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草的“小老头” 搬到新小区,闲暇时沿着小街步行,观赏每家的前院。看见56号,收拾得特别干净整洁,有点像油画,也有点像假的。经常遇到一位瘦小的老头,在认认真真除草。大多数人家,包括我家,半月或一月除一次。但小老头积极,每周必须除呢。杂草再狡猾,也逃不过除草机。有时候出来一位胖大的男人,坐在草坪边的大石头上,和小老头说话。话多,说不完似的,像是两兄弟。都结实健康。还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一会儿飞出来,一会儿扑回去。 走近打招呼。老外比较热情,起码很讲礼貌,必然笑脸回应。顺势聊上几句。对方的眼睛是金色的,一闪一闪亮晶晶,让人联想到孙悟空。他可不是老头啊,最多属于中年人。穿着灰暗,所以显老。不过老外的年龄是猜不透的,有些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上去很沧桑;而有些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行动敏捷,显得很年轻。 活雷锋 56号隔壁是印度人,绑着厚实的黑头巾。头巾呈人字形,比义和团的高档。满脸胡子。那胡子,是清幽幽的黑,不像西人的,颜色齐全。眸子也黑,是油黑,目光柔和、秀气。臃肿的身材,是吃多了肉鸡且缺乏劳动和锻炼的结果。比较懒惰。他那个家,租的房子,然后再招一帮,摊钱,合伙住。从来不除草,不打扫。你后院不除草,家里不打扫,没有关系。但前院和相连公地也这样,就糟糕了。 这个像小老头的中年男人,便帮着印度人除草。那家的墙根,草很长,除草机不好使,男人自己买除草剂,都给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光除草,住房外面的凌乱杂物,也给垒得井井有条,金字塔一般。 我说“Do they pay for it(他们付给工钱吗)”?不知道小老头听懂没有,回答了一大段,句子里包含了“Yes”,还有“No”。到底是“是”还是“不是”?老外文化自信,都写外国字,都说外国话,我基本上成了文盲,跟他说不明白。后来我派家人去了解,他说没人给工钱,也不要工钱。就是看不惯,太脏了,太乱了,主动做志愿者。看他那势头,似乎已经自学了中国的最新精神——“三牛精神”,一心做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以及“二不精神”,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这条街,甚至整个居民区,每幢房子外面,模样都挺俊俏,就这户印度人家邋遢。小老头一出手,一条街就协调了。那属于学雷锋,见行动。纯雷锋。澳洲哪来雷锋,活的?他就是!有当两会代表和委员的觉悟和水平啊,只是没被发现。我要是女的就纠缠他攻克他,太实惠了! 墨尔本地震了 2021年9月22日早上9时,太阳一出来,就迅速爬高,把阴影驱赶走,一寸一寸地铺满大地。天气怪异,在冬春之间来回蹦跳。不理它!我照例步行。约15分钟后,墨尔本发生了地震,稍有震感,地面摇晃不到十秒钟。久违了!我心一动,兴致勃勃,立刻肉测:5.3级。这没什么! 说到肉测技能,必须插播一分钟往事。我经历过5.12大地震的“强制培训”。那时我在成都。先是,窗户被飓风摇动似的,咔咔咔,响不停;门被醉汉大脚踢一般,乓乓乓,也不停;管道像正在断裂那样,轰轰轰,还是不停。接着房子跳动起来。跑是来不及了,跑得再快也没法把震源抓到手里报仇雪恨。我一心一意地看着手表,想知道房子跳动多久才垮。但它一直不垮。3分24秒后,房子累了,突然歇下来,不再发声。人们开始喊爹叫娘,往外冲。已经冲出去的,就地躜来躜去。一个小伙子,大小便失禁了,一路捐赠金条金液。有人是打着光屁股冲锋陷阵的。这是下午啊!为何光身,是值得大家面面相觑的事。应该还有另外一位,结成对子,才符合规律。我没有冲。要冲应该房子跳的时候冲,不跳了冲什么冲。还有一条下夜班的好汉,是我的邻居。他在午睡,没有震醒,当然也没有冲。比我淡定。 之后,几个月内,大大小小的余震,全体成都市民经历了几千次。中后期都练出了直接肉测的真本事,一般不逃跑。经验是,3级4级的没感觉;5级有感觉,若在睡觉,眼睛都不用睁;6级,男的不动,女的冲不冲,自选。不过女的一定会拖上男的一起冲,这很让人郁闷。其实根本不用冲。反正冲也是白冲,事后还需要再冲回来。如果是6.5级以上地震,就别忙着去恨它,快逃。躲床角,钻桌底,顶盆子,裹被子,跳楼,打119,兼喊爹叫娘,咒骂美帝又搞阴谋,不可取。 这一次,查看手机,澳洲没有官媒,野生媒体和朋友圈都地震了,比实际震级强烈得多。澳洲远,四川的习惯性地震是传不过来的,5.3级本不算什么。 拐过弯,56号突现眼前。瘦小老头和胖大男人都被震出门了,正紧紧抱在一起呢。仔细看,是大男人抱着小老头,小老头轻抚大男人。大男人不光抱,还撕开小老头的衣扣,半张脸埋进他黄褐色的胸毛里,使劲一拱又一拱,有点像小猪崽吃奶那种架势。又娇羞地闭上眼睛,好像入睡了,也有点像捉迷藏。怎么回事?精神病?脸也吓白了,不是平常那种红润的白,而是晦暗的白,像是流光了血。接着往对方身上攀登。小老头哪里承受得起,先是僵在原地,甚是尴尬,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扯掉衣服,露出了发达的胸肌和一片黑糊糊的护心毛,跳到大石头上耸立,忠心耿耿地由他折腾。继续抱着对方,鸡汤灌了又灌,脑袋拍了又拍,像拍篮球。这是最浓烈的表达。有的人,性格中的大度和退让,也能产生巨大的能量。一时间,大男人的柔弱,小男人的镇定,一目了然。喜剧!我经受不住那种亲密,移开了目光。 一次小地震,至于把魂都骇飞吗! 我告诉他们,主要是告诉大男人,都是停止发育的中年人了,稳重点。要学我伟大中华民族,经常去悉尼中医学院开点当归、红枣、人参熬水喝,增加正能量;收看央视英语新闻壮胆,不怕地震。地震地震,尽它震,震来震去,大自然找到平衡了,就不震了,好事!马上培训他们的肉测技能。说了几遍不同震级,示范跑,或者不跑;如果跑,跑多快。两人眨巴着各自的金色眼睛和灰色眼睛,有茫然,也有惊奇。能听懂吗?不知道。连猜带蒙吧。很快培训完毕。可惜无法测试。 喜剧总算结束了。静观大男人,虎躯不再震,表情已暖然似春。 意外收获是,得知小老头叫史密斯,大男人叫海达尔。 一对同性恋 因为这5.3级,一时间,华人联系频繁。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活捉过一次地震的“菜鸽”,忙着打听灾害的可能性。我像砖家一般,一块块拍砖,拍晕一个算一个。话题一转,热闹非凡:史密斯和海达尔是同性恋者!史密斯是男角,海达尔是女角。嗯?怪不得!都是纯种白人,上几代都生活在澳洲,自己一直不知道家乡在英国什么地方。 以前,我对男人女人的看法,主要是两种:帅的美的和丑的。别的不管。如果帅,美,是个傻瓜也没关系,反正帅,反正美。如果丑,不论个性实力以及特色,丑就糟糕。现在有点改变。据我看,史密斯比较帅,海达尔比较不好说。帅哥去搞同性恋?尤其“女”方,那模样,做男的,没问题;做女的,真不怎么样!内心觉得惋惜,好像谁暴殄了天物似的。记得2017年11月15日上午10时,澳洲同性婚姻公投结果出炉,获支持票7817247张,占比高达61.6%。所以国家就给它“落实政策”,其实就是“改正错误”,规定同性恋合法,受到保护了。 年龄和经历是生命的包浆。我也包了浆。当时就撰文说:“常人认为,异性恋才正常,同性恋没有道理;同性恋认为,同性恋也正常,异性恋没有意思。各人恋各人的,社会就和谐了。如果异性恋,强迫同性恋搞异性恋,同性恋,也强迫异性恋搞同性恋,那社会就乱了。老外都喜欢同性恋?不是。”生活中,人家的女人都那么好看,而,例如,史密斯的女人,好看不好看且不说,竟然是个男的,怎么可能人人接受呢!但,老外的理念很简单:“凡事看是否影响了他人,是,那就不能为;反之,随便为。同性恋是两个人的事,和他人并无关系,所以法律要保护。”有人总用一张嘴去干扰别人的人生,有人总靠别人的头脑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我不愿意这样。最好谁都别这样。 地震闹腾一阵,也就过去了,没再继续追杀。史密斯和海达尔,生活平稳,情绪稳定。 圣诞节聚会 平时,居民区的中老年华人,都结成了一帮,每天清晨,男的打太极,女的跳舞。傍晚同样。结束后,并不散去,而是继续聊天。会推出一位主讲。主讲掏出小梳子,练习梳中分头。先传授,明明自己有住房,却能获得政府住房补贴,以及低报总收入,少交税等“热爱祖国,挖资本主义墙脚”的技巧。又讲述他引领老伴,和儿子、儿媳英勇交锋的故事,兼推广斗争经验。小谋略与大智慧轮番上阵,有点惊心动魄。除了讲自己,也讲国际秘闻,像个高层听床师。还讲别人。谁没在场,讲谁最合适。《增广贤文》曰,“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精辟!过圣诞节,活动暂停了。 傍晚,我和家人,还有别的邻居,受邀参加史密斯、海达尔家的party。我拿出照相机,先问,你们同意拍照吗?他们说同意。要问清楚,尤其有未成年人嘛。海达尔的亲妈光临了。但是呢,史密斯的父母没来。他们自己在脑子里安装了花岗岩,不同意这门婚事,跟儿子脱离关系了。不用打砸掀饭桌,安安静静就断了来往。说明当地人,也有反对的;而我们华人,也有支持的,或者理解的。父母不露面,但姐姐现身了。听说,每次party她都没有落下。举起相机,也让她返老还童几张。 两口子特别热情。气氛安慰人心。大伙一起吃饭,喝鸡尾酒;是海达尔调的酒。很简单的party,简单到让我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到我发了几次圈,调动华人朋友的自豪感。平时我参加同胞们的周末小聚,也比这个复杂。可是一伙小孩子都玩得超开心。主人也用心了,简单挺好,何况零食不少,让人恨不得多长一张嘴。高额餐标不过是一场攀比游戏,根本消受不下。老外不吃这一套,思考能力达不到荣华富贵这个层面。他们也不讲养生,特别注重锻炼。认为太惦记某件事,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就做不好。因此天天谈养生,搞养生,不但不能增寿,反而活不长。 史密斯是本区的小小议员。一头灰发,深邃的金色的辉煌的眼睛,别具一格;睫毛褐色,很长。个子虽然矮,没除草,也不像老头了。据说他曾遭遇流窜的“澳洲拳王”——袋鼠,头部被击三轮组合拳,居然平安无事,抗击打能力令人惊叹。 海达尔,早就忘掉了地震,满心欢喜笑盈盈,芬芳自己。神气得很。那种神气,无法诉诸笔端。他身体横厚,为了和史密斯般配,不光努力减肥,还做过手术,把胃切掉了三分之一。帽子一揭,秃顶了。不仅嘴唇厚,还是罕见的眯眯眼。灰色的眸子类似玻璃珠,有旋,像宝塔糖。不时把潮水般的,大胆的,深情厚意的目光,泼向史密斯。有时又眼神迷离,似乎是,情难自禁,但不愿与人分享神秘。他虽然充当了妻子的角色,可是并没有打扮成女人的模样,甚至没穿女人的红袖罗衫。不过他的好多动作,已经女性化了,和娘儿们是一样的,也有一点娘娘腔。这是女人吗?其实还是个纯男人。传说“人在动情时,风景千万生”,而他没法生。两人腻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像两口子,而像亲兄弟;也不像亲兄弟,而像过家家的小孩子。没人注意的时候,两人就搂在一起,吧唧吧唧地亲,舔嘴咂舌,相濡以沫,味道悠长,不可思议。嘿嘿,只要和谐就好,比我们这种一男一女的配对还——那个,还黏糊,还热门。有点让人眼红,眼馋,似乎想顶掉对方换自己进去。不过这样也行!又不惹事,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常帮别人,爱学雷锋呢,很不错了。应该把他们培养成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有一个儿子,12岁。在家里,“Mom”“Dad”(妈妈、爸爸)喊得很响亮。那位姑姑,做这做那,目光热烈,细致地关照那个儿子。 很快,儿子引领大伙,队形散乱而方向明确,涌到后院去游泳。星空华丽,大地质朴,音乐奔放。灯光一打,泳池的轮廓在夜色中脉动不断。大约有200平方米呢。游泳,可不仅仅是游泳,主要还得享受请调。但海达尔不管这些,依仗身强力壮,一头扎下去,三两下就游抵彼岸,泳姿堪比癞蛤蟆,孩子气浓烈。 突然想到,他们,史密斯和海达尔,两个男人,同性恋,无论使多大的劲,地方不对,总不能生孩子啊!那么儿子是哪里来的?.收养的吗? 哪里来的儿子 我和家人不会游泳,回到客厅。史密斯留下陪伴,听音乐,喝酒,聊天。他聊起了自己的儿子。 因为家人做贴身翻译,对话畅通无阻。原来,史密斯和海达尔做了生活伴侣后,渴望养一个孩子,有血缘关系最好。思路是,用史密斯的精子,和海达尔妹妹的卵子结合。 方案定下来了,实施即可。但遇到了难题。史密斯虽然有精子,也能取出来,但,不是健康精。蛋蛋的忧伤无法化解。双方及部分亲人,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青梅煮咖啡当诸葛,献计献策。到凌晨,会议胜利闭幕,决议是:用海达尔的精子,由史密斯的姐姐提供卵子。 又有难题。海达尔是“女人”啊,男人的功能早丢失了,取精困难。蛋蛋的忧伤仍然需要化解。最后医生采用了穿刺法,从睾丸里取出了精液。是做试管婴儿吗?不是!是把针管里的宝贵种子,以非医学手段,打进史密斯姐姐的身体里去。取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一年时间,一共取了六次,打了六次。当时就有医生认为:娇嫩的健康种子在不同的温度下变化极大,再经过注射器折腾,不死也会半死,成活率低。这种方法不科学,不可靠,不可行。但,史密斯和海达尔觉得科学,可靠,可行,谁也没办法。据悉,澳洲不少渴望生孩子的同性恋女人,就是用这种办法撞大运,让自己怀孕的。那怎么得到种子呢?办法就一个:讨要!这东西多,过期作废。谁的哥哥,谁的叔叔,谁的男友,都存了不少。彼乐于奉献,学雷锋一举之劳捐出一管子,此便取之不尽梦想成真。 就这样,史密斯的姐姐果然怀上了。分娩后第一天,母子分离,因为亲生母亲害怕自己变卦。之后她经常来看望孩子。虽然海达尔提供了精子,但他是“女人”,所以做了妈妈。史密斯什么都没有提供,因为是男人,所以做了爸爸。那位姐姐提供了卵子和子宫,却只能做姑(老外不分姨和姑)。即,从遗传学来说,孩子的爸爸当妈妈,舅舅当爸爸,妈妈当姑姑。一个女人怀孕生子,却不能当妈妈,我都替她不平、惆怅。有趣吗?不是趣,而是奇,奇怪加惊奇。 我想,这是隐私吧?史密斯怎么对外人敞口了呢?世界上,例如澳洲,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是让人惊讶,难道像他那样诚实而不设防的人,真的遍地都是吗?也许老外的隐私范围和华人的不同?或者,史密斯的社交牛逼症发作了,没法闭嘴?估计这件事,本居民区知道的人不少,海啸早已结束;要么根本就波澜不惊。只有我这种傻子,几乎一直担任着不明真相的群众。 同性恋者,以前没有接触过。现在活生生的一对,就在面前任我琢磨。史密斯讲述时,声音沉稳,语速适中,具有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笑起来坦然而俊逸。本来该是个惨衰男,不好好做衰男,居然超幸福,让人意外。感受是,我还不如他!所有的话语,都源自心底,真诚,真实,眼睛里的光芒,神圣而纯洁。那是爱情至上的光芒?我不知道。就我的理解,任何同性恋者,都是因为机缘巧合,碰上了,内心波澜壮阔了,带着突破感,越狱感,痴绝过去了,不可纠正了,就接受了。局外人,容易少见多怪。 当天深夜,我关了书房的电脑,关不上人脑里的剧场。 尾 声 我们这条街道,各家各户,一年四季,都有大量的鲜花在前院开放,草坪永远整齐清爽,呈现出最美的风景。每天外出,我不禁停下脚步,左右凝视,汲取它的美,让其渗入心底,滋养一个个小日子。 路过56号,主人在就聊一会儿,否则多看几眼。顺便瞟瞟印度人家。遇到黑头巾,胡子脸,油黑眸子,臃肿身材的肉鸡爱好者兼懒人,也挥手致意。 第二年3月5日,史密斯家里没人。据说儿子被姑姑暂时领走,两夫妇都参加同性恋party去了。早在2004年,同性恋权益人士,就成立了“珊瑚海群岛同性恋王国”。听说,他们经常到“王国”听“党课”(叫作“同性恋党派”),深刻领会课堂精神,不断提高思想素质,提高履职尽责能力,并在日常生活中贯彻落实。 仔细想想,这一户人家,分工很明确,丈夫上班,包括做除草之类的体力活;妻子在家,做饭,收拾杂务,照顾孩子。生活很正常,很温暖,很幸福。挺有意思的!所谓同性恋者,仍然是最普通的人。不同在于,彼此为天选之人,执行的是上帝的旨意,有常人无法替代的神秘交流,有常人体会不到的别样快乐,一个人所能给予另一个人的特殊的好,都在给,都能给,而已。 2022年3月12日星期六草毕于墨尔本纽波特湾七分园 2022年5月3日载于澳大利亚《联合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