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生在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家庭。 也就是说,你父亲是知识分子,但千万不要是那种炙手可热过于风云的知识分子,否则“贵府名门”式的危险和不幸仍可能落在你头上:没有一个健全、质朴的童年。一个人长大了若不能怀恋自己的童年,当是莫大的缺憾。你应该有一大群来自不同家庭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做你的朋友,跟他们一块认真地吵架翻脸,然后一块哭着和好如初。当你父母不在家时,把好朋友都叫来,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地折腾一天,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然后载歌载舞地庆祝。你还可以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冒险,拿点钱,瞒过父母,然后出发,义无反顾。把新帽子扯破了新鞋弄丢了一只没关系,把膝盖碰出了血把白衬衫上洒了一瓶紫药水没关系,你母亲不会怪你,因为当晚霞越来越淡夜色越来越浓的时候,你父亲也沉不住气了,你母亲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仿佛全世界都和平解放了,一群群平素威严的父亲都乖乖地跪出来迎接你们,同样多的一群母亲此刻转忧为喜光顾得摩挲你们的脸蛋和亲吻你们的脑门儿。一个幸运者的童年就得是这样。 你的母亲也要有知识,但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关心书胜过关心你。也不要像某些愚蠢的知识妇女,料想自己功名难就,便把一腔希望全赌在了儿女身上,生了个女孩就盼她将来是个居里夫人,养了个男娃就以为是养了个小贝多芬。一个幸运者的母亲必然是一个幸运的母亲,她教育你的方法不是来自于教育学,而是来自她对一切生灵乃至天地万物由衷的爱,由衷的颤栗与祈祷,由衷的镇定和激情。她难得给你什么命令,她深信你会爱这个世界。 在你两三岁的时候你就光是玩,别着急背诵《唐诗三百首》和弄通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去玩撒尿和泥,然后不洗手再去玩你爷爷的胡子。到你四五岁的时候,在你母亲的皮鞋上钻几个洞看看会有什么效果,往你父亲录音机里撒把沙子听听声音会不会更奇妙。上小学时你门门功课都得上三四分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做些别的事,让你父亲有机会给人家赔几块玻璃。一上中学尤其一上高中,所有熟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各种奖啊奖啊奖啊并不构成你的好运,你的好运是说你其实并没花太多时间在功课上。你爱好广泛,神魂聚注若癫若狂。 你热爱音乐,古典的交响乐,现代的摇滚乐,温文尔稚的歌剧,粗犷豪放的民谣,你都听得心醉神迷。你喜欢美术,你从色彩感受生命,由造型体味空间,在线条上嗅出时光的流动,在连接天地的方位发现生灵的呼喊。体育也是你的擅长,差不多所有的体育项目你都玩得精彩、洒脱、漂亮。你把体育变得不仅仅是体育了,那是舞蹈,是人间最自然坦诚的舞蹈,那是艺术,是上帝选中的最朴实辉煌的艺术形式。 接下来你到了恋爱的季节。你正在一所名牌大学里读书,读得出色,各种奖啊奖呵又闹着找你,你的动静坐卧举手投足都流溢着男子汉的光彩,明显地追逐你的和不露声色地爱慕着你的姑娘们已是成群结队,但你一向只是婉言而真诚地拒绝、善意而巧妙地逃避,弄得一些自命不凡的姑娘们委屈地流泪。但是有一天,你在运动场上正放松地慢跑,你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的健美一点不亚于你,生命对她的宠爱,青春对她的慷慨,这些绝不亚于你,而她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你,仿佛除了她和她的美丽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其他东西。而你却被她的美丽和自信震慑了,被她的优雅和茁壮惊呆了,被她的倏然降临搞得心恍神惚手足无措。于是你不跑了,光是看她。你很想冲她微笑一下表示一点敬意,但她并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她跑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她走了。简单极了,就走了。走了很久而你还站在原地,操场空空旷旷只剩了你一个人,你头一回感到了惆怅和孤零。但你把她记在了心里,幸运之神依然和你在一起。你在她周围不露声色地卖弄你的千般技巧万种本事,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你又在朋友家里和她一起吃过一次午饭,你们到底认识了,谈了很多,谈得融洽而且热烈。此后不是你去找她,就是她来找你,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不是她来找你就是你去找她,春夏秋冬……总之,你们终成眷属。 from 好运设计 作者:史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