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会有那样一些人,无论物理上的距离多么遥远,哪怕天各一方永无再会,亦能时时带给你温暖与力量。之前提到过的H,还有今天要说的三哥,都是这样的人,伴我成长,给予我无数欢乐,甚至对我世界观的形成裨益良多,就如同身体发肤,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在余生分分秒秒的日子里,如影随形相伴周遭。 ...... 转眼的功夫,33年了,又是一年的今天,今天是你52岁的生辰,三哥,在那边还好吧?一晃距离上次回北京看你又是几年了,今儿咱哥儿俩得好好聊聊,照例还是我说,你听,就当是陪你过个生日吧。(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三哥是大院儿里那会儿那帮孩子对他的称谓。三哥比我大六岁,开始跟着他玩儿的时候我六岁,他十二刚上初中。介绍完毕,说正事儿。) 从哪儿说起呢?从你们家吧!马大妈(三哥母亲)身体还硬朗,就是青光眼越来越厉害。上回见着我,她哭了,说起小时候的那些老人老事儿,我也哭了。她说我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白净,也还是像小时候那么乖。我知道马大妈看不清了,她看不见我脸上的胡茬和隐隐的皱纹,也看不见我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 说实话我不敢提起你,更不敢看墙上你的照片,我就跟她唠唠家常说说往事。你姐和你姐夫98年就离了,东东(三哥的外甥)跟你姐,这孩子很争气考上了北航,前几年毕业我让同学给他找了一工作,干得不错。离婚以后没两年你姐夫出车祸走了,你姐一人拉扯孩子真不容易。她如今和你妈住,你放心吧。 15号楼那个被称做“秀儿”的你的老相好,你走以后可没少掉眼泪,看得出倒真是有情有义没辜负那会儿你对她的一番心思。上次跟你说过,她后来嫁了一中科院的博士,再后来一起去了美国。既然说到这儿,就就势说点你最感兴趣的吧。 咱是七零后,熬到今天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老炮儿了。八零后在你走的时候还都是黄毛丫头,未及等到被你宠幸------不过没关系,兄弟我代劳了。怎么样?嘿嘿,你这家伙,一说这个就来精神。别急,不光有八零后,还有九零后呢。 今天这样一个语言环境大张旗鼓地声色犬马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简单概括一下吧(你知道打小儿我概括能力就强)------走了那么远也经历了不少,按理说兄弟我如今无论面对久经沙场的老江湖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妮子都应该是游刃有余了,不过说实话九零后这套把式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倒不是别的,她们可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三句两句恨不得连名字都没记清楚呢就能跟你真枪实弹地招呼,完了事儿你还跟那儿半醉半醒春梦了无痕呢,那边提上裤子二话不说走人了。你别笑,如今这帮小丫头真就这样,没辙没辙的。总之不管怎么着咱也得跟得上形势,所谓与时俱进嘛!咱那会儿好像还没有与时俱进这个词儿吧?应该是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出现的,官话,新闻联播上几乎天天念叨。 接着说女人。九零后这个路数虽说让人有点不适应,但倒也痛快,完了事儿一点儿不带哀怨的,倍儿洒脱。也好,拖泥带水没完没了也烦,你说呢?嘿嘿! 七零后的老女人延续了侠肝义胆侠骨柔肠的老套路,这是我们当年就倍加欣赏的优良特质,当然主要是说咱北京的大妞儿,外地人有的还行,有的就特操蛋,没谱儿。不过事到如今,你想想,我都四十好几了,她们呢?老了,凋零了?也未可知,四散在人海里,还找得到吗?三哥,凭我对你的了解,你要是找媳妇儿,千挑万选最后应该还是一七零后的北京姑娘,那是你,也是我们,最习惯的。你说对吗? 九零后是晶莹剔透正当时的蜜桃,透着可人,透着娇艳,还有一种任性自我但细品起来又挺可爱的不羁与果敢。七零后虽然芳华不再,但成熟中不失一份妩媚的风韵,且关键是她们时时还有几分侠肝义胆的仗义和心有灵犀的默契。所以老的少的都不失为对于特定角色的某种非常好的选择。相对来说八零后差一些,没有风花雪月没有侠骨柔肠当然也早没有了让咱如醉如痴的盈盈欲滴,总之就是三无。三哥,你要是还在,哪怕素着,兄弟我也决不让你碰八零后。 话有点儿粗,但咱哥儿俩也就别装孙子了,你说呢?总之三哥你知道当兄弟的心思就好了,其他都是扯淡。 眼看又是世界杯了,说说球儿吧,除了女人,这是我们最大的共同爱好了。真不知从何说起,那年你刚走,咱国足就整出两个惊世骇俗臭名昭著的黑色三分钟,高丰文带的队。不过比起后来,那会儿那班人马真算不错了,没去罗马算一冷门。现在倒好,要多臭有多臭,从足协那帮孙子到底下这些球员,一个个真没法儿说,说起来就搓火。对了,挂靴二十年之后,兄弟我最近又复出球坛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可能是当年的底子太强,很快就被我们这儿一业余俱乐部看中直接给我报名参加联赛,结果第一场就伤了,重伤,最近一直在家宅着,闲得发慌又开始耍那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笔杆子,嘿嘿,所谓艺不压身,什么时候都能找着事儿干打发时间。 六岁那年,是你教我踢球带我入门,让我有了这样贯穿终生的爱好,谢谢你三哥。那会儿那个深宅大院深居简出的老高干还有印象吧?他们家宅子那个大红门还有胡同口那个停放红旗轿车的车库铁门没少让咱闷。你走以后没两年那个高干就去世了,大宅子也就被总后收回,为这事儿据说他儿子闹到了中央军委,最后分了丫两套四居了事。听上去有点人走茶凉卸磨杀驴,总之不太厚道。 还记得5.19吗?你一定不会忘,你带我去的工体,当时我还问你透过军用望远镜看见的坐曾雪麟旁边的那人是谁?知道吗,这人后来成了中国职业足球的大人物------徐根宝。平心而论,此人业务上的局限性非常大,和其他国产教练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分别,净他妈胡嘞,他说踢球要“抢逼围”,要“接传转”,然后这两句屁话就成了中国足球的金科玉律,被无数傻逼奉若神明,可笑又可悲。你一定想象不到如今这社会有多浮华多浮躁多浮夸多功利多势利多无情无义多见利忘义,总之非常操蛋。 对了,现在是网络时代。网络,咱那会儿都没听说过。那时候你还用两张薄如蝉翼的绿色方格信纸给足球报投稿呢,没忘吧?这些东西如今可能只有在邮政博物馆和家中存留的泛着微黄的老信中才会见到了。不仅信没有了,现在的年轻人连汉字也快不会写了,别看一个个人模狗样,写几个字歪歪扭扭跟咱小时候画的蝌蚪差不多,甭提多难看了,成天就是电脑,手机,微信,脸书⋯⋯ 这是怎么了?你问我?我真说不出。我也不明白这是这么了,世道变了,人也都变了。情分淡了,没有了,你好我好装个孙子能不坑你蒙你就算不错了。所以我说啊,三哥,你走的太早了,可有时想想,也许你是幸运的,因为在我此刻定格脑海的记忆中,当年咱们那段日子是最好的,无忧无虑,那会儿的天多敞亮吶!哪像现在,灰灰的看不见半点蓝。记得吗,小时候从城里咱们那能一眼看见西山清晰的轮廓,可如今呢?跟香山站着恨不得都找不着西山在哪儿。 我至今记得你那老情儿,李建秀,那笔字儿写的是真漂亮,不知道在美国她还写字吗?还会想起你吗?说起写字,出国前我有一女友,耶鲁毕业的,才貌双全要啥有啥,就是字儿写得难看,跟我们小学班上那个留级生差不多。 ...... 有件事儿本不想跟你说,可想想咱都这年纪了,没什么。 上次回国在北京见着李建秀了,说实话,三哥,见了面我是真认不出来了,当年那个二八妙龄永远活蹦乱跳甩着马尾的姑娘⋯⋯不见了。咳,甭说她了,我都有白头发了。所以,三哥,说来说去你是最幸运的,在你的世界里,眼前永远会是那个18岁的秀儿,永远是那些放了学扔了书包踢球的下午,还有老北京邻里间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温情,那样的日子,于我,于李建秀,于每个人,都已经好远好远了。 世道不靠谱,可那会儿的姑娘是真靠谱,一个个儿也都人到中年甚至都奔五了,从前脸上的红晕成了风霜,那些饱满丰腴的年轻的身体要么成了粗壮的水桶要么干瘪得像院子里的老丝瓜,可她们念旧、仗义,侠肝义胆、说一不二,能遇见她们,是我们此生之幸。每每想到李建秀,我就想,要是你没走,你们一定会在一起,一定是最幸福的一对儿。然后会有片刻的怨恨,恨这世道,恨这群人,是他们让那些曾经的善良曾经的温情曾经彼此的关爱飞灰湮灭荡然无存。我离开了,李建秀也离开了,可三哥你永远永远地停留在生命的18岁,18岁的北京,只留下定格了的许许多多童年时的画面在我20岁,30岁,40岁的心中反复出现,让我只能如此这般对着空气和想象中眼前的你,只言片语不知所云⋯⋯有时活着,或许比死了更残酷⋯⋯ 起初我没敢跟她直接提你,就是家长里短那点不咸不淡的寒暄,因为我跟她不熟,那会儿在她眼里我就是个被俯视的小孩子。后来呢,肯定还是要提到你⋯⋯一句话没完她低下头就哭了。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本来还想安慰两句,可刚要开口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话就怎么也出不来。我只好扭过头,深深缓了口气,然后跟她说别的。 她很早就跟一个中科院的博士去了美国,就这样一直生活到现在。她丈夫后来去多伦多大学做了教授,她和孩子在加州。你知道吗,她儿子都18了,上大学了。18,又是18,那年你也18,一个那样鲜活阳光的生命就那样那样地定格在北京初夏的那个夜晚。 三哥,其实每次给你写信我都想多跟你说说后来的新鲜事,或者是咱那会儿那些快乐的旧时光,可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难过⋯⋯本来今天还是想照旧,跟你逗个乐儿骂个街,可怎么也说不出,眼里一阵阵的,好酸,只要一闭上,泪珠就成串地往下淌,止也止不住。透着眼前迷蒙的微光,就看见那会儿你把我轰走后一个人偷偷摸摸躲在咱服务社把角儿丁字路旁那颗老树后跟做贼一样候着李建秀丰腴青春的身影由远而近飘然而至,然后那样踌躇着矛盾着眼看她快进15号楼门了才飞也似地追过去叫住人家,等她回过头那样笑盈盈地看着你,你却又不知道看着哪儿反正是没看着她地说些不着四六的甲乙丙丁,逗得她噗嗤一笑然后转身上楼。每每完成上述这一套例行动作并得到你想要的李建秀的例行回应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头继续带着我踢球,一直到天黑⋯⋯三哥啊,那时的恋爱,多美啊,那是我们珍藏于心永志不忘的无价宝。你不知道现在⋯⋯那些男男女女整天在干什么⋯⋯殊不知他们错过了男女之间其实最美最真最干净最值得回味也最应该珍惜的好东西,现在的人啊,看着一个个都机灵着呢,可想想,也不知是假聪明还是真傻。你看,一提起如今这帮孙子,我就忍不住骂脏话。不说他们丫的了,没劲! 儿子上大学不住家里了,丈夫在多伦多,李建秀闲下来没什么事儿就经常回国陪陪她父母。那次说起你,三言两语没几句话,我们好像灵犀相通地不想往下说,然后就聊聊我在澳洲的日子她在美国的日子,这样能轻松点。到最后,她说她要去看看马大妈。本来我想陪她一起,后来觉得不行,这要去了得哭成一片,我受不了。我就说我很快要走就不陪你了。 今年是2022,三哥,你走了33年了。如果你还在,也是一五张多的老炮儿了,如果后来李建秀跟了你,你们的孩子现在也该上大学了。也许你们没能在一起,到了今天,早把对方忘了。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像儿时那样聚在一起踢踢球,或许我们都踢不动了,那就经常聚聚,聊天儿,聊球儿,聊女人,可能还会有些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会吗?咱俩会变得那么琐碎那么世故吗?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吧?跟碎嘴娘们儿似的,不好。 我估计十之八九毕了业你就奔美国了,没准儿李建秀跟你一起,多好。也许有朝一日我也继续像小时候那样屁颠屁颠儿追随着你,在美国,接着踢球接着追女孩子。估计你是没戏了,你们家秀儿应该看你看得挺紧的。那时候估计我还素着,你就看我一人折腾吧! 你不知道,国外到处是绿油油大片大片的草坪,一人没有,可劲儿踢吧。等咱老了,看着孩子们踢⋯⋯ 最近总是想起生与死的话题,我很好奇死会是个怎样的情形。三哥,我不怕死,怕的是死了以后真的就变成一缕青烟随风飘逝,不知飘去何方会遇到谁?能不能像传说中那样,死了,便可以和从前那些挚爱亲朋在另一个世界重遇,那真是种千金不换的幸运,不知道将来的我会不会有这样的福分?但愿可以,你说呢,三哥?否则,那还真不如继续活着,哪怕是苟活,至少可以与你,与那些已经逝去或是失散了的人们在某日的梦中不期而遇⋯⋯ 三哥,你知道吗?话到此处,泪水一直簌簌地流⋯⋯我知道,我想说的,你都明白⋯⋯三哥,老话说高山流水觅知音,我是多幸运呀,小小年纪便觅得如你这般的兄长与知己,童年时伴我成长,年长时更相伴我灵魂周遭,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在另一个世界再遇,重温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