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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xiaopangzi

非 类 (小说)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5-31 18:0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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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棒子一伙大学生终于找到了支持红造司的串连学生,学生之间说话容易,于是红造司的头头同意让栾队长放幺哥。


抬回家来,看见儿子人都去了半边,李太太、外婆两眼通红忙不迭地收拾床铺。是的,回得来便是万幸,苟全性命最要


紧。


    元慧、程大夫谁有空谁过来,抱抱小梅,看看幺哥。小梅才七个月,前屋摆了张小床,晚上跟幺哥母亲睡。这孩子精


灵,一逗就笑,依依呀呀,都在冒话了。外婆、李太太可疼这重外孙、外孙女了,抱来抱去,「来,笑一个。噢,笑一


个。摆摆手,噢,摆摆手,乖。」「来,点点虫虫飞,飞,飞。」「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


奶…」幺哥慢慢地平复,瘀血大部份消了,只剩下两圈紫黑色的眼圈褪不掉,像戴了副墨镜,脑壳一阵阵胀痛,太阳穴经


常暴暴的,坐也不是,躺也不行。好些的时候便做白日梦,睡着了便发恶梦,总是想到死,要么是自己,要么是田慧芬,


惊醒了,睁着眼睛到天明,好在没变傻,脑子清楚。小梅见到他就哭,后来好些了,只把脸背过去,躲着他。一天元慧抱


小梅到幺哥床头,「好些啰?」「好些啰。」「来,叫幺舅,叫幺舅,噢,还不会,笑一个,笑一个。」「姐,小梅是开


刀拿出来的?」「嗯,我盆腔狭窄。」「严重不?」「有点。」「要是几十年前,恐怕你和小梅都要死。」「你说甚么?


你懂甚么?」幺哥母亲在旁边听见气坏了。「妈,我又不是咒她。」「你还说!」元慧虽是医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呆了


没大一会就抱孩子走了,「妈,今天我带小梅回医院睡。」李太太回过头来,「你浑啦,你那脑子咋长的?才好一点就胡


说八道,你元慧姐对你这样好…」幺哥心里歉歉然,靠了一会,又转过脸去续继做他的白日梦。“…生命个体都有自己的


缺点,所在乎的是整个体系的良性代谢。这是谁说的?记不起啰…”眼睛迷糊起来,“嗯,豆娘是来过,那两个纸包上有


她的气味…小青梅,小青梅,我想你,想你,啷个不说话?我晓得你不会来我这里,小寡妇,难得见人…噢,好多蚂蚁,


好多虫,好多蛾子,密密麻麻的,啊哟,好多虫蛋啊。”「在乱想些啥子啊?」「妹儿?哎呀,你满身都是血。」幺哥瞪


大眼,张大嘴,只有天花板上的烂报纸在晃荡。




    小抗美、小援朝两个乖孩子考进了初中,可没两天就遇上停课闹革命,天天在家里玩没事就来逗逗小梅,有时芳妤也


抱喜喜下来跟小梅作伴。棒子每天除了上同学那儿坐下,便来陪幺哥。「呃,幺哥,去年十月,十七中的邢主任跳楼自杀


啰。我今天上午和大腊生几个去过十七中,都八、九年没去过啰。」「邢主任其实是很负责任的,记性太好。」「咦,你


还有菩萨心肠啊,你遭他修理过的,确实,说他贯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也不能要人家的命嘛。老刘校长在县里挨不住


斗,上吊死啰。」「唉,这起小官也只算得可怜的老百姓…」「陆书记躲脱啰,两年前回北京去啰,那里大官多,啷个轮


得到她。」「见到傅老师没得?」「没有,晓得是哪个说的,说她在蓉城的疯人院。」「大腊生回来啰?」「呃,龟儿挨


球啰,听说在学校整人整得凶,左得希奇,逼死几个老师、同学,包括他自己的女朋友,去年大串连的时候去南方煽风点


火,回北京就被扣留,关了几个月,才放回家。估计不会是五一六分子,想来他攀不上…不过,这回见面,他好象通达些


了。」棒子也常说起他的力学、他的毕业论文,「幺哥,爱因斯坦对时间的演绎并不清楚,我将来或许会研究这个问


题。」「呃,时间是矢量吗?」棒子吃惊地望了幺哥一眼,幺哥显然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是,时间便有物质性,如果不


是…」「真有点像无中生有这类命题了,李老子说无生有。」肥狗是学数学的,更有兴趣,不过却触动了他的伤心处,想


起死去的女朋友,「呃,我有个朋友,以前想研究一个题目,就是找出生命中的时间基因来,如果找得到,长寿的问题就


会迎刃而解…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由细胞分裂次数决定。」「种群的活力以长寿为标准?哦,将来满街都是老头子、老太


婆,又是鼻涕又是痰。」幺哥笑起来。「不,这种长寿是充满活力、充满朝气、奋进向上的…」肥狗慷慨激昂。「嗯,可


以消灭人类的大概就是自己。」「我相信人类的自我调节能力。」肥狗一下子站了起来。「也道是,谁能挡得住人类的好


奇心?谁能挡得住进步?」




     大头有时也来听听他们争论,想起读书的时光,想起要一辈子当苦力便不多开口,坐久了,没人理会,心烦起来。


一天晚上来幺哥床边坐,老不说话,「啥事不高兴?闷起。」「没得啥子,呃,幺哥,从你进工厂那天起你就在变,还是


袁二哥先看出来的,虽然我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他说机器吃掉了你的心肝,像卓别林演的戏,你变成了机器人,你没有


灵魂…当然,我是知道的,你龟儿一天到黑胡思乱想,乱看书,感情丰富,不过,你完全继承了你老汉科学救国的片面思


想,」「喂。」「噢,对不起,伯父。」大头作状打个拱,「共产党把人分成红五类、黑五类,你呢,你把搞科学技术的


视为一等人,其它都是为嘴奔忙的、分别人钱的骗子、空口说白话的骗子,都是下等人。对菩萨、对圣贤、对帝王你都不


得点恭敬,你心头的伟人不多,我估计就只有欧几里德、牛顿、爱因斯坦这些,呃、呃,你不要不承认,看你和棒子、肥


狗说话有几认真,和老子说话,和袁二哥、松松你就敷衍,嘻嘻哈哈,胡说八道,无非我是棒棒,他们两个是搞艺术的、


写诗的,算啥子?噢,想起来啰,你还是说过秦始皇好话的,说他有现代思想,啥子都弄个规矩,弄个标准,你这算啥子


科学眼光?瞎骒马都看得出,是没得法,时势造英雄啰嘛,不统一文字、不统一货币、不统一度量衡啷个收租?啷个算


帐?哪个看得懂他的红头文件?不修驿站,下头造反就来不赢,哼,这个都不懂,舔肥!」「噢、噢,我不懂,不过你莫


冤枉我嘛,求教点学问是为吃饭啰嘛。」「喂,请你不要打岔,反正朋友归朋友,你从小就欺负我,我也不在乎啰,说出


来心头舒服些,哼,引我去地藏庙,自家就躲在无常大爷后头笑,老子尿都疴得一裤子。哼,引我去江西会馆的义庄注捉


蛐蛐,说是那头的蛐蛐凶,妈哟,棺材摞棺材,到处是死人,遍地尸水,老子病了十多天,哼,只有你这起东西才想得出


来。」「翻啥楦头,小时候的事啰嘛,浪大记仇心啊,今天要算总帐?」「帐就不用算,不过,以后请你公平点。」


「唉…」大头大踏步走了,“把这龟儿骂疼啰,哈哈哈哈。”回家倒了半茶杯跌打酒咕咚一口吞下去,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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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1 18:0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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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小红来了,穿件蓝布对襟袄子,黑布裤子,脖子上扎了条紫色纱巾,虽然朴素也比一般大学生整齐得多,时下激进


的学生穿黄军装。「来啰,坐。」幺哥从床上撑起来。「浪惨啊,丧德。」望了望幺哥苍白的脸,眼红了,「还痛不?拿


啥打的?」「锄头把子。」「锄头把子?」秦小红倒抽一口冷气,脸一下子白了,过了好一阵,「呃,没得事来看下你…


呃,拿本毛主席诗词给你,是红卫兵编




注:义庄一般分属各地同乡会馆,过去交通不便,客死他乡的人运不回就暂存义庄。




的,上头有几首没发表过的,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噢,我看下。」「你背得几首?」「以前发表的大概都记得。」


「我不得行,两三首。」秦小红今天不大有笑容。「疏枝立寒窗,笑在百花前…嗯,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未有杀人


刀…」「是不是毛主席写的?」「弄不清。」「呃,你好象没得毛主席语录,过几天拿本给你,我爸爸单位上又要发。」


「出去串连没得?」「出去个把月,耍疼啰…」不安地瞄了幺哥一眼,赶快把话岔开,「呃,那个嫩娃儿是哪家的?你姐


姐的?哦,我抱下。」没多久秦小红就告辞,「好,不坐啰,过几天再来。呃,将来你不会去找那个造反派的麻烦吧?现


在外头好乱,打打杀杀的。」「不会,没得用。」她好象心事重重,幺哥心里纳闷。




    终于能起床了,头重脚轻,风都吹得倒,幺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那块铁巴来,就差最后修整了。一天上午幺哥把浪花


拿到后院子去弄,屋头太黑,看不见。袁二哥上茅房,边抽裤子边过来,「活转来啰?哎哟,好吓人啊,在屋头我看不


清,你的脸色白得像死人。」「呃、呃…」「弄啥子?」「雕个东西。」「我看下。」袁二哥教的是民办小学,不大有人


管,就天天在外头搞丝网印刷,帮补下生活,专印红卫兵的红袖套、旗帜,生意做不完,早出晚归,满身油漆点子。


「嗯,不错,好看,好看,是啥子意思?」「没得啥意思,弄起好玩。」「那几条铁链子,断的,是啥意思?喂哟,你想


死啊?」「那是石坎子、石坎子。」「莫给老子麻麻杂杂的,老子是为你好,铲掉!」「是为革命先烈啰嘛,嘿嘿嘿。」


幺哥哪能讲真话。「你?太阳从西边出那天。嗯,当然也说得过去。」袁二哥翻过来翻过去,「中国式浪花?两面都用得


有雷纹?是不是多了点?也太古色古香了。嘿嘿,故意留半边毛坯,好看,有味道得多。呃,要是放大到两米乘四米,八


九十公分厚,或者再大些,立在祭天门就好看啰,用铜铸,雕塑的体积语言和天地江河配在一起才来劲,嗯,摆在大建筑


前面当小品也要得。」「想得浪好,弄来安慰自家的,耍下子。」「躲起发奋啊,稳得起,你龟儿会弄。喂,铁的容易生


锈,你看,拿去镀铜嘛。」「亮晃晃的,好难看。」「褪色嘛,生点铜绿就好看啰。」「难得求人,也没得钱,薄薄刷层


暗红油漆算啰。」「也要褪光,哑点好看些。」「呃。」郑太太下楼倒尿罐,拎起刷把远远地张了张,不便拢来,回去马


上又下楼,「幺哥,在和袁二哥说啥子?能下床了?」「郑太,呃。」「郑太。」「做模具?我看看,不是,嗯,浪?幺


哥,好本事,有心思,好。要是你能看到解放前殷墟出土的石磬、青铜礼器就好了,当年我在北平见过,那上面的浮雕纹


饰真美啊。」抬起头来,一双褐色的眼睛望住幺哥,真不愧是燕京大学毕业的,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个大概来,她都快


五十岁了,又生了个小女孩,「可怜,看你长毛嘴尖的,去剃个头,嗯?」「我走啰,晚上回来再摆,顺便帮你剃头,你


就像才从牢里头放出来的。」袁二哥要赶去上班,对郑太太点点头。




      晚上,袁二哥来坐,把围棋拿过来,除了《玄玄棋经》外还拿了本《围棋入门》来,「幺哥,你在屋头养病,得闲


就用棋子先摆个死活的模样,慢慢入门,得空我过来陪你走两步。」「噢。」剪头的时候才看见幺哥后脑上骨头陷下去一


大块。

发表于 2009-5-31 18:0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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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幺哥,到外头走下,支得起不?你在屋头闷了两个多月啰。」秦小红来看幺哥两三回了,每次坐不到五分钟,今天


下午终于想说些啥了。「要得。」其实幺哥已经感到有啥事要发生。「呃,也不用走远啰,就在幼师找个地方坐下。」秦


小红声音发抖。这新办没几年的幼师,用的正是原来的孔庙,虽比不上曲阜孔庙那样大的规模,其精工细作在巴蜀也算上


乘的了。四门大开,里头空荡荡的,没有学生,远处有几个孩子在踼球。「噢,全砸烂了,全砸烂了。唉,大成至圣先


师…」石墀上的透雕云龙断成了几截,龙的眼睛也抠了,石柱上的龙,屋檐上的、屋顶上的,浮雕的、线刻的通通毁了,


大成殿变成了革命堂,连石刻的“金声”、“玉振”也不放过,抠出来捶成几大块,只有两排几百年的银杏树算是好好


的。「幺哥,算啰,全国到处都一样,坐下?」他们在革命堂前的石阶上坐下来,「你是不是有啥话要跟我说?田慧芬咋


个些?」幺哥转过头盯住秦小红发白的脸,自己的嗓子在冒烟。「幺哥…她死啰,她死啰!遭贫下中农拿扁担、锄头砍死


啰…还有她爸爸…」秦小红哇一声哭了出来。幺哥胸口一紧,嗷叫一声便弯下腰,坑下头,「天,天哪…」泪水一滴一滴


往地上掉。「…去年…就在《撗扫一切牛鬼蛇神》这篇文章发表不到一个月,田慧芬在的那个公社便召开贫下中农大会,


斗争村里的四类分子和子女…还专门成立个贫下中农法庭,揪了十几个人五花大绑跪在台上斗,老的六七十岁,小的才几


岁…斗争会到处差不多,这里才是真资格杀气腾腾的。当然是公社书记讲话,痛陈革命历史,忆苦思甜,诵读阶级斗争理


论,告诫群众千万不要忘阶级斗争,地、富、反、坏人还在心不死,引述林彪讲话,要“杀掉他们的脑袋!”控诉四类分


子的罪行、喝问够了就要他们认罪,最后决定要用他的血和命来偿还,来祭奠革命先烈,人们高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无


产阶级专政万岁!血债要用血来偿!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群情激愤,热血沸腾…贫下中农手持扁担、锄头一拥


而上,将他们活活打死,打得血肉模糊…田慧芬和她爸爸就在里头…统统拖去埋在乡村公路边一座孤山下。」「噢,是我


我害死她的,天哪…」「我十月份才出去串连,和几个六五级毕业生一道,转到年底才回来,其中有个女生是田慧芬系上


的团支部委员,她同情田慧芬,知道她是哪个乡的,我和她就弯过去找…」「噢、噢,是我害死她的…」「她们那地方这


种事好多,公社干部凶得很,只回说死了,就赶我们走,在生产队问了半天也没人肯讲,后来遇见个女学生偷偷讲出来,


她认得田慧芬,还问过她功课。她说田慧芬好惨,父亲一直病在床上,下不了地,由她一个人挣工分,一天只能挣几分


钱,角把钱,两父女只有挖野菜掺起填肚皮,她死之前穿得破破烂烂,人又黑又瘦…她家没人了,就算有点挂角亲也不敢


认的。」「噢、噢…」「幺哥你莫哭,你莫哭嘛,人死不能复生,千祈莫伤了身体,我早就要跟你说的,去年找不到你,


后来你又受伤,怕你着不住,没得办法…」





     说到天黑才分手,幺哥支不住,又不敢回家,怕母亲看出来,摸进棒子房里,弯腰坐在小板凳上,头深深低下去半


天说不出话来。「你说田慧芬遭打死了?」棒子眼暴暴地望住幺哥。「嗯。」「你想啷个做?」「不晓得。」「你是不是


想去天恩县找那个乱葬岗,找田慧芬?」「嗯。」幺哥心里虽乱,却一定要去找。「我看你去不得,几十年来杀地主打天


下,这是共产党的根本,哪个敢碰?公开找共产党评理哪是笑话,私下找田慧芬的尸首,一样是谋反,都是白送死。」


「嗯,我不会去挖的…哪还有个人形。」「那你去做啥子?我去喊大头来。」大头从楼上下来,「说是田慧芬死啰?天!


你要去找她?」「嗯。」大头好说歹说要幺哥莫去,终于冒火了,「耗子舔猫屄,你找死。既然不能公开,刨尸首又不


行,你去做啥子?磕两个头,洒泡热烘烘的眼泪有啥用?心头有她就行了舍。你弄清楚,我们这一辈子也休想看地主和子


女昭雪那一天。」「唉…」




    「幺哥,」过了几天棒子来找幺哥,「我想,你一定要去天恩县就要稳阵点,人生地不熟好危险,我去找过大腊生,


龟儿挨球之前在湘水那方串连,煽风点火搞了几个月,哪一派都认识些人,他有好几个同学在那边,我请他写信过去找人


帮忙带你去。」「嗯。」「不过,说来说去,我还是希望你莫去。」「唉。」大头对大腊生本就反感,知道此事后走来怄


幺哥,「人不求人一般高,你龟儿矮起。哼,在你心头是不得好人坏人的,一切为我所用。」「做啥子嘛,审时度势也该


有点嘛,世上只有邪恶的政治,没有邪恶的老百姓,要活嘛,逼成这样…」「哦,暴政出刁民,人还是要讲个本性。」


「算啰,莫去说性善性恶…」




    「哦,稀客、稀客,不会是老死不相往来嘛,差不多九年不见啰。」大腊生比初中时候体面多啰,依然普通话,麻辣


味淡了些,一手搭在幺哥肩头上,幺哥一边挣开一边进去,「嘿、嘿。」「坐、坐,」大腊生倒茶,他是独儿子,父母都


不在了。木屋的板壁换了砖墙,糊的白皮纸,挺亮堂,南街的四合院简易却实用,墙上贴了几幅毛主席诗词,是他自己写


的。「想不到你龟儿还是个情种,去湘水做啥子啊,殉情啊?本来我不想帮你写信的…」「哦,那就算了舍。」幺哥站


了起来。「坐起,规规矩矩给老子坐起,还是以前那种卵脾气。」大腊生一把按住幺哥。「唉,你不小了,还这样冲动、


幼稚,我真的不放心。你想,田慧芬也是我的同学,我能不同情吗?人非草木,你要去湘水我能理解,人是有情的,的确


不能全讲实际。喂,你莫当我是党棍子,这些年来我明白多了,打死田慧芬和她父亲,打死四类分子未必符合政策,」


「杀人无罪啰?」幺哥恨恨地望住大腊生。「喂,无产阶级专政你懂不懂?对我这样说可以,到她们乡下你试试,不消一


分钟就把你打成肉酱。幺哥,无论如何你要对共产党端正认识,要对党有信心,个别地方的个别过火行为无损党的威信,


那是不懂政策的群众搞的,我们的党永远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你要切记这个原则。」大腊生一嘴党腔。「群众搞


的?高明。」幺哥七岁头上听党训,都听了十八年啰,冷冷地望住大腊生。「难道要算到党的头上?胡涂蛋。你才挨打


的,还没得教训,想一下,你是最黑的黑五类竟这样放肆,你这条小命悬啰。幺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矮檐下哪能不


低头?这些常识,这些老话虽不能在外头说却太对啰。你看看,所有的中国人为了好好活下去,不管是害怕,是想好处,


乖得很,个个求进步,拥护共产党。该闭嘴就得闭嘴嘛,你以为我对目前形势没有看法?现在天下大乱,可是从上到下、


无论哪一派都在搞个人崇拜,人人吹牛拍马,破坏党的民主生活,践踏辩证法,但是我决不会说出来,我还是红五类啰


嘛,都不想找麻烦。人要审时度势,哈儿。我晓得你心头难过,你二十好几了,莫要伸起脑壳挨棒棒嘛,一定要忍,一定


要忍。」「我还是试得到轻重的。」「那就对了舍,对了舍。」

发表于 2009-5-31 18:1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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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哥想回去。「莫忙,坐下子,多摆下,一阵陪我喝两杯,相逢不饮空归去,笑人。」「我不会喝。」「啥子,你


莫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心烦。喂,棒子说你在西安没事就去碑林,你喜欢书法?」「我不懂。」「哪你去做啥子?」


「歇下,沾点文气气,批判地接受古代遗产嘛,嘿嘿,货真价实的地主文化。」幺哥也会搞两句莲花落。「莫给老子打哈


哈,你手头有拓片没得?」「没有。真的,小时候不用心,现在后悔来不及啰。」「看出点门道没得?」「没有,不练啷


个看出门道来,不过,精神好的时候看那字龙腾虎跃的,生病啰,那字就没点神气。」「哈哈哈哈,主观唯心主义。」


「还说不是党棍子,一张嘴就扣帽子,我啷个晓得写字的人在遣啥子兴,你又管球得到老子会啷个想,你们共产党是不是


要把人的感觉也统一起来?」「好好好,不和你争,来看看我写的字。」大腊生指指墙上,从床底下拿出一大摞废报纸


来,都写满了。「跟你说我不懂嘛,要公鸡下蛋?」「看,我的草书咋个些?」「哦,嘿嘿,嘿嘿,啷个写的全是《增广


贤文》?你还敢偷偷搞四旧?胆子大啊。」幺哥心里一惊,从李先生起就不提这篇劝世文的,虽有些道理,却令人灰心丧


气,安于现状。“龟儿跟头栽得不轻,躲在屋头忏悔,韬光养晦。哦,最革命的人心头也有另一面。”「唉,心烦嘛,今


年的风向不是四旧了,嘿嘿,看下外头,马上要打你妈个花儿开,莫到外头说就是啰。呃,你龟儿分明是懂点的,不然啷


个认得?」「真的不懂,书论是读过几篇,还是弄不明白,不练啷个明白啰。你啷个不先写楷书?」「太死板。呃,你有


书论?」「以前屋头只有帖没有专着,外头多的是,借来看的,现在当四旧,烧得差不多了,图书馆也不借这类书啰,我


回去看看松松那里有莫得。」「要得。」大腊生去厨房,「来,尖庄尾子,这是我最好的酒啰。」端了一盘马尿豆、一碟


洋芋片。「干杯,老伙计,边喝边摆。」大腊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两人说话轻松多啰。分别九年,自然要说起往事,


说起初中同学…「噢,秦昭基,你的无线电师傅,今年回来过没有?」「没有,去年六月底回来过,好快就走了,我都没


见到。」「去年年初他写信给我,说他女儿突然走路拐下拐下的,又说他爱人几姊妹好少活到成年,我查过书,找过导


师,怀疑是遗传上的问题,先生说最好来北京查下,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了…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信上看得出昭基心情


极坏。」「噢,昭基…以前他就怕他女儿出这种事。」幺哥心里不是滋味。「来,讲别的。」「呃,你现在有闲心练字,


真是难得,我想写两行都做不到。」「嘿嘿,苦中作乐,幺哥,晓得不?老子遭关了几个月,还算好,没当我是五一六分


子,我的分配就要等到运动后期解决,妈哟。」「呃,你遭开除党籍没得?」幺哥两杯下肚胆子大起来。「没有。莫来


头,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那就没得啥。」「哈哈哈,但有绿杨堪系马,处处有路透长安,哈哈哈哈,


喝酒。」「哦,有本事。」「老子不是吹,」大腊生酒性上来了,「我在下头捱三年,必有出头之日,现在有几个干部子


弟照应,将来党校开办,老子第一个削尖脑壳钻进去梭一道,出来最少是个县长、市长或者北京大医院院长,哈哈哈哈。


呃,你龟儿笑啥子?老子有本钱,出身好,根子正,名牌大学毕业,不像你这狗崽子…哦,你龟儿笑我进神学院。」「没


有,嘿嘿,神学院,你说得像干部子宫。」幺哥喝昏头了。「黑透油的小反革命!不过也形象,嘿嘿嘿,啥子革命啰,


球!好,讲别的。」「顺住你的毛抹又不对啰?喝多啰。」「没有,差得远。呃,情种,老子不怕你多心,院坝头那个小


青梅最喜欢你啰,人小鬼大,现在不晓得搬到哪边天去啰,龟儿一见到我就生方设法打听你,我后来啷个晓得你做啥子


啊?这个小妹可真漂亮,野野的,美得巴心,老子打手冲的时候如果不想到她就根本搞不成,嘿嘿嘿。你想下,老子是近


水楼台,是因为她阶级成份不好才不下手的,你以为!唉,大抵还她肌骨好,不搽红粉也风流。」一阵难堪,幺哥暗忖


“龟儿够坦白的,到底是个男人。啷个把增广贤文用个不歇气啊,啥毛病。”「呃,你到底说下我的字咋个些?」「跟你


说我不懂嘛,我的字都像鸡脚叉,引用别人的话有啥意思?」幺哥不耐烦了,对艺术评论本心倾向自己揣摩、领悟,难对


外人道。突然想起个啥,朝大腊生笑笑。「我帮你找个人来鉴赏。」「哪个?」「历殿阁门前卖药的瞎子,那地方离报国


寺不远。」「瞎子?峨嵋山报国寺?」「报国寺多得很,嘿嘿嘿嘿,在蒲松龄心头,憨儿。《聊斋》里有一篇叫“司文


郎”,你找来读下就晓得。」「我到哪点找啊,你讲嘛。」「这瞎子本是前朝名家,后来因为浪费纸张遭阎王贬为鬼,罚


做瞎僧行医赎罪,有人请他评论文章优劣,就叫烧给他闻,好文章便馨香,他受之心脾,反之则刺鼻棘心,顷刻不能忍


受,以至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你去问他嘛。」幺哥似笑非笑地望住大腊生。「你耍老子。」「嘿嘿,没有。可见,文艺


作品只有鬼神才能明鉴,人们有眼无珠,比瞎子都不如,??」「狗肏的。」「骂蒲松龄?」「骂你。」「嘿,老子一颗


水都没有掺。不过,你的字将来会不错的。」「啷个说?」「你要做官啰嘛。」「你扯啥子啊?」「你看,自古以来书画


只有当官的或者大和尚才能出名,数下,王羲之,右军将军。颜真卿,吏部尚书。怀素,大和尚。没得来头啷个当书法


家?官大字好嘛,皇帝就更不用说了。」「官大字好,嘿嘿嘿,你龟儿涮坛子。」「傲慢的中国文人自命清高,门户之见


极深。譬如,商人从来不入流,那是不能搞书画的,嫌他们那股铜臭气。至于平民和那些靠笔墨糊口的人就更不屑,一个


字,“俗”,两个字,“匠气”,就让你完蛋。看下,民自路开纸扎铺的柳三爷那手字有几漂亮,半城盈联、招牌都是他


写的,还是不为权贵甚至一般读书人所接受,死的时候凑三块薄板都难。解放后依然是当官的吃香,想起去前年城里几个


当大官的,一出去视察,那当然要赏下头几滴墨水的,拿起笔来,喂哟,那摆扎,那架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崽哟!


屁精们当然捧起当墨宝,现在统统打成走资派喽,烧都烧不赢,哈哈哈哈。」




      幺哥起身告辞,大腊生送到门口,兜屁股一脚,「官大字好,嘿嘿嘿,老子帮你的忙还编故事来骂老子。呃,路上


千祈要小心,切莫乱开口,转来立马到我这里来说说情况,又来摆,哈哈哈哈,」压低嗓门,「又来说四旧,喝个痛


快。」




      五月中旬,巴城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成立,虽由解放军主持,武斗照样升级,立马就有支左的解放军官兵被围攻。


沿江化工厂两派势成水火,导致停产。六月初巴城两派数千人武斗,弄得人心惶惶。幺哥身体好多了,趁乱混上了东去的


火车。


      深夜,一辆货车开到天恩县那座孤山下,幺哥鬼影一样窜到山根跪下,边哭边拜,两手拚命刨开泥土,拿出那块沉


重的“浪花”埋下去。




     回到巴城,幺哥只字不提湘水那边的事,闷在家里,用两片玻璃做了个无边镜架摆在三抽桌上,裁了一小方纸恭恭


敬敬地抄下两首鲁迅的诗夹进去,正是田慧芬贴在墙上那两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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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七月底,巴城两大派开始文攻武卫,真枪真炮大打出手,正如大腊生所说,打你妈个花儿开。




     围攻“六二七”造反派的街头武斗在南天门广场打响了,晚上,“红五月”兵团仗着人多势众武器精良,将“六二


七”总部灰大楼围得水泄不通,高音喇叭刺耳地尖叫,从四面八方对着大楼宣读《勒令“六二七”无条件投降书》。“红


五月”的群众手挽手齐声高呼革命口号,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齐声高唱革命歌曲,“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打倒反动组织六二七!”“砸烂六二七的狗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


难去争取胜利。”“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


我们的敌人!”巴城的老百姓不顾屋头煤、米、油、盐找不到着落,围在后面观看,人越来越多。“六二七”哪里会投


降,都认为自己在保卫毛主席。大楼的喇叭里传出了悲壮的国际歌,传出了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


章…”楼顶上红旗飞舞﹐大横幅上写着“撼山易﹐撼六二七难!”“头可断,血可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文


的看来是不行了,来武的。敢死队手持长短枪进场了,“红五月”的群众开始往后撤,不知死活的老百姓却一个劲地往前


拱。冲锋号响了,“红五月”发动进攻,枪声四起﹐群众不顾命地往后跑,来不及的立即趴下。小青梅带着小哑巴、欢子


正看得热闹,一下子被惊慌逃窜的人群冲散了,又聋又哑的小哑巴听不见枪声摸不着头脑﹐傻楞楞地站在灯火昏暗的广场


正当中寻找小青梅,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在他的眉心上,小哑巴像是散了架,软绵绵地瘫倒下来,欢子又嗅又舔,绕住小


哑巴转,小青梅吓得直哭,拚死要去救他却被后面的群众牢牢拽住。不久有个年轻人匍匐前进去救小哑巴,慢慢将他拖回


来,哪里还有气?救人的小青年是和个中年汉子、几个操北京口音的南下串连队员一道来的,那汉子一边宽慰小梅青,一


边帮着通知厂方保存尸体,办理后事。几个大学生情绪激动说是要立马打电话给党中央、中央文革小组,找周总理汇报巴


城正在发生的血腥暴行,要小青梅留下做证人,他们大概是高干子弟,亦或是持有尚方宝剑的人物吧。朋友惨死,场面惊


心动魄,小青梅义不容辞地留下了。真是天意弄人,小青梅就这样卷进了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




     欢子就在这天失踪了,有人说当晚它曾去过梅书记家拼命抓门,梅书记躺在床上养伤爬不起来,梅家大婶也有病,


开门出来,这狗就咬住她的裤脚往外拖,不知啥事,只好把它赶走了。值班工人说深夜欢子到过开水房,不停地抓门,叫


得好凄凉。


     小哑巴火化了,多少工人为他送葬却没人告诉幺哥。一个棒小伙子,捱在、灵醒、踏实,他黄瓜还没起蒂蒂哪,竟


死于非命。老鹰岩上再也看不见三兄弟对住落日打喷嚏了。





     其时巴城许多单位、工厂还没有造反派,由原班领导,工作队主持工作,照常上班,就是所谓阶级斗争盖子还捂


着,没有揭开。广场上那位中年汉子本是个憨厚工人,解放后读了几年夜校,后来参加工会工作,最后在运输联社当仓库


管理员,一直升不上去,只因为他平时爱蹲个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两段《七剑十三侠》、《三国演义》、《水浒传》啥的,


回到家里,到了单位上便神经兮兮地来两句绿林好汉的诗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他年若遂凌


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运动初期让人贴了大字报,烧了一下,说他思想落后,满脑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个不得


志的小干部就在今天豁了出去,靠这几位大学生撑腰带头揪斗了联社书记、文化革命工作组长等一干领导,会后他们边走


边商量如何发展造反派队伍,鼓动全市工人起来造反,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正走到广场便目睹了这场流血事


件,他正是张有元,周家祠堂治安保卫委员会主任陶春秀的丈夫。这以后,小梅青便天天跟着这些血气方刚,正气凛然的


革命学生和渐成气候的张有元东奔西走到处煽风点火,招兵买马,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金钱梅花啰,哟咿哟…」一天晚上,大头在朋友家喝完酒醉醺醺地回家来,边走边唱他的喊街调,他不爱唱革命歌


曲,突然一个黑影窜出来将他拦住,吓得他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大哥,回来啰,到屋头坐下…」定睛一看,原来


是张有元在低声下气地对他说话。这张有元身穿黄军装,膀子上套着个腥红的袖套,胸前佩了个海大的毛主席像章,真是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原来,张有元盘算,首先要找的就是住在后院子的大头,听说他是巴城十万棒棒军教头,无冕王来


的,只要他参加造反后面跟的少说也有七八万…大头本是个谨小慎微,埋头干活的人,生活担子重,一堆弟弟妹妹要吃饭


要上学嘛。虽和张有元在一个单位上班却并无往来,一个是干部,是上级,一个是工人没得啥子可讲的。大头心想,“这


张有元只是个吃软饭,怕老婆的扒耳朵,在单位上没啥子地位,现在忽然搞起造反来啰,揪单位上的头头来斗。我只求有


碗饭吃和这些人素无冤仇,哼,搞啥子名堂!”「啥子事,张哥,就在这里说要得不?」大头本不想去又不想得罪他,还


是让张有元生拉硬扯地拽进屋去。「随便坐,先喝口茶。春秀,快给大哥上茶!」张有元大声呼喝。小春秀哎了一声,乖


乖地斟茶,恭恭敬敬地端给大头。大头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不敢当,陶主任,不敢当。」暗忖,“也,是不同了舍。


陶主任平时那样凶,使唤丈夫就像使唤家奴,今天啷个自己变成了哈叭狗啰,这样驯良?哼,龟儿恶婆娘,若果有机会弄


死我们全家,那是不得手软的。那龟儿张有元一个扒耳朵今天就变成了大丈夫,当起造反派司令来啰。时价不同舍,啷个


能同日而语哟。”「到后头去,男人说话,女人不准听!」张有元冷冷地赶走陶春秀。“喔哟,小春秀在张有元眼里现在


只是阎婆惜之类的混帐婆娘了,啷个懂得张某人胸中的丘壑,一肚皮的韬略…张有元真得感谢花园坝那位留山羊胡子的说


书先生了。”「啥子事,说嘛。」待小春秀走后,大头满腹狐疑地问道。「嗯,是这样,现在天下大乱,呃,当然是乱了


敌人。呃,兄弟我看你满腹经纶,值此国家用人之际…」「喂,你莫乱刷浆糊啊。」大头一听就害怕。「呃,真心话,真


心话,兄弟我想请你参加我的巴城工人革命军,起码会让你做个参谋长舍…」张有元惟有单刀直入。「喂,你莫乱说喎,


我是反革命家属,有碗饭吃就不错,啷个敢造反!」大头吓得冒冷汗。张有元一味苦劝,大头却是死个舅子不依教。实在


大头生性懦弱,长到这样大还没打过架呢,哪是甚么十万棒棒军教头,哪有甚么号召力,都是那年和史昭雄比气力搞出来


的,真是人抬人万丈高,以讹传讹便吹成这个样子。最后,大头道,「张哥,你弄错啰,我不是那块料子,夹起尾巴做人


都生怕出差错。你要找哪个参加你的工人革命军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决不会在旁边哼一句,要得不?老实讲,你找史昭雄


就对啰,巴城哪个棒棒不佩服他?」「史昭雄?」大头前脚跨出门,张有元便拔步往外走。




    大头没回家,先上幺哥那儿坐下,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幺哥听完朝大头望望,「你不参加就算啰嘛,又不能


把你嚼吃啰,引荐史昭雄做啥子啊,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啷个得了?」「错了哟。」「工人革命军都有好几万人了,声势


浩大。我问你,解放军支左是干啥子?就是防止造反派坐大。共产党本是靠群众运动起家的,最怕的也是这个。史昭雄绿


林味重,肯定一拍即合,唉。有些人害人不是因为心肠不好…」「是的,因为他蠢!」大头气冲冲地走了。




     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浪潮势不可挡,人们在忠于毛主席的旗帜下纷纷站起来加入造反派出一口只有天知道的恶气。张


有元的“巴城工人革命军”在一天天壮大,史昭雄真的鼓动六七万棒棒来投靠,于是今天到这个联社,明天到哪个联社去


发动造反,斗当权派、斗工作队,解放“牛﹑鬼﹑蛇﹑神…”后来便跨行业串联,将力量伸展到重工业、轻工业、商业、


几个月时间便号称二十万大军,成为巴城第一大造反派组织。张有元司令叱咤巴城,一时无两。史昭雄出任副司令、工人


纠察队大队长。小青梅因为上窜下跳有功,荣升工人革命军宣传部长。




      六六级毕业生关银子啰,九月,待分配毕业生虽然不知道往哪里分,却开始发工资,大腊生、棒子念五年,也在这


时候关饷,于是秦小红和棒子几个便轮流请客,周家祠堂的穷弟兄有油水滋润,闹热完啰。

发表于 2009-5-31 19:3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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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在文攻武卫这口号鼓动下,八月以后巴蜀全面内战,武斗名列全国第一,当然巴城最闹热,?哟,援越用的坦克、


大炮、高射机枪全派上了用场。




     外头打归打,一般小工厂还是以抓革命促生产为主,相对平静些。十二月初,沿江化工厂革筹会成立了,由军代表


主持工作,梅书记、李师傅、栾四叔任副组长。梅书记找到幺哥,「能上班了吧?」「能。」「厂里要开工了,不上班吃


啥?过两天厂革筹成立。呃,小李,你能不能写点那个啥?美术字?画点画啥的?给咱布置布置会场?」「校下嘛。」以


前这挡子事都由工会吴二恒搞,现在梅书记恨不得把他的狗脑壳扭下来。




     会场弄得很喜庆,军代表和军分区、区革筹里的头头都很满意。会后,区里来调幺哥去专门办这红喜事,宣传毛泽


东思想,当时对毛泽东本人和思想已经用尽了人间一切赞美,连最最最最伟大都不足以形容,发展到后来便出现了自古不


曾有过的“三忠于”活动。军代表满口答应,梅厂长虽不愿意却不敢反对,只道,「好,你去你去,不过,马达、电器坏


了就给我立刻回来修。」。幺哥说不出心里那份激动,坐在三抽桌前对住鲁迅的诗凝神到半夜,不知想个啥,第二天上午


借了个黄书包,放了本红宝书挎上,路上找个小摊刮了个大光头才去区里宣传科报到。晚上回来袁二哥第一个见到,笑得


只差滚到地上去,「啧啧啧,“妈妈的,老子今天革命了。”崽哟,阿Q革命啰。」顺手朝光头皮上抽了一巴。「呃,算


啰嘛,是区上调我去搞宣传的,冯莫、卢子逸都在一路。喂,他俩个问你去不去画?」「吃饱啰,球钱没得一分搞宣传?


老子现在拿两份工资,学校那份是毛主席发的,雷都挺不脱,丝印是计件,多劳多得,嘿嘿嘿嘿。」幺哥陪住他傻笑。




    从此以后幺哥在外头展劲搞宣传,经常弄到半夜三更。冯莫、卢子逸以绘画为主,幺哥就当下手,趁机学技法,递递


拿拿,剪剪贴贴,若是雕塑、镶嵌或工程杂务便自己动手,搞个不亦乐乎。




      这年秋天松松和花文娴结婚,住他母亲的里屋。他所在的民办小学只在运动初期收拾过他,却因为他是明码标价的


死老虎,没啥搞头,到九、十月份外头乱起来,又停课,校长、教师干脆回家,便无人管,留他一个人看守。花文娴早被


学校开除,没有工作,两口子便商量做点小生意帮补家用。松松脑筋转得快,见今年小学复课,便提议做写不完的练习本


上街去卖。于是两口子一路熬石蜡、添颜料再刷到纸板上,蜡面上贴一张半透明纸便成了,红的、蓝的好几种色,挺好


看,用硬笔在上面写便现出字来,将纸面一揭,字就不见了,于是可以不断写下去。谁也想不到花文娴下得烂,新婚还不


足一个月,便上街用她夹生的巴城话叫卖这练习本了。「来买哪,写不完的练习本,写不完的练习本!八分钱一本,八分


钱一本!好相宜!好相宜!」花文娴站在小板凳上边叫唤边示范,过路行人突然见到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叫卖,哪有不看


热闹之理,身边好快围了几十人,五十个练习本一下子卖光,花文娴拎起凳子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里明白,这是投


机倒把,要遭市管会抓的。松松有时跟她一道卖,弄了几回都没事。实在,市管会已有人跟上了,到过周家祠堂还找过陶


主任,把俩口子的底细弄得一清二楚,哦,原来姓穆的是反革命家属、右派分子。




     松松、花文娴正卖得展劲,市管会七八个人上来一把揪住,先是几耳巴作见面礼,再将练习本撕个粉碎,塞回他们


的布包,挂在他们胸前,连推带搡押往周家祠堂抄家。一群人拥进家,穆太太被掀了个跟头,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望住市


管会干部翻箱倒柜。家徒四墙,有啥抄的?儿子新婚就只买得起一床被子。几个男女啥值钱的东西也找不到,弄得心火


起,看见桌上有一盒文娴洗澡用的痱子粉,哦,资产阶级的奢侈品,撕开纸盒将白粉兜头洒向松松小俩口子,哦哟,立马


变成花野猫,高帽子、黑牌子早已预备好,当然是反革命右派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啰,将洗脚盆和熬蜡用的铁皮罐一人手


上塞一个打锣。陶主任一众积极分子已等候多时,跟在游街队伍里喊口号、壮行色。几十百把人押松松、花文娴游向闹市




     十二月底,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在全国相继成立,就快要实现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巴城依然只有革筹会,驻军、革


命老干部和革命造反派组织日夜磋商,可就是不生肌不校口,武斗一天天升级。革筹小组最近增加了几个造反派派别来商


议,连红造司都加入进来却没有巴城工人革命军的份儿,这事可大了,似乎这个拥有数十万人的造反派织组有非法的嫌


疑,弄得人心惶惶,张有元当然不得甘心,决定不承认这个伪革筹小组,要和它斗争到底。张有元联合所有被排挤在外的


其它造反派组织召开誓师大会包围革筹小组,计划安排好了,二十八日下午行动。那天中午小青梅一身黄军装罩在棉衣上


去周家祠堂侧院子张有元家商量如何解决许多人退出工人革命军和誓师大会的事,为了造反她已来过张家无数次,院子里


大人小孩谁不认识这个三元坊的渣渣妹,神气活现的女造反派?正巧陶春秀带小抗美、小援朝剃头去了。这侧院子地方不


小,孩子们也爱在这里玩。鞋厂黄师傅、黄厂长的老二小豇豆才六岁,冬天依然赤脚只穿两条开裆裤,冻得清鼻涕长淌,


没事干,蘸了点口水在张有元家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往里张望,只见张有元和小青梅在床上搂做一团,活像他家里养的公鸡


母鸡那样,小豇豆回过身来的的笃笃往外跑,悄声喊道︰「来看啰,小青梅踏雄啊…」院子里的婆娘们闻声围上来,


「去、去、去!」赶走了偷看的小孩子,自己凑上去往里瞅,捂住嘴「咕、咕、咕、咕,」笑得喘不过气来。真赶巧,陶


主任回来了,婆娘们纷纷闪开,陶春秀见这光景已心知不妙连忙拍门却无人应,正使劲捶,门突然开了,小青梅披头散发


冲了出来,陶主任一个猛虎扑羊拦腰将小青梅抱住,连抓带打,厉声骂道:「狗肏的骚婆娘!蓑叶子!偷野老公偷到我家


来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小青梅可不是善类,像泥鳅一样滑,像猫一样敏捷,两个女人打得滚在地上,正斗得难


分难解,只见她左手掐住陶主任的脖子,右手顺势来个猫洗脸,陶主任本就摽不住,只听一声惨叫,跟着手一松,小青梅


已纵身窜到院子里﹐一眨眼连影子也找不见了。陶主任满脸是血,肉疣子也抠去了半边,追了两步便脚软,嚎啕大哭,回


身冲进屋去当胸揪住张有元寻死觅活没完没了,张有元一句不吭,往她胸口只一搡便将她摔出去多远,哗啦一声,脸盆、


板凳、衣架一起倒在地上。张有元披上黄军装靸起木拖鞋嘎哒、嘎哒走了。只留下陶春秀在地上打滚,声厮力竭地哭喊,


「挨刀的呀!砍脑壳的呀!你叫老娘啷个活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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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1 19: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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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有元站在主席台上情绪激昂,学着南下串连队的北京腔,「“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问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台下群众齐声高呼,「我们!我们!我们!」他的毛主席语录已背得滚瓜烂熟了。「我们是巴城


最大的造反派,我们的联合队伍拥有五十万基本群众,没有我们参加,所谓巴城革筹会就没有代表性,就是非法的!」群


众跟着高呼,「非法的!非法的!非法的!」他历数巴城工人革命军对文化革命的伟大贡献,指明革命军有被打成反革命


组织的危险,鼓动大家团结一致斗争到底,「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历史的重任责无旁贷地


落在我们真正的造反派身上,我们要展开一场反对伪革筹会的、面对面的斗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同志们,直捣黄龙


府,与诸君痛饮耳!」跟着就列队,举着标语旗,向市革筹进发,总算好没拿梭标、棍棒,这支队伍已不像从前那样神气


了。实在,从革筹会扩大会会议召开之日起,巴城工人革命军便开始瓦解,共产党断不会让甚么造反派组织坐大是自不待


言的,许多人眼见这个组织入革筹,那个组织入革筹,势头不对纷纷退出工人革命军,赶快划清界线,这万人大会也不过


数千人。队伍边走边喊口号「工人革命军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市革筹没有代表性!」懒神拖气,脚步杂沓,


纪律涣散。




    从工人革命军竖杆子那天起,巴城驻军和地方政府的许多系统都在密切观察这支以集体所有制工厂、企业工人为主的


造反派,整它的项目材料,认定它是流氓无产者团伙,尤其耽心该组织迅猛膨胀,还包括城里的其它造反派组织,保守派


组织都在攻讦,无非是“打、砸、抢啦,”“阶级成份复杂,有大量地富反坏右分子参加,还有好多个劳释犯,”“头头


有历史问题啦。”尽管只有梭标、棍棒、藤帽,那当然比起国营厂矿、军工单位的造反派有枪有炮,动辄打死几十、百把


人要反动多啰,人家心红根子正,本质是好的,要用阶级分析法来看问题嘛,到了三结合革筹扩大会议会前夕工人革命军


己被内定为反动组织了。市革筹早已掌握了工人革命军的动向,几百名实枪荷弹的武装警察埋伏在大楼后面待命。游行队


伍来到市革筹前示威﹐要求革筹主任出来对话,当然不会有人响应的,等得久了,口号也喊够了,张有元等一伙造反派头


子以为仍然可以像从前揪斗当权派那样为所欲,一抹不梗手,带头往里冲,这时扬声器里传出了市革筹会命令,命令造反


派群众不得冲击革筹会﹐否则将以反革命罪论处,武装警察突然出现将造反派团团围往,气纷极紧张。扰攘了十几分钟,


市革筹让张有元等一伙头头留下谈判放他们进入会议室,可人还没坐定便被十数只冲锋枪指住立即逮捕,真是瓮中捉鳖,


等还等不来呢。跟着就宣布巴城工人革命军等几个造反派组织为反革命组织,要群众不要受蒙蔽和坏头头们划清界线,立


即离开大楼,造反派惟有作鸟兽散。小青梅从周家祠堂没命地跑了出来,脸上的伤口在流血,一身衣服撕得不能见人,惟


有搭车到小哑巴母亲那里换洗,来回几十里,再赶到市革筹时,满街的高音喇叭已在广播工人革命军冲击市革筹的反革命


事件,通缉在逃的反革命坏头头,她惟有混在人群里赶紧逃亡。




      第二天,省、市各大报章以头版头条报导巴城工人革命军冲击市革筹的反革命事件和巴城革筹会命令。当然少不得


被砸烂的桌子、板凳,打翻的文件书刊,受伤的干部等现场照片。下午,市革筹主任一身戎装亲自主持批斗大会,巴城万


人空巷。一辆辆全副武装的人民解放军摩托车、军车威武雄壮地开在最前面,张有元等一干反革命分子五花大绑口含衔稻


草胸前挂着大黑牌子押在刑车上游街示众。后来,经公检法军管会审理,张有元等反革命分子分别被判处五至十年徒刑送


往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可怜,史昭雄以反革命和流氓头子双重罪行入狱十年。擒贼先擒王,自人多势众的工人革命军瓦


解,张有元啷当入狱后,各派工人造反派组织要么支持市革筹,要么就兴意阑珊,烟消火灭。随后一年,巴城革命委员


会、工厂企业三结合革命委员会得以顺利成立与此举也不无关系。




      陶春秀在张有元入狱后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家属,虽一再声明与其夫划清界线得以保住治保会主任,境况已大不如


前。实在当时的街道办事处也乱得不行,找一个熟悉三元坊情况的街道积极分子代替她也不容易,撤换只是早迟的事了。


这个女人认定丈夫之所以下狱又带累了自己全因为小青梅这个该死的狐狸精作祟,摸着脸上的伤疤便撩起心中那把怒火呼


喇喇地往上冲,“哼,龟儿烂婊子居然可以逍遥法外,不怕你躲齐天,老娘只要捉到你一定要拿你的骨头磨水喝!”于是


四下托人明查暗访誓要抓住小青梅置之死地而后快。




     这小青梅混在人群里却不知往那儿逃,心想若现在去火车站往外省走则无异送死,那些地方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


公安人员在等她哩,何况身上只有几毛钱走得了多远﹖不如还是回小哑巴家避一避再打算,地方又偏僻,还没有人知道她


的这个落脚点,于是转进横街绕小路急步走了。




     小青梅,你往哪里逃?

发表于 2009-6-1 10:31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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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又是一年,春节刚过棒子回西安,去矿院当老师,他都耽误一年多了,临走前他母亲做了几个齌菜,他上街端了两


个荤的,叫齐院子里的弟兄伙喝酒,雄心壮志,发誓要在物理学上取得成就。




     大腊生要回北京听候发落,来找幺哥,心头不安,坐了好一阵从口袋里掏出张宣纸来,上面八个大字,“明月、清


风、秋虫、良人”送幺哥,竟是学的黄庭坚。注「幺哥,没啥送你,我功力不够,不是送你一幅字,是送你一句心里话,


我知道你讨厌劝世文,但是我还是要说,虽然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是我有把握。这些年你累够了、挨够了,也许


将来更艰难,我耽心你,你是黑五类,命贱,明理又太深,更危险,只希望你做个安份守己的小老百姓,求个平安,改掉


坏脾气,恬淡些,这个也合你…」幺哥过意不去,找不到任何东西送他,只送他上火车。




    大腊生话虽不错,幺哥年纪轻轻,勃勃生机,更有一腔怨恨,如何能做到?一年后,大腊生从江西管制劳动回来,幺


哥偷偷刻了个石镇纸回赠,“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希望他成为名医。




     秦小红到展览馆找到幺哥,「幺哥,我分到龙口去教中学,现在去县头报到。」「龙口?你?吃三大砣的地方,你


着得住?」「着不住又啷个做啊,在学校表现不好,系上就这样招呼我,反正我也不在乎,不过以后恐怕见面都难啰。」


「喂,龙口不通汽车的,差一大截,少说要走百把里山路,起码走三天。」「我晓得…」快哭了。「哪天走?」「明天清


早,坐船下去。」「明天?你啷个不早点




注: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




说,哪个送你去?」「哪个找得到你啊,你都不在家,我哥哥送我去。」「明天早上我去码头送你。」「你莫去,我爸爸


妈妈都在…」「我见不得人啰。」「不是这个意思…见了面好生摆下嘛。」「好,摆下子,摆下子。呃,我有个同学也在


龙口教书,叫秦昭基,要不要去找他?」「噢。」幺哥陪秦小红,一直摆到家门口。「跟你说,明天清早我去码头送


你。」「嗯…」


     码头上,秦小红多远就看到了幺哥,偷偷溜到跟前,「来了好久?」「十分钟。」「你哥哥送你?」「嗯,真的,


不哄你。」幺哥从口袋里掏出两本小册子,「没得啥送你,这是嵇康写的《声无哀乐论》注,还有德彪西的音乐评论集


《克罗士先生》注给你路上混眼睛。」「嵇康?斩头的时候还在顾日影抚琴的那个先生?一千七百年前?他死后《广陵


散》就失传啰?」「是的。讲来好笑,红卫兵、造反派前后抄过我家三回,居然放过了这两本。现在音乐离我越来越远


啰,给你看也许有点用。嗯,德彪西写的评论没有对应的曲子来听就好难理解,以后我再想办法。呃、呃,批判地接受


嘛。」幺哥扮个鬼脸。「嗯,谢谢。嘻嘻,听歪嘴和尚念经。」「我不过去啰。」幺哥苦笑一声。「嗯。」秦小红一阵为


难。「保重。」「再见。」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佩戴毛主席像章、手不离红宝书已不足够了,于是“三忠于”注活动在巴城普遍展


开,每个人必须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查思想,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毛主席万岁,或者来一段毛主席语


录。任何单位都有一个红色会场,专门搞革命活动,会场当然要喜庆,要红得爱人,幺哥他们就天天干这活路。




注:嵇康,三国魏文学家、音乐家。注:德彪西,法国作曲家。注:三忠于,指忠于毛主席、忠于党



、忠于革命。




     「哟,希罕,无产阶级回来啰。咦,进门啷个不先喊毛主席万岁呃?喂哟,你这身摆扎比塑《收租院》那几个

舵把子还像艺术家。」中秋节,袁二哥、肥狗、二哈、芳妤、大头全在松松家摆龙门阵,幺哥那天正好回家早了点。


「假积极,龟儿胭脂萝卜,妈屄红皮白心。」「喂,说是你龟儿满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啧啧啧,来搞两段,搞两


段。喂,好久入党?」「有人说,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白天保皇派,晚上造反派,左起个嗓子,那一派都说你最


铁杆,狗肏的!」花文娴怀胎大肚也跟住起哄,「李哥哥,我真是搞不清爽你是造反派呢还是保皇派呀。」「老子警告


你,冯莫、卢子逸是我的朋友,是你的学长,他们对你好大意见,说是干到十一、二点你还要拉起去这个单位搞,去那个


单位搞,人家谦谦君子嘴上不好说,哪个像你这起疯子。」幺哥陪住干笑,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句也吭不出来,连芳妤也


阴阳怪气地来一句,「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嘛,??」只有大头不说话。穆太太不停地抽烟,不知一伙崽儿讲啥


子,估量幺哥今天遭大家炮制啰。幺哥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哎呀,多坐下,莫走舍,你是我们的光荣呃。」




     「莫忙回家,等我两分钟。」大头跟了出来,「走,出去走下,浪大月亮。」回家拿了瓶酒,揣了一大包毛豆、生


葵花。「晏啰,不去啰。」「走走走,啰嗦啥子?哈哈,遭修理够啰,不要玩不起嘛,大家以熟相欺,你莫往心头去就


是。」「没有呃。」「就是,你龟儿说话从来是哪壶不开不提哪壶,好啰,人家原汤原汁端来招呼你,活该。」「跟你说


我没有发气,还要啷个说嘛。」「喂,去哪点喝?」「我不喝。」「是不是?我说玩不起嘛。」「好,走走走。」「走,


去祭天门,那头的夜景天下无双,现在还有车。」






两岸灯火通明,客轮、货轮、粪船穿梭不停,汽笛长鸣,江对面一幅巨大的霓虹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



岁!「喂哟,太美啰,」两人坐在坎上,大头灌一口酒,把瓶子递给幺哥,「哈哈,“门外月华如水,但少闲人,如吾两


人尔。”是不是?」「呃,是、是。」幺哥低头喝闷酒。「这酒是苦的,红苕白干,好难吞,该是??酒票用完啰,老子


泡药酒都不够。呃,说是你最喜欢祭天门啰。」「呃,是。」「呃,你龟儿啷个天天搞三忠于啊,浪大瘾啊?」「忠于毛


主席舍,忠于革命,忠于党。」「你?莫非你想入党?做梦!」「没有。」「你想改变成份?哼,把心肝掏出来都不得


用。」「我没有,是单位上派我去的,我要吃饭啰嘛。」「老子不信,冯莫、卢子逸啷个不像你这样玩命?」「各人是各


人嘛,喊老子出来是问这个?」「不是,来,喝酒。」「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日子都过昏球啰。」幺哥倒了点酒在手


上,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天上洒,眼睛湿了。「祭田慧芬?」「嗯…多少冤魂…」良久,「呃,讲真的,你现在是不是真


的拥护共产党?」「你是来盘问老子的?」「没有,没有,我们从小耍起,啥子都不瞒人的。」「呃,你问这问那,对你


有啥好处?」「随便问下嘛,看你气都吭不出来,我也不舒服嘛。」「哼哼,天底下有啥硬汉子,随便哪个遭共产党揪去


两顿打,妈偷人都要讲出来…反正我也不在乎啰。」幺哥像是自言自语,「哼,不能反对他,就加速他。」「这话是哪个


说的?尼采?注」「管球哪个说,我照我的本心去做,我拼命搞三忠于就是在加速他,趁他发癫从后头推一把。哼,老子


“淈其泥而扬其波”注,高兴得很!」「喔哟,你要遭枪毙的,天啰,共产党要是晓得的话,枪毙你十回都不得解恨。」




注:尼采,德国哲学家。注:淈其泥而扬其波,摘自《楚辞•渔父》淈,音骨,搅乱之意。




大头双手发抖,脸色惨白,满是鸡皮疙瘩。「随便。喂,你还记得历史书上讲欧洲中世纪黑暗不?哼,杀死他!烧死他!


异教徒!撒旦!魔鬼!中世纪黑暗时期的杀人场上疯狂的修士、民众喊得多么响亮、多么虔诚和今天的共产党员、人民群


众高喊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撗扫一切牛鬼蛇神!去杀死地富反坏右有啥子不同?解放了,人们盼望过上好日


子,却盼来了黑暗的政教合一,历次文字狱都是这样来的,老百姓活得战战兢兢,还饿死妈屄浪多人,弄到现在大家肚皮


头还是寡涝涝的。喂,大头,有哪个朝代,皇帝用军队、监狱、刑罚来推行一种宗教?敢不信奉格杀勿论?」「没、没


有。」大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聪明的中国皇帝决不让任何一种宗教占上风,哪怕是儒教,自己搞一套兼而有之却十分


保守的现实统治术,儒教、佛教、道教哪能干政。几千年封建专制社会,都没有啥子政教合一,嘿嘿,没有尝过这滋味,


今天有了,也许是中国人命中注定要有这个经历才能成长。」黑漆漆的江水上灯光晃动,让人发虚,只有高音喇叭里的革


命歌曲能盖住悄悄话、盖住恐惧,「幺、幺哥,老子又想听,心、心头又怕。」「莫以为他们搞、搞的是唯物主义就不是


宗教,任何一种思想被夸大便出、出现宗教倾向,」两人喝酒都不咋样,酒劲上来了,舌头大了,「何况崇拜得无、无以


复加。嘿嘿,偶、偶像、圣经、早祷、晚祷、告解,现在样样齐全,老、老子巴心不得,越肉麻、越恶心越、越好,物极


必反,越多越来劲。」「噢,天…」「组织、宣传是、是共产党的法宝,你、你以为三忠于是偶然的?哼,几十年前就这


样,只是很、很少搞个人崇拜,只有革命真理崇拜、党崇拜。现在中、中国人千人一面,张口便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的莲花落,早两年是经济基础与、与啥子?哦,上层建筑,呃,否、否定之否定,波浪式前进,还有妈屄螺、螺…」「螺


旋式上升。」「啧啧啧啧,现在是一、一分为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啥子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不


搞建设,折磨国家、愚弄老百姓,天天播种仇恨,等待我们黑五类的就是坐牢、敲砂罐。毛老人家活、活得累啊,要老百


姓拿阶级斗争来当、当饭吃。」「吓、吓昏球啰,就、就不饿啰、就太平了舍。」「…还想让爱和恨像基因一样长、长在


我们子孙的肉里头,今天三岁小孩子一开口便是共产党好,一说地主便是黄世仁,该、该杀,哈哈哈哈,功德圆满啰,党


基永固。所、所以中国文化从、从来没有倒退到今天这样可耻的地步,假话连篇,肉麻吹捧。对党忠诚的必然结果,就、


就是打击异己,告、告密、昧良心、失去自、自我判断。束縳思想,对中、中国人,百、百害无一利。」「只对党有利。


幺哥,你、你不怕啊?」「老、老子是个俗人当、当然怕,蝼蚁尚且贪生莫、莫说人,但是“鸡、鸡死也要蹬下腿


嘛。”」「唉…」「实实在在,我、我和每个中国人一、一样都有一个强国梦,当《祖国颂》响起,“五星红旗迎风飘


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心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便控制不住感情。国家、民族和党哪个分得清?假


如中国受侵犯,我、我一样愿意拿起枪,填、填沟壑,当、当炮灰,在、在所不辞。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好比我有


一个虐待自己的父亲,我、我能不叫他…爹?」幺哥哽住了,止不住的泪水往下淌。

发表于 2009-6-1 10: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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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乔班长失踪了,说是都一年多了,沿江化工厂的人都在说。幺哥本就觉得奇怪,两年没有豆娘的消息了,借故回厂


看看,专门去找胖大娘。「大班长。」「哟,小师傅,回娘家来坐下?」去到酚醛车间休息室。「呃,今天没啥事。」


「哦,怕不是浪简单,嘿嘿,问乔班长还是问小青梅?」贴住幺哥耳根说,幺哥一下子吓傻了,“她啷个晓得我的事?”


「啥子?小青梅?」「算啰嘛,莫在胖大娘面前装蒜,听我说,呃,等下再说。」白大班长要等全班工人上操作台才开


口,「小乔是失踪了,一年有多啰,以前我就晓得她家那个男人嗨麻烦,龟儿一个土地怪,走起路来像螃蟹爬,妈屄左得


希奇…我家那个查过全省失踪人口名单,打电话去甘棠市公安,确实不见啰,他男人一个月前武斗又遭打死啰,现在鬼都


找不到一个。」「噢…」「你还想问啥子?」「没得户口册、购粮证啷个活?」「哪未必会死,深山老林要啥户口?你晓


得中国地方有好大?天高皇帝远,真是。莫以为老娘看不出来,小乔那舅妈脸除了你小师傅对哪个都没得笑过,瞒得过


我?」「噢,她不会死的…」「那当然,活在你心头,小狗肏的!老娘再拿点好的给你疴痢,小青梅遭抓啰。」「好


久?」「昨天下午。」「她回来做啥子?」「我啷个晓得。昨天中午有个婆娘打电话来,可能是你们街坊,说她吊到线


啰,小青梅躲在厂附近,那地方就是小哑巴妈的住处。唉,也是该她倒霉,接电话的是栾四叔,龟儿马上跟军代表说,派


车抓人。梅厂长心肠好,立马找我跟去。狗肏的栾供销歹毒得很,一上去揪起头发就是几耳巴,幸亏我力气大才隔开啰。


老娘朝这龟儿吼,“姓栾的,人家不是犯你家的法嘛,你凭啥打人?”可怜小青梅,老娘真想一把搂这幺妹到怀里头,不


准任何人欺负她,可惜她是通缉犯,莫法,最后送市公安,当然不会送区公安,他晓得我家那个在区头。」胖大娘像一头


善良的河马。「会判刑啰?」「恐怕会。莫急,以后一路去看她。」「可怜,我看她长大的。」「都是你不好,啥事都是


你耽误的,早点去找她嘛。」「你说啥子?啷个关我的事啊。」「我啷个晓得,小青梅说的,如果你先和她结婚,她就不


会当寡妇。」「你扯到哪边天去啰,以前我们啥都没摆过。」「那她多远调到这里来不是为你?」「她没有亲人啰,我也


说不清。」「你以前有个女朋友也是着你耽误的,我都晓得。呃,我默下,你的命不好,嗨不好,嗨背霉,你最好莫耍朋


友,搞不成的,害人。听话,胖大娘将来给你介绍个红苕花,结婚生娃娃。好啰,我去车间。」靸起木拖板,劈哒、劈哒


走了。没过多久,小青梅判处三年徒刑,投入劳改。




     心烦意乱,回到展览馆啥也弄不成,手上拿起把钳子乱剪,将木条、瓦块、砖头弄个稀烂。“亲娘想我一阵风呀,


我想亲娘在梦中呀…”“幺哥,你莫搬石头打天啊…”豆娘,你在哪里?是的,都是老子不好,老子倒霉得很、倒霉得


很,田慧芬死啰,小哑巴死啰,欢子找不到啰,你又去哪啰?唉,小青梅又着抓啰…捡起地上的砖头、瓦片弄来弄去,拼


来拼去,呃,拿这些来镶幅画…




     哦,一男一女坐在地上,背靠背,正在沉思,等待…对,生祭活人。背景用,用啥子?湘水,嗯,祭天门,对,祭


天门。嗯,天上有图腾,有人面纹、兽面纹…




         一个月后,幺哥将弄好的建筑材料拿回家慢慢镶嵌。大头推门进来,「弄啥鬼名堂?」「没得啥,弄幅画。」


「画?」「八月十五我们去哪儿?」「祭天门。」「哦,会弄,狗肏的嗨好看,一男一女光屁股,要得,给我,正合我


用。」「送你可以,啷个挂得出来?」「老子是棒棒,怕啥子,现和以前不同啰,乱成这样,哪个管。」「嗯,最好莫


挂。」「哦,这张画叫祭天门?」「嗯。」幺哥不愿多说。「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意思,应该叫祭天门上我们坐下来哭泣


才对。」「翻译小说看多啰,洋腔洋调的,你累不?」「喂,老子明年结婚,正好。」「你结婚?跟哪个?」「单位上的


工人介绍的,这个小妹不上学,天天在社会上打打杀杀,上学期就着开除啰,屋头怕她出事,要她嫁人。老子管她品行好


不好,弄来修理下,巴实得很。」「哦。」「呃,老子试过啰,喂哟,真的,魂都飞到天上去啰。怎么样,还是老子快


当,细算下你龟儿谈恋爱要来十年啰,弄到现在恐怕还在练童子功啊?」幺哥无话可说。「喂,现在老子要攒钱接婆娘,


恐怕星期天都要加班啰。你晓得上星期天我一个人去货站下货下了好多?」「二十吨。」「嘿,零头,一百二十吨!两车


皮橡胶!」「喔哟。」「没得钱啷个结婚?老子要钱不要命。一砣橡胶二、三百斤,这玩意你没得试过,撞到身上打断骨


头看不到伤痕。上个月抢运粮食去塔县,我带一个班十三个人,一天装了四百零五吨米,累死全班人,走在跳板上脚都打


颤颤,所以我天天晚上要来两杯药酒,不然周身痛。」「你省倒点。」坐了一会,大头站起来,「走,到松松那儿去看


下,龟儿生个儿子,都个多月啰。」听见大头、幺哥进家,穆太太马上从里屋掇条凳子,笑容满面,真是养个孙儿大不相


同。「幺爷,来啰,一弄又是几个月不见,穆太心头老是挂念。」「伯母。呃,在外头瞎忙。」松松日子艰难,生活都顾


不上哪能请满月酒,兴趣又广,不写诗就画画。「娃儿和她妈在睡觉,就不抱出来啰。」松松只顾弄他的油画纸。「幺


哥,事情过去啰就算了嘛,格外找个女朋友,啊?」「妈,莫叫他找,上回魂都差点弄脱啰。」「嘿,出之本性,喊不找


就不找啰?」「嘿,这样弄,将来找个红苕花,贫下中农嘛,又勤快又撇脱,有啥祸事乡下还有个躲处,??」大头连忙


窜掇。「哪个说的,我们幺哥找的女朋友端端正正的,伯母心头多喜欢的。」「哦,伯母你弄错啰,我最喜欢的是白骨


精、狐狸精,她们都有过人之处才遭人怨恨嘛,哈哈哈哈。」「打胡乱说。」松松母亲转身进里屋。大家有说有笑,幺哥


却真真假假信口开河,触动了穆太太的痛处,几个月都不理他。

发表于 2009-6-1 10:3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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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入冬以后,巴城各机关、厂矿相继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来主持工作。梅厂长突然坐小道奇去展览馆找幺哥,「小


李,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咱厂马上成立革命委员会,俺是第一把手,俺说了算。」「呃、嗯…」「咋?哼哼啥?


俺跟你说话。区上表扬你,说你工作积极,是不错,但是抓革命,促生产一样重要。你在外头混了一年多了,够啦。你不


是就爱法(耍)个技术、法个啥吗?这回好,卫技术员有个同学在医药采购站,说现在缺化学试剂盐酸,有间大厂要得


多,叫咱生产试剂。唉哟,试剂哪,小李,这可是科学,真正的科学,一粒砂子不能掺,差一厘、差一毫就弄不成。不过


这小卫老解不开疙瘩,挨了一顿打,断了两根骨头,就三天两头病,拖拖拉拉…」「呃,区头布置要搞迎九大…」「啥九


大?噢,俺党的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噢噢,我当是那个啥啦,如果俺不犯错误,说不定也能坐主席台,你要知道,你梅


书记一辈子倒霉,跟俺一起闹革命的战友都当将军啦,唉,好喽,不说啦,那你至少明天回厂布置会场,九大开完就回


厂,听见吗?」「嗯。」




     翻年了,这个冬天又冷又湿,棒子当了一年助教又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叫去东北一个铁矿里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三月初报到。矿院的工作刚上路,指导学生解完习题就去实验室搞研究,现在却要下矿井,棒子心烦也没得法,和弟兄们


喝闷酒,话少了一大半。棒子快三十岁了,还没见个女朋友,他不吭气别人也不好问,只有二哈说得出,「咋个些,还是


老子说话灵验…」袁二哥也来三十岁了,听了就火起,「大丈夫何患无妻,哪个像你这饿鬼。」那时,一般人二十来岁就


结婚,到三十岁还没着落便心慌。




     正月十六,大年第二天,断龙桥头停了十几辆卡车,敲锣喧天、彩旗飞舞,是送知识青年下乡,一个个孩子身上背


了背包,手上拎起杂物,母子、父女、兄妹、姐弟手拉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声出发令,哭成一团,应了杜甫的句子,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陶春秀两眼哭成红杏子,将小抗美、小援朝送上了车,她啷个舍得两个宝贝儿


子?奈何丈夫坐牢,就赖也赖不脱。送完儿子还有任务,赶快抹干眼泪和一群街道委员去沙坝子跳忠字舞,“亲爱的毛主


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热情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歌儿要对您唱。”坝子上几千人跳,都是机关


单位上派来的,只有委员们这堆最闹热,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看老婆娘们跳舞真希罕,「喂,莫跟老娘学喎,老娘跳的


舞你们学不到,一回不合一回,嘻嘻嘻嘻嘻。」




     幺哥一回厂就派去给卫技术员当助手,化学于幺哥只有一点书本知识,毫无实践可言。厂穷,正规化工设备是买不


起的,只有用土法代替。试剂盐酸实际不外是粗盐酸重蒸馏得出,可哪有够大的重蒸馏器?便是有也没钱买。老卫想出个


好办法,用粗水管做成夹套加热器,七八根玻璃管架在其中,用蒸气加热玻璃管中的粗盐酸,氯化氢气体经冷却吸收便完


成。这办法好,比电加热爆沸现象少很多,品质有保证,一串七八组,加热面积大产量也大。方法不错,就是逃逸出来氯


化氢气体叫人受不了,再生布工作服不消三天就粉了,烂得没法穿,需要在接口上想办法,幺哥很快就明白了。器具、工


艺基本可行后,卫技术员留幺哥在试剂车间负责质量,去完成月计划,自己回实验室去搞试剂甘油试验。这安排的确合


理,生产装置虽可用却毛病百出,留幺哥下来除了他自己能解决问题外,跟机修车间的师傅打交道也比老卫强多了。幺哥


从三忠于狂热分子一下子走进了化工生产的狂热中去,不用说,搞技术报效国家始终在他心里占上风。幺哥开始恶补化


学、化工技术,终日呆在厂里干活,一身破烂,周家祠堂突然钻出个大叫化子。不过,谁也没有留意到,电子、化工应用


技术如何将养他的伤口、砥砺他的精神、滋润他对历史、美术、音乐的那份诚挚。还是傅老师说得对,「情感教育是没有


边际的。」

发表于 2009-6-1 10:3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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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八月骄阳似火,黄昏时分,一个女子站在马路对面等人,短袖、短裤,正是秦小红。幺哥拿了游泳裤出来,两人一


道去老鹰岩,没走两步木拖鞋烂了,幺哥刚弯下腰,秦小红跑过来一下子从他头上跨过,哈哈大笑。幺哥起身骂道,「儿


马婆!」「现在才晓得?嘻嘻,你说你小时候拂,我比你拂得多。」弄不好木拖板,干脆不要啰,幺哥赤脚陪她去耍。


「哼,搞这些我不用现学的。」「我不怕。」小路旁,一丛刺蓬蓬,幺哥顺手扯了个金樱子(蜂糖罐,Tangx guanb

guanb)边走边剥,「试下甜不甜?」「有点甜,夹嘴的,呸。」幺哥抠出几粒种子顺手塞进秦小红的后颈窝头。「哎


哟,痒死啰,痒死啰。」秦小红边抓痒边喊,蜂糖罐的种子粘在肉上好难抠下来。「还拂不?」「要拂,我肯定要报复。


哼,没来头,一会下水就洗脱啰。」秦小红的游泳衣在家头就穿上的,游得不错,还会自由式,玩了一阵,舒服透了,上


岸歇下。今天游泳的人多,有小孩子卖冰棍,秦小红买了递一根给幺哥,自己站在后头边吮边笑,待到甜味吮完,一下子


将冰棍塞进幺哥夹肢孔(腋下)里,飞快跑到岩上去。幺哥本能地将冰棍夹得紧紧的,半天才松开,冰水滴滴拉拉,狼狈


不堪,岸边的人笑得合不拢嘴,秦小红站在岩上做鬼脸。太阳下坡了,山路幽暗,回去的路上幺哥不说话,生就一个促狭


鬼,反倒让人耍了,弄得哭笑不得。秦小红凑上前,「生气啰?」「没有。」一把将小红搂在怀里亲个没够。「我想把你


吞下去…」「哎,我也是,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




    幺哥回厂拖出他的滑杆单车,「走,送你回家换衣服,穿湿的会生病。」一把抱小红坐在中杠上,下坡路,晚风吹得


呼呼响,「嘻嘻,幺姑娘配幺儿,多好。」「呃。」「脸厚,答得浪干脆。喂,坏东西,这样撇脱就把我弄到手啰?」


「你各人喜欢我嘛。」「哦,我送上门的?」「根本不是,我本心就喜欢你。」「那你为啥不说?要等我来找你。那件事


都过了三年啰,就是不开口。」「我不敢说嘛。」「头先你又浪勇敢?」「弄急了嘛。我…我实在觉得配不上你,大小


姐,我像个讨饭的…又是黑五类。」「哪个说的?浪自卑啊?」「是…莫弄些来害人。」「我们赤条条来到世上,有啥地


位可分?只要心甘情愿。」「呃,毛主席说…」「呃,你少来,都不是本心话,我晓得,“在阶级社会中,人们都在一定


的阶级地位中生活…”」「是,考验一个人的是生活,不是誓言。」「那还好个啥?我下车!」幺哥把住龙头不放。「讲


真心话都不行?我只是有点犹豫…」「不行!浪差火!」「的确是这样,跟头栽多啰…从前我哪是这个样儿,说这种泄气


话我还是第一次,不过也是最后一次。」秦小红在哭。「莫哭,其实我心头也着不住。」「嗯…」




     到小红家了。「等我半个钟头。」「要等浪久啊。」「我是女的,要洗头、洗澡。哎哟,屁股都坐麻啰。」「嘿


嘿,和你在一起我都变成娃娃啰。」「那有啥不好,天底下哪有浪多正经事。等我,耐心点,听话。」扮个鬼脸。小红换


了件衬衫,一条花裙子跳上车,「浪洋盘啊。」「嘿,我不嫌你脏、不嫌你破,你倒过来嫌我。哼,年轻不妖够,老来阴


倒怄。」头发还是湿的,「用香波洗头?」「嘻,我晓得你又不喜欢,田慧芬就用皂角。要是我用皂角,又捶,又熬,那


你要等到啥时候?恐怕地上都要站出两个窝窝来啰,嘻嘻嘻。」幺哥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哈,全巴城都在望我们两


个。」「好来劲,行注目礼。」「对了舍,早像这样多好。呃,巴城最多只有十个人骑单车,没得把蛮力啷个爬坡?」


「是的,你后头有条大公牛。」「嘻嘻嘻嘻。」乌尤巷那坡当然骑不上去,推门进家都九点半了,两人都饿得不行。「外


婆、伯母。」「噢,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没有。」「坐吧,快坐,我去炒饭。」李家二老对秦小红从来印象好,


这闺女总是面带笑容,瓜子脸,丹凤眼,穿啥衣服都好看,就是洋气点,只怕幺哥配不上。「来,将就吃。」外婆、李太


太将炒包谷饭、泡菜端上小桌子,两人端起就扒。「喂,忘了问你,那两本书看完没得?」「噢,捧诵尽悉。哼,陈年老


帐都记得。」「走马观花啊?」「哪个说的,嵇康的文章好难弄,我啃了大半年还不止,你死讨嫌。就是德彪西的曲子没


听过,不晓得他啥子音乐中的印象主义。」「哦,我剩了张他的《牧神》,刚巧抄家之前同学借去了。现在啥都听不成


啰,唱机、放大器全砸了。」「说贝多芬的曲子像黑白格子,倒还有点味道。」「嘿嘿嘿嘿。」「嵇康也有软弱之处,明


明是说孔夫子等先贤不对又绕来绕去,孔子用所谓闻《韶》,所谓郑卫、桑间濮上之音去品评音乐的好坏、哀乐,本来靠


的就是诗的文学部份和善恶观,然后硬栽在音乐脑壳上,这门是哀、这门是乐、这门是淫,这门是亡国之音。这就是提倡


甚么、反对甚么,为的是教化和管束。」「是舍,同一个曲牌本来就可以填进喜怒哀乐,情绪迥异的词来。」「你看,


《东方红》本来就是支信天游嘛,用来唱儿女私情的,现在用来歌颂领袖,就一下子伟大庄严起来,分明是文学内涵和政


治内涵决定的。」「嘿嘿嘿嘿。」「嵇康很精道,“心之与声,明为二物”,音乐本来就没有可读性嘛,用来抒情的,可


意会不可言传,哪能贴卷标。至于摹仿,像啥子像啥子在音乐中所占的比例极微。」「嗯。」幺哥大吃一惊,“她哪是啥


子儿马婆啊,是性情,罪过。”「喂,你我听同一支无标题音乐,感受会不会一样?」「不会。」「对,各人的生活、经


历、想法都不一样嘛。不仅如此,人类用音乐驰骋在广大的精神世界里,其间有多少意识与非意识、理性与非理性呀,哪


能仅仅屈就在狭隘的善恶观里?喂,考试及格不?」「不敢、不敢,我只是给你看下而已。」「你?你是安了心的。」


「你也太小心啰。」「哦,刚才忘了说,文艺为政治服务原来不是共产党发明的,孔子之前就有。」「是,古今中外都


有,只看宽容度啰。」「喂,你就吃完啰,倒进去的是啊?」




     没坐多久又得送小红回去,「幺哥,实在,我感性些,不大注重理论,就喜欢唱歌,比较歌剧唱腔和民歌就更喜欢


民歌。我会唱好多外国民歌,你相信不?呃,哪天唱给你听。」「现在就唱嘛。」「单车上啷个唱?抖的。」「下来,小


声唱。」「呃,就只能唱中国民歌啰。」「呃。」「唱个《花儿》“…山中的牡丹闹春天哪,春天的牡丹惹了少年。”」


幺哥在后头跟了两句,「咦,你也爱唱?嗓子多好的,明天一路唱,晏啰,人家以为是两个疯子。」幺哥这才说起傅老师


和音乐。「不坐单车啰,我要听你摆。」秦小红听得眼红红的,「从见到你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像是落到稀泥巴头啰,


在那里拚命挣扎,慢慢察觉你有知识、有腰杆,心甘情愿在那个烂厂头做牛做马,不像那些破落子弟,一天唉声叹气,弄


得瓢都舀不起来。老实讲我和好几个男同学耍得好,他们只晓得谈音乐、搞音乐,就没有你身上这股气气。」「臭气。」


「对,和幽默感。」「好啰,讲别的。」「嗯,还不爱听好话。」「你爹妈一定反对我们两个好。」「哎呀,你莫说这


个,我是我。」入夜才走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我爱你。」「我爱你。」「等了三年才说,你呀…」想哭,转身进


家。


     这个暑假幺哥厂里特别忙,惟有晚上当夜猫子,两人转遍了巴城九门四角。快开学了幺哥依然腾不开身,没法送秦


小红,她那鬼地方一个来回就得两个星期。汽笛长鸣,江滔滚滚,一对恋人劳燕分飞。




     大头把他住的前后屋糊了糊,就在后房间结婚,啥子都是新的,只可惜他妈妈不能来。大头本就仪表堂堂,上海衬


衫、哔叽裤子、黑皮鞋一下子让他变个样,啥子棒棒啊,电影头的大明星还差不多,爱人比他小十岁,一身的确凉,依然


象个小姑娘,见幺哥上来赶快招呼。新房里一个大红囍字,一瓶鲜花,还是没敢挂“祭天门”。「恭喜、恭喜,你龟儿今


天成大人啰。」「老子恭喜你,你和秦小红好是啊?真的?她人嗨好,又漂亮又开朗,老子巴心不得,就只怕她屋头作


梗,最后弄成个啥样…」大头今天说话含蓄多了。院子里的弟兄对幺哥和秦小红的事又高兴又耽心,到底社会地位差太远


了。「幺哥,你晓得我不办酒的,吃颗糖了事,不过,和你们这几个龟子就要大醉一回,等我忙完了来。」两口子像穿花


蝴蝶一样招呼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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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 10:4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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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二十年大庆,红旗、锣鼓、鞭炮遍巴城。今年的鞭炮和往年不同,一种花皮电光炮应市,炸得又响又有闪光,玩起


来好扎劲,立刻成为孩子们的心爱,全城几千个单位,哪有不买上几千响,几万响的。小抗美、小援朝从乡下赶回来过


节,那当然要去抢炮仗啰。迎国庆之夜巴城万人空巷看礼花,周家祠堂一群崽儿一早已等在小什字,花车一过来便放鞭


炮,小抗美、小援朝抢在最前头,管它炮仗正爆开,跳起来就抓,小援朝抓了一串燃烧的炮仗正要放到地上踩熄,却被涌


上来的孩子压到地上不能动弹,那电光炮就在他手上一个连一个爆炸,将他右手的四个指头齐根根炸飞,剩下根小指头吊


起,可怜这孩子满手是血,当场痛昏过去。半夜,幺哥闻讯赶到医院,他最喜欢这对双胞胎的。陶春秀抢天呼地,要几个


人才能拖她到院子头去,莫让她吵了病人。「天哪,我前世作的啥孽啊,啥子横祸都落在我脑壳上,老天爷呀,老天爷你


就这样打折我呀…那挨刀的坐牢还不够,还要来害我的心肝宝贝呀…幺叔,你看他两个长大的,只有浪乖啰,年初下他妈


屄啥子乡,饿昏啰就偷农民的东西填肚子,才半年时间呀就全变啰,你不晓得,回来才两天就偷我的钱…天、天哪。」她


显然知道小儿子将终身残废。




    “这才好久点嘛,两兄弟天天到家头来抱小梅出去耍,唉,青青的叶儿红红的花…”




     幺哥在试剂车间想尽办法防止氯化氢逃逸,甚至将所有的玻璃管用喷灯焊接起来,但是维修、换接就不方便。直到


年底写信到华东买来一公斤聚乙烯软管才把接口问题解决好。聚乙烯耐酸、不易污染、柔软。




     寒假秦小红又要带学生劳动,回不来,托人带了一袋核桃到厂来,送的人竟是秦昭基的弟弟昭辉,「李哥,小红姐


要我带给你的。」小红已经跟昭基见过面。「昭辉,坐、坐,才从龙口来?哥哥还好嘛?」「呃…还算好…哥哥问你得不


得闲去他那里耍下。」送到厂门口,昭辉突然哭了,「李哥,昭基自杀过三次了。」「啥子?」「真的,大哥怀疑大嫂有


遗传病,耽心两个娃娃活不到成年…」「可以医的嘛。」「恐怕不得行,我都是学医的。最惨的是我妈妈是自杀死的,上


吊过好多回,大哥得的病应该叫厌生症…这种病可能好几年发一次,没有表征,和平常人没分别,所以防都难得防。」


「不会的,我想办法过去看他。」「他经常在念到你,好,我走啰。」「莫急,心宽些,再见。」幺哥头皮都麻啰,


“是,连大腊生都耽心他爱人和娃娃,就这样急出啥子厌生症来?他妈妈也有厌生症?人间会有这种事?老子不信。”




      七月底幺哥到办公室找梅厂长,「梅书记,我想请二十来天假…」「行。」「呃,试剂盐酸生产任务全部完成,再


说这些年来我加了很多班…」「都说行啰,你还啰嗦啥?小李,俺清楚得很,放你一年假也不嫌多,这些年屈了你,俺没


办法给你加工资也不能给加班费,你就出去转转罢,去罢,弄个媳妇回来。」

发表于 2009-6-1 10:4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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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沿江而下,转汽车,第四天傍晚就拢啰。「累不累?」还说啥话啊,两人早就按捺不住抱在小床上亲不完,「不


累,公路修通了…不、不消走路啰…」「一弄又是一年不见面,你磨折我。」「忙舍。」脱下小红的衣服,「嗯,不、不


好…」深蓝的天空上,一弯新月。「…你饿不?」「莫说话,心子饿。」「幺哥,你,幺哥…」良久,俩人终于坐起来,


「我去热饭,都冷啰。」屋子前后间,廊檐做厨房。「嗯。」「来,先洗下。」「噢。」「呃,你先喝口酒?」「不,等


你一路。」俩人都在发抖,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吃浪少啊。」「我都坐不住啰,我要你。」漆黑


的夜里,只有两双饥渴的眼睛在放光。「男女在一起就是这个样子啊?」「你说会是个啥样?你觉得不好?」「好。一夜


拂到亮,不睡啊?」「你困啰?」「不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来到人世间,就要不停地弄这个事,不歇气地生娃


娃,直到不能。」「不会啊,你乱说,外头都在讲避孕啰,我还不好意思看这些。」「我说的是生物本性,你说的是社会


选择。」「我们的祖先也是这样?」「不这样我们从哪里来?不过好早以前是群婚的,只晓得妈,不晓得爹,说是你们这


边山里头到现在还有这种情况。」「嘻嘻,我弄不清。我只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你用皂角不用香波啰?」「呃。」


「你的气味好舒服,闻下闻下就着不住,」俩人搂在一起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喂,」「啥子?」「开灯,我要看。」


「不,羞死啰。」「我要看嘛。」「你讨嫌,先说过,只准看一眼。」「浪小气啊。」「明天让你看个够。」「好难等,


弄得猫抓心。」「明天…听话。」俩人边亲边说,「好,还是睡啰。」「嗯,你把我抱得气都出不到。」「我想把你按进


心子头去。」「嘻嘻嘻,」「笑啥子?」「和我头先想的一模一样…」「你说嘛。」「啷个好意思说嘛…嗯,我用劲抱你


腰杆的时候就恨不得把你按进肚子头去,嘻嘻嘻。呃,你下头是不是有根…呃,脆骨?」「啥子?脆骨?嘿嘿嘿嘿。」幺


哥笑得只差滚下床。「啷个嘛。」「海绵体都不晓得?憨儿。」「啥子海绵体啊,哪个好意思看这些。」「还睡个啥?


都快四点啰。」「你啷个晓得?你都没得表,呃,真的…要来四点啰。」「屋头黑得有点偏绿啰。」「我要拂。」「要


得,拂到天亮。」




      荡荡乾坤,昼夜更迭。核桃树摇曳不停,几声啁啾在天上乍响,该是相思鸟正呼唤破晓,朝雾翻滚,掀起了晨霞,


带出了泥土的芳香。小红迷乱地趴在幺哥胸膛上一声轻叹,金色的阳光穿进来,洒在这对熟睡的恋人身上。





      中午了,一串麻雀在枝上叽叽啾啾,两人醒过来,谁都不想起,你望我笑笑,我望你笑笑,烧柴禾、野薄荷、蒿草


的气味灌满屋子。梳洗完,把昨晚剩下的饭菜热来吃了,「到外头逛下?」「要得。」「学校就只有浪大,小得可怜,



??」「多好的,昨晚看不清,乡坝子的学校多数是这样,只是像个破庙子。呃,你们这头庄稼长不好,核桃树就长浪



粗?」「我啷个晓得,说是山上好多漆树。」「哦,还有条河,水好清,绿得发蓝。」「我经常在这里游泳。」「哟,这


就是闹市啰。」「今天赶场,要不然人更少,人家说,县府请客,全城都知道,你看小到啥地步,说是一平方公里只有几


个人。」「好呃,清静舍。」「清静?嘿嘿,你去找秦昭基的时候就晓得啥叫清静,你走一天路恐怕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子。」「嘿嘿,这头比巴城高好多,汽车一路上坡,到处是石头,泥巴好少,石头像是石灰石。」「这头比巴城冷得多,


你看现在八月初,我们走路一颗汗水都没得。」「是嗨舒服。」「呃,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仙境。」「在哪儿?」「几里


远,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喂,回去拿游泳衣去。」「不转去啰,先去看下是啥子仙境。」




       翻过山,下面竟是个湖,「啊,真的,叫啥湖?」「我叫它“罗梦湖”。」「苏格兰?」「不,我心头的,要得


不?」「要得,走,下去。」巉岩怪石,古树参天,水清如镜…喔哟,松树、柏树、青扛、柳树啥都有,倒在水里,长在


岸边,遮天蔽日,藤子、蔓子挂得像珠帘,也许几千年前就是这样,闲云袅袅,像烟、像雾、像梦…翠鸟掠起涟漪,杜鹃


啼红野花,人间仙境何处寻?「太精彩啰,我从来没见过浪原始的,和喧嚣的巴城两回事。」「我和几个老师来游过几


回,这里的水扎骨头。喂,干脆下去,要得不?」「你游泳衣都没带。」「怕啥子,一个人都没得。」小红飞快脱完,捂


住私处跳下水,两个光屁股在水里一会蛙式、一会自由式、一会扎猛子,「呃,在学校我的体育是出了名的。」「等我来


说嘛。」「我就要自夸,喜欢。」「好冷,上去啰。」「喂,我跳个新疆舞给你看,我又要自夸,嘻嘻。」日头西沉,烟


光凝,暮山紫,小红翩翩起舞,幺哥痴迷地望住她、望住远山。「望我脑壳后头做啥子,看太阳?昨天急成啥样,今天就


不看啰?」「我啥都看到啰,锁在心头,就像一幅画,就不晓得是罗梦湖美些还是…」「还消说,当然是我美些,嘻嘻


嘻。」幕天席地俩人搂做一团。「嗯,石头梗得我生痛。」小红坐起来。「是不是啊。」「哎哟,有蚊子,腿上咬出两个


包来啰。」「我看下,」幺哥凑上来蘸了点口水涂上去,「哦,叮狗虫咬的,没来头,一会就好。」「呃,叮狗虫,啥子


叮狗虫?哼,你骂我是狗,讨嫌!」「嘿嘿嘿嘿。喂,你会不会晒脱皮啊?」「啷个会,我经常游的。」「怕不见得啊,


有的地方从来没见过太阳。」「我打死你!哼,和你说话随时都要小心,你是个坏蛋。」「都是你先撩起的,你憨拂


嘛。」「拂点不好?」「好,真的好。」幺哥突然不说话了,吻住小红不放。「唉…」「我都明白,你莫去想过去的


事。」「嗯。」


     慢慢往回走。「呃,会唱“罗梦湖”不?」「会。」「一路唱。」「我给你伴唱。」「“傍着青青的山,依着碧绿


的水,太阳照耀在罗梦湖上…”」幺哥边跟边和,「哎哟,好过瘾。」「“…如今我和你,你和我,已分离,但在我心中


总未忘记,那边是我和你畅游的地方,就是在那青山秀美的地方。”」「舒服疼啰,浪漂亮的男中音,就是不吭气,


哼。」搂住幺哥咬一口。「啷个不用力呃?」「意思到了舍。呃,再唱个啥子?」「随便。」「“村庄,我的小村庄”要


得不?」「要得。」「阿根廷民歌都会?你这鬼东西。」唱累了,「唉,早点一道唱多好。」「再来,“田野静悄悄”好


不好?」「好。」「这回我来唱,你来伴。」「“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我是多不幸,痛苦又悲伤,黑眼睛的姑


娘,她把我遗忘。”」「呃,唱点中国民歌。」「要得。」「呃,幺哥,好象老《白毛女》比样版戏好听些。」「呃。」


「贺绿汀那一群音乐家、艺术家太棒啰。」「嗯,那时候人材辈出,共产主义思潮对有志青年魅力无穷,他们是卓越的艺


术家,有良好的教养、个人修为和才华,不过,他们没想到自己是为杀害无数地主推波助澜,被用来钉死地主。历史终归


会尘埃落定,正本清源的。」「幺哥,你莫说这些,我怕,我真的好怕。」

发表于 2009-6-1 10:4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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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秦昭基那地方是最偏远的,全是山路,爬大坡,你走得快也要走两天,路上多小心。」小红不想让他走又没办


法。「呃,我走啰。」平时没练过,突然走百十里地,幺哥精疲力尽才捱到,一对脚上磨出七八个泡,「昭基。」「来


啰,幺哥,进来,进来。」「噢,是元愚嘛,坐,随便坐。」一个清秀的乡下妇人,脚是不大方便。「哦,是大嫂嘛。」


「小惠、仁儿过来喊叔叔。」一儿一女,又乖又结实,幺哥赶快从包里取出糖果、点心。「你坐,我打水来。」昭基抢下


爱人手上的木盆去厨房。「来,先烫下脚,我事前就知道你着不住的。呃,十几年来,你是第一个到这山寨来看我的同


学。这儿好穷,是不是?」「是。」「来,先看下我的小天地,书房、修理间都在这里。」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


齐,哪像幺哥那样乱七八糟。「哦哟,浪多干电?还有蓄电池?」「山里头没得电,我十几年前就在作准备一直弄到现在


才顺手的,在这里处得好熟,谁都知道我是通讯兵出身,修电器的老师傅,附近几个区广播站的机子坏了都情愿找我修,


干电就是他们送的,我啷个买得起呀,嘿嘿,戴起耳机听外头的新闻、西洋音乐,鬼都不晓得,连我那口子都不知道。现


在美国人忙登月球,中国人忙将娃儿赶到乡下来,嘿嘿嘿,我们这头来好多,造孽。」幺哥暗忖,“昭基谈笑风生的,有


啥病啊。”「我试下,哦,好清晰。」「你坐一会,我去厨房帮下手。」「呃。」「你叫啥名子?」「我叫景仁,姐姐叫


景惠。」「几岁啦?」「我六岁,弟弟四岁,下个月我就读一年级啰。」幺哥不觉得景惠走路有啥大毛病,两个娃儿都好


乖。桌子摆好了,一盘腊肉,两碗蔬菜,一碟炸黄豆,已是昭基最好的东西了,点了两个油灯吃饭。「来,请。」「元


愚,没啥招呼你,随便点。」昭基给他爱人、两个娃儿叨菜,“亲亲一家人,啷个会想到死啊。”「幺哥,来,喝酒。来


一趟不容易,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是,是…」幺哥不敢答腔,杜甫这首诗


太伤感。「呃,昨晚你歇客栈?」「呃。」「这头穷得连被子都没得,也没得棉胎,只有棉花砣砣,黑漆漆的,脏得要


命,还要拿秤来秤,嘿嘿。」「是的,我没脱衣服,在板凳上睡了一夜,嘿嘿,幸亏是八月。」「这头是高寒山区,冷得


很。」「田慧芬的事我知道啰,伤心事莫提起,现在这个秦小红我对她印象好好,你要好好珍惜。」「呃。」「再喝一杯


要得不?吃完杀一盘,我没得事找了些黑、白石头做了副围棋,七大八小的,可以下就是啰,两个娃娃都在学。」收拾完


了摆上棋盘,幺哥落子如飞,「喂,幺哥,你下的啥棋啊?撒豆子?跟哪个学的?」「呃、呃,院子头几个…」幺哥不动


脑筋,步步随手。「这样不得行舍,幸亏你初学,还可能改过来,你要打谱,要有全局观念。我晓得你忙,心思不在这上


头,但是也不能把手下坏了嘛。这里头学问深得很,我拿给你磨性子的,不是拿来耍的。算啰,莫下啰,摆几个定式算


啰。」基昭不高兴了。「这样子,你走个三三我来挂,先说过,走完你就复盘,错了重来,还得把道理说出来。」昭基可


严厉,边走边训,幺哥一句也不敢吭。「哼,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那啷个行?我就不信天底下有啥子调侃围棋,难道棒


子学理工的也是这样子?」「是的。」「那他心不在焉,人家有本钱,你有啥本钱?」「呃。」「你晓得围棋是啥东西?


是数学,是兵法,是做人的道理,黄帝弄来教育儿子、教育子民的,不是拿来耍的,哼。」「是,是的。」「好,我摆个


模样,你看黑棋啷个走?」「哦,白棋太厚,黑棋太孤。」「对,啷个做呃?」「做活。」「对了舍,敌强我弱务求其


生。你现在就是这几颗黑子子,随时都可能死,做活要紧!呃呃呃,不是为活而活,活得浪可怜有啥意思?要活出点味道


来,最好是先手活,你也太随手了。」弄到半夜,大嫂起来叫昭基进去,「昭基,晏啰,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你就像教训


儿子那样说话?」「嘿,我当他是弟弟,换个人我好精神。」




       第二天依然如此,啥地方都不去,啥事也不摆,教围棋、顺便训幺哥,喝酒,在幺哥心里昭基是兄长,是老师。


「从前你一天憨拂,后来晓得去搞技术,是不错,你又有好多鬼点子,修个马达、电器不算个啥,你要明白,你的知识有


好多缺陷,既谈不上深度又无系统,你二十七八啰,都不成熟,怪毛病又多,浮躁、儿戏,都必须一点一点改进,就先从


深入学习上开始吧,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活出味道来。」




     第三天一早,「好啰,棋下够了,骂也骂够了,你不会恨我嘛。好生活下去,认真钻研技术,还有,好生对小红。


小惠、仁儿跟叔叔再见。」「再见。」昭基突然追两步上来拉住幺哥,泣不成声,「幺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


茫。”」

发表于 2009-6-1 10:45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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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幺哥回到龙口,累极了。一推门,见一位五十来岁的老汉和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干部坐在前屋,里屋门关着,小红兴


许在里面。「呃…」「我是秦小红父亲,这是她姐姐。」「伯父…」「喂,请你莫这样喊,我们吃不消。你是李元愚嘛,


你家成份高,我家三代产业工人,高攀不起,请你从此以后莫找小红,否则对你不客气。」「呃,呃,我得问问小红。」


「呃,不用问,她已经和你划清界限了。」「那不得行。」「啥子不得行?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原来秦父和她姐姐曼兰


昨天下午就来看小红的。秦父是巴城工会干部,县府请去吃晚饭。曼兰是一间国营工厂的人事干部,就和小红一道吃饭,


俩姊妹自然要说到小红的终身大事,小红满心热爱地说起幺哥,「他阶级成份浪恶劣你都要和他好?」「呃,有啥子嘛,


合得来嘛。」「呃,小红,你和哪个好姐姐都高兴,你也不小了,二十五了吧。」「嗯。」「呃,你说的这个小李思想反


动不反动?」「嘻嘻,有点,姐,你想他屋头是这样子,以前的女朋友又遭贫下中农活活打死了。」「他说啥子?」「说


杀地主不对,《白毛女》被用来为杀地主…」「当帮凶?」「他没有这样说,说的好象是,呃,推波助澜。」「那不是一


回事?天哪,这是想变天,明火执杖的反攻倒算,现行反革命!小红你决不能和这起人在一起。」「姐,你做啥子嘛,人


家随便说下,又没做啥子,不说就是啰。」「那不行,我要跟爸爸说。」曼兰冲出去找秦父,父女三人痛说革命家史,抱


头痛哭一夜。「啥子反革命,你莫乱说。」幺哥不服硬的。「我警告你,你要是不走,我就到派出所检举你!你反对土地


革命,你为地主鸣冤叫屈!」「你去,随便!」小红满脸泪痕,披头散发冲出来,「幺哥我有话跟你说。」「不行,要说


当面说,你立即和这小子划清界限。」秦父拦在中间。「幺哥…就算啰,你走…你走。」小红转身回屋一声号哭。幺哥心


子像被撕开一样,拎起帆布包走了。「你哭啥子?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是我把你从火坑头救出来的、从凶恶的反革命手


头救出来的,要不然,我们的红色家谱就毁在你一个人手上!」

发表于 2009-6-1 10:4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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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天天天,世上哪有我的天!”幺哥不晓得痛、不晓得哼,恍恍惚惚捱回家,大头见到高兴极了,「莫忙,等我铺


排,你先讲秦昭基咋个些,再讲幺嫂子。」「嗯,昭基好好的…有啥厌生症啊,教训我两天…一口气都没歇过。」「好得


很,你这起东西哪个说都不得听的,除非是这个乡村教师爷,他有道行。」「…原想去劝他想开点,话把子都找不到一


个,又不敢问…我估计他弟弟弄错啰。至于和秦小红,唉…我遭她老汉赶出来了…」大头听着听着脸色大变,「幺哥,你


要遭枪毙的,赶快走,躲一段时间。」「啥子?」「哎呀,小红的事我不觉得意外,一看见你和她好,老子手脚都抓紧完


啰,生怕弄不成,讲真的,你又穷又黑,鬼才会嫁给你,怕只怕弄得死呀活的,哼,果然。现在不是吹啰浪简单,你龟儿


在刀尖尖上,居然不晓得。驻军换防以后,公检法天天加班,用重典治乱,从重从快打击阶级敌人和刑事罪犯,抓好多


人,被抓的十来天就处理完,这一个月巴城就杀了百把个,一车一车游完街就拉到祝家坡枪毙,有的还像个娃娃,才十七


八岁啊。林若娅的母亲也遭枪毙啰,」「林若娅?」「是的,霉神!你读高一喜欢的那个。从布告上才看到她母亲是国民


党少尉,抗战的时候在战地救护团,跟我妈妈一样,天哪,她有精神病啰嘛,说她喊反动口号,就拉去打啰。还有个反对


林彪、江青的也拉去杀啰。你龟儿啊,讲浪反动的话,啷个得了嘛,若果秦小红老汉检举你,你最多可以活十天,还不赶


快跑!」「我还有啥活头?老子不跑。」




     还好,小红父亲没去检举。幺哥独自承受从天上掉进地狱的打击,长夜漫漫,思念、怨恨在心中熬煎,小红的身


影、欢笑、歌声、肌肤之亲,叫他如何放得下?“看见高山笼罩着紫色霞光,又见明月在那黄昏中升起…如今我和你,你


和我,已分离,但在我心中总未忘记…”莫法,惟有呆在厂里搞生产,看书做功课,避开弟兄们的关切、同情,十天半月


才回一次家,开始抽烟了。




      「小师傅,」胖大娘衔起支烟走过来,递一支给幺哥,「讲个故事给你听,帮你出口气。早两天,你不在…」原来


“红造司”被赶出市革委,正在调查、审讯…「老娘就晓得栾供销要倒坎,来抓人那天,我和小腊秀、小冬妹几个等在坝


子头,刚押出来,大家一齐逞上去,左一耳巴,右一耳巴,哼,打我们的姊妹!老娘这一巴给小青梅,这一巴给自家…扎


劲啰,梅书记走出来装没看见,提起裤子往厕所跑,你说笑人不笑人,嘿嘿嘿嘿。」喔哟,胖大娘那巴掌像把肉葵扇。


「龟儿栾供销跟“红造司”在外头打砸抢,还打死过人,估计只是个小喽啰,判不到哪点去,不过厂革委会就自动除名


啰,哈哈哈哈。呃,中午吃饭来酚醛车间喝一杯,管球妈屄准不准。」




    冬天一个早晨,骑车刚到南街,迎面一个女子好面熟,一身破棉袄,形容枯槁,「林若娅?」幺哥下车来。「呃,李


元愚?」「十年不见面啰,你妈妈…」林若娅说出她母亲有精神病,开会的时候糊里胡涂喊了声打倒毛主席…「我在学校


被批斗,又遭开除,丈夫和我离婚,把儿子带走啰。」「你现在去哪?」「去采石场敲石头,求条生路…」这才看见她手


上拎的布包头有两把铁锤。「我陪你走一截。」从高一到现在十多年了,两人的目光相遇永远不安。「你当工人?」


「呃。你大学毕业后就在巴城教中学?」「嗯,分到乡下两年多才调上来的。」「你妈妈是战地救护团的?」「是的,抗


战的时候我妈妈才十几岁,在郑州一间教会学校读书,武汉保卫战的时候参军,当护士,后来军医院一路沿江往后撤,最


后撤到万州,临解放一家人才来巴城的。」「你啷个又遭学校开除啰?」「枪毙我母亲之前,公安局有通知,家属可以收


尸,那时候我爱人已经带儿子躲到老家去了。我和两个妹妹都拿不出钱买棺材,就各自拆下自己的床板扛上山,买了两丈


白布,一瓶白酒,找了个土公子一路…天快黑了,把母亲刨出来用酒洗下伤口再拿白布裹好,就在刑场不远处挖了个坑,


我们三姊妹用稀泥巴将床板贴在四壁安葬母亲。这事让人看见了就到学校检举,于是就说我是反革命的孝子贤孙,开斗争


会,最后开除。公安局的通知在取回遗物时已上缴了,我百词莫辩…唉,现在我做小工,敷嘴。」




     走到文昌阁,她麻木地陈述完,「李元愚,你回去啰。」面黄肌瘦,没有泪水、没有怨恨,依然一双大黑眼睛,两


瓣虎牙翘翘的。「呃。保重。」




    “造孽,我心仪的女人就浪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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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从六八年开始,全国搞备战,各大城市将四类分子、十八类人员统统遣送到农村管制,其它阶级成份不好的危险人


物,不分男女老少一律疏散下放到农村自谋生路,各地进度不同,一九七一年夏天巴城大张旗鼓展开,周家祠堂这反革命


匪窝真是鸡飞狗走啰。幺哥外婆、母亲要走,元刚遣送,陈军需遣送,陈太太要走,二哈,无业游民,要走,大头母亲遣


送,松松遣送,穆太太要走,肥狗母亲遣送,袁二哥母亲要走,陶春秀是反革命家属也要走。自然要陪伴下去的就多啰,


幺哥肯定要陪,那是死人的眼睛,定了的,因为他家三个人要走,无论谁下去,幺哥都要陪。芳妤可能要陪,娃儿也一起


下去,大头家小妹肯定要陪,花文娴和娃儿一定要下去,袁二哥家小弟肯定要陪…常来找袁二哥的冯莫、卢子逸两家也跑


不脱。下到农村生死难卜,于是疏散下放的人家都在找门路,赖得脱就赖。




      松松最先想到办法,去半山公社找到周老八,自愿去半山管治劳动,赶快把穆太太、文娴和娃儿的户口下到半山


乡,依然教小学,文娴依然偷偷做生意,还把周家祠堂的房子以哥哥的名义留下来,真是羡慕死人。袁二哥家乡下有人,


由小弟弟陪母亲下去。劳释犯陈军需两口子和二哈被押到几百里外去管制,芳妤和娃娃则赖脱了。大头母亲和几个右派老


师被押到龙山山区,小妹就以知青名义陪同。肥狗母亲还好,留在教师农场管制。连续几个月,一车一车行李、烂家什开


往乡下,黑五类家庭凄风苦雨。




     幺哥明白,就算想办法留下外婆、母亲,元刚是四类分子,一定要遣送的,自己就要下去挣工分养活他,将试剂车


间的资料整理好交给梅厂长,准备走。「梅厂长,我可能要转农村户口啰,我母亲、外婆要疏散下放,我哥哥要遣送,我


得陪,干不成啰,试剂车间的资料在这里。」「你外婆、你母亲多大岁数?」梅厂长在抽烟看报纸,头也没抬,却每个字


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压根不愿幺哥下去,因为试剂车间挣钱,养活全厂。「外婆快九十,母亲六十几。」「你哥哥就是那


个右派?」「嗯。」「户口下了吗?」「下星期。」「呃,你父亲是不是统战对象?」「不是,以前只有解放军来找


他。」「军分区?那你咋不去找?」「我正想跟你请假,下午去。」「你楞在那里干甚么?还不快去。」幺哥刚跨出门,


梅书记像是自言自语,「啥球,遣送?疏散下放?肏你先人,不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嘛。」




     元刚一直在吐血,唯有动手术,程大夫帮他联系上海的医院,母亲将父亲死后剩下的钱一起给了他,就在今天一趟


火车走了,办事处找不到人。元刚隐瞒了四类分子身份住进医院,上海的医生医术高明,将左边七根肋骨锯掉,切除全部


左肺叶,用蹋下去胸部肌肉托住悬空的心脏。右边肺上虽有空洞,不能再切了。待到三个月后回巴城,办事处见他上身全


是绷带,不能动弹,遣送之事只好作罢。此间,陶春秀天天到办事处申诉,以老街道委员身份赖脱了疏散下放,有一天突


然笑嘻嘻到李家,「李太,今天我看见个干部去办事处找主任,说的是你家的事,我听见一句,说不歧视,不照顾,恐怕


你和外婆不会下去啰。」果然,幺哥母亲、外婆没有疏散。




     幺哥家逃过这一劫,梅厂长朝幺哥笑笑,「唉,仔细你那小命吧,有事便有事,没事便没事,晚上打两个菜,咱俩


喝一杯。」「噢。」“梅厂长这个老革命说的话咋像打哑谜?”幺哥一年以后才明白。晚上,两人坐在伙房里,「我说,


小李,这卫技术员老生病,试剂甘油一直不过关,有个啥指针老不行,」「硫酸试验。」「对,硫酸试验,跟药检所平行


测定十几次都不行,现在他想买几个陶瓷过滤球,吉林市才有,老卫那身体出不了远门,我想让你去一趟东北,顺便参观


外地的试剂厂,跟人学两招,回来把资料给老卫,再写个报告给他。」「嘿嘿,梅厂长,又要我来搞江湖化工?」「啥江


湖不江湖的,你不是已经在弄盐酸了吗?厂里艰难,大家出力,搞过关不就对了嘛,你是对俺有意见,不就是个钱嘛,啥


思想,换个人还不让他去呢。就这样,把这杯干咧,走。」

发表于 2009-6-1 10:5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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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十月,梅厂长去化工局、医药公司转了几张介绍信,送幺哥上火车,「慢慢看、慢慢学、慢慢转吧,别弄亏空



喽。」「呃。」




       先到吉林市把滤球订了,回去再一路参观试剂厂。“呃,棒子在东北,走,弯过去看看。”大山沟里,遍布厂


房,「幺哥?你龟儿从天上落下来的?」棒子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出差到吉林顺便弯下来,嘿嘿。」「好得很,我在这


里好多弟兄,全是冶金部下属的大学生,今天晚上就闹热啰,不把你龟儿灌醉不得罢休。」棒子下了半年矿井,现在干车


工,已升为工段长了。有朋自远方来,那还得了,大寝室里,十几张木方子搭的床,一群斯斯文文的大学生,上海的、广


东的、辽宁的…满肚皮微分方程,全窝在这里干活。点起煤油炉,架上瓦钵子、饭盒子将就做菜,再上食堂端两个,打上


一盆高梁米饭,从小卖部扛来两箱啤酒,开干。「大哥,欢迎你,干杯!」幺哥成大哥了。喝到晕晕乎乎,大小子们拿起


碗筷锅盆边敲边唱边跳,「美丽的夜色多沉静…」「年轻的姑娘们,年轻的姑娘们猜猜看…」直闹到半夜,一个个倒头


睡去,鼾声、呓语此起彼伏。




      第二天又上路,幺哥选北路,经沈阳、北京、西安回去,到一处便去化工局、医药公司联系,有的让看,有的不让


看,当然首选是有试剂甘油生产的。幺哥边看边记录、画草图,「硫酸试验嘛,我们来的原料问题不大,就用化学沉降


法,是啥物质还不清楚,应该是些弱极性物质影响的,估计是弱极性有机基团吧…」这间工厂的工艺和卫技术员采用的差


不多。幺哥本就好奇心强,凡是让参观的厂子,不论搞啥试剂都去了解情况。这一趟,沈阳、北京任啥名胜都没敢去。




     到了西安,那里乱得不行,不接待。踩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对豆娘的思念、耽心便愈发强烈,“豆娘会不会跑回老


家来啰?”幺哥盲无目的地在农地上瞎转,虽然渺茫也只能如此。慢慢往回赶,买了张慢车票,愿在哪站下就去转转,到


咸阳看下,没有,再往西到宝鸡,“呃,诸葛亮来抢粮食,就病死在这里,这里应该粮食多,走,到五丈原看下。”原上


的诸葛亮庙封了,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成,院子里老农在晒玉米,哦,这里的老农和其它地方的一样胼手胝足却精瘦、个


子高,皮肤黝黑发光,一双眯细的眼睛周围布满皱纹,许是北风吹狠啰。顺住原上的农地转,风光和巴蜀完全不同,一个


个巨大的原像土馒头一样堆向天边,呃,周原在哪?哦,不远,在那儿,西北面,渭河那一边,三千年多年了,我们祖宗


与天奋斗,从这里确立农业社会…太阳要下山了,西边在烧霞,血一样红,奇形怪状的云彩像一群女人在舞蹈,哦,那是


在庆丰收,那是祭祀,那是在诉说稼穑艰难…




     半夜赶到火车站,把车票加快,奔蓉城。




      回厂交差,写了一份考察报告连同搜集的技术资料交卫技术员。滤球没几天就到了,老卫试过,没大用,他腰痛得


厉害,直不起身子。「梅厂长,我可能是腰椎出了问题,我想甘油的事让小李来搞,具体问题一道商量。」卫技术员找梅


厂长请假。梅厂长一听,立刻把幺哥叫来,「小李,老卫有病,上不了班,试剂甘油试验就由你来执行,所有技术问题必


须先请示老卫,听见了吗?」「噢。」




      先弄清楚是啥杂质引起硫酸试验不合格,还是以解决问题为主,这事颇费思量,开始想定性定量查杂质,找过几间


大学和研究所,都在搞两派斗争,上班不正常,厂里又催得紧,惟有回到应用技术上。幺哥天天上图书馆查资料,眼光慢


慢集中在离子交换树脂上,这在国内算新技术了而且已有试剂厂开始应用,幺哥立刻写信查询。三月,幺哥向卫技术员提


交一份报告,三天后老卫批复,同意外购阴阳离子交换树脂各两公斤。幺哥立刻用聚氯乙烯管制一个混合床小交换柱做试


验,用自制的三用表测阻抗,加两根固定电极便成。经过十几次试验,脱色的稀甘油过柱后电阻比之前高出几万欧姆。卫


技术带病上实验室看,非常高兴,叫幺哥立刻浓缩,两人和化验室人员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测试完毕,除灼烧残渣结果


出不来以外,包括硫酸试验在内全部指针合格,现在要和药检所作平行测定了,卫技术员大病一场。




       又来设计,又来造土设备,幺哥工多艺熟了,不锈钢减压蒸发器、一组交换柱两个月全弄完,开始生产。十二月


底,一万瓶化学纯甘油全部完成。实际技术指针已达到分析纯,一天,梅厂长到车间看看,幺哥无意中说起,「梅厂长,


如果按分析纯出厂,每瓶可以多得两块钱。」「你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就讲钱,我们搞分析纯?那原来搞分析纯的阶级


兄弟就没事干,吃啥?咱根本没有生产指针,这一万瓶还是医药公司去上海采购站要来的。安份点吧,唉,人没画好,就


先把个球画多大。」




      开年第一件事,评定七二年劳动模范,幺哥第一个当选。下午开庆功大会,幺哥接过奖状,胸前佩上一朵大红花。


晚上聚餐,先吃忆苦饭,每人手上抓一个粗糠、野菜做的团子。梅厂长讲话,「…七二年,俺们沿江化工厂取得了革命、


生产双丰收,现在又迎来了持续革命的一九七三年,当前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伟大领袖毛主席讲,四海翻腾云水怒,五


洲震荡风雷急,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俺们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俺们决不能忘记过去受的苦…」然后指挥全体员工唱


歌,“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地主狠心,地主狠


心…”接着就呼口号,「牢记阶级恨,不忘血泪仇!」…吃完糠团子,上大盆肉、大碗酒。「同志们,我告诉大家一个好


消息,上级决定今年涨工资…」「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十年没涨工资了,人


人热泪盈眶。梅厂长、李师傅、胖大娘、冯会计坐在一起,卫技术员病得不行,由厨房打一份菜派人送上家。梅厂长酒量


一般,二两下肚话就多起来,「唉,我说,当年哪,当年,上级派我化装成农民过黄河卖东西筹军饷,让胡宗南的兵逮住


了,后来我跑回来,就关禁闭,从此失去信任,就一个跟头连一个跟头…」「卖啥东西?」胖大娘好奇。「那是党的机


密。唉,哪一朝哪一代没几个冤死鬼?我也想通啰,要不然俺都是将军啦。现在俺身体不行啰,做梦都想死的时候能有面


党旗盖在身上,唉…」「好啰,老梅,莫说这些,喝酒。」胖大娘酒虫要爬出来了,端起碗来一口去了大半。「咦,老


梅,小青梅关了三年多啰,啷个不放回来呃?」胖大娘顺手戳下幺哥。「我问过劳改局了,要留场观察一段时间。」「弄


个长?吊线啊?」「你别管,俺自有分数。我说,小李,明天去秀水公社看看?」「哦,梅厂长,我外婆只剩这一两天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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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 10:5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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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去年秋天,后面那棵老紫荆树突然枯死了,外婆看见,「我也不远去喽,唉,风中烛、草上霜…」过完阳历年便没


能下床,最近十来天啥也咽不下去,人都迷糊了。幺哥赶回家,外婆突然清醒过来,「宝宝,驴撑子(蒙眼驴?)这就不


行啦…我也见不到你娶媳妇、抱重孙…将来有了祷告一声。九十岁啦,活够啦…本是苦命,你看这手,像不像龙爪?」


「像。」她那双操劳一生的手,满是皱纹,骨节一个个隆起,都在发黑了。「不让供菩萨、不让烧纸,我不希奇…你…找


人给我念两段金刚经…」「噢,外婆…」两天后外婆走了,像睡着了一样。




      又是李师傅过来张罗,带了几个徒弟,元慧、程大夫里外照应。第二天幺哥带了外婆的生殁时辰上苍龙岭,宏一法


师正在禅院扫地,老多了。幺哥上前施礼,「师傅,我有一事相求,我外婆走了,想请师傅念上两段金刚经。」递上时辰


纸,夹了五块钱,低头望住石板地。那时和尚不让念经的,宏一法师袖了,合十,举头望天,幺哥转身就走,后面一声轻


嘘,「阿弥陀佛。」




     上寿古来稀,那年头外婆能活到九十岁已属难得,一生慈悲为怀,辛劳节俭,馊饭、馊菜便是长满红毛、绿毛的也


绝不肯倒掉,煮煮照吃…在院子里口碑极好,邻居们不顾政府严禁搞迷信活动,纷纷来帮忙,出主意,幺哥母亲当然不敢


生事的,一切从简,好说歹说,最后买来两筐土碗,预备让人讨寿考。对房门黄师傅、黄厂长一家哭得好伤心,说起当年


他被抄家的时候外婆如何安慰、护住他的妻子、孩子…陶春秀自小援朝手指头炸掉以后人全变了,包了块白头巾老了一大


截,有人看见她偷偷烧纸,上家来悄悄递了两个铁家伙给幺哥母亲,一看,是做纸钱用的半月刀和铁锥,朝幺哥努努嘴,


叫自己做纸钱烧给外婆。买了两刀草纸裁好,元慧和幺哥做纸钱,边捶边笑,「嘿嘿,阴间造币厂。」程大夫突然想起来


了,「呃、呃,早两天,我看见陶主任在医院卖血。」




      上完山,程大夫和元慧里外打扫,弄完以后元慧留下陪母亲,程大夫带小梅回医院。幺哥在院子里陪帮忙的人喝水


酒,跟弟兄们一块哪能少喝,送完人客已是十二点了。邻居们不分大人小孩见到李家的碗、盘、茶杯、酒杯就拿,希望像


外婆一样长寿。




      夤夜反侧,寸衷难泯,幺哥躺在后屋小床上阵阵酸楚涌上心,「外婆一泡屎、一泡尿把我凑大的…外婆。唉,三十


岁啦,一事无成…」迷迷糊糊睡去,「桑树条子从小育,一字值千金你为何不用心?」「不是聪明不聪明,是有用无用。


唉,就剩你这小子啦。」「我心子痛,我心子好痛…幺哥…」「小红?」「噢,幺哥,我冷,好冷…」「妹儿?」「地里


没水啦,庄稼全干死啦。」「谁?豆娘?」拧开灯,只有外婆的烂床空荡荡,上面剩个木盂子,是她夜里吐痰用的。唉,


睡啥啊,坐在三抽桌前对住鲁迅的诗发呆,那诗在打转,一个字也看不清,趴在桌上又睡着了。“灰眼睛、灰眼睛,疯道


士,疯道士,喂,你讲啥子,啥子?噢,良辰美景莫错过,离恨天外徒荷荷。梆、梆叱、梆叱、梆…”“回声,浪大的回


声…呃,地上好多寡蛋啊,遍到处…”“水、水,谁在岸边跳舞?小红?”“天边在烧霞,红得烧心,咦,那是谁?身影


娉婷…”头疼,口渴,终于醒了,天也亮了。




       烧霞、烧霞,梦与现实纠缠不清,“三十岁啰,嘿嘿,管球不到浪多,闭起眼睛做我的活路,做一辈子也无所


谓,心头下得去就行,农民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照样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


于我哉…”注噢,还击壤而歌,浪自在,这种最简朴的生活我何尝不想…昏想!去哪找?天底下哪里还有块净土?啊,


你看天边的云彩…呃?我要镶幅画,“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注是,心中的郁结总要找个出处嘛。




     马上准备材料,砖头、瓦块、石头堆了一屋子,幺哥每天回来弄到半夜。母亲心疼儿子,知道他心烦,「你看看,


搞得这屋子一铺狼烟注,脚都没地方下,我跟元慧先吃,不等你了,别弄得太晚…唉,今日不知明日事,你抽烟、喝酒我


也不拦你,外婆丧事还剩了些酒,想喝你就倒。」




      袁二哥天天过来,「啥意思啊?」「原始舞蹈,上古时候的,说的是丰收、祭祀,人们历尽艰辛…典出自《吕氏春


秋》。」「嗯,跳舞,最要紧是动感,你的对比太强,红得太跳,换这种颜色试下…」一贯挑剔的袁二哥,好大兴趣。


「这回不弄纹饰啰?」「不弄啰,只有几个女的手持牛尾巴,踏地而舞。道具在《乐记》注上也讲得多,但是干戚戈羽、


钟鼓琴瑟之类就用不成,那是帝王的玩意,唯有小舞用的旄牛尾巴与上古相合。嘿嘿,先把主要的弄出来看下效果再


说。」「是的,莫弄成个现代丰收舞啰。呃,跟你说几回啰,莫弄得太红,莫把女人弄得太强壮,像男的,就是不听。」


「唉,没得法,猪八戒的娃儿自家喜欢啰嘛,哈哈哈哈。」「小狗肏的。」元慧带小梅过来看,小梅快读小学了,「啷个


浪红啊?」「烧霞。」「这些女的啷个浪丑啊?呃,是像在动。」「不丑呃,多好看的。」




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摘自《击壤歌》,古歌名,相传舜帝时已有。


注:三人操牛尾…摘自《吕氏春秋•古乐篇》。


注:一铺狼烟,江苏方言,乱七八糟之意。


注:《乐记》,《礼记》之篇名。传战国公孙尼子着。




     「小梅你喜欢不?」「不喜欢,好吓人啊。」




      三个月后,镶嵌好了,幺哥端起一大杯烧酒边灌边看,“嗯,是在扭,在扭、扭…呃,歌声?由远而近,噢,击壤


歌、踏地声、风声、泉水声…”突然天旋地转,地底洞开,一跟头栽下去,身体飞快往下沉,时间、空间、有序、无序、


银河、嘉陵江、吊脚楼统统撕成了碎片化作了混沌,掉、掉,他掉在一块林中空地上,慢慢爬起来,只见枝叶漏下道道阳


光,几条小路向外蜿蜒,可南可北可东可西,踌躇间,他闻到了一阵狐臭、一阵脂香。





                      二零零五年一月弋夫于香港石塘咀




















本书常用方言一览表




啷个  -怎么、为甚么。




枉道  -亦作罔道,指无道、狠心、手段毒辣等。




弄个  -这样。是弄个,是这样。




浪  -这样。浪多、浪大…即这样多、这样大…




球   -男性生殖器、东西、否定、俚俗发词,无实际



意思。




拂  -借字。音费,fei.即顽皮。憨拂即太顽皮。




舍  -借字。作感叹词,啊、哦之类。是舍,是啊。




校  -音告,gao.试一试、比一比之意。校下即试下。




阴倒   -不吭气、悄悄地、背地里等。阴倒怄即私下



生气。阴倒喜欢即悄悄地喜欢。




莫    -不、别。莫要、莫弄…即不要、别弄…




涮坛子    -奚落、调侃、戳二弦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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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8 20:0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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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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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9 08:3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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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

发表于 2009-6-10 20:3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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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个就是结尾吗?
应该继续写啊,我觉得比红楼梦好看。

发表于 2009-6-11 13:1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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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到为止。不知道老先生还有没有兴趣。

发表于 2014-6-15 01:18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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