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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个月给一篇作品写的创作自述，看上去和读书版更有关系，但我考虑了一下，感觉还是发在心情版更合适，因为写的终究是心情，是回忆，是感怀。 作品介绍见：https://www.oursteps.com.au/bbs/ ... ead&tid=1834928 ------------------ 回望上海的残影 2008年圣诞假期，我从生活了一年的悉尼回到上海探亲。在我离开的一年里，一切城市的家庭的所见所闻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仿佛停滞。恍惚间，我以为我从未离开。我好像做了一个长达一年的梦，梦里是异国他乡，醒来，自己仍在上海。 人生聚少离多。启程返澳时我并未想到，此去之后便鲜少回国。我逐渐适应了地广人稀的澳大利亚，依恋着180度蓝天下的大海和草坡、层峦叠嶂的云山、雄踞悉尼港的大桥和歌剧院。然而从小到大的三十年上海记忆是那样深刻，在去国后的岁月里，以另一种形式浮现了出来。那就是《柱民》。 让一家人住在一根柱子的内部，沿着陡梯爬上爬下，这个构思的源头大概来自我的婴幼儿时期。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上海的住房环境普遍逼仄，弄堂建筑的设计限制使底楼灶披间到二楼亭子间的这段楼梯往往较陡，也缺乏自然采光。我住在富民路一条名为“富民新邨”的弄堂里，常常在这样昏暗陡峭的楼梯上手脚并用地攀爬，这成了我人生最初的模糊印象之一。亭子间过后，二三楼的楼梯比较平缓，但三楼以上又是一段更陡更黑还带点旋转的窄梯，那是顶楼住家违章搭建通往晒台的最后隘口。一旦攀过这段幽井般的必经之路，晒台门后就是另一番天地：开阔的晴空下一重重红瓦屋顶好似起伏的波澜，延绵不绝。年少时曾大胆翻过晒台的女儿墙，踩上屋顶，听到远方传来了呜呜声。他们说那是十六铺码头的船笛声，我惊诧于声音在夜晚可以传到这样远。再往前倒溯几十年，在静安公园的前身尚被空袭扔炸弹的年代，不远的两个街区外，人称“福煦坊”的另一片屋顶上站着的小小身影，是我的妈妈。经历了战火、革命与和平年代的上海在几代人的亲身记忆和口耳相传之间延续、拼贴并重叠，最终成为属于我个人的上海，在生命中留下永恒的烙印。 但作为科幻小说的《柱民》没有出现过上海。没有弄堂、石库门，或者十六铺、黄浦江，没有任何上海特有的名词，也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它发生在一片虚构的大地上，可以是任何地方。它只是处处有上海的残影。这些影子来自早年生活的体验，抽象化后再在文中打散，重组，二度变形，直到自己都认不出来。接受我投稿的骑桶人老师依然看出了端倪，他的评价是”奇妙的有张爱玲的味道“。是的，我以能学到一点点张爱玲刻画上海的皮毛为荣。曾经张爱玲笔下的弄堂，仅以半句“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就精准地唤起了我对上海最久远的梦境，难以言喻。 《柱民》的故事大约也受到了相同的影响，在“九千米巨厦的中空柱子和中空墙里住着一个底层社会”这样的设定背景下，呈现出来的情节只是一段小市民的邻里纠纷。过去的上海居住条件有限，住房由房管所统一管制，无法随意搬迁，邻里关系紧张，冲突屡见不鲜，擦鞋垫大小的一块门口空地也能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人们忙于在方寸间互相争斗，忘记了如此处境更该由谁负责。成年后我终于有机会搬离里弄，又因为建筑系的研究课题带着同学回到旧宅走访参观。当同学对我最熟悉的老弄堂表达出喜爱仰慕时，我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一定不会想住在这里的。 《柱民》的核心元素“巨厦”作为科幻题材并不算新鲜，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西尔弗伯格的《内部世界》，但巨厦内部的近真实体验来自上海的金茂。大学期间的某年圣诞夜我与合唱团在金茂表演，唱了整场欢乐的圣诞颂歌。金茂远非巨厦，但在当年的上海它已是号称最接近天国的地方。时空竖井般的金色中庭，一层层庭台繁复堆叠恍若通天，需要换乘的高速电梯，全景玻璃外匍匐的城市，最早都在这里亲见。后来故地重游，站在88层观光厅，我向北方眺望，试图在烟尘迷蒙的城市边缘辨认出吴淞口。半个多世纪前，吴淞口外曾有一条三千多人的大船沉没。我的外公因而打消了举家迁徙的主意，从此再也没有走出上海。若非如此，上海也不会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了。 有时，我走在悉尼街头，会不自觉地捕捉熟悉之处。悉尼市中心老城有一些街区梧桐成荫，排屋鳞次栉比，颇似老上海的神韵，每当路过我总跟同行的人指指点点：“这里，那里，很像上海！”有一回我正在下班路上，一阵栀子花香飘来，我心中欢喜：“是上海夏天的味道。”悉尼和上海，如此不同，但在一个新移民眼里，它们在某个维度、某种层面上是相通的。我在悉尼找寻着上海，而留在身后的真正的上海，日渐陌生。前些年留守富民新邨最久的发小告诉我，同辈人几乎都已搬走，富民路也变化很大，“并不喜欢了”。 我仍偶尔回望。富民路长乐路迷宫般的弄堂，愚园路校门口陈旧的台阶，巨鹿路大弯后清冷的路灯。夜半黄浦江传来号角般的长鸣，辽远而孤寂。也许每一个漂洋过海的新移民都时时回望。故乡与异邦、怀念与忘却，是新移民永远的心结。 拨开时空和词语的表象，我希望能在没有上海的《柱民》里，悄悄透出一丝我的上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