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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2023-6-3 23:52| 发布者: rivaldo | 查看: 8509| 原文链接

晚饭后闲来苦等今夜的足总杯决赛,正发愁几个小时如何打发,无意间在油管看到纪念六四的节目,才忽的想起又是一年的这一天。三十四年了,日子过得好快,可那年夏天发生在眼前的种种仍一如昨日般清晰,我想,即便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至我生命的终点,这段记忆都会永驻心田。

那段历史,之于每个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亲历者,此刻夜深人静充盈脑海的并非民主、自由、体制转型、姓资姓社这样的大字眼,而是很多很多不知名的普通人的故事,这些人在那年的北京,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写就了这个古老国家历史上最最浓墨重彩的一页,如果这是一本书,那么我会以“那年夏天”作为标题,而在扉页中,会写下这样一段话------

在漫长的历史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比渺小微不足道。在我们每个人或长或短几十年的生命中,能够定义“我”是怎样一个人的机会和场合,终此一生也就那不期而至的一两回。而那年的北京,那个闷热而躁动的夏日,是我对于自己北京人身份和出处感到无比骄傲自豪的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

此处不想再去回首当年的过程与细节,只想简单记录几个我身边普通人的故事。

“蓓蓓表姐”的故事------

顾名思义,蓓蓓表姐自然是我家的亲戚。生于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自小就很瘦弱,加上说话细声细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妈一直用上海话叫她“蓓蓓”,所以从我记事起就喊她“蓓蓓表姐”。可能细心的读者会记得笔者前阵在坛子中曾提到一个80年代赴美留学后成为知名学者并在哈佛大学出版“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t the Margins ”一书的亲戚,没错,他们是堂姐弟,即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

蓓蓓表姐80年代后期从上海交大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北京钢铁学院(即如今的北京科技大学)当老师。别看身形娇弱,蓓蓓表姐无疑是一位非常特殊的女性,特别是在中国人群体中,更是极为罕见。89学运开始之后,她和彼时的北京大学生一样,积极投身于这场运动中。6.4凌晨,她就在长安街沿线亲历了一切。

如此高调地参与学运,自是少不了被秋后算账的命运。从钢铁学院离职之后,蓓蓓表姐随夫远赴海南,自此便开始了对6.4死难者及家属长达数十年的各种形式的帮助。

在6.4那夜被坦克车碾断双腿后流亡美国的方政曾在一次访谈中专门谈及蓓蓓表姐对他的帮助,还有“6.4母亲”的发起人丁子霖,在搜集罹难者资料的过程中,蓓蓓表姐亦是不遗余力。

后来每年海外的公益组织都会有善款捐助给6.4受害者,蓓蓓表姐曾长期承担联络人的工作,如此这般,自是早早上了国安的黑名单,所以每年6.4前后,蓓蓓表姐都会被软禁在家不准出门,两个公安就守在她家楼下,买菜购物都由他们代劳,年年如此。

在两千年代初蓓蓓表姐终于获准出国,以她的背景和经历,通过政庇拿身份绝非难事,但在国外两年之后,她还是决定回来,继续默默地帮助那些6.4人。

小武的故事------

小武是我爸爸同事的儿子,和我同岁,在一个大院长大,但其实我们交集并不太多。小时候我醉心于踢球,所以有一帮固定伙伴,而小武是那种皮的没边儿的淘气孩子,北京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他,而且打都没用。大院儿里有一个二十几米的大烟囱,他三天两头就往上爬,一开始大人们还大惊小怪,后来就见怪不怪了,这倒也好,见没人理会,他也就没了爬的兴致。这就是小武,调皮大王。

6.3深夜,6.4凌晨,这小子在六部口。六部口是哪儿?是北京市中心,是那天晚上开火儿最集中的地方,前文提到的方政就是在那里失去双腿的。

到了6.4清晨,还没回家,小武的父母急死了。那几天的北京,遇到这种情况,家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附近的医院找人,当时医院里到处都是死伤的学生和北京市民。六点不到小武父母正要出门,小武突然出现,安然无恙。

那夜,停课在家的小武和之前一样,跑出去闲逛。这人是人来疯,哪儿热闹他往哪儿跑,结果跑到六部口发现脱不了身了,这小子别看年纪不大还真是处乱不惊,彼时北京路边随处可见一种浅绿色的公用铁皮垃圾桶,他掀了一个盖子作为盾牌然后拿出无数次违规攀爬大烟囱练出的矫健身手爬上了一棵老槐树。就这样,猫在树上熬过了那漫长一夜,也亲眼见证了那段血腥的往事。

堂姐的故事------

堂姐是我三叔的女儿,彼时正是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大四的学生。学运初期,和其他同学一样,堂姐亦是一腔热血投身其中。但从五月底开始,那些高校的北京籍学生基本上陆续都被家长强制带回了家,实际上那个时候气氛已经开始紧张,特别是在中央单位集中的北京,已有高层要下狠手的内部消息流出。

我至今清晰记得,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三叔跟我爸通电话,说已经把我堂姐圈在家里不许出门。可能很多人不知道,6.4罹难者主要是两部分人,一是北京市民,还有就是北京那些高等院校中的外地大学生。

80年代,能考到北京上大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可就在那夜,多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飘然而逝了。此刻的我,哪怕是在三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无法(其实是不敢)去想象那些父母彼时的悲恸与心碎。

事后知道,堂姐班上同学无人罹难,但有一个同学被一颗流弹反弹后打在腹部,总算幸运。堂姐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

大约十年前,回国见到了堂姐,我又提到这段往事。堂姐面无表情淡淡地说,当时年轻,不懂事,也不理解,现在想想,镇压是对的,国家不能乱⋯⋯

堂姐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不记得,或是跟本没听进,像她这样的6.4亲历者,有很多很多,墙内有,海外也有。但终究也还是会有那样一些人,像蓓蓓姐姐,或许还有此刻的一个我,在这世界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默默缅怀那些逝去的生命,记录那段由无数普通人写就的历史⋯⋯

2023.6.3 草草写于足总杯开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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