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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夫的橘子

2022-12-23 20:55| 发布者: rivaldo | 查看: 13524| 原文链接

如果说之前王氏兄弟在近一个世纪时代洪流中载沉载浮的遭遇虽然少不了坎坷和波折但如今放眼回望显然还算幸运的话,那么从亲属关系上和我更近的四姨夫的一生则满是悲情令人唏嘘。王氏兄弟是我妈妈的亲表哥,即她姑妈的两个儿子,而今天的主角则是妈妈的四姐夫。

相对而言,四姨夫的一生虽然充满坎坷历经大风大浪无数,但其堪称死硬的个性决定了此人极强的生命力并由此直接导致在其近90年生命历程中、每每遇到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都能奇迹般地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在我从小的耳濡目染中,四姨夫的形象一直饱含争议,但这并不妨碍此刻我通过一个尽可能客观的视角为各位呈现一段在我看来颇有传奇色彩的跌宕人生。

四姨夫是同里人,此地如今是著名的水乡风景点,当年不过一个富庶的江南小镇。和前文提到的王家一样,周家(四姨夫姓周)同样是解放后所谓的地主,当然产业规模不及王家那般骇人。此人自幼资质聪颖,特别擅长舞文弄墨且写得一手好字(所以也难怪我外公看中他做女婿),毕业于浙江大学法律系,后投笔从戎成了国民党政府的一个地方官任职于甘肃某地,至于这样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典型无比的江南小生为何被派到遥远的大西北就不得而知了(听起来有点像如今培养年轻干部的挂职锻炼,照例说熬几年不出大岔子便可平步青云节节高升,更何况又有我外公的资历和背景摆在那里)。

要不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命运当真是不可捉摸。本来在西北安安稳稳地方官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谁曾料想抗战突然爆发。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当四姨夫还在挥毫泼墨抑或装模作样操练手下兵马之时,日本人的铁骑悄无声息间已然兵临城下。在带着这千八百号人马和日本人死磕毫无疑问属于螳臂当车以身殉国或者背着临阵脱逃显然要被追究责任搞不好军法处置的徘徊权衡与矛盾中,这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四姨夫当时所以做出上述决定的前因后果当然已不可考(82年我6岁第一次去上海时曾像一个小记者那样煞有介事地当面问过此事,他当时用半个淡而无味的橘子一把塞住了我的嘴而未置可否,自此这桩悬案的最后线索也就彻底断了)。

总之当时他带着一班人马没开一枪一炮将那座颇有些历史渊源的古城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但用如今的视角看颇有几分匪夷所思的是背负着明摆着的军法严惩,四姨夫并未进一步逃走而是主动到南京请罪。临阵脱逃,这是毫无悬念的死罪,但在军事法庭上,四姨夫进行了一番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听上去都无懈可击甚至貌似很有道理的自辩并藉此成功挽救了已然不属于自己的生命。

如果当时有摄像机,无疑将记录下一段比马丁路德金什么劳什子的“I have a dream…”精彩百倍的演讲。如果彼时小生我在场,毫无疑问会用尽我所有的才情描绘勾勒出一段极为精彩的法庭对白。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或是人生可以穿越,四姨夫在躲过此劫多年之后的1949,会没有任何犹疑地拉上我四姨大步流星头也不回踏上一条南下的轮船(希望不是太平轮)。但生活没有如果,抛开旁枝末节甲乙丙丁,四姨夫自辩的核心内容就是作为军人,面对外敌当然应该以身殉国这是毋庸置疑的。头可断血可流江南小生的命此刻亦是微不足道,但作为地方长官决不能将数万当地百姓的生命安全置于不顾,所以宁可丢弃名节落得一个临阵脱逃的千古骂名也要保全百姓妇孺的安危。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在没有遇到抵抗未损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日本人进城后至少在当时一般不会展开大规模地屠戮(那是太平天国和义和团才干的事)。反之,若是国民党地方政府或是民间武装进行了无论任何规模的回击抵抗,城破之时日军绝对要用老百姓的生命进行疯狂报复。事实也证明了上述论调------日本人进城后并未进行任何烧杀抢掠和破坏行为,且客观地说,无论历朝历代,谁主沉浮谁当政对于底层的老百姓而言并非什么要命的大事,特别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能够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已是不错,哪有能力和心思去顾及究竟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日本人当家呢?

说了半天四姨夫的意思就是他撤兵并非贪生怕死而是顾及那数万百姓的生命并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地声称其之所以未曾远遁逃逸而是直接奔赴南京负荆请罪正是因为仍怀一颗报国之心愿再上前线血洒疆场云云,总之凭借浙江大学法律系毕业生缜密严谨的逻辑以及带有浓重江南口音的三寸不烂之舌最终说服并打动了那个显然不太着调的大法官,结果是非但没有就地正法,还把他调到了杭州警备司令部当了时任司令的文案秘书,尽管从官位上是连降几级,但总算一个不错的结果了。笔到此处我还是那句话------知识在任何年代任何环境里都是千金不换的宝贵财富,在那样的日子里甚至可以救命------四姨夫如此,王氏兄弟亦然。

在四姨夫漫长且满是争议的一生中,此后几年貌似成了他难得的一段安稳日子,尽管全国战事不断烽火连天,可他的生活却是四平八稳风平浪静,唯一让我一直无比困惑的是为何解放前夕他没有随波逐流奔赴台湾而是选择留在大陆?据我所知那时四姨夫已经脱下军装回到同里老家当起了他的地主,并凭借丰厚的地租过起了闲云野鹤的诗酒人生。

可四姨夫再聪明也决计预料不到解放后接二连三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50年开始的土改立时将其定性为地主,这是逃无可逃板上钉钉的。且和大王不同,其群众关系显然不甚理想,很快又有当地租户揭发其无比深厚任由怎样狡辩也躲不过去的国民党背景------无论是我外公的因素,还是其个人长年在国民党政府的任职经历,总之没跑儿------在镇反运动中又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背着这两条重罪,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劳改生涯(没被直接镇压已属万幸)。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在四姨夫和舅舅两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俩截然相反的性格特点注定了各自大相径庭的人生轨迹和命运结局。一个坚韧硬朗粗糙麻木,一个细腻敏感温和脆弱。所以在很多人看来已然万劫不复完全看不见希望的这样一个态势里,四姨夫竟是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同里老家的房产和土地早已充公,只好和我四姨回上海老宅蜗居------之所以说蜗居,是因为外公留下的大量房产亦已被收归国有,并住进了无数表面目光呆滞麻木不仁实则鸡贼无比的当地平民,而自家人只分配到极小的一部分。那片老宅包括两栋洋房和给佣人及做储藏之用的平房十数间,直至80年代才由当地房管部门陆续归还,其中那幢三层洋房如今被定义为文物古迹经修缮后作为我外公的纪念馆供后世瞻仰,而我六岁去上海时就住在旁边那幢两层洋房中。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在江南一带的很多地方,至今仍能时时感受到百多年前那些风云人物留下的点滴痕迹。有年笔者和彼时女友去周庄,在一名为迷楼的景点无意中居然发现了外公的照片和手迹,原来那是当年他和柳亚子等名流时时聚会的一个茶楼。

把话题拉回来。和不断的政治运动以及由此带来的完全不可预知随时可能出现的灾难相比,蜗居根本不算什么。随后文革很快开始,四姨夫的历史问题再次被不遗余力地揪了出来,据说当时的批斗会竟有数万人之众,场面热烈程度堪比如今一线歌星的演唱会,且批斗对象就他一人------看来还是独唱!

当时姨夫拒不低头认罪,结果被在脖子上用细铁丝挂了一块重达数十斤的巨石并游街示众。但此人的确是个硬骨头,整个过程愣是没吭一声。皮肉之苦说起来咬咬牙或许能挺过去,但精神上的打击之于很多人却是无法承受之重(比如我舅舅,比如文革中自杀的很多很多人)。批斗过程中,四姨夫的独生女居然跳上舞台振臂高呼“打到地主反革命***!”相信这种来自骨肉至亲的背叛与打击在那样一个癫狂的年代里成了最终压倒无数人的那根稻草。

但即便如此,四姨夫仍是刀枪不入铁板一块。在无数次的批斗和游街之后,又遭红卫兵群殴暴打------肋骨断了三根,大小便暂时性失禁,鼻梁骨折以至于直到91年去世鼻子都是歪的。在某单位食堂改造的囚室长桌上躺了三个月待得上述伤情基本养好,就被发配到了西北某人迹罕至的农场再次开始了劳改生涯。

和王氏兄弟不同,四姨夫的一生充满坎坷,我不想去评判他的为人和品行,只是感慨唏嘘于这样一个普通人在几十年间遭遇的种种磨难。但不管怎样,即便至死四姨夫历史反革命的帽子都没有摘掉,但他坚毅的性格和无与伦比的强大生命力仍给我不少启示------无论怎样的逆境,我们都要坚强都要抱定乐观的信念。无论如何无奈无助与无望,永远记得生命只有一次,我们都要坚定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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