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白纸一张,缘何日后差异如此之大?很大程度上是成长环境使然,其中又以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和日后定型影响最甚。最近这一波文思始于隐版小妹一篇有关青春的记叙,终于什么现在还不得而知。我这人做事一向虎头蛇尾,但愿此番这点热乎劲儿能够延续久些。只言片语零零碎碎说了爱情,说了年轻的时光,还说过故乡北京,其实我自己这点风花雪月的小事相对家父家母以及他们成长过程中或耳濡目染或亲身经历当真是渺小不堪微不足道,特别是当他们的生活轨迹刚好和这个古老国家最为动荡的几十年相重叠,在这两个风雨飘摇的大家族中无可避免地出现了许许多多充满悲情的人和事,其中有些现在听来可能荒诞可笑,但即便如此那也都是带着泪的笑话。 想了想开篇还是不要太过伤感,我会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来呈现这段往事,各位随便看看好了。 今天要说的是我两个表舅(王氏兄弟)的故事,也就是我妈妈的两个亲表哥。妈妈是外公最小的一个女儿,所以和两位表哥年龄差距较大,这是需要事先交代的。他们是我外公妹妹的两个儿子。这个妹妹早年嫁到如今上海莘庄一带的王家,生下这弟兄俩。王家是当地的超级大地主(地主是解放后的叫法,事实上并非想象中那般负面),坐拥土地数千亩。尽管是一奶同胞,但这俩人的秉性以及由此造就的一世人生却是天差地别大相径庭。为了便于分辨,我们姑且称之为大王与小王。 事实上很多很多小说和影视作品在真实历史上是有迹可循甚至可以找到点对点真实原型的,我怀疑余华赖以成名的小说“活着”便是根据大王之经历创作。他年轻时的生活与电影中葛优演绎的富贵如出一辙,这小子吃喝嫖赌风流成性,但有一样,毕竟身出大户望族,且和书香门第沾边,此人虽说不务正业贪图享乐,但多少还有些才华,毕业于复旦,还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风流倜傥着实颇得不少女人欢心,其中更有个把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名媛。的确,在任何一个年代里(解放后除外),风流二字并非十足的贬义。但人一旦沾上了赌,那必定没有好结局。后来小王曾在回忆录中提到,大王赌钱每把输赢的起点是五百石大米,一般人根本没资格入局。 和书中的富贵一样,大王最终将家中的千亩良田(有据可考的是四千亩土地和大量股票及古董字画)输得一干二净,最后几乎身无分文一贫如洗流落到江阴某地。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王千金散尽的时间点当真恰到好处---很快全国解放,自此各种政治运动的帷幕拉开,对于千千万万无数的中国人而言,灾难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但恰恰得益于当时已是赤条条的无产者,大王在解放后的无数次运动和冲击中竟是毫发无损安然无恙直至年逾九旬才子孙满堂地安然离世。反之,如果大王四平八稳把那千亩良田带进了新中国,嘿嘿⋯⋯ 其实以王家当年在江南地区的影响力,即便是千金散尽萎靡于他乡,其身世怎么可能隐瞒得了?之所以没有受到揭发和大规模的冲击,完全是因为无论祖上还是大王本人,在当地(如今的上海莘庄)都没有任何民愤。这里就必须要澄清一个新中国几十年来对解放前所谓地主和资本家的严重误读---黄世仁肯定有,但绝非主流。苦大仇深的白毛女或许也存在过,但毫无疑问其恶劣影响被以千倍万倍地放大了,如今国内权贵资本对底层的剥削压榨是何等程度?这个无需多言相信各位应该比我清楚。 其实作为超级富豪的王家只是当时乡绅、地主、达官贵人,或者大上海资本家等等诸如此类这样一个阶层的一个小小的缩影,包括我妈妈和爸爸童年时(解放前)的家庭,都曾是富甲一方抑或影响力极大的显赫家族,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也大相径庭,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性,那就是和身边地位悬殊的平民阶层都能和睦共处相安无事。这里只想举一个例子,文革时我奶奶受冲击被剃了阴阳头,之后很快罹患癌症匆匆离世。在那样一个人人自危的红色恐怖年代里,竟还有不止一个当年东四拐棒胡同那个五进大宅子周边的老街坊跑过来深情地说道 “*太太是个好人⋯⋯” 把话题拉回来。正是基于与当地农民阶层极为平和友善绝无半点日后教科书中渲染的苦大仇深阶级对立的融洽关系,解放后数十年竟无一人揭发检举大王吃喝嫖赌纸醉金迷的反动事实,当然鱼肉乡里压榨工农更是无从谈起---要知道,在那段混乱癫狂的日子里,但凡一个小人物的一句话,大王便完全可能万劫不复。 凭借年轻时读的那点书以及始自书香门第的部分基因,大王后来在江阴做了一名中学教员,一辈子再无大富大贵倒也安安稳稳称得上幸运。唯一让我有些好奇的是当这位表舅人约黄昏行至生命尽头之时,他在想什么? 是年轻时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十里洋场?还是偏安一隅学生散去后静谧的校园黄昏?是纸醉金迷在胭脂水粉间的周旋与流连?还是与那个最终厮守一生的普通江南女子的平淡人生?是当年王家大少爷被人前呼后拥一掷千金时的阔绰张扬?还是日后凭一份微薄的工资养育五个儿女时的拮据与窘迫?或者什么都不想,如此这般的跌宕人生在我看来临别之际当是无比平静而安详的。 再来说小王。与其兄的玩世不恭酒色人生迥然不同,显然是受到了当时激进革命思潮的巨大蛊惑,小王高中没毕业便毅然决然地将万贯家财无比莫名地视作了粪土,在1938年初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偷偷摸摸钻进自家厨房怒吃了最后一顿熏鱼和小排(这两样都是小生我的最爱)之后,和一个出身贫寒显然属于无产阶级貌似天经地义当以革命的名义砸烂旧世界以求翻身的同班同学从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踏上了遥远的延安之旅。在历经了长达数月甲乙丙丁ABCD总之无数磨难与貌似过不去最终还是过去了的大大小小的坎坷之后,两个已然脱了相的孩子终于到达了他们梦中的迦南---革命圣地延安! 无论何时何地,知识都是千金不换的无价宝。在95%文盲率的延安,其实也只有高中肄业文化程度的小王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而任职文化教员,以18岁不到之低龄直接享受排级待遇并配了一个负责端茶倒水的通讯员!日子虽然清苦,但在革命青年眼中那绝对是理想中的天堂。可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也就几年,灾难很快降临---1943年某日小王正带队在南泥湾热火朝天地开荒搞生产,忽被两全副武装的汉子带走---延安整风开始了。 最后给小王定的结论是某某派到延安的特务,某某即我外公,也就是小王的亲舅舅。这里简单介绍下我外公---早年留日,主修骑兵,回国后任职黄埔军校高级教官;国民党元老,南京中央政府要员;出身书香门第,江南一带有名的高级知识分子,和柳亚子黄炎培共同创办南社;受蔡元培之邀任教北大。 如此定性在当时人命贱如蝼蚁的环境中,小王没被直接镇压当真万幸(这哥儿俩命都大)。总之在经历了数次揭批和数不清的审查之后,小王被开除党籍关进了延安某窑洞直至1945年平反获释恢复党籍。其间两年总算没受皮肉之苦,据说伙食还不错经常能吃上面条。90年代某日在北京家中,小王曾一脸严肃地跟我说,“⋯⋯那时候可真是一颗红心一腔热血小小年纪瞒着家里千里迢迢到的延安,这帮王八蛋居然说我是特务...” (这是原话....笑死了) 在小王的回忆录中,其漫长的革命岁月貌似并未有过真枪实弹的战场经历,所以还是那句话,知识,无论在任何年代任何环境里都是有其特殊价值和作用的(具体到小王,就是救了他的命。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上海小生要是顶上了前线,估计枪栓还没拉开就已经报销了),哪怕只是一个中学肄业的傻小子。 解放后小王平步青云因其货真价实的延安资历三十而立便成了大连医学院的党委书记(一把手),可惜好景不长,57年反右再次被开除党籍打成右派。之后再度平反官复原职,八十年代离休时是北京协和医院党委书记,直到今天,那些老协和人提起王书记,无不赞叹那是这个体制中难得一见的好官,当然更是一个好人。而38年和他一起颠沛流离奔赴延安的另一个上海小鬼五十年代授衔时便是上校,后成为某军区政治部主任,官拜正军。 这就是大王和小王在近代中国风起云涌变幻莫测的时代大潮中载沉载浮的故事。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捉摸,试想但凡解放后有人给大王打个小报告、抑或革命失败国民党继续掌权,那么这两兄弟可能早就携手黄泉万劫不复。回到当下,如此这般惊涛骇浪的命运起伏是不会再有了,所以还是那句话,珍惜生命,活出自我。 上传前补充一句:解放后大王在江阴终老一生,于2008年在一众子孙的陪伴下安然离世。小王于2019年故于北京潘家园家中,享年100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