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江南的房子要动迁了,她要去跟那边的房客算钱。我说动迁,那是全拆了的意思?我妈说那可不。我愣了一下,说:那,院子里住的人呢?我妈说什么人了,也没谁了,都走的差不多了。 “走”在这个语境里,是过世的委婉说法。江南也不是苏杭,而是我们家里人对松花江南岸的简称。江南的房子是我姥姥和姥爷原来住的军区干休所,住户都是老军人和家属,姥姥和姥爷现在跟我舅舅一家去了江苏了,房子租给了别人,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可是,说没回去过也不对,我平均下来,每个月都会回去个几次,在梦里。 干休所的院子在童年的时候显得很大,虽然我小时候每年漫长的寒假暑假都在这里度过,我的活动空间也只限于我姥姥家楼前后的这点地方。楼前面种满了花草树木,早晨有牵牛花,晚上有夜来香,有樱桃树,葡萄熟,苹果树,杏树,向日葵,每一棵树上都结满了我的食物。楼是青灰色的二层小楼,夏天的走廊里总是很清凉,冬天时缓台上摆着两家的腌菜缸。楼前的路铺着青石板,没有平滑到无趣,也没坑洼到耽误了小孩子骑自行车。楼的后面是每家的小菜园,常常晚饭前跟姥姥拿一把菜刀一个搪瓷盆去菜园里割韭菜,或者盛了满盆的黄瓜和西红柿做下午的零食。傍晚总是最好的时光,空气里都是夜来香的气息,家家坐到楼下乘凉,每家都备有板凳,我姥爷总是一张大藤椅,我还记得我家的条凳是鲜亮的蓝颜色。童年时候,我有我的好朋友,楼下的洋洋,隔壁楼的姐妹萍萍和琼琼,对面楼的曼曼楠楠,这些名字现在说起来好笑,我怎么不记得我也有个一式一样的两个字名字。我们可能是一大帮混在一起玩闹,骑一条长板凳假装公共汽车来卖车票。也可能两个人低低的说着知心话,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走,走到猛一抬头,都是墨蓝的天空繁星满天了。我妈对此也是深有印象,她说那天她偶然去那边,坐在一样的石凳上,突然就想起我和萍萍两个小女孩一圈一圈走路说话的样子,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在眼前。 上面说得全是夏天的时候,然而冬天也是一样的好玩。姥姥家的冬天,屋子里总是温暖如春,进了门就急不可耐的帽子手套大衣棉鞋一样一样脱下来。小时候的冬天好像雪特别多,常常是早晨醒来外面就一片荧白(本来要写雪白,后来想,用雪白来形容雪,也真荒唐)。雪常常是把楼门也都堵住了,于是就有院子里的小战士清早起来扫雪,雪在路两边堆的高高的,把树都埋住了大半,自然就被变成了雪人。过年的时候出门雪堆都是红红的,因为落满了头一夜放千响长鞭炮的红纸,还是小时候的过年更有年滋味。这时候舅舅们都放假了,正好带我们去拉雪爬犁,家里仓库里就有一个,拖上了就走。 仓库旁边是家家都有的菜窖,现在新鲜的蔬菜超市里四季都有,菜窖估计已经绝迹了吧。我小时候下菜窖是多神秘的一件事,每次有人要下菜窖拿东西,多冷我都会跟出去。 童年的事真的是讲也讲不完,说来说去都跟这个院子有关。长大以后搬家了,再大了住校了,之后去北京上大学,之后出国,越走越远,可是奇怪的很,每每做回家的梦,总是梦回江南小院,隔着不过一江之遥也住了这么多年的家至今还留着我少女时代的房间却从来不梦见。而且,每当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什么让我喜欢的人,在梦里,我就会邀请他/她回家,一同走这个青石板路,一同推开青灰色的二层小楼下漆成蓝色的木门,一同走入我的童年。 前天晚上,带着我现在的同事,我的小跟班Natasha回家了,我正给她讲解我的院子,就看见我童年的好朋友萍萍,笑眯眯的坐在阳光下我姥姥的小菜园。我走过去跟她聊天,问她好不好,世界好像都停止。 妈妈说江南的院子已经不像以前,青石板路还在,绿树也匆匆,然而干休所的人只是一直少下去,老的很多不在了,小的像我们,统统长大了不回来了,姥爷当年打门球的场子现在老是空着的。真的是可怕,一个我小的时候认作永恒的地方,就要消失不见,可是,不会彻底消失的,我的心还固执的只认那里是家,一夜一夜的辗转回去,并且孩子气的要跟得我意的人分享。说句俗点的,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我的家永远不会消失,希望有一天也在我家见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