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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提到钢琴,先说几句题外话。几天前友人跟我抱怨说两口子因为孩子练琴的事吵架,表示非常无奈但也无可奈何,遂想起这个话题。很多人说让孩子练琴是为了陶冶情操,提升气质。情操和气质是怎么来的?是弹琴练出来的?是考级拼出来的?当然不是。情操和气质是与生俱来骨血与命脉生出来的,是家庭环境耳濡目染经年累月养出来的,是怎样的父母便有怎样的儿女历久弥新一代代延续出来的。去学个琴考个级就出气质出情操?那不是自欺欺人的鬼话,便是坐井观天的胡话,还能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那么又有人说,是为了培养孩子一项兴趣爱好。什么是兴趣爱好?兴趣爱好是成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是一个人个性化的标签和符号,是发自内心的真与爱,是绵延一生默默陪你直至此生终点的良师与益友,而非父母,老师,或者更不着调的什么劳什子的兴趣班强加给你或是随行就市随波逐流的产物,那不是爱好,而是枷锁,是桎梏,是跟风跟出来的畸形儿,仅此而已,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扯远了,言归正传。 顾名思义三叔是我爸的三弟,他们这边兄弟三人,我爸排行老大。我爸和我二叔都是学理工的,我爸毕业于北大,二叔毕业于清华。三叔例外,自幼不喜理科,独爱文艺。大学学了作曲,和谷建芬是同班同学。说起谷建芬,可能无人不知,三叔不同,搞了一辈子音乐,也算是资历极深的圈中人,但全是幕后,所以只有圈内人认得。至今清晰记得90年代初某个周日去三叔家,刚好遇到谷建芬也在。 题外话时间。艺术类院校一般都是小班,十来个人最多,有时甚至寥寥几人,所以同学间的情谊以及绵延一生的联系往往比大班同学来得深厚紧密得多,三叔如此,我还有一个发小儿的父亲亦是。他毕业于中央美院,是邓小平长女邓林的同班同学。记得彼时发小儿总跟我说,他爸他们又聚会了,或是又有什么内部消息传出来了云云……当然那是80年代,彼时权贵子弟和平民阶层还不像后来那般泾渭分明,像他们学文的,学艺术的,对政治又都感兴趣且敏感,我这个发小儿年纪轻轻同样热衷于政治八卦,所以总有第一手的内部消息传播出来,特逗。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约莫就是89年五月底的光景,当时没有人觉得高层会下重手镇压,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那会儿早就停学停课了,整天无所事事倒是很悠闲。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在发小儿家玩儿,他爸很严肃地说,也包括我(他们几乎把我当自家人,那时的街坊邻里还有亲友关系非常紧密且真挚),可能很快会镇压,待家里,少往外跑……6.4之后,特别是92南巡之后,权贵阶层的经济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但他们之间的同学关系仍是不错。我2000年出国之后,和发小儿的联系也少了,大约十年前我们见过一次面,我还问他,我说你们家老头儿他们那帮美院的同学还聚吗?他说少了,毕竟年纪都大了,但还聚,就是不提政治了……那次刚好赶上他爸办画展,我还去了,不错。 把话题拉回来,说三叔,说在三叔家和谷建芬的那次偶遇。确切地说,彼时那个年幼的我自是不可能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但此刻记忆犹新的是谷建芬提到的三个“最”,她说(当然是彼时),唱得最好的是毛阿敏,出场费最高谱儿也最大的是韦唯,但要说唱歌的天分,那得属那英。这只是我对于在当时那次偶遇中听到的内容的一种概括和转述,但我觉得毛阿敏的确是唱得最好的。记得我三叔还提到蔡国庆,提到蔡国庆还没继续往下说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笑------无论天分还是业务能力都不行,是真不行,和那英毛阿敏没法比,但那人不坏,老实,谦虚,见着我三叔毕恭毕敬的。 好了,插曲告一段落,回到本文主题。 三叔和三叔家是我整个儿时记忆中颇有些篇幅的一个组成部分。那时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四站地,所以经常走动。我和我堂哥年龄接近,那会儿经常在一起玩儿。自我记事那刻起,三叔家便有一台在那个年代的居家构成中极为罕见的钢琴,后来有过两三次搬家,琴也一直默默地跟着,但在我此刻的记忆中,并没有那台琴的声音,它就一如一个忠实的仆人,给我的全部印象就是安静而忠诚,而本该有的属性,反倒非常淡非常淡了。小时候我曾好奇地问过爸爸,三叔会弹琴吗?弹得好吗?我爸说当然会了,他弹得不错的。三叔是个很低调的人,说话做事从来慢条斯理张弛有度,从不见过他大声争执急赤白脸。记得上小学时,我问三叔,我说你怎么没让我堂哥弹琴呢?三叔淡淡地答道,他没那个天分。然后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有那个功夫还不如跟你踢会儿球呢,对不对? 我堂哥大约是我出国前结的婚,几年之后再见到,孩子快上小学了。那次我到堂哥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台钢琴,崭新的,并不是三叔的那台老琴。后来我问三叔,我说三叔你怎么不点拨点拨小孙子?然后他说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那句话,没那个天分,什么也弹不出来……他妈非要让他学,学就学吧,我不管…… 我虽然常回去,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比得了天上的晨星。后来听我妈说,三叔开始有些失智,初期就是话少,意识是清楚的,到后来基本不说话,脑子也开始糊涂,一直到三叔走,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其实每次回去,我本都计划着去看他,但不知为何每次都没成行,可能在我内心,不想让他最后苍老衰弱的样子破坏掉印象里从前健康时的模样吧?其实于我自己,应该也会是这样的,到我老得不成样子,或是一身的病,总之非常不堪的时候,我绝不会让人来看我,我希望在他们眼里和心中,我永远是当年那个“很靓的仔”(这是出国前跟着我姐做外贸时他们那些人对我的一种,谦虚一点,戏称吧,lol……),至少是健康的,快乐的,对吗? 这样的情况大约持续了几年,有次我妈去三叔家,在和婶婶说话,三叔照例静静坐在旁边,所有人早已习惯于他的默不作声,仿佛早已失去了语言功能。但谁也没有意料到,三叔突然冒出一句,大哥不在了……然后便哭出来……就在旁人惊诧于这一情形时,三叔又冒出一句,大哥对我最好了……然后继续哭着…… 可能这就是一种轮回吧?每个人伴着那一声啼哭来到世间,如同一张白纸,然后长大,成人,写就各自或如出一辙或大相径庭的一生……到最后,回到当年那一声啼哭,以及彼时的心境,继而走完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三叔走后,和我爸一样,在八宝山。他们哥儿俩,又回到一起,就像来的时候,就像小时候…… 后记:多年前曾令小生我无比痴迷的美剧“越狱”在全集结束后出现过一个名为“最后一越”的短片,男主Michael为了伙伴们燃烧了自己。片尾他留给爱人Sara一盘录像带,当Sara打开那盘带子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影迷和Sara一起,期待创造过无数不可能的Michael能够再一次带来奇迹…….但我们都失望了,这就是最后一越了…… 这篇“三叔的钢琴”是我在上月回国班机上草草写就的。这个题材两年前就提到过,一直拖着,这次也算对坛友们有个交代,同时也是我献给各位最后的告别了…… 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再见了…….这三年坛子上的种种我都会记在心底,和生命中那些吉光片羽的点滴一起,陪我走过未来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