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小道,始于墨尔本,跨越十几个居民区,直达二十多公里外的威蓝町。 清晨,我外出步行。 阳光薄薄地铺在身上。白云像棉花,浮在空中。变化快,如狗熊,如奔马,如水牛,甚至美如妊娠纹。凉风不时招惹一下脸庞。 跑步的人不少。老外跑,听不到喘息声,还能对路人微笑。不一定对视。但你看到的,一定是笑脸。想起国内智者言,“当陌生人向你发笑时,要特别小心。”让人哭笑不得。华人中的新移民,还没有适应新环境,面部大都拘谨僵硬严肃,鲜有笑意,凸显拒人千里的铜墙铁壁状。 不时追来三三两两的自行车。男人稍多。大人小孩都戴着安全帽。白胡子老头看看前后无人,立刻放飞双手,全速前进。超车后立刻回到道路左侧。有的人害怕打扰别人,一声不吭,跟着四平八稳一步步踱的人慢行。从来没有遇到过提示性假咳嗽。老外总体比华人重视礼貌。 印度男士们,年轻的,满脸满下巴铺着黑胡子,昂首挺胸,阔步前进。头上裹着一堆布,红色、黑色、橘黄色或者别的什么色,正面呈人字形一层层往上攀,包住了耳朵。天热也裹。面部轮廓分明,帅气。中年人腹部外突。老者皱纹深刻,线条僵硬,不苟言笑,让人想到劈柴、石块。说到“印度”,发音为“印地暗”。 印度年轻女士,面部黝黑,但光洁,轮廓立体感强,唇红牙亮。鼻子精巧,适中。鼻环是个金属圈,直径不到三厘米,圈上有一朵小的蓝色的花,标志着名花有主。眼睛像池塘,睫毛像栅栏。“池塘”里真的有水波,一浪一浪地荡出来。礼节性对视,微笑。目光移去,波浪似乎还在空中。漂亮。老妇穿民族服装,皮肤色彩更深,面部无光。年轻人单走,老年人结队默默前行。 遇到几位阿拉伯人。男士头上“搭”一张花头巾,箍个圆圈固定,近乎阿拉法特。但真长成阿拉法特那样的,一个都没有。女士包裹严实,只露脸。如果是夏季,还戴面纱,双眼蒙眬,像捉迷藏一样。面色褐黄,线条柔和,立体感不如印度人分明。老妇和印度老妇面色一样黯淡。 非洲人,头发呈小波浪,小鬈曲;黑眼睛,彼此相距稍远;鼻子宽扁,突出度小,鼻根低矮,鼻孔横径较大;口阔,唇凸而厚;没多少胡子。个别身材比例不合理。一眼能分出“很黑”,“比较黑”,和“不怎么黑”。纯种非洲人很黑,反光;也有的黑得像碳,不亮。比较黑的是因为混过白人,或者混过亚洲人。不怎么黑的是已经混过几代了。其中总有一两个魔鬼身材的女士,线条流畅,韵律自显,巧克力色皮肤,绝对的顶级美女。据悉埃塞俄比亚是闻名遐迩的美人窝。历史上该国曾有葡萄牙、意大利、英等国西人先后驻扎生活,不少女性都带有混血特征。我认为这个世界最终属于黑人。因为黑人加白人等于黑人,黑人加黄人等于黑人,黑人加黑人也等于黑人。这是天意,全人类应该坦然接受,拍手欢迎。 一男一女两位黄种人,约三十岁,个子不高,身体饱满,还没到肥胖的程度。面部圆乎,鼻子也圆乎。细眼,单眼皮,目光平淡,没有和路人相接。气喘吁吁跑步,步子碎而快。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 一位中年人,壮如山,像富翁那样挺着大肚子,步子夯一般沉重,步伐六亲不认。假设与小偷交手,就算两三个,这种型号的血肉就是早已筑成的长城,足以保护家园。他主动笑迎所有人。身边的女士如贵夫人一般,像是高种姓印度人和西人的混血,女娲炫技啊真是!目光相遇,立刻微笑,灿烂,善意,气息香艳,热情又迷人。风格是生命的外化,人与人的基本信任完美保存,才能流露这种神韵。当然,一目了然的基因优势也毋庸置疑。目光被牢牢攫住。心跳脸热。怎么才能让她的心,一分一分变软?我不敢看她,害怕她知道我的心思。顾城说:“你只要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便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说她。我怕。赶紧移开视线。警告自己:走!明知不可为而仍然祭上自己的灵魂,是大花痴!做个戒绝人生欲望,一意孤行的人吧!做两分钟,贵夫人走远,就行! 两位西人过来了。年龄不小,身材像年轻人一样。一人遛一条狗。狗逢知己,不离不弃,蹦得欢。男士捏一个红色小塑料袋,空的,随风张扬,有点像花。女士提着沉甸甸的小塑料袋,一摇一甩。遛狗还惦记咸菜?噢,那是狗狗的便便,要提回家的。人和狗,有相同之处,也有相通之处:男士瘦高,他的狗瘦长;女士胖矮,她的狗也胖矮。年轻的华人母亲,一边推着童车,一边跑步,一边遛狗——狗绳拴在车上。眼帘低垂,不与人对视。时间紧迫,顾不上。其他遛狗人陆续过往。一条中国狗都没有,全是澳洲本地土狗。 一家三口骑行。孩子四五岁。华人女子,漂亮得不像妈。西人老公,像个“灵活就业”人员。两人在顶嘴。前者说,“孩子穿得太薄了!”后者说,“孩子穿得太厚了!”前者又说,“待会儿回家就学习,成绩最重要!”后者说,“再活动一会儿,健康快乐最重要!”孩子沉着地稳稳前行。老外几乎个个明白,自己的孩子孙子,将是普通的平凡人,都在为创造一个适宜普通人平凡人生活的公平社会而努力。他们做梦都不会幻想后代做人上人,更别说往那方面去培养了。普通的健康的自信的孩子就挺好。可是两口子彼此不服。估计他们的顶嘴,会持续到22世纪中叶。 一位盲人,中年男性,却有青年的神形。昂首挺胸,靠左,快步前行。华人走路,多是慢腾腾的,有的还背着手。西人则不管男女,包括盲人,从来不会把手背在背后,一律是大步流星,似乎他们的心里,没有散步这一概念。盲人凭借着一根长棍。长棍下端呈圆球形,不时触及地面,传递信息。应该是在启明学校受过训练的。绝无衰弱相,可怜相。错身时,他可能听到了声音,先打招呼。 偶尔有人带包。多是背包。盲人也背着背包。 继续步行。 路边宽阔的草坪上,不时有身材娇小的兔子出没。黑色,灰色,咖啡色,没看见白色的。眼睛和少女的一样美丽,长睫毛,三瓣嘴微微抖动。有一只稍大,朴素谦逊,可能是妈妈,领着明星一样的小宝宝吃草。因为弱小,一有风吹草动,就无端逃窜。然后黄鼠狼一般直立,两手捧在胸前,四方观察。一尺来长的蜥蜴,结结实实一条肉,正往土缝里回归。这是蓝舌石龙子。袋鼠离得很远,向这边张望。狐狸如同少年狗,全身的毛飘浮着,要脱落似的。一闪就不见了。很快又在树后露出尖嘴和长尾。颜值还行。可惜有点鬼祟。 一只鸟儿,白色大脑袋,像个鸡蛋,戴棕色小帽。脸颊长着老年斑。灰褐身子,灰白胸腹。长尾巴。像一只身材优美的小公鸡。喙如漆黑的钢铁梭镖,可惜插在路边的广告牌里,导致身体悬空。腿下伸,前移,根本帮不上忙。腿到用时方恨短。喘气急切。这不是笑翠鸟(Dacelo novaeguineae)吗!怎么成了这种款式?喝醉了?遭遇股灾了?和老婆吵架,不想活了?被领导潜规则,罹患忧郁症了?没有多想,就把那张嘴拔了出来。怕它啄我,往前方一扔。这家伙哈哈笑着,去如离弦箭。两位黑天鹅带着四个未成年子女溜跶,已经横穿过小道,默默往湿地踱步。乌鸦很健壮,全身黑。“天下乌鸦一般黑”,果然!平白无故欢叫几声,居然是公鸭嗓,极像唐老鸭表演节目。区别在于,乌鸦叫阴平,鸭子叫阳平。猛地疾步上前,叼住一只老鼠。并不吞咽,而是引颈四顾,可能是在寻找饭桌,以便慢条斯理地就餐。老鼠身残志坚,挣扎不休。鹩哥东走走西看看,给人吃饱喝足不务正业的印象。海鸥动辄一跃而起,轻轻落下,此时却把脑袋耷拉进翅膀休息。鸽子看上去很娇小,容易受欺压,前途堪忧。八哥兢兢业业,小步前进,啄食草籽。突然发现了虫子,声嘶力竭往前冲。白鹭缓慢地试探着伸出细腿,“走在自己的路上,孤独而优秀”(铁凝语)。可惜毛色已遭轻度污染,不够清白,堪与落难小姐类比。偶尔驻足,仿佛已蒙心灵召唤。蜡嘴五六只,力度强劲地吃东西;草籽,水果,虫,都吃。是一家子在一起过日子。麻雀组团次第降落,叽叽喳喳好比大妈开会,跳来跳去吃草籽。在枯草里挑,不理睬绿草。只要跟人一对视,立刻吓飞。鹦鹉成片,开始新一轮歌唱,一只引领一帮,合唱声响彻大草坪。喜鹊在树上快步走,突然都如花一般,从枝丫上开放,消散。仔细看,鸟以类聚,禽以群分,门派清晰,绝不会混成一团。也有例外。两架白色鹈鹕像沉甸甸的直升飞机,当空慢慢移动,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几只海鸥样飞禽借势紧随滑翔。 野菜不少。不用走远,就在路边。我能够确认并采食的,只有芹菜,茴香,蒲公英,灰灰菜,车前草,苜蓿菜,韭菜等。灰灰菜学名为藜,半人高,掐尖。车前草喜欢十几棵组成一家。一只松鼠般的荷兰猪,看见我,皱着眉头逃走了。昨天车前草还是青幽幽的一片,只因遭遇了一头猪,把天生丽质拱了个稀烂,恢复绿码至少需要一周。苜蓿菜,青油油的一大片又一大片,怎么吃都吃不完。深秋了,还放肆地青春勃发,是植物中的劳模,值得点赞,值得提拔!韭菜精通潜伏,把自己混同于普通杂草。但韭菜再狡猾,也逃不过快镰刀——指甲可以代替镰刀。于是它们就躺平、干枯,恶意不当韭菜。镰刀因此很慌乱。有一种草,长势强劲,不仅路边,连院子里,草地上,总之,到处都是,除都除不尽。连根拔出来,干渴十天半月不死。秋冬结籽,自动掉落,一遇雨水便快速出苗,一簇一簇地萌生,全年不断。仔细看,粗壮的红色草茎,墨绿色的肉感小叶,贴地长,似曾相识。拍照请软件识别,其学名为“purslane”。一翻译,居然是马齿苋。肥壮得像怪物,难怪认不出来。当地人不屑一顾,正好,我吃,一棵可以凉拌一大碗。 野果较多。深黄色杜梨,甜而且散发酒香。据说也叫鸟梨,人不屑于享用,留给鸟吃。纯红色白刺果,光滑圆胖,小而晶莹,蜜甜。紫红色蒲桃果,酸甜,口感类似鲜枣;麻雀蛋一般大。歪嘴石榴,碧绿无花果,以及别的什么果,争先恐后缀满枝头,少数已经跌落归根。桃子完全消失。水果的产量分大年小年,一年一样。有的今年丰收,有的今年歉收。不过大都没有人理睬。也不绝对。两个白人,提着口袋采摘果子。小叶,果实鹌鹑蛋大,椭圆,紫黑色。问,是什么东西?老外回答了几次。听不明白。不懂英语,又不能装懂自欺,交流困难,误会重重。微笑道别。摘了几颗,以往倒霉的经验丰富,不敢尝。网查,竟然是橄榄,和国内的长得不一样。咬一口,苦涩不堪。老外怎么吃得下!想起超市的玻璃柜里,那腌制过的“咸菜”,不正是橄榄吗! 榆树同样多。花瓣般扁扁的翅果一串一串,圆,瘪,像是钱串,所以叫榆钱。榆钱和嫩叶,熬稀饭,熬糊糊,增加粘稠度。做馒头也行。属于尝鲜吧!著名的“榆皮花生”,那个“榆皮”,就是用榆树的叶子、钱串、树皮,加上灰面做的。槐花也是一串一串的,撸回家,吃法和榆钱一样。现在是深秋,榆树、槐树花败叶老。“林深多落叶,不必尽归根。”耐心等待9月开春。各种桉树,枝干或古老,或光洁,叶子如弯月,果子大如鸽蛋,小如花生米。开针状红花。昨夜下过雨,桉树的香气浓郁可掬。苦楝树枝繁叶茂,果子掉落,铺满道路,影响步行、骑车。曼陀罗半人高,叶子碧绿庞大,花朵尾部雪白,渐次粉红,花口向下,形似大喇叭,神如傻大姐。熏衣草,半人高,碎叶,细瘦的身子,枝头顶一串小花,节节高。一大片。迷迭香,碎叶,细瘦的身子,枝上缀满小花,似乎是熏衣草的亲戚,但矮小许多。几只蜜蜂嗡来嗡去。 步行50分钟,停步。余下的路来日再一段段推进。原路折返。每天如此。邻居大爷上个月才含哭九泉,正宗活到了95岁。我想试试。不试含哭九泉,只试95岁。 白云散了。留在脑海里,还是白云。清风绵软,如同外婆生气时打来的耳光。 归家。小院一座,收尽秋光。苹果红,柠檬黄,李子绿,萝卜开白花。蟋蟀声声如雨。不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时有限杯——喝茶。愿澳洲永远如此古老。 2022年4月12日星期二草于墨尔本纽波特大道七分园 2022年10月25日载于澳大利亚《联合时报》,收入李双散文集《澳洲小生活》。 (李双,男,年届六旬。澳大利亚华文作家协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