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的“暗算”--- 两个局外人的对谈录之十四 Y: 最近看了部电视剧《暗算》,很长,三十多集,觉得很有意思。陈丹青觉得影视剧比别的类型的作品有看头,我有同感。这部《暗算》就很耐看。 C: 我也看了几集呀,是最后几集。整个场景和过程压抑、怪诞、不合情理,看不出什么名堂。你觉得好在什么地方呢? Y: 也不是什么好罢。只是我有自己的角度。这部电视剧的导演和主演好像是同一个人。他在这个剧里似乎悟到了中共作为一个政党组织之于中国的作用。而且他好像也感觉到了这个作用的机制。我当然不是讲他是个史家或思想家。我是说某些文艺作品,具有一种非分析的浑圆的透彻。可能作者未必自觉,但你可以作如是的解读。《暗算》分成三部分,讲了三个独立的故事。主线是党的秘密系统的一个特殊单位“701”为执行其特殊安全任务,而与两个“外面的人”进行合作的过程。作者很有点儿讲“寓言故事”的能力,他设计了两个极端的状况:第一个故事讲的是,“701”为了侦听敌特电台位置,同一个叫阿炳的瞎子进行合作,阿炳有超常的听力,于是就调阿炳进“701”当干部,阿炳经过一个必不可少的磨合过程神奇地完成了任务,成了“701”的英雄,有意思的是,剧中常常要强调阿炳是个傻子,低智如同三岁小儿。 C: 是个片面的人,只有超常的听力,工具化的人。 Y: 对,要害在这里。“701”同阿炳的合作,实际上被演绎成同一个工具进行的合作,就是用一件称手的工具而已。然后这个阿炳在成了英雄以后,或者讲完成了要他完成的任务以后,以十分荒谬的形式自杀了。 C:死了?怎么回事呢? Y: 死因与“701”无关。但死的过程的叙述却具有十足的荒谬感。这种荒谬感贯穿这个剧的始终,阿炳的故事就是这样。接着,第二个故事才是高潮,这个“701”为了破译世界上最难的一个密码,需要有个数学天才来合作。于是通过一个曲折而极富想像力的过程,“701”找到了一个天才的女数学家黄依依。这个黄依依,恰恰是作为与阿炳不同的另一个极端而出现的,她灵动、美丽、有饱满的情感和人性。剧中很着重地渲染了这一点,形成了同阿炳的强烈对照。 C:那这个“701”是个什么状态呢? Y:“701”是个恒定不变的样子。抑郁、潮湿、怪诞、缓慢、紧张,总之,整个画面都是“701”的场景。 C:我怪怪的感觉就是这些负面的场景。有一种似乎漫无目的又是针对某个特定对象的那种森人的阴谋气息。 Y: 在“701”为背景下,作者细心地设计了一个非常有张力的冲突,即“701”非黄依依而不能完成任务,而黄依依非要用自己的率性而为和强烈的情感诉求来保持自己的存在。剧情缓慢、却令人感动地呈现了我以及我相信是我们这一代人记忆深处的很多东西:一种无奈、气恼、绝望的感觉,你面对一个你无处逃逸的任务和环境,你的天才,你的人性诉求,你的整个灵魂,都在挣脱不了的冲撞中归于沉寂。剧中的黄依依,在完成了任务后,被一个漫画式的农村泼妇致伤而成植物人。 C: 也死了?跟阿炳一样? Y: 不一样。阿炳是自杀,黄依依是被害。剧中的她还是充满生的渴望。当然死终归是一样的。“701”同黄依依的冲突是个相当普遍化的故事情节。你只要有想象力,就不难从中去体会那种冲突以及“701”所代表的力量。 C: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恐怕不只是记忆深处吧。那几乎是每个有自我意识的人的现实吧。唤醒的哪仅仅是记忆呢? Y: 作者用极端化的例子,来展开“701”所代表的“组织上”与“真正的人”—黄依依;和“工具化的人”,也就是“非人”的阿炳的关系状态。前者成了荡妇而为每个“701”的成员所侧目;后者成了英雄,而为每个“701”的成员所侍侯,但结局却一样的死于非命。这两个故事相隔多年。但“701”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或是讲就没有表情。于是你要注意的,就不是黄依依和阿炳,而应当是“701”了。接着,作者一点也没有多余地编排了第三个故事,就是“701”的前身,大概在三十年代初期的上海地下党的一个活动故事。从这个故事里你可以体察到那个毫无表情的“701”的解码过程。特别要注意的是,在上海地下党活动的年代,正是从苏联回来的一帮人迷醉于城市暴动的时期。 C: 我看的就是这部分。有些莫名其妙。为了开那个“特使会议”,地下党竟然采取了那样多的荒唐行动,以获取中统关于“特使会议”的情报,不可信嘛。地下党如果取消“特使会议”呢?那样整个故事情节就不成立了。最后的那个情节,作医生的妻子竟然用菜刀剖开丈夫的腹部取出情报,这怎么可能?用得着吗?这地下党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会议呢?很简单,推迟举行、易地举行都可以呀,中共“一大”不就是易地举行了吗?没有那样的生活经验!明明中统已经知道地下党要举行“特使会议”,而且党组织也清楚中统已获取了这个情报,还非要搞清中统知道的详情,死那样多的人,再举行会议,说不通。关键是,不能理解这个会议本身。 Y: 哎,你看出名堂了呀。怎么说没有多大意思呢?正是这个没有经验支持的“特使会议”作为一种情节发展的动机,才使你有一种荒谬感,而那样多的牺牲,违背人伦,以及脱离现场感的心理冲突,把这种荒谬感渗透到骨子里去了。每个情节都在强化这个荒谬感。你看那帮地下党用的化名,什么老鼠、毒蛇之类的,这些怎么用在了中共党员头上?最后的那个特使会议举行的场景,简直就是黑色幽默了,一群党中央的要员,化装成奇形怪状的伤病员,在一家令人作呕的医院里头举行了那个要命的“特使会议”,…… C:这倒是,这部分情节确实别有意味。 Y: 地下党的“特使会议”的运作,完全在一种非经验的领域中展开,它冲开所有的现实中的限制,一切限制,人伦的、心理的,以及客观条件的限制,自顾自地向前发展,从而把故事中主人公置于一种非常人所能及的精神层面上。 C: 啊,说到这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与以前不同,它另行解释了所谓“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不是这个党的成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而是这个党组织本身就是个“特殊材料”。 Y: 对。这正是我的视角。每个成员的行动事实是可信的,但行动的理由却根本无法理解。由于完全没有理由,所以行动的细节和总体就显得荒谬不经。党组织是同你可以理解的经验世界无关的,它活动的依据究竟在哪儿呢?剧中人,不论是地下党、中统还是旁观者,如何去理解这这个超越经验的事实呢? C: 当然无法理解。所以那个聪明绝顶的中统主任,到底没有排列出所有的可能性,结果让男主角用生命给骗过了。 Y: 不仅如此,男主角在此之前还以更加厉害的心理战,让自己的生命的逝去变得非常的“合情合理”,足以使那个中统主任没有任何疑心,以便自己的尸体能顺利地送到同为地下党的妻子那里,如此才有了剖腹取信的剧情高潮。到此,你就可以去联想前面那个阿炳和黄依依的故事了,从中可以看到弥漫着的荒谬性。而这个荒谬性的本质是什么呢?正是党组织于现实生活而言的先验性。即它的一切活动不是从你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获得根据,一定是根据另外的,对现实中人而言是超验的、先验的理由。否则它何以有如此严重的力量去推动故事的发展呢?这理由究竟是什么呢?研究先验科学的黄依依理解不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她用尽女人的所有伎俩,想从“701”身上找到常人的反应,结果是她走向了灭亡,“701”我自巍然不动,于是先验性变成了历史运动呈现的事实,而荒谬性构成了这历史事实的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