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朋友们爱来我的小屋玩。我不喜欢锁门,因为小屋在顶层的角落里,安静,安全。我在家,就陪陪朋友;外出了,他们小坐一会儿,自行离开。总之,来去方便,进出自由。 我有一双回力牌球鞋,市面上买不到,是当运动员的姐姐送我的。平时都穿在脚上,若是洗了,才让它独自守望窗台。 某日,鞋子失踪。 这个案子太小,警察只管大案要案,就一直没破。 我所经历的大事小情,都不容易忘记,包括大致日期。感觉是,有些案子,不用费劲去破,时机到了,它就像一朵花,自己会开放给你看。 后来,我到了澳洲。 某年秋季的一天,国内的几个老朋友,在薛老二、薛老三两兄妹的游说下,结伙自由行,漂洋过海,前来“缉拿”我。 我以前曾“留职停薪”,用三年时间,游山玩水不回家。玩着玩着,突然明白,天下的山水,一辈子,也游玩不尽。于是“归隐”。但这一次,还得硬着头皮,帮着朋友们,南北颠沛,四处恶补。 我们去墨尔本动物园,主要想看看象龟。 路上没有盲道,盲人都用导盲犬。树子很多。但没有行道树,因为人们都驾车,不走路。平时运动,可去健身房,公园,球场,泳池,步道和自行车道。居民区大都有这类设施。 动物园人稍多。如果是在国内,这种状况,算人少。不能吸烟。我向朋友们强调:家里也禁烟;可以在后院吸。继续聊。朋友们得知澳洲几乎没有肝炎,很吃惊,猜测和分餐习惯有关。 园内,三个人的座位,先到者都自觉靠边落座,不会坐在中间;旅行包放地上。大伙都跟着我学。 老外不爱穿袜子,不管着皮鞋,凉鞋,或什么鞋。小孩子,穿雨靴的比例不少;太阳天同样,上熏下蒸,看着难受。我们穿薄毛衣,老外多穿单衣单裤,或短衣短裤。白种男人喜欢文身,女人喜欢打耳洞。后者让朋友们惊奇。其实国内也能见到,不知道惊奇什么,可能是耳洞太大太多。 动物近在眼前。袋熊属于有袋目袋熊科,身段极像半大的黑毛猪,只是没有猪的鼻拱。头部略扁平,脸似鼠,眼小。肥;主要是壮。估计有三四十公斤。据说所有牙齿无根,陷在肉里,终生生长,靠啃食磨短。尾已退化。育儿袋向后开口,儿子女儿往上走,内有一对乳头。食物主要是草,及少量树皮。五短身材,很可笑,很有趣。歪歪倒倒幸福地睡着觉。是兔子的神态。这就很乖。可惜看不到菊花。讨论:菊花照例应该是圆的啊!那么它的便便为什么是方的呢?怎么出得来?会不会挣红脸?甚至挣脱肛?不得而知。不过根据菊花的形态思考,逼出方形便便,应该困难重重。听说那东西开始也是圆形,直径近似长度,但是在大肠里,这些块段互相挤压,最终形成方形。水分被吸收后,变得异常结实,纵然圆形的菊花是负责任的大菊花,也奈何不得它了。即,菊花将就便便。嘿嘿嘿!都笑。 遇到了花花绿绿的汽车。是冰激凌移动售货车。小孩子喜欢,将其包围。 都特意去找水龙头喝水。国内鲜有这种直饮水。 不少空坝子里,光天化日下,顿着一个抽水马桶,背一块字牌。据说是动物园的赞助商,以实物打广告。嘿嘿嘿!又笑。我陪笑。 长颈鹿能舔耳朵。老是舔,仿佛耳朵在糖里腌过。 终于看到象龟了。单眼皮,目光呆滞。粗糙。蠢笨。缓慢转动头部。不好看。野生象龟没人喂,怎么自食其力呢?看不出什么特色,就是个子大,猪那样大。所以应该叫猪龟。 归时稍晚。路过24小时营业快餐店,买泡芙。先停车对固定对讲机说要求。前进几米,人工缴费;再前进几米,人工递来食物。不必下车。可能朋友们没有见识过,瞎猜,说是治安不好,下车不安全。简直自作聪明,胡说八道! 夜里,薛家兄妹领着大伙提意见,成为不安定因素。要求明天去有意思的地方。为了维稳,我赞同。 次日晨,我们从墨尔本市区出发。不久就遇到一辆大货车,本想弯道超车,结果性急,弯道撞车了。幸好没大碍。耽搁了十几分钟。继续前进。 沿途,深绿的树林和暖黄的草场,一望无边。金色的阳光下,风吹草地现牛马,不见羊;应该有,只是秋草茂盛,看不着。草场的隔离桩,以及列队整齐的棕树,将长长的影子铺到地面,像是假的。远处的缓坡上,在树林和草场之间,散落了几幢浅红色大别墅,反射着一束束利剑般的光芒。这一幅幅美丽的油画,都从车窗外一一闪过。我早已见惯不惊了。倒是老朋友们,像深宅繁华都市,鲜见城外风景的老土,惊呼不已。 一个多小时后,到了菲利普岛。海边。沼泽地像荒芜的烂田。设观鲸台,不见鲸。旅游团不少。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有序流动,就是人看人;还不一定能看清五官,主要是看后脑勺,让人一次看个够,忘了自己。 太阳下山了。约一尺高的小个子企鹅(Little Penguin),像半大的鸡,纷纷列队登上沙滩,形成下班潮,往沙丘洞穴赶;穴口处,小幼崽跳跃不止,喜迎父母归来。父母那急匆匆地斜着身子往前扑家的样子,像人。我认为是游客太多,距离较近,灯光太强,而引发的慌张。设想如果我们上路时,安全栏外,有群虎目送,必定也会斜着身子奔命的。多数自然环境,一旦成为景点,人为介入,原有的魅力就损失掉了,不易打动人心,倒是令人心痛,担忧,着急。别人我管不了,我这辈子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再带亲友前来。感觉,动物成功把十几亿人或几十亿人关进笼子,会成为现实。 隔日上丘吉尔岛。该岛在菲利普岛边。岛外岛。一桥相连。17点一定要封桥。朋友们问: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打听得知,原来岛是私人的,岛上的桥,岛主愿意几点封就几点封。给钱?不要!政府下命令?非法!因为私权大于公权。大伙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不知道内心在纠结什么,也许在骂资本主义万恶? 岛和丘吉尔没有关系,就这么叫。好比白俄罗斯和俄罗斯没有关系,印度尼西亚和印度没有关系,也那么叫,一样。联想开去,怪事还多。例如,阿德莱德的海豹湾,没有海豹,只有海狮……觉得老外也会胡扯。 先,参观了巧克力制作教学,剪羊毛教学。散养的马、牛、羊、考拉、孔雀、袋鼠、海鸥、海狮……我觉得都一般。主要是,平时所获信息量多,这时候,大脑自动调节对应,对比,反而觉得平淡无奇。所以,我想,人们不妨对自己的信息量进行限制,以防止知识爆炸,脑袋裂缝进水,最后变成眼泪鼻涕流出来。尤其对剪羊毛,毫无兴趣。如果谁把我压在地上,或者铐住,理发,我会痛苦,并绝地反击。朋友们则兴致勃勃,薛家兄妹尤其是妹,还叫嚷了几声,被我瞪成了哑巴。 小店卖面包。边加工边卖。外层撒的小黑粒,是罂粟籽;可以买到生的,活的。据查,只有罂粟壳和罂粟膏中才含吗啡,罂粟籽里并没有,是很好的调味品,吃了就吃了,不会上瘾。好比吃的是芝麻。都积极吃面包,兴趣在罂粟籽。 我看上一种鸟,或者是雁。基本处于自然状态,小孔雀那么大。体型健壮,四川话叫作“墩笃”。一律成双成对。短脖子,红褐色眼睛,黄色大鼻子。全身土灰色,有小黑圆点,膝头以上躲在毛里,小腿泛红,墨绿色脚,墨绿色蹼。笨笨的,老老实实的,很憨厚的样子。就在路边,或者草丛中,没把人放在眼里,自顾从容地吃草。两“块”小黑喙,闪蜡光,厚实而短促,下弯,像是没有长全,钳子一般,钳住草芽,一根根拔断,就这样吃。几乎是勤勤恳恳不停地吃。也不打斗,不争吵,不鸣叫,不怎么走动,反正看上去,是一种很可靠的大鸟,应该颁发良民证似的。经轮番催促,我才离开。 暂时忘人忘我,独自琢磨。以为是鸸鹋,以为是秧鸡(Weka),以为是这样那样。当即查询,都不是。我决定空闲时先在家里的后花园 建造禽屋,以后养一对,把两口子搁在身边,包装成公母雷锋,学习它们,埋着头,挽起裤腿加油干的模范派头。 我说:“菲利普岛或丘吉尔岛,如果没有这种灰头土脑的鸟,不来也罢!”大伙慌忙点头。 继续埋头查询,终于知道,那不是鸟,而是澳洲灰雁(Cereopsis novaehollandiae)。 我们歇下来,男嚼干果,女吃水果,也品可乐,还喝茶消腻。有一句没一句,聊天。 薛老三呱呱不止,内容毫无营养。一个女人比五个男人闹腾。但有一段话,我听进了耳里:“以前回力牌球鞋稀奇得很!你送我哥哥那双,他非常喜欢,舍不得穿着走路,天天在家里穿!” 我知道,我这半辈子,没有送过任何人鞋子。 就这样,40年前,发生在国内的回力牌球鞋被盗案,终于在澳洲破了,没费吹灰之力。 按理说,我不但应该继续保持本团伙的男一号角色,还须借机进一步突出领衔主演的地位。只是如今,因为我越来越像老头,甚至不是像,而直接是,嘴脸一天天加速丑恶;居民区街对面,西人邻居的拉布拉多犬,一看见我,就会逃走三天。所以我“情绪稳定”的时候比较多,已经能做到,平心静气地研读《金瓶梅》了。据说,每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心理都由高情商和大格局支撑。我知道自己不配。我奉劝自己,应该谨言慎行,不要搬起青年时代的,祖国的石头,在澳洲砸同胞的脚。 我没有多说什么,尤其没有抬头,看薛老三的哥哥薛老二。 我认为,薛老二更不配“高情商和大格局支撑”,否则回力鞋被盗案不会发生。但愿他也“情绪稳定”。 一伙人继续嚼干果,吃水果,品可乐,喝茶,聊天。 关于旅游,网上有一个说法,和我的观察相同:自然风光白人多,游乐场所黑人多,艺术馆博物馆日本人多,商场超市华人多。 歇够了,决定带着队伍,向墨尔本商务中心进发,吃饱购物苦头! 2021年10月19日载于澳洲《联合时报》原创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