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锋] 妈妈 四楼五楼有更新，迄今为止无泪点

amon54

7月19日，妈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
那边电话里反复嘱咐弟弟，记得扫墓的时候，一定要替我跪拜。这边和好面包了荠菜饺子，按照老家的习俗，给妈妈上了供香。
上周没买到妈妈爱吃的大白兔奶糖，倒是遇上了妈妈喜欢的怪味胡豆，也一并装在碟子里，放在了香炉的旁边。
青烟袅袅，扶摇直上。
微风瑟瑟，如呜如咽。
妈妈的笑貌音容，涌动在我的心头。

[ 本帖最后由 amon54 于 2012-2-27 16:37 编辑 ]

amon54

一

妈妈有一条一米来长的大辫子。
据说直到生我之前，才剪下来。
它和妈妈在一起的样子，我只在那种小小的黑白照片上见到过——在洱海边，在天安门，梳在脑后，倚在襟前，乌黑油亮，生气勃勃。
剪下来后，妈妈依然把它辫得齐齐整整的，还在下面用手绢扎了一个蝴蝶结，挂在我家墙上，旁边就是那幅“毛主席和朱德委员长在机场迎接周恩来总理”的画儿。

每逢厂里有什么文艺汇演，就会有工会的阿姨，来家里借辫子。
然后我们就在台下，看到那根大辫子，有的时候是戴在跳“金梭和银梭”那个舞的姐姐头上，有的时候是戴在唱“希望的田野上”那首歌的姐姐的头上。
然后人家来还辫子的时候，我和弟弟就爱抢着帮妈妈往墙上把它挂好。

妈妈好像不是特别在意因为借了辫子而在汇演中拿了奖的人送来的水果糖块，以及对于辫子的漂亮和妈妈的容颜的溢美之词。
至少我知道，妈妈更在意“周师傅”这个称谓。

在我家那面挂着印有“工业学大庆”几个字的镜子的墙上，更显眼的，是妈妈得过的那些个奖状。
有车间发的，有厂里发的，有部里发的。
虽然只有高小学历，但是因为勤奋好学，妈妈是在建厂之初就被作为技术骨干，派送到了中国光学仪器制造业的基地——云南——进行严格培训。
学成归来后，妈妈那批人，就成了年轻的“老师傅”。

印象当中，每年技校学生毕业后和接班青工上岗前，家里就比较忙。
很多叔叔阿姨，都以他们的孩子能成为厂里面公认的业务能手“周师傅”的徒弟，而自豪。
妈妈，就更以这一点而自豪。

逢年过节，妈妈的徒弟和爸爸的学生，让我们家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妈妈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一茬儿接一茬儿地，又带出了更多徒弟。
妈妈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 本帖最后由 amon54 于 2011-7-20 21:39 编辑 ]

amon54

二

妈妈说，勤俭是个传家宝。

妈妈家境贫寒之至。
姥爷去世很早，甚至不得已，姥姥把家中唯一的男孩，我的舅舅，送了别家。
以洗衣为营生的姥姥，冬天，只能是在河上凿出来冰窟窿，方能继续干活。
“腊月里啊，河沿儿上的风，声音像狼叫，吹着像刀割，我只能坐在那儿，盼着我妈快点洗完，洗完衣服回家烤火”——我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妈妈搂着我讲这话。
因为这个，妈妈打小得了严重的气管炎。一到冬天，喘个不停，很是受罪。

每年春天到了以后，妈妈会带着我，后来还有弟弟，去到野外，摘槐花，掳榆钱，挖荠菜，拾地衣，拿回家做了吃。
我们还嫌不好吃。
妈妈说，那要看跟什么比了。饥荒年代，杨树的嫩叶子一长出来，妈妈就负责采回来，放在大缸里，泡上它几天，去了去苦梢，和点橡子面——非常难吃，为了活命，那也得吃。
我随后偷偷嚼过一次杨树叶子想要验证，结果嘴巴里涩得难受了好几天。

妈妈会纳鞋底，会做衣服，会绣门帘，会做缝纫机罩，收录机罩，沙发罩，椅子罩——几位邻居们家里用的，也都是妈妈帮忙做的。
我和弟弟一年四季的衣服，几乎都是妈妈做的。
而且一点儿不落伍。像我小学时红火过的将军服。像我高中时流行过的老板裤。跟我的同学买来穿的，看不出有多大区别。
有一次我的军绿裤子的膝盖蹭破了，妈妈就把之前剩的布头，剪成了一片树叶，严严实实地补住了那个洞。
其实我倒真不在意补丁啊什么的，一是因为妈妈自己的衣服也是补了又补，二是因为很早就跟妈妈养成了随破随补的习惯，多穿一天，就赚一天。

干净利落的妈妈，很少给她自己做衣服。
记得妈妈说起土改时分东西的事情——一直穿着自己染色的土布衣服的她，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大红色的新棉袄，那叫一个开心。
我说妈，等我长大了就去当地主，到时候您就是地主老太太，咱吃香喝辣，咱穿金戴银。
妈妈说，吃，吃饱就行，穿，穿暖就好，你就是周扒皮，房子再多，晚上也就占那一张床，你就是刘文彩，钱财再多，吃饭也就撑满一个胃，人活得不要太烧包。

amon54

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些片段，烙印在我们心底，声音不会消逝，颜色不会褪去，你一闭眼，即为彼时——所谓的“过电影”，无非是一种更为形象些的说法。


春
春天，是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妈妈会带着我，后来还有弟弟，先是在野地里面，用细长细长的小镢子，挖蒲公英的根。我们老家其实是叫“黄花苗”的，黑黑的根细细的，要很小心，才能整根挖出。我能记得，不小心断掉的地方，会有白色的浆液凝渗出来，弄在手上就很不好洗掉。然后再带我们到地势低洼的地方，挖茅草根。茅草根也可以生嚼的，轻轻一咬，甘甜清凉。小孩子性子急，总是没深挖呢，就扯断了。有时会在塘边，新苇子还没冒芽，妈妈会让我们站在一边，她去挖些苇根。最后我们会在回家的路上，绕到半山的竹林边，摘些青青的竹叶，一并带回。
到家，妈妈会把这四样东西洗净，拿一个小锅，加水，煮开，放点冰糖，给我们喝。印象当中，春天流行什么感冒啊腮腺炎啊等等的，我和弟弟从来没有受过牵连。倒不是说妈妈有多神奇，她只晓得这些是败火的，可以清除人们一个冬天累计的虚火——而是妈妈说，这些好东西，就在你手边，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到现在，我都能记得妈妈递过来的小小的白瓷碗里面，偶尔会有蒲公英的煮过的花头，漂在暗黄色的汤水里，绕着碗底未全化开的冰糖块儿，慢慢地打着旋儿的样子。
其余的周末，妈妈会带着我和弟弟，推着那种老式的竹制的小车，里面放几个桶，去到山上那片松树林里，取回很多裹着松针的黑土。妈妈说，这样的土，最有营养，也最透气，种花最好。然后，随着小车吱呀吱呀地响，我们把土运回家里，帮着妈妈，给阳台上的花儿们，换盆，施肥。
80年代初的阳台没多大，更没有封起来与阳光清风相隔绝的手法。我家的阳台，是最漂亮的。妈妈种了君子兰，倒挂金钟，牡丹，令箭荷花，唐菖蒲，海棠，等等。因为土好，加上肥壮，自四月起，花香不断。记得邻居里有位爱摄影的叔叔，专门跑家里来拍花，然后寄去参赛，数次获奖，还买了水果，说是要“谢谢周师傅”。


夏
夏天的记忆，居然很淡泊。只记得妈妈的名字里面带个“兰”字，却爱极了荷花。而且我那爱荷花的妈妈，我竟只能记起她那条长长的纯黑的裙子，绵绸的料子，简单的款式。
宿舍楼下面有当地农民养鱼的一个三角塘，某年起，种了大片的荷花。80年代初，那些朴素的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的人们，就会拎着板凳，抱着凉席，来到水塘边，乘凉，谈天。一家一家的那么挨坐着，身边有从面前的荷塘或者身后的玉米地掠过来的清风，头顶有显而易见的一条璀璨地流淌着的天河——妈妈手里会拿一把蒲扇，圆圆的那种，不是为扇风，主要是驱蚊，给我们讲现在觉得老套当时觉得神奇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隔河相望的故事，完了等她和邻居阿姨们开始聊车间里的事儿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或者一群一群的疯跑，捉迷藏，或者静静地各自逮着各自的蛐蛐，蚂蚱，拉拉咕，装在带纱网的小木笼里，准备回去喂鸡。等到某一位大嗓门的叔叔吆喝了一声——“济公开始了，回家了都（后来好像就是新白娘子传奇了）”，孩子们就都风一样地开始撤退，我会拿着板凳，带着蛐蛐，拉着妈妈，一起回家。看电视的时候，妈妈会把提前冰在井水里面的西瓜切开，咬一口，一切，都是那样甜蜜。


秋
金色的秋天是忙碌的时节。
天气好的周末，妈妈会让我帮忙，在阳台上，妈妈坐一边，我坐对面，我举着手撑着新买来的毛线，妈妈在那里缠线球。有时，是妈妈把那种四条腿的方凳翻过来，把要拆的毛衣绷在上面，她拆一件，我拆一件，看谁缠线球缠得又快又好。是的，我依然能够想起来暖和的阳光下，有蜜蜂从绽开的花朵旁飞过来围绕着静静的我们的振翅的嗡嗡声。是的，我依然能够看得到逆光的视线里，有尘埃从崩开的毛线里跃起来充斥着浓烈的光束的飞舞的恣意劲儿。
或者，妈妈会在楼下的空地，铺开席子，拆旧铺盖，缝新被子。妈妈喜欢喜鹊登枝的图案，红彤彤的被面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得愈发红彤彤，白绒绒的棉花在秋日的小风里晃动得愈发白绒绒，针起，线落，行行的纫迹，妥帖地铺开。妈老说你去玩儿吧，我老说我就想这样陪你坐着——多好，幸亏那时候，我没有去玩儿，我才有这些，生动的印象。
妈妈，我的衣服破了，我都是自己缝的，我的衣服脏了，我都是自己洗的，我从来没有跟媳妇儿，因为做家务，红过脸——你教给我的，家务活儿，就那么多，你不干她干，早干完早歇。


冬
冬天日头落得早，妈妈却似乎更忙活。
厂里面大喇叭一通知，妈妈就会带着我推着小车，紧赶着去领冬储大白菜，青萝卜，和大葱。领回来的早，就能早早地在楼下储藏室前面，挖好坑，码好菜，堆好沙，不耽误做晚饭。
吃罢晚饭，收拾停当，督促着我们写作业，妈妈就开始支起来她的蝴蝶牌缝纫机，咣——嘡嘡嘡，咣——嘡嘡嘡，咣——嘡嘡嘡，做完这件，缝补那件，放下剪子，拿起尺子。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我和弟弟还有爸爸身上的衣服裤子，可从来没有寒碜过。
如果有时候晚秋的时候准备的咸菜被我们消灭得太快，妈妈还要抽空再做。西红柿酱和腌雪里蕻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是腌个萝卜条，腌个咸鸭蛋，还是没问题的。
有个冬天，妈妈车间老让加夜班，每天深夜我们都睡了她才下班又——第二天早上，妈妈总是能变出来一个蓬松松的大面包，弟弟总是抢着吃。多年以后才知道，那都是夜班的加餐面包。

[ 本帖最后由 amon54 于 2012-2-27 12:49 编辑 ]

amon54

妈妈最爱吃的点心，是开口笑。妈妈最爱吃的糖果，是高粱饴。
妈妈最爱看的戏，是黄梅戏。妈妈最爱看的一出，是女驸马。
妈妈说她们那个时代也有青春偶像，妈妈最喜欢《智取威虎山》里面饰演杨子荣的童祥苓。
妈妈说她们那个年头也有流行歌曲，妈妈最喜欢“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这首。
妈妈不会美术，但是她会用塑料绳子编出来有蕊有瓣的梅花。
妈妈爱做女红，喜欢她会用七彩丝线绣出来活灵活现的鸳鸯。
妈妈最喜欢的主持人是小崔，妈妈最喜欢的相声演员是冯巩。
妈妈最喜欢的琼瑶剧是《青青河边草》，妈妈最喜欢的女主角是“杉菜”。
妈妈说，要学会将心比心，体谅别人的难处——特别是那些坏人，他们其实更可怜，一辈子都没朋友。
妈妈说，要尽量帮助别人，不要太看重得失——特别是对于钱财，别让它们障了眼，活得没有人情味。

[ 本帖最后由 amon54 于 2012-2-27 13:59 编辑 ]

amon54

坑

amon54

坑

老猫晒太阳

蒙哥。。。这个帖子我进来过了，实在没勇气看。。。保重。

amon54

其实到目前为止，催泪的我一点儿都没写呢
我也不想妈妈看到我哭哭啼啼的样子

明河素月

我也进来过了，目前为止还真的不催泪，等更多的坑填满:)

[ 本帖最后由 兔宝和猪宝 于 2011-7-20 23:40 编辑 ]

Traverse

路过，忍不住提醒一下，把标题里的别字改改吧。

Robbie2018

原帖由 Traverse 于 2011-7-20 23:44 发表
路过，忍不住提醒一下，把标题里的别字改改吧。

应该是楼主有意为之。

amon54

只是觉得
我们每个人而今的精神面貌，都是由那些经年往事浸染而来的
说“斧凿刀劈”也许夸张了些，但“细雕微琢”的效果，应该还是清晰可见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些往事，犀利如锋

顺道儿谢谢楼上朋友的理解

Alicia7

楼主随意, 我也会小心此帖, 伤不起呀.

thinkbig

我觉得这首歌配楼主这个帖再合适不过了。



[ 本帖最后由 thinkbig 于 2012-3-1 23:37 编辑 ]

amon54

谢谢您

一直没填这个大坑，因为一回忆，心里老难受

moody

我怎么可以才看到？
阿蒙继续。

虞宅与美丽

小时候楼上阿姨也有这么一条辫子，好羡慕。

过去的女孩子，没有艺术摄影，没有缤纷衣橱，可她们留住青春记忆的方式，是如此质朴纯粹，更有冲击力。

培培

蒙哥听我说句话

假如有天堂呢，那她会去天堂
假如没天堂呢，她也不会受罪
假如能转生呢，说不定再遇上


最难受的莫过于听不见她声音了，有点影像视频留着么？

坏果子

原帖由 amon54 于 2012-2-26 09:14 发表
谢谢您

一直没填这个大坑，因为一回忆，心里老难受

非常非常的能理解，我也不敢写这类题材的，开过头的，写我姥爷，写几句嚎几声，只好做罢。
阿蒙笔触细腻，很感人。

thinkbig

原帖由 amon54 于 2012-2-26 09:14 发表
谢谢您

一直没填这个大坑，因为一回忆，心里老难受

别客气，看了开头就很受感动。也有点怕看到太伤感的故事，坑就留着吧。只是觉得这样的好帖一定要配上感人的音乐。

amon54

谢谢一直给予的关注，我努力

amon54

那是个富于质感的时代，一个只可追忆的时代——有幸的是，我曾历经过它的灿烂的尾声

amon54

培培我不会喝酒
但是你哪天愿意来家坐坐，我定会与你把酒言酣

没有影像留下来，我们都是凡人，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所有过往的点滴，都刻在心里了，多久都忘不了

amon54

amon54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也许就欠这么一场淋漓尽致的书写
也许抒发出来了，就不会再轻易落泪了

虞宅与美丽

原帖由 amon54 于 2012-2-26 21:36 发表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也许就欠这么一场淋漓尽致的书写
也许抒发出来了，就不会再轻易落泪了

叙事有时是最好的纪念。

培培

原帖由 amon54 于 2012-2-26 21:34 发表
培培我不会喝酒
但是你哪天愿意来家坐坐，我定会与你把酒言酣

没有影像留下来，我们都是凡人，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所有过往的点滴，都刻在心里了，多久都忘不了

拍照
啤酒一打，毛豆一盘，花生一盘，花蛤一盘，水饺两盘，7月吧

amon54

是的，的确如此，容我淡定淡定过于浓烈的思绪

amon54

地址已经短你了哈
中，几月都中，啥时候都中
你来，吃啥做啥，只要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