心里问。
广海说现在农村都城市化了,都用土地盖楼房了。
都独生子女了现在,盖那么多房子谁去住呢!没有地,吃什么呢?!泰生想不明白。穷尽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几个亿的钱让坏人贪一样。

去年月秀一个人带着小智来。在门前坐下就不肯走,絮絮叨叨地说着各种琐碎的事情。
月秀也真的老了。
月秀快七十岁了吧,头发都白了。泰生想起月秀嫁给自己都快五十年了。本来想着广林广海大了,他们夫妻俩老来享点清福,结果却是月秀一个人带个小娃子过活。小智到底是男孩子淘气,广海他们离开一年,月秀就明显见老了。

太阳慢慢升过山顶了。
泰生感觉到后背晒得暖洋洋的。清明的风格外清明,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婴儿般的新鲜劲儿。

泰生依旧向着羊肠小路张望。往年这时候月秀都来了。月秀起得早,习惯天不亮就来,陪泰生多坐一会儿。
今天是你的日子。怎么说都要早点来看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吧。月秀总是这样说。月秀懂得他。
谁叫你那么早就住过来了。月秀跟他一起看好这个地方。老了住在这里也挺好。泰生记得那时候他们两个站在这里看四处的风景,真的有心旷神怡的感觉。现在看,怎么看都觉得堵得慌。

这座山据说是方圆几十里风水和风光都最好的一块地。离泰生的村庄有点远,不过还是很多人都选择身后住在这里。
只是泰生住过来没两年,就听说有商人看中这里的风水,买下整座山。整座山,当然不包括在这里的坟墓。
坟墓不吉利。于是那些坟墓要么被以几百元的价钱买断由后人搬迁走,要么就被强行平掉。

其实这些有钱人不知道,矗立的坟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荒冢,是无家可归的孤魂。泰生恨恨地想。看来人有钱就没脑子!
月秀曾经跟广海来同泰生商量,他们搬还是不搬。广海希望搬。到时候这里会很荒凉,来看一眼爸都难了。
月秀不同意,你爸就看好这个地方。不能搬。

这些作死的有钱人!不怕报应吗?!月秀曾经当着泰生的面骂那些有钱人。月秀没有多少文化,可却斯文了一辈子,从不骂人。那些有钱人也的确太招人恨了。有钱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不怕遭天谴吗?!
只是那之后,这座山真的就荒凉起来了。
连今天,清明的日子都少看到人影。

“奶奶,我记得是在这里。这棵树下面。”泰生正惆怅地呆坐着,忽然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思绪。
转头看,是邻居老易家的老婆和小孙子。老易是在他村子里的邻居。他们曾经开玩笑,以后老了也做邻居。结果他们真的前后脚搬到山上住。
看着老易呵呵笑着跟老婆小孙子坐在一起。泰生蓦地就觉得孤独起来。

月秀怎么还不来。泰生逼着自己移开目光,专注地看那条羊肠小道。
就听老易老婆对小孙子说,“去,给小智的爷爷送几张钱去。再往我画的圈外面丢几张。现在这里来的人少,坟也平了,野鬼多了。给你们几张,就别来跟我们老易抢了。唉,造孽啊!……”
老易的老婆嘴里念念有词。

“小智他们为什么不来?”小孩子问。
“小智奶奶病了,没力气走这么远的路……”
原来这样。月秀病得厉害吗?泰生竖起耳朵想多听点,结果老易的老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看来今天等不到了。
泰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月秀还好吗?她一个人带着小智。广海呢?广海还要继续在外面打工吗?不打工回来做什么呢?又没有地种。
这样思想着,泰生便哀愁起来。老天仿佛也读懂了泰生的哀愁似的,刚才还好好的,忽地就起了阴风,天暗下去,像要下雨的样子。

泰生看看天气,又向小路上流连地张望了一下。这一天,旧历新年一样热闹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吗?他竟然满山都没有嗅到多少香火的味道。可是这山上住着这么多人。真的快成谣传的鬼山了。
泰生听说连山顶的那座革命英雄纪念碑都被捣碎了。那是广林广海他们小时候每到清明必来祭奠英雄接受教育的地方。

这是什么世道啊!
泰生叹口气,转身走进自己阴暗的屋子。他的屋子已经不能算是屋子了。前年被区里的一辆大铲车强行铲平。
先把坟头都平掉才能卖出好价钱。开发商这么要求的。那几个开铲车的人一边铲一边嘴里念叨着,好像在对着谁告饶:不怪我们啊。各位别怪我们啊。我们也是没办法……

泰生不怪他们。他想到了广林。他们都是小喽罗。他们的父母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干了这种事非打死他们不可。这是造祖宗八代的孽啊!
可是这不怪他们。泰生准备这样替那几个小伙子求情。要是有人也替他的广林求情就好了,就不至于在里面呆这么久了。

想到广林,泰生心里的忧愁愈发沉重了。他蹒跚着进家,门就在身后合上。
其实那不是什么门了,只是一块斜躺着的被打碎的碑石。上面一个大点的“生”字,旁边一行竖着的小字:“卒于壬午年清明”。

满山只有老易家的催促着小孙子快跑的声音:“快点儿吧!这天儿,说变就变!”
浓重的黑云压在山上,像一块巨大的随时会掉下来的铅块。天空粗重的呼吸逼迫着大地,雨,清明的雨,就要急骤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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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8 14:3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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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场爱》

他站在浴室门外,听着卓卓在里面呕吐的声音,有一阵子的恍惚,仿佛回到了15年前,兰青初怀琴儿时,也是这样激烈的妊娠反应。

那时候的兰青,几乎不能完整地吃完一餐饭,中途必定要跑到卫生间翻肠倒胃一番。
他看得心疼。恨自己不能替兰青怀孕,替她承受失眠,厌食,呕吐。这种种的苦,兰青都是为他受的。
他不是善言辞的男子。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握住兰青的手。心里的话都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他知道,兰青懂得。

那时候,他们多么相爱啊。他们读得懂彼此未尽的话。
他爱兰青。想要一个属于他跟兰青的孩子,最好是一个女儿,像兰青一样善良美丽。
兰青身体弱,不是富家女,却因为是家里的最小,父母跟哥哥姐姐都宠着,娇惯着长大的,却肯为他生孩子,他想想都觉得感动和幸福。

他第一次见到兰青,就被她吸引了。兰青像极了他的初恋女友。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恋曾让他绝望。兰青的出现,像一支火把,倐地点燃他静默荒芜已久的心田。
他开始追求兰青。兰青并不反感他,他看得出来。
兰青的家人极力反对。他是不名一文的穷小子。模样,能当饭吃?
兰青却嫁给了他。我喜欢。兰青是任性的。他也知道,兰青是真的爱他。他是兰青生命中第一个男子。只这一点,让他更加珍惜她。

琴儿的到来让他们的爱升华。他还记得琴儿出生时他的感动。他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地照顾兰青。他抱着兰青,兰青抱着娇嫩的琴儿。他希望一辈子都是这样温馨甜美的时刻。
她多可爱啊,我们要好好地把我们的女儿抚养长大。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们。他记得那一刻他是这样说的。
所有的男人,在那一刻,都会说这样动人的话吧。

他长叹口气,好像一口气吁出了15年的光阴。
浴室里面,卓卓还在呕吐。他想他该进去看一下的。帮她拍打一下后背也好。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脚被粘在地上了。
他是真的。他禁不住皱紧眉头。仿佛在和谁争辩。
那一刻,他的话是真的。他自己非常清楚。即使隔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清楚。他没有故意煽情,他也不是有意欺骗。他是发自内心的。那个幼小的生命散发的天使的光晕,让他在那一刻,有了这样圣洁的心愿。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兰青开始了争吵,他已经记不得了。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吵架是一种调剂。初始,每次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己。
慢慢地,他们吵得越来越凶,越来越频繁。都是为了什么呢?现在让他回头想,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锅碗瓢盆,吃喝拉撒,婆媳关系。哪家不是这样过的呢?
可是,那时候就是年轻气盛,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就像风华正茂的时候,谁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又怎么样呢?十几二十年过去,就会醒悟,自己原是这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不过,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年轻过。
只是感情却不同。因为年轻,不懂得珍惜,不懂得让步,然后,岁月流过,你就会发现,它没有了,消失殆尽了。

起先他们只是吵,他嘴巴笨,占不了上风。然后有一天开始推搡彼此,他动了手。然后就是打开的潘多拉之盒,罪恶滚滚而来,后面尾随的,则是无尽的懊恼和忏悔。
他是爱她的。他怎么可以下手打她。只是每一次他都不能自持。循环,那种可恶的怪圈一样的循环,他没有能力从里面跳出去。

兰青的诅咒越来越恶毒,他的手下得越来越重。他们的舌头和拳头,棋逢对手。
终于有一天,他们打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窒息隔在他们中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兰青。也许,他爱的还是自己的初恋。兰青不过是一个影子。兰青又是否真的爱他呢?也许那时她还太年轻,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不然,两个相爱的人怎么会如此相待呢?

他们终于离婚了。为财产斤斤计较。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小气的。可是,偏偏,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算计过。琴儿归了他。一直以来兰青是放不下琴儿的。最终却还是一走了之。他觉得齿冷,说不清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兰青。
他纠结了很长时间。也恨了兰青很长时间。兰青让他看清楚自己。他怎么会是这么糟糕的一个男人。

他沉沦了两年。琴儿有母亲帮他照管。他从来不肯与兰青见面。他觉得耻辱,有那么一段过去。
他开始相亲,见网友。走马灯似的,见了一个又一个。他不挑。他只想找一个温柔的,体贴的,贤惠的。不过,他总是不自觉地在心里比较,这个不如兰青漂亮,那个不如兰青个子高,这个身材太不体面了……兰青生完琴儿依旧是一副少女般的身材。
当然,这些比较都是潜意识里的,他感觉不到兰青是一个标本,深深影响着他的取舍。

直到遇到卓卓。说不上多好,只是他忽然累了,厌倦了。他已是四十几岁的男子,还要怎样折腾。卓卓是未婚大龄女子,也想尽快改变这样的身份标识。所以,当卓卓说,我们结婚吧。他点头,没有思想般,好吧,结婚。
像儿戏。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戏吧。他跟兰青演过一场,历历在目。如今,只不过换一个主演而已。
再婚的婚宴很简单。大概是酒喝高了,他竟有初婚般的晕眩。醉眼看卓卓,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依稀回到了十几年前,兰青穿着白色婚纱,娇羞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甩脑袋。很用力地甩。不要再想兰青。不要再想那个让他伤痕累累的兰青。
卓卓还在浴室里吐。他揉了一把脸,像用抹布擦了一把记忆,然后推门进去。
两人回到饭桌的时候,卓卓不肯再吃。菜太油腻了。一看就想吐。卓卓起身进了睡房。
剩下他跟琴儿两个。琴儿看着他,他看着琴儿。菜好吃吗?他不自觉地问。
琴儿点头,好吃,跟妈妈做得一样好吃。

他于是想起来,他跟兰青结婚那么多年,好像很少做饭。兰青一直娇生惯养,却为他洗手做羹汤,一做十几年。那时候,他竟然经常挑剔,太淡了,太咸了,太油腻了……
他跟卓卓结婚以后才知道卓卓也不会做饭。每次说到做饭,卓卓总是说,出去吃吧,省事。
如今,要找个会做饭,肯做饭的女子,竟要比登天还难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苦笑。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是母亲打来的。她听说兰青的父亲刚刚去世。她想过去看一眼,毕竟十几年亲家。
他放下电话,想起兰青的父亲。竟然去世了。他第一次看到兰青的父亲时,他还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兰青的家人,只有她父亲不反对他们的婚事。
他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兰青的哥哥姐姐都在外地。所以兰青父亲几次生病的时候,他都像对待自己的父亲那样照顾他,四层楼的台阶,他背上背下很多次。
竟然就死了。他心下茫然起来,雪野一样皑皑的茫然。

他把母亲和琴儿送到兰青家楼下,转身就走。他不想见兰青。离婚后就没有见她的念头。两年了,咫尺之遥,就真的没有再见过。
母亲和琴儿上去了。他停住脚步,犹豫着,转回身,蹑手蹑脚地上楼。走到三楼的地方,听到兰青开门,然后是沙哑的一声:妈,你来了。
他的心突然抽紧。兰青……还在叫妈。那么自然。她跟母亲关系曾经紧张到彼此不说话。竟然还在称呼妈妈,好像他们并没有离婚。
他跟卓卓结婚已经几个月了,卓卓却不肯改口叫妈。他便也不肯跟着改口称呼卓卓的爸妈。

他从楼梯的栏杆缝隙偷眼看,兰青穿着一件素白的连衣裙。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兰青时,她也是穿着这条裙子。那时候,他觉得她像个仙子。如今,兰青看上去那么憔悴。那些青春的血液已被时光抽干。她瘪下去了,从形体,到神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转身下楼。匆匆的,像是逃离。
楼梯一节节地向后退,好像是潮水,他在从深海里向岸边走。耳畔却呼啸着在这个狭窄的楼梯间的记忆。他曾经从这里,在很多人的簇拥下,在此起彼伏的祝福和艳羡声里,把鲜花一样娇艳的兰青,一步步地抱进自己的人生……

到楼下的时候,他回过头,低低地说,爸,一路走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眼角却没来由的湿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跟兰青的过去。奇怪,这一次,他能想起来的,竟都是兰青的好处。兰青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兰青喜欢手洗衣服。兰青做的西湖牛肉羹比饭馆里的还美味。兰青…..身材还是那么好,神情那么柔弱。
他怎么会仗着身体优势欺负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他一定是疯了。他不由攥紧拳头,很想用力挥出去。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纷乱的梦。梦里他跟兰青很恩爱,然后,不知为什么开始莫名的吵架,高高低低的吵架声,推搡声,叫骂声,离婚------梦里他的一声忍无可忍的断喝,面前却突然出现的是卓卓的一张脸,有着兰青一样的幽怨。
他猛地醒了。
卓卓还在他身边打着细细的鼾声。一束月光映在她的脸上。

他轻吁一口气。呆呆地回想刚才的梦。
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兰青跟卓卓,出现在同一个梦。他很少梦到兰青。几乎从未有过。
他爱兰青吗?爱过。离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爱了。只是今天,他才猛然意识到,兰青,这个名字,与这个名字有关的往事,跟随了他半生。
当他看到兰青憔悴的样子,想着她自己做那些平日里该他做的事,他便觉得疼。疼,是因为爱吧。
兰青爱他吗?她还叫母亲妈妈。她还没有改。兰青曾说她离婚后会立即找个人再结婚。她可以做到的。她还年轻美丽。却没有。她会一直一个人。这是兰青告诉琴儿的。

他们在彼此的人生里的烙印,其实都打着爱这个字。只是,他们都看不到。或者,就怨生活太琐碎了吧,有意无意地遮掩着真相。
他忽然想起曾经跟兰青约定,好好爱一场。一辈子。至少也要三十年。他们约定。应当还像模像样地勾过手指。
他们的爱,只完成了半场。

他起身拿了一根烟。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床上的卓卓,没有点燃。只是把烟放进嘴里,干吸一口,然后吐出来,仿佛当真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
人生其实就是圈。一圈套着一圈。你是层层的圈中间那个无处可逃的黑点,在岁月的漩涡里,无边无际地坠落。
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这么一段话。


发表于 2014-12-11 02:3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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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姑》

今年回国的时候,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我一反往常的生物钟,每天都在早上五点左右按时醒来。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有钻出地平线,曙光却已经提前一步,无声地敲着窗子。风从窗外透进来,凉爽爽的,有一种新鲜的水果的香气。这是炎夏的白日里最好的时辰了。我便无法在床上赖着,披着晨光走出门走入一个初生的故土世界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行人稀疏的早晨有很多想念的旧地可以去。我却总喜欢信步走到几个街区之外的早市上随便逛逛。
那条已经挤满了熙攘人流车流的街道,让我觉得一天早在5点钟之前就开始了。

我是在卖玉米的摊位遇到了摊主蒙姑。
那种记忆中的紫色的颗粒,新鲜,饱满,粘滑,浓香的玉米好像只可以在家乡的早市上买到。在这个几乎只能吃转基因食品的年代,还能吃到几十年不变风味的食物简直是口腹心眼四位一体无与伦比的满足,怎能容错过。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跟蒙姑闲聊着玉米的价钱。蒙姑说了一个数字,我笑着回她一个便宜点的价钱,其实也只是买十元多出一根玉米棒子的还价,不是为了便宜,有时候只是一种自由买卖的乐趣。
蒙姑听了却立即绷住脸:不行!她粗声大嗓地说:这玉米好吃。这是粘玉米。统共也没有多少棵。不讲价钱。一分钱都不讲。
我看着她的严肃认真忍不住笑。这真是一个憨厚的女人。她连说话轻言慢语拐拐弯都不会。不怕这样把买主赶跑吗?

最终当然是蒙姑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挑了十五元的玉米。一边挑一边发愁,这么多带着缨穗尖的玉米一会儿我怎么拎回家。
蒙姑一旁很体贴地发了话:你把玉米给我,我帮你把头儿那空的地方砍去。
她的声音还是闷闷钝钝的,丝毫没有城市女人的娇滴婉转,只透着实在和干练,铁板钉钉地发着话,不具丝毫性别的诱惑,却满是一种真实的美,像她卖的那些带着露水的玉米棒,有一种泥土粗犷又含蓄的芬芳。

我顺从地把挑好的玉米递给她,她抡起一把菜刀三下五除二地将一堆玉米齐刷刷清理好,又帮我装进袋子里。一切动作都那么麻利流畅,那是她的言语和表情所不能表达的另一种美:娴熟,活力和自如。
我递给蒙姑二十元钱。等着她找钱。她歪着脑袋,很是算计了一下的样子,然后从腰间挂着的一个旧的黑色腰包里找出十元钱给我。
我笑。不对啊。你找错了。我说。
啊?是吗?该找你多少?蒙姑的面孔上仿佛蒙了一层透明的布,表情静止而懵懂。她一定觉得是她少找给我钱了,我才这么说。她嘴唇微微开合着,大概在头脑里算计究竟该补找给我多少才对。

你多找了我五块钱。我笑着把钱还给她。
她刚还懵懵懂懂的脸孔上忽然绽开了一朵明媚的花儿,仿佛是一潭止水,被我的那句话猛地投出一圈圈美丽的涟漪。变得拘谨的目光里点染着几分憨态可掬的羞涩。
啊?是吗?我不会算数。老是算错账。经常找错钱。蒙姑憨憨地说,神情似无邪的小孩子。
她没有说谢谢。不过却用笑容谢了我。那种干净古拙的笑,只有可能出现在她那样粗黑的面孔上,像一种珍稀的瓷器,原始,粗砺,质朴,纯粹,有直抵人心的生命本然的温暖。

就这样相识了。蒙姑记住了我的脸孔。后来我每天早上都去买她的玉米,渐渐知道了她叫蒙姑。
蒙姑跟我解释说,因为她的老家是内蒙古的,大家叫习惯了,都叫她蒙姑。
那么远啊。你怎么想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一边捡着玉米一边抬头随口问她。

蒙姑的脸在一瞬间黯然下去。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的脸色又恢复平常的样子,无风无雨,有一种自然的平和。
蒙姑说:我是被拐过来的。蒙姑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别处,一个仿佛很遥远的别处。
我一时无话可说。怔在那里,看着她,我怀疑她正望着的别处是一段日渐模糊的记忆。
然后蒙姑将目光转向我。老些年了,她说。看我愣在那里,不理解的样子,蒙姑又安慰我似的加了一句:我儿子明年都要上高中了。

我被她这一句话叫醒。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神里一定有很多追问。我低下头匆匆收起了它们。我知道我不可以问出任何问题。
我听说过很多这样悲惨的故事。我以为是悲惨的。而现在蒙姑是平静的,至少我看不到她的波澜。很多年。想她已经妥协,并在如今的生活里寻找到了自己的快乐和慰托。

就那样,好像又同她亲近了几分似的。
假日一天天滑过去。我还是照常每天去买蒙姑的紫玉米,而摆出来的紫玉米却日渐地少了。
地里没剩下几棵了。马上就没得吃了。蒙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要我抓紧时间享受这最后的盛宴。

那天早上,我又去早市。远远地刚走近那条街就觉得异常。人流明显减少,卖主都匆忙地收拾摊位。
怎么了?我走到蒙姑的摊位前,她也在收拾摊开的一地玉米,动作里透着失措的慌乱。
听到我的问话,蒙姑抬头看到我,遇见救星似的对我说,哎呀,你快来帮帮我吧。帮我把这些玉米抬到车上。蒙姑为了运玉米方便,开了一辆破旧的小拖拉机。

我不知所以然。只是蒙姑一反往常的从容态度里满是惊慌恐惧让我无暇多问就上手去帮她。
杂七杂八地都收拾好了,我趁缓口气的机会问蒙姑,这是怎么了?要下雨,还是要地震?怎么都收摊了?
蒙姑嘘嘘地嘘着我,让我小声说。然后用眼光示意远处:土匪来赶人了。再不走他们会打人的。

我这才注意到蒙姑摊位的不远处有一辆白色的无牌轿车在街道上示威似的缓慢移动,车两侧有两个一看便知不好惹的家伙挥动着满是刺青的手臂大声吆喝着:都给我滚!快点滚!再不快点把你们的摊子砸烂!
原来如此。难怪这里如此异常。

可是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无牌车?怎么会有这种地痞流氓来赶人?这是公共用地……
我的思想里飞出无数个酸腐问题。蒙姑却在一旁叫我,快走吧,别看了!
看看怕什么?难道他们还真打人?我不信。
真打!他们可是真打。打过好几次了。这帮王八羔子真打啊。我一看打架就害怕。简直能被吓死。我先走了。说着蒙姑竟然真的开动她的车子走了。

看着她仓皇奔逃的样子,想起她平日的从容笃定,真是鬼子进村的感觉啊。我想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
因为我看到那几个匪气十足的家伙真的在一位行动迟缓的老者面前叫骂着。腿脚不停地踢打老者分摊在地上的东西。
老人没有抬头,没有回嘴,也没有加快动作,只是沉默地镇定地十分爱惜地收拾着自己的蔬菜水果……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中学就学过的一篇课文《卖炭翁》。忽然就无比心酸。

最终我还是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我没有勇气冲过去。我做不了任何事。
摆摊的人已经多半四散逃开了。慢慢走在那条一下子冷清下来的街道上,到处是来不及收拾的垃圾,平添了一种破败的感觉。
一辆三轮脚踏车经过我身边。坐在驾驶座上的脸膛黑红的男人嘴里旁若无人地念叨着:他妈的!让不让人活了!不就是卖点自己种的菜吗?你他妈的打死我算了!

他的车吱吱呀呀地走远了。走到远处徒然的光芒中去,成为一个不停摇晃的黑点。
天还是早晨六七点钟的天。太阳初初升上来,人间的热气还没有开始蒸腾。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辰。走在那条莫名寂静的路上,我忽然觉得无比萧索悲凉。

那之后几天我去早市只看到街道光秃秃的,偶尔几个推着车卖菜的菜农在街道上迷茫地徘徊着。他们大概还不知道众人被驱赶的事情。
又过了几天,我在早市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看到了拥挤在那里的卖蔬菜水果的人群。竟然也有很多买东西的人晃动着。他们是怎么得了消息,知道早市藏在这里呢。或者他们早已熟知这种流动的方式和规律。

然后我看到了蒙姑。紫玉米已经下市,换成了普通的青玉米。
早市怎么搬到这里来了?我问蒙姑。
也是临时的。蒙姑看到我像初见那样憨厚地对我笑。将就呗。哪有地方就在哪里卖。过一天算一天。
我看看蒙姑的脸孔上不再有那天的恐惧和不安。

没有紫玉米了。蒙姑想起什么,遗憾地对我说。
没关系。他们为什么赶你们啊?我好奇。这几个人怎么就可以控制一堆人。
他们是雇来的。为的是让我们进贸易市场。蒙姑边说边谨慎地四周看了看。

这样啊。雇人来赶你们是不对。不过政府也是为大家好。有统一的农贸市场市容整齐,也不扰民。我说。
我想我是能理解这种做法的。除去不能理解为什么雇那种没有任何素质的流氓赶人。
不是那回事儿啊!蒙姑的脸上现出愁容,好像对我的不食烟火生出了愁怨。
你不知道,那市场里收管理费不说,我们的车根本开不进去。老多东西,每天搬来搬去的哪儿那么容易。而且那市场里面根本没有人气。去年我没事干进去卖烤鸭,第一天没人买,第二天都干了,第三天就坏了。谁还敢再进去做生意。那就赔死了。我们这些人都等着钱养家糊口呢!蒙姑的口气里是我鲜少听过的抱怨。

我默然了。左右都没有办法说出什么安慰她。还是买玉米吧。即使不是我的口味。
临到最后付清了钱,无论我怎么推辞,蒙姑都坚决多塞给我一根玉米棒子。看着她倔犟的塞给我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想谢我那天出手相帮。我只能收下,这样才能让蒙姑感觉到一种尊严。

第二天我再去同一条小巷的时候,却又不见了那些卖菜果的人。
好像有谁在变戏法似的,可以任意将他们藏来藏去。

很快假期结束,我离开中国,再也没有看到那些懂得躲避的人。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条巷子里谋生。还有蒙姑,冬天了,没有农产品可卖,她又在卖什么。我有时候会忽然想到蒙姑。蒙姑的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应当不会再像她那样。
这样想着,脑海里会浮起蒙姑憨憨的话语和笑容:我不会算数……我不由微微地笑。



发表于 2014-12-13 10:5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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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三色堇和我》


这一整个夏天,我都在陪着这株三色堇。
这一整个夏天,这株三色堇都在陪着那位老人。

老人慈眉善目的,据她自己说快有八十岁了,住在儿子儿媳的家里,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孙子。他们的家在比较富裕的地段,四周都是高尚住宅。所谓高尚,就是华人面孔不多。这是老人的儿媳跟老人解释的。
房子很大,空空旷旷的。老人有自己的一个独立房间。老人经常邀请我上去坐坐,尤其雨天的时候。不过我只上去过一次。很简单的陈设,干净整洁,最醒目的是那台电视。老人说,在这座房子里,她的时间都用在陪电视里的人物了。
老人的听力不太好,又不喜欢用助听器,要说很大声她才能够听到。所以她的房间里的电视如果打开的话,在楼下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可以想见,老人在这里的朋友很少。这里的人,肤色多样,语言多样,即便都是同一肤色,样貌相近的,也依然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不过,因为听力不好,所以对语言的懂与不懂,对老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老人的几位偶尔聊聊天的熟人,各自操着不同的方言,各说各话,却好像也挺热闹。他们之间不需要完全理解彼此。只需要做倾听的模样,然后倾诉自己想说的话。这就够了。时间打发了,心情也抚慰了,然后挥挥手,继续回去过自己慢腾腾的日子,或快乐或烦恼,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寂寞。

老人的两个孙子,很少跟老人交流,他们都说英文,老人自是听不懂。老人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不过,他们跟老人却并不亲密。
这里的人情不论怎么品,都不如国内的热乎,人和人之间总好像隔着些什么,说是礼貌,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近而不亲。老人曾经这样对人说过,很有点抱怨的味道,不过,老人从来没有说过孩子们的不是。

老人喜欢花儿,偏偏儿媳妇对花粉过敏。整个家里,上上下下的,没有一朵花儿,除去这株三色堇。这是老人的一位熟人听说她喜欢三色堇,就从家里移了一株给她。
她在老家也养过一株三色堇,不过是黄色的。你爸最喜欢三色堇了。老人这样对儿子说。老人养有三个女儿。有女儿的男人,多多少少地都会对花儿有一种别样的情绪。不知道她的先生是不是因为此就爱上了三色堇。
老人的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只不过,男人总是粗放些,不如女儿来得妥帖暖心。老人便常常会跟人念叨起她的国内的女儿的好来,常常说着,便沉默了,盯着那株三色堇发呆。
花儿最终放到她的屋子里,不会让儿媳妇碰到的。她的房间,儿媳妇自然是不用进去了。

老人把三色堇当成一个孩子一样栽培。天气好了,她就会拿着花盆坐在房子的前廊,那里有一把宽大的摇椅是老人专用的。很多的时光,老人就是在那里慢慢地摇着,对着三色堇发呆,或者说话,好像,三色堇听得懂她的心事。
叶落归根。我不能老死在这里啊。老人常常这样说。可是,我怎么回去。老人叹气。她有一条腿前年下楼梯时,一个不小心没有踩实,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不过还是留下后遗症。她只能很慢很慢地走。

谁送我回去呢?孩子们都这么忙。孙子又都还小。我要回去,就要程昊跟何颖一起送我回去,一个人弄不了我。老人是比较高大的人。老人摆弄一下花叶,顺便把手放在栏杆上。她的手上那些暴起的青筋像是一座座延绵的山脉。我把手轻轻放上去,感受不再澎湃的血液的舒缓的流动。
我要是能像你就好了。老人对我说。插上翅膀就可以飞回去了。老人的眼睛看着远方,没有焦点。我跟随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苍茫的海洋。
中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老人也只能那么落寞地想象一下。连我也跟着郁闷了。蝴蝶是飞不过沧海的。


谁不想家?当然是老家好。老人这样对着人说的时候,眼里就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来了快十年了,还是想家。只回去过两次。又快三年没有回去了。老了,来来回回哪里那么方便。老人的声音里满是被风鼓满的无奈。
要不是帮着昊儿他们看孩子,我才不来这里受这份洋罪。养老金?我不缺。我在国内是离休的,工资根本花不完。老人这样说的时候,常常会得到对方谈话人的极力点头。我们都是这样来的。他们的脸上真的有跟老人一样的无可奈何。

我老了,你却开花了。初夏的时候,老人对着三色堇说。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但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仿佛前世见过。我也喜欢三色堇,像老人一样喜欢。所以这一整个夏天,我几乎都是在老人和三色堇的身边度过的。
三色堇的脸就是一个动人的童话故事。关键,三色堇还有那么美丽的一个名字,蝴蝶花。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安静,就想停下来,陪着她,守护她。我想老人也是这种感觉吧。她看三色堇的眼神,总有着一种朦胧的情愫,柔和,静谧,还有一种淡蓝色的忧伤,总是让我想起三色堇的花语:深深的思念。

老人也许不知道这一层。不过,喜欢只是一种直觉。或者只是因为寂寞。三色堇和我,是那么乐于倾听老人的唠叨。
人老了,谁不嫌。我自己都嫌自己唠叨。老人这样对着三色堇说。三色堇在风里摇晃着,我知道它在说,它不嫌弃。我也不嫌弃。因为,我们其实同样寂寞。

老人喜欢在门廊前吹吹风晒晒太阳。最关键的,门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人都很礼貌,认识不认识的,经过时,都会礼貌地打个招呼,用微笑寒暄一下。有时心情好了,也会停下来聊几句。这个时候的老人,脸上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透明。礼貌会让亲人间觉得生疏,而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来说,却又格外温暖。
有几天连着阴雨。老人的关节炎犯了。路上又少有行人。我去看过她,远远地在她的窗户前跟她打招呼。她那空洞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像是见到老情人那样热烈兴奋。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很快就走到了尾声。三色堇的花瓣不再那么鲜艳娇嫩。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老人轻抚着三色堇的叶子叹气。我梦到老头子了。他还那么年轻,我都这么老了。
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老人有时候会把一张发黄的相片拿出来,放在三色堇的旁边,一起晒太阳。然后她对着那张照片里的青年男子说话。应当是她的先生吧。
老人跟相片说话的时候,手和目光便一同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着,我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这样的时候,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湿润,仿佛用手轻轻一拧,就可以滴下晶莹的水滴。

我只见过一次老人的眼泪。那是快秋天的时候。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一个时不时会过来跟老人聊聊天的中国老太太,在经过老人的门廊时,停下来站了很久。那时老人还没有出来。那位老太太过去按门铃。按了很久,老人才听到。打开门时,是一张惊喜的脸。
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那边路口看见有人烧过纸钱。打听了一下,是一位广东的老先生,跟老人也曾经聊过几句的。

前些天还听他说,再过一年就可以拿到政府的养老金了,还说这边天冷了,该回中国过冬了,谁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老太太的声音无比落寞,有着秋天的风一样的凉。
老人的脸在听着故事的时候慢慢黯淡下来,偶尔应和着叹口气,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天,老太太走后,老人对着三色堇一直出神。然后,我看到她伸出手去,在眼角用力地来回擦着。我能听到泪珠穿过空气坠落的声音。

那之后几天,老人的情绪一直不高。闷闷不乐的样子。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秋风带来了今年的第一缕凉气。对节气最敏感的就是花儿了。三色堇的花瓣应风落地。老人站在那里看着掉在褐色土壤里的紫色花瓣,叹息着说,唉,连你也老了。
她坐下来,在摇椅上,看着天空,像在看一张很远又很亲近的脸孔。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很少在外面睡着过。她总是闭上眼睛眯一小会儿。老了,觉都短,也轻。老人曾经这样自语过。
直到我跟三色堇玩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老人这一觉有点长。我觉得风真的是有些凉了,便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拍她,她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我就知道,老人走了。

再看那株三色堇,它的花瓣已经都被风吹下来了。我急忙地向外走,想找人帮忙。一个不留神,被一个路过的小男孩捉住。
小男孩太兴奋了,以致手上的力气太大了,我渐渐不能够呼吸。只听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奶奶,你看,我捉到一只多好看的蝴蝶……

再次睁开眼,我看到老人就在不远的前面,走在一条光线铺出来的路上。
那朵三色堇就立在老人的掌心。我追上去,老人似乎知道,冲我笑,你也来了,真好。她伸出另一手,让我卧在上面。

我回头看老人,依然在摇椅里,安详地睡着。阳光透过门前一棵白桐树碎碎地照在她的脸上。斑驳,但温暖。
我知道,她会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到晚上她的儿子下班回来。

平日里,你一直在跟我说什么?老人问我。
我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即使我有翅膀,即使我用尽力气去飞,还是飞不过沧海。我跟她说过很多遍,不过,她一直都没有听懂。
干嘛要飞过沧海。哪里的风景都一样。飞过去,你就会想飞回来。老人悠悠地说。我跟昊儿说好了,把我送回我来的沧海那边去。

那一路,我们三个,老人,三色堇,还有我,从未有过的开心。
也是。蝴蝶为什么要飞过沧海。

发表于 2014-12-13 13:4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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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19 02:0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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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

她躺在那里像躺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
刚刚那海水还是沸腾的,她的身子还在持续本能地热着,心却格格不入的冷。
她的心仿佛是一个吸冷的磁场,将室内的冷气一股脑都吸到她的身体皮肤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她一直这样体寒。即使此刻严峻就在她身边,即使她几乎都能看到严峻身上升腾着看不见的热气,也丝毫不能给她暖和的感觉,却是她内心的冷,因了严峻此刻的酣睡而更加寒冷起来。
无数念头骑着快马赶来,在她头脑里胡乱地穿梭着嘶鸣着,踏出一阵又一阵尘土的迷雾。
她的心那么冷,却无法冷静地思考。她不知道如何从这种复杂的境地中理出一根从容不迫的思绪,好让这一切奔突的繁复沉寂下去。

她用力地翻一个身,像把自己狠狠摔了一下。
她这是什么了?!她疯了吗?!她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她竟然允许严峻睡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千百次想过的破镜重圆不是这样的。

她现在算什么呢?小三?自己的前夫的小三?
她恨小三这个字眼。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从来都认为这种事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她从来都鄙视和有妇之夫交往的女人。破坏别人家庭的事多缺德啊,那是人人可以指着脊梁骨骂的,骂到脊梁骨软下去,软成一滩人见人啐的烂泥。
可是她现在竟然躺在严峻的身边,赤裸相向。

严峻。她又慢慢转过身来,借着透进来的月光茫然地盯着熟睡中的严峻棱角分明的脸。
这个她曾经爱死了的男人。这个她曾经恨死了的男人。这个同样爱过她恨过她的男人。这个无情打碎他们十几年婚姻,狠心甩掉她和小艺,只为自己声称的自由快活的男人。这个对她曾经指天发誓绝不会再回头绝不会再要她的男人。

他们曾经把彼此爱到骨髓,又把彼此伤到体无完肤,把一份婚姻打烂到粉粉碎。
他竟然又回头来找她。跟她哭诉现在妻子的种种不是。跟她说他后悔了,后悔离婚,后悔再婚,后悔选了一个更差劲的老婆,后悔自己放弃了她,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你怎么不再找一个。你怎么不像你说的再找一个比我年轻比我帅比我有钱比我会体贴人的男人。你怎么就这么一个人苦哈哈地过日子,过这几年……

前面听得她暗暗咬牙,直在内心里拍手称快,直暗骂他倒霉,谁叫你曾经那么对我,你也有今天。这是报应。
渐渐听下来,听到严峻说她怎么可以一个人这样孤苦伶仃地熬日子,把自己都熬老了。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严峻的手轻轻地拨弄着她耳鬓的发。她突然就软了。突然有什么铜墙铁壁塌了。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她的心竟然突突突地跳将起来。她的脸竟然很不合时宜地红了,从耳根直红上去,一路火焰似的走,像一条通红的蛇爬到面颊上,然后卧进脑海里,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热着,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地热着。

严峻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贴着她的脸:我后悔了……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那种熟悉到牙齿里的气息和呢喃像无数条千腿虫挠着她。她越发觉得朦胧了。
一定是酒在发挥作用。她只有细小的后悔在越来越迷糊的心上醒着:她不该让严峻进她的家。不该听小艺的劝留严峻吃晚饭。不该还给严峻喝酒。更不该自己也跟着喝……
来不及了。她听到自己脑海里最后这句微弱的忏悔。

然后严峻的嘴唇吻上了她的。她脑海里卧着的那条通红的蛇自己就着了火。通红的火焰被严峻的嘴唇引着,一路着遍了她的全身……
她的脸忍不住又红起来。她都不好意思回想刚才。她怎么那么容易就被点着了。那么容易对着严峻这个家伙就着了。剧烈地着了。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过了。
你真厉害。比以前厉害。之后严峻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心满意足地赞叹她。

“以前”这两个字一下子吹灭了火焰。
她在严峻身下羞得恨不能躲起来。可她没有地方躲起来。严峻软绵绵倒向一边,她不再承受覆盖的身体蓦然浮出水面,她无力躲藏的人世的水面。

身体的热力因为没有遮挡与融合而飞快散去。她的羞耻越发浓重起来。她这是怎么了。她竟然做出这种事。
是报复吗?她想起严峻现在妻子的脸孔。她们没有见过面,只是有一次严峻送小艺回来,那个女人站在外面等。她透过窗户看见她。一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也比她会撒娇会讨巧,这是小艺说的。

小艺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已经完全懂得父母之间的事,甚至对男人女人也有了自己的看法。现在的小孩都早熟,父母拦不住的早熟,社会上网络上那么多杂乱的信息催生着他们。
她该怎么跟小艺解释?
小艺无疑是希望他们复合的。我不喜欢那个阿姨。小艺这样跟她说过无数次。可是她又能怎么办。离婚了就是离婚了。

何况离婚时他们已经把路走得那么绝。他们不可能再回头。即使她想过复合,偷偷地想过,在相过很多次亲之后很多次失望之后更是想过。
她竟然不可能找到比严峻更年轻更帅更有钱更体贴的男人了。现在,离婚几年之后,她已经进入四十岁的年龄之后,她更是绝望地看清了这一点。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自己五六十岁了一脸猥琐还想凭着手里的两个臭钱找二三十岁的女人,甚至巴不得能找个处女。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几乎要恨所有男人了。

连带着她也恨现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怎么就不知道自爱,怎么就不知道远离已婚男人,怎么就可以为了几个臭钱就卖掉自己的一生,怎么就可以忍受那些又老又丑的男人霸占她们年轻美好的身体。
她想不通。怎么样都想不通。想不通的日子也还是飞快地溜走了。
直到此刻。

她想不通自己了。
她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四十岁的人了竟然像个小女孩一样受不起严峻的蛊惑。
她竟然被自己已婚的前夫睡了!

这简直比她当初离婚都觉得耻辱。是耻辱。她被严峻甩了。每个人都知道。这耻辱如此嚣张甚至盖过了她所承受的身心的痛苦。
她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却没有找到更是加剧了她的耻辱。她就这么不值钱了吗?甩卖都没有人要了。

没有人要就没有人要吧。她低着头咬了牙。
甚至在小艺面前都有耻辱的感觉。她太失败了,不是吗?网络上那些婚姻专家都是这么评论她这样的女人的。现在的小孩什么都知道。

可是严峻竟然主动来找她了。那个离婚前折磨她离婚后不可一世的严峻竟然低三下四地来找她了。说他还是想着她。他竟然要了她了。
而她竟然轻易就被他朦胧住了,燃烧了。火声噼里啪啦的。像一种胜利的掌声,又像一种蔑视的嘲笑。

她是自己过去憎恨的不洁的女人了。
想到这里她把手从自己的胸前拿开。好像她怕自己的手碰到什么脏东西被污染了。

怪谁呢?她想着那快活的一幕。
她是有欲求的。有满满的一触即发的欲求。严峻懂得怎么引爆她。严峻懂得怎么让她更快活。她也的确真的快活。
可是严峻,他是别的女人的老公了。

她该怎么办?
严峻以后还来要求她呢?
严峻的妻子发现了怎么办呢?

跟小艺怎么解释她的行为呢?
即使她谁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她不能不顾及小艺。她一直要求女儿要洁身自好。现在这样的乱世女孩儿更要爱护自己的身体。
她忽然想起已经去世的母亲,便更加羞愧。若是母亲在世,用眼角也可以挖死她了。

别的人呢?别的人又会怎么看她。
即使始终都是秘密,她又该怎么原谅自己?她不知道。

那些野马还在她脑海里乱糟糟奔驰。天光却慢慢放亮了。
她不停翻转着身体,不停思想着,越想越冷。
她觉得淹没她的那片海水要结冰了。而严峻在遥远而温暖的陆地上,天使一般甜美地沉睡。



发表于 2014-12-24 14:5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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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听到老班长说起小云南离婚的消息,我并没有太吃惊。现在的年月,离婚就跟吃完一顿大餐,大家擦擦嘴,挥挥手散伙一样平常。
不过,当我听到小云南因为经济问题,刚在局子里呆了两年出来,老婆跟人跑了,女儿被老婆带走,他自己工作毫无着落,整个人颓废至极的时候,突然很心痛,像一口冰凉的冷气,冻在胸口,让我觉得莫名地窒息。
记忆中那个懂事爱笑的小云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小云南是大学时我们班最小的男生。不爱说话,却爱笑,很腼腆纯净的笑。脸儿总是红红的,像个红苹果,不知道是不是那种高原红。
我一直跟小云南很要好。大概因为我是我们班最小的女生。小云南是唯一一个喊我姐的,虽然我只比他大了十天。

大四那年圣诞节前,初恋男友跟我提出分手。爱如冰刀,没有经历世事的我几乎要为他而死。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绝食的。但是那些天我真的没有丝毫胃口。后来是系里的老师和同学把我抬去医院打点滴的。
每一个认识我的人,看见我都摇头,却不知道怎么开导我的痴傻,为一个不值得的男子如此消耗自己。

始终记得那年的平安夜,我一个人躲开班级热闹缤纷的圣诞晚会,跑到学校小公园里的假山后面喝闷酒。
那时,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我一个人喝得寒心彻骨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我身边。

醉眼朦胧地看,是小云南。我递给他一瓶酒,然后自己继续喝。
姐,我送你一份圣诞礼物吧。小云南说着,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根长长的丝带,围着自己缠了一圈,然后打了个蝴蝶结,给,姐,送给你,圣诞快乐!
我忍不住笑了。去,哄我开心。我给他一拳。

看我笑,小云南也跟着笑,还是那么纯净透明的笑。姐,这份礼物你还没有拆开呢。我帮你拆开吧。这是一个秘密。我只送给你一个人。
小云南低下头,眼睛里的星光慢慢黯淡下去。
姐,人一辈子,会让你伤心的事太多了。小云南这样开始的。
我不动声色。人人都这样说。太没有新意,也太没有说服力。

姐,去年暑假,我回家。我有两年没有回家了。小云南说得好像很费力的样子。
我侧头看他一眼。听说他的家在山里,火车,长途汽车,拖拉机,人力车,步行一路回去,单程就要四五天时间。

姐,你知道我兴高采烈地一进门,看到的是什么吗?小云南长出一口气。声音像那一刻的风一样寒漠。
是我爸的灵牌。他们怕我担心,一直都瞒着我。然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哭出来,我二哥拿着菜刀冲出来要砍我。他因为我爸去世受刺激疯了。我大哥就在二哥后面死死抱着他……

我的心在小云南的叙述中慢慢地提到嗓子眼,堵得喘不过气来。酒劲儿泛上来,喝进去的那些酒急冲冲地要从我的眼睛里跑出来。跟男友分手,我的心很痛,却流不出一滴泪。
小云南的头更低地垂下去,我妈……哭瞎了眼睛,她跪在地上求我二哥不要疯下去了,她用身体护着我,哭得像一片树叶……

小云南没有再说下去。
确切地说,是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从未有过的痛快。
我把手放在小云南的肩膀上,轻轻摇晃,不知道该怎么给他抚慰。
我怕他哭。又想让他哭一哭。他平日里那些羞涩温暖的笑啊,怎么能那么不曾经事的纯净透明。

小云南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半晌,抬起头,牵动了一下嘴角,很努力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姐,我不是要你同情我。是想告诉你,这一辈子,将遇到的悲伤的事会很多。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擦把脸,继续笑着,好好活下去……
我不记得我说什么了。只记得我又哭又笑地不停点头,把没有喝完的酒都倒在地上,然后拍拍手,拉着小云南回去参加圣诞晚会。

我没有让小云南的一番心血白费。我知道那是压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里的秘密。
我很幸运,看到了他带血的眼泪。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一份圣诞礼物。
它让我知道,世界其实很大,我其实很幸福。

一别十几年,我记忆中一直都是那个冲我微笑的小云南。甚至出国后很多艰难的日子,我都会想起那年拆开那一份圣诞礼物时给我的震撼,日子就不觉得苦了。
老班长说,你劝劝他吧。他一直都听你的。
我听着老班长的话,想象着小云南颓废的样子,突然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然后我就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什么了。

于是我打电话请摄影师来我家。
我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照相了。我对那位和蔼的白人摄影师说,请你,拍出我最灿烂最阳光的微笑。

圣诞前夜,我按照老班长给我的地址把照片给小云南发过去:
小云南,这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它是一个秘密。我只送给你一个人。
我不是想让你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辈子,我们遇到的悲伤的事会很多。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擦把眼泪,继续笑着,好好地活下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灿烂,我收到了小云南的邮件,他说,姐,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错了。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圣诞礼物,谢谢你。
对着电脑,我含泪微笑。
我知道,他已经从一场变故中痊愈了。

打开窗,寒冽的风吹进来不远处教堂里安详柔和的圣诞歌声,也吹起我空荡荡的裤管。我的一双腿,在去年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
我把轮椅摇到书桌前,桌子上是我亲爱的老公和儿子的照片。他们在那场车祸中一同离去。
我拿起他们的照片,轻轻擦拭。然后对着他们微笑,亲爱的,圣诞快乐!你们看,多好。我还能以我的残缺去成就别人的圆满。而你们,还有我,帮你们擦去阳光下笑脸上的尘埃……

发表于 2014-12-24 22: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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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银狐 于 2014-12-25 15:00 编辑
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4-12-24 14:55
《礼物》

听到老班长说起小云南离婚的消息,我并没有太吃惊。现在的年月,离婚就跟吃完一顿大餐,大家擦 ...


这篇能量正得只有圣诞快乐了
那就走吧

发表于 2014-12-25 14:57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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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发表于 2014-12-24 22:34
这篇能量正得只能圣诞快乐了

哈哈。我很少正能量。这篇都不像是我写的了。。
圣诞快乐。

发表于 2014-12-25 14:59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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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4-12-25 14:57
哈哈。我很少正能量。这篇都不像是我写的了。。
圣诞快乐。

那就是抄的,到底漏了馅
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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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5 15:03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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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 发表于 2014-12-25 14:59
那就是抄的,到底漏了馅


呵呵。豆沙馅儿。。

发表于 2014-12-25 15:0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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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凡无忧 发表于 2014-12-25 15:03
呵呵。豆沙馅儿。。

绿豆红豆?
那就走吧

发表于 2014-12-25 15:1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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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黑豆黄豆四季豆?

发表于 2014-12-25 23:25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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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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