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参考中国农历推算,澳洲立春了。 去农场买小鸡。扁扁的白色塑料方筐,一个挨一个,壁上有孔,能看见鸡崽的小脑袋,和闪着纯洁神圣光芒的眼睛,令人柔情满怀。揭开盖子观赏,黑的,黄的,白的,麻的,全是毛毛团,好看得不得了!还叫,声音不高,但不停,很嫩,很软,很娇,很清凉,在心尖尖上挠呢,像是要溶化掉什么似的。 每只鸡崽都乖,都招人喜欢,仿佛空姐一样,分不出甲乙丙丁。没法,必须断舍离。百里挑一,真的只挑一,恭请回家,精心喂养。 隔三四个月,鸡崽长成了五官端正,姿容丰美,身材健硕的青年男鸡。真是那只毛毛团变的吗?不像! 某一天,男鸡不见了。出门寻找未果。傍晚我开门,看见他立在门口,顾盼自雄,身边多了五只愁眉苦脸的女鸡。有两只追求自由的女鸡,咕咕说了句什么,刚要逃开,男鸡立刻冲上去,叼住鸡冠,脚抓,翅拍,咯咯咯咯劈头盖脸一顿乱骂。女鸡只好“遵纪守法”,不再乱说乱动。 我进入社区群发招领启事,“谁家的鸡?”无人回应。“捡来”的五只女鸡,就被男鸡“收留”了。 不料才一天时间,男鸡就发生了质变,无师自通,从一只天真纯情的童子鸡,新晋为辣手摧花的老流氓了。 每天早上,男鸡睡罢懒觉,起床气持续不断。先气势雄浑地走出小木屋,不忙进膳,挺胸四顾,一切都视若无物,表面看像是见过大世面,其实眼里心里只有女鸡。对他而言,耍流氓第一重要。方法是,随机站在某位女鸡侧边,垂下翅膀,咯咯咯地哼哼,斜着身子往前挤;或围着女鸡转圈,一只翅膀着地,一只脚支撑,另一只脚转圈,跳踢踏舞一般,奔放、猖獗而嚣张,似乎是个文武双全、德艺双腥、花样百出的疯子。 女鸡瞟它几眼,想跑,又停下,犹豫再三,终于认清形势,自己蹲下了。男鸡攻上其背,尾巴下凿,女鸡尾巴上翘,接受男鸡的丁丁。两个鸡尾极快地一碰,男鸡流氓活动结束,岁月立刻静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双赢,如果是,是双方都赢,还是一方赢两次? 房事做过了头,就变成了祸害。一只颜如玉,气如兰,声如凤,脱俗清雅的女鸡素质高,有志气,自尊自爱自立自强,长着一身硬骨头,被侮辱了,没法去警署报案,就像八孩锁链女一样,日夜生气,抱怨自己不是石女,也不是铁姑娘。哭,没鸡听,笑,没鸡看,自己崩溃,自己疗伤。不能自愈时,便产生厌世心理,患上了精神病,不进食了,只喝水——伸长颈子,叼上一口,仰天“干杯”。水不养鸡,其羽毛、嘴脸很快老旧。终于心力交瘁,悲惨圆寂。唉,好死不如赖活,急性子总是吃亏!咽气前,她面向苍天,于百静中突然嘶吼,“The world doesn't want me(这个世界不要俺了)”!嗯?怎么像普京的声音?噢,更像锁链女的声音!吼得急切悲壮,令人心魄沸腾。 还有只美女鸡,惹不起就逃。男鸡启动百米冲刺,穷追不舍,颈子和脑袋都埋得极低,两只脚交换得快,像是八九只脚,看不真切。眼里凶光乱射,血红的大冠子一甩一甩,歪垂到一侧鼻梁上。另一只骨感女鸡跑不赢,明白任何个体与强权迎头相撞,都将粉身碎骨,只好停步,叫声细小,不安致满面红光。但男鸡眼光高,瞭都不瞭她一眼。这么长的日子,只混了个脸熟,骨感女鸡既气冲冲,又羞答答,起身跳骂,“Every hen is flattered is the real pity xiangxiyu, you are not a real man(宠幸每一位女鸡才是真正的怜香惜玉,你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男鸡置若罔闻,继续跨越式追赶那只美貌女鸡。美鸡受惊了,把脑袋藏进了草丛。终于被活捉。男鸡还是老套路,一只翅膀立刻垂到地上,围着美鸡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为什么矢志活捉美鸡?只因为她在鸡群中多看了男鸡一眼。美鸡节节败退,走走停停,不接受宠幸,可是又甩不脱男鸡,也没有姐妹们拔嘴相助,没法。她暗想:多大点事,别太计较,想开一点,换位思考,退一步讲,吃亏是福,习惯就好,算了算了,都能过去!那就投降吧。男鸡一看时机成熟了,立刻飞扑到美鸡的背上去,叼住冠子,尾巴往下狠狠一叮。男鸡没有吃伟哥,只叮一下,就舒服完了。然后跳下来,特赦受害鸡。接着昂首迈出四方步,八面察看。那种得意劲满足劲造作劲,和已被正法的著名大嫖哥赖小民完全一样。有时还叫两声,抒发渣男的滥情。那么丑的声音,会从那么精巧的嘴里喊出来,让人难以置信。哼,别看现在闹得欢,明年阳痿狗不如! 还好,男鸡虽然帅,但他的思考能力,到了满足本次淫逸这个层面,就是天花板了,没有可持续性思维。否则他会弄根铁链,把这只如花似玉的女鸡锁起来,拔掉牙齿,没有牙齿就剪掉趾甲,更方便随时发泄禽欲,年轻轻的就弄出至少八只鸡崽。 另一只心智成熟的女鸡,经验丰富的样子,总是充满戒心,和男鸡保持着距离。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来来去去,看似闲庭信步,其实一直在悄悄用一只眼睛侦查他,便于随时隐身。好像她刻苦攻读过什么选集,深刻领会了游击战的精髓。男鸡明明看到女鸡就在面前,等他起步,她已远离。男鸡行之有效的办法,是杀气腾腾地撞上去,迅雷不及掩耳。女鸡要逃,需先转身,影响速度。这就在劫难逃,彼雄起,此雌伏。男鸡特别能战斗,企图一举征服女鸡,咯咯咯地吼着。女鸡不畏强暴,在尘埃里负伤,在尘埃里失去自尊,呼救声破碎在口腔里,挣扎得厉害,硬是不配合。幸好我及时干预,才救民女于水火。 不过,男鸡再怎么道德败坏也不能处决,否则他们没领证,女鸡连正式的寡妇都不算。关键是,法律禁止屠杀家畜家禽,若长期关押也违法。关于女鸡,我认为,假如其内心还有希望,就该好好活着;若已一无所求,可以学习脱俗清雅的那只女鸡,一边果断弃世,一边死不瞑目。只是当事鸡的心结,别的鸡,甚至别的人,哪里知道呢,万一自己到了那个处境,也可能扛不过去。打住!用不着再复述她们的遭遇了,没什么好说的,不如哭一场。 每天眼看着男鸡为非作歹,我只能搞迷信活动,求上帝惩恶扬善。如此这般,坐拥一群鸡的乐趣锐减。 唉,几只鸡,或躲躲闪闪,或打打闹闹,或作奸犯科,需到太阳藏匿后,才回小木屋。和古鸡甚至和古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酸甜苦辣自知。 又到了8月,春天让落叶们回到了树上。突然有一天,有人急切地不停地摁门铃。是皇家防止动物虐待协会(RSPCV)的,一位长得像鸡的非洲裔尖嘴女士。她到后院东张西望一番后,调查报告就出来了,噼里啪啦打枪般泼向我,像要启动定点清除似的。重点是发出警告,“已经涉嫌虐待动物了!……” 嗯,谁?我?怎么可能,虽然对男鸡有意见,但总体说来,爱还爱不够呢!谁?鸡?莫非,男鸡屡当强奸犯当虐待犯的罪行被谁拍了视频,发布到了谷歌,防虐协会一心认定他是个失足青年,要加强管理,予以惩戒?那么,我是和于丹一个味,往狗屎上喷点香水,连发四个权威公告,宣布此地无淫洋禽狎,坚决包庇男鸡?还是踏踏实实做人,彻底交代男鸡挖资本主义法制墙脚的滔天罪行呢? 结果尖嘴女士对涉嫌强奸、涉嫌虐待女鸡的刑事案件漠不关心,而认定鸡们的婚姻关系真实有效,无论发生什么,假如出现了锁链女鸡,出现了八崽女鸡,都属于家庭事务,自会达成和解的。就这样,我见证了刚刚发生的历史:一桩拐骗“婚姻”,强迫“婚姻”,竟然合法了。反给我戴了顶大帽子:养鸡没建遮阳棚,动物福利缺失,导致鸡民被过度日晒,违反了动物保护法。看尖嘴女士的神情,她早就做好了随时失望的准备,做好了保持愤怒的准备。其实我家后院有三块空地,鸡们热躲阴,冷逐阳,哪里过度日晒了?但是法律规定,就该有遮阳棚。 所有的道理如果没有经过自己悟,谁告诉你都没用。我比较厉害,一悟即通。觉悟觉悟,就是这个意思。谁也无须失望,无须愤怒。我发布了真实的权威公告:“今天买材料,明天建棚子,把鸡民当祖宗!”可惜,女鸡们仍然要独自面对痛苦的命运,男鸡倒平安无事。 尖嘴女士告辞后,我琢磨了一下,断定是老外邻居,因为比我更爱鸡,对我不尊重“鸡权”的恶劣行径忍无可忍,举报了我。华人向来明白站在哪边才不会被铁拳砸。老外不一样,不懂什么是得罪人,热爱举报,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举报和告密是两回事。他们怎么做到的?火线入党?破格提拔?超级重奖?追认英雄?不是!在这些人的认知里,一个人或一只鸡遭受了迫害,那就是对所有人或所有鸡的蔑视,所有人所有鸡甚至所有动物都是不安全的,所以必须站出来声援、反击。我不奇怪,不抱怨,并因此更尊敬他们。另,澳洲人大都朴实天真,朝气蓬勃,男帅女靓。《礼记》言:“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大抵如此。 晚上,我借助英汉词典,攻读了防虐协会尖嘴女士留给我的建棚知识,觉得老外认真得可爱!想起前两年,悉尼某海产店员工上班时,没有先把龙虾拍晕,而直接将其活剥了。员工因此遭到澳民声讨,以虐杀动物罪被罚款1500澳元! 对照自己,觉得至少是犯了渎职罪、纵容罪、包庇罪,没被罚款,真是太便宜了。这不利于我的思想改造和人格提升。情绪立即触底反弹,琢磨明天是否需要抱一摞澳元,去防虐协会纠缠尖嘴女士? 2022年3月24日草 8月2日改定 2022年5月31日载于澳大利亚《联合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