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猖獗。墨尔本已经六次封城。 我常常在居民区散步。沿途,满目青翠,小黄花开得热热闹闹,招摇扶风。一排排别墅,简洁而冷清。其中一幢,那宽阔的屋檐下,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位红光满面的秃顶老年西人。起初,因为距离两三丈,也没太在意。次数多了,就开始微笑点头;远远路过,也会挥手致意打招呼。老人都积极回应,还敬礼,肢体动作明显,但蓝色的眼睛枯陈,神采淡弱,声音也已经焦脆。 澳洲老人在门外不挪窝,多是硬帮帮地枯坐,鲜见身旁配上一张小桌,放着香烟,点心,花生,开心果,以及一杯咖啡的。生活原本可以这般极简,和贫富无关;不过也许有关,贫者繁缛,富者极简。极简是最高境界,需要丰盈的灵魂支撑。我“自古以来”就安心做着俗人,人嘛,不怕俗气,就怕装璧。 时间长了,也和红脸老人聊几句。有时我会找根高凳,两人相对而坐,我读中文书,他读英文书;我捧着书,他把书放在膝头上。阳光温柔,不能辜负了它,多坐坐。半天不说话。一是因为语言不怎么通,他完全不懂汉语,我略知一点英语,时时需要辅以手势;最主要的是,每个人的心语都是难以表白的。彼此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安静而默契。偶尔抬起头,看看不远处,浩荡草坪边,每天比划太极的男士——四个老年华人,一个年轻黑人,一个中年西人;也掠一眼篮球场上,蹦跶广场舞的女士——七位老年华人,两位年轻印度人。继续安坐,直到暮色合围,万家灯火朦胧出各种图案,才平静道别。 老人腿脚不便,行动时,脚底搓地前移;有时还深深地弯下腰,气喘吁吁,出气多进气少。不咳。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当地人吐痰,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咳痰。我自己,回国当天必咳痰;返澳洲两三天,也恢复如初。 我曾帮助老人,往小小书屋送书。澳洲的小小书屋遍布城乡,墨尔本也不少,街头,公园,野外,都有。就是一“间”“小屋”,里面排列着图书,路人可以带来一本,换走一本;没带的,也可以先取走。人多的话,书会不会越来越少呢?不会!看完书的人,不但还书,还把家里多余的书添进去。也有不带走书,只来添书的。这些小小书屋的前身,有的是旧冰柜,有的是废电话亭,有的是破损集装箱,形状各异,大小不同,漆得花花绿绿,醒目扯眼。书屋上还有文字,“Street libraries take a book, put a book in a book, share a book(街头图书馆,带走一本书,放入一本书,分享一本书)”。上网点击https://streetlibrary.org.au,查看书屋地图,便于就近取送。这是多么环保,多么高雅,多么有趣的事啊!送罢老人的书,我试着送过我写的中文书。过一周特意去查看,书原封未动,翻都没人翻过。澳洲有120万华人,不包括留学生,为什么都相约不赏脸?走向世界的大梦第一步就踏空了。 还帮老人除过前院的草。那儿有一棵矮胖的棕榈树,合抱粗,伪装出森林的气势;鹦鹉不时溅落其间,挥翅开成奇花。另有一棵瘦高的苹果树,圆圆的红艳隐约在绿叶中,我获批随意摘取。也接受过老人的一瓶咸橄榄。澳洲橄榄没有楞,总怀疑是青果。我送给他两盒万金油,并教会他使用。那天告别时,他的手在空中抓挠,喃喃自语,我没有听懂。赶紧上前,接住那干枯如爪的手,彼此紧紧相扣。应该是,这一扣,等于确认了眼神,灵魂更相通。 来往一年多,彼此心意满满,心思悠悠。 有一天外出,见路边停着一辆小轿车,车后有老人的半个脑瓜顶,是闪射着阳光的秃顶。因为还要办事,就匆匆而去。 之后一直没有看到老人。觉得世上已经少了点什么,但以为那少了的什么,还会回来。 再次散步,远远看见,一辆公务车停在老人家前院,车旁矗立着一位高大的男士,穿着防护服。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想打听,又渴望躲避什么,推迟什么,拒绝什么。略微踟躇,无言而去。自己安慰自己,也许老人要上医院,要走亲戚,要进养老院。不会有事的。 那天傍晚,月亮淡淡的,像是供电不足。出门差点和邻居老徐撞个鼻青额肿。看他的脸,身高该有1.80米;看他的全身,不到1.60米,脸太大了。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的外号叫宽容。咦,澳洲打针不一定打臀部哦,胳膊,大腿,都可以打。选项越多越好。老徐是建筑商,也是本居民区微信群“常务副群主”。第一次看到这个职务时,笑死我。尽管,群主从不露面,群务确由“副群主”“常务”,还是笑死我!他吹着口哨,吹得像尿哨。勉强聊了几句。他说:斯蒂文先生感染新冠,在治疗期间,绝食身亡。我停步急问:哪个斯蒂文?他往不远处指了指。原来就是那位红脸老人。酸涩一下堵塞鼻腔,疑问猛地攻占心间。 忍不住独自走向老人的家。天已黑尽。宽阔的别墅黑暗无边。门旁的太阳能灯突放光明。那把熟悉的座椅忠心耿耿地静守原处,上面堆满各种袋装食品,日用品;门上还贴了好几张字条:上帝保佑,祝斯蒂文先生早日康复!都是前些天,邻居亲友们的关心、安慰和期待。我没有赶上。 整个夜晚,心沉沉,低头闷闷思忖。死别的新鲜生痛是留给活人的,彼此没有交集,痛少;有了交集,有了记忆,有了情谊,痛多。后悔上一次,我回首而没有挥手;挥手都不够,应该绕过去,向老人问好,也许他一直在等我呢。如今,问候已经无法送达,剩在我心里,找不到安放之处。 起风了,满地碎雨,寂寥无边。在呜呜声和哗哗声中猜测、重温老人的一生,知道他曾做过地主,资本家,叛徒(先后加入和退出过自由党和工党),臭老九(教授),一直属于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好在澳洲资产阶级专政心慈手软,才得以一生逍遥法外……这个国家能够給百姓足够的保障,如教育、医疗、养老,公共福利人人平等,勤劳必然致富,劳动人民没有一本血泪账,鲜见不顾一切追求金钱的尔虞我诈,也没有什么人吃过剥削阶级、运动对象、牛鬼蛇神、现行反革命、新生资产阶级、右倾机会主义急先锋之类的连环套餐,幸福指数之高,平常人生也饱满。大家生活在一个有法,有情,有义的社会里,心总是平静的,人总是平和的。可是不久前,老人还好好的,没有说走,也走了。人于岁月是过客,有的不想走,却不得不走;有的想走,却牵绊多多,觉得来都来了,好坏应该混足日子。那么,也许,在某种时候,例如已经一无所求,例如世界已经配不上灵魂的孤寂之时,赖活不如好死,弃世等于天人合一,于每个生命都充满魅力。心里一稳。终于从无边风雨之中猛然醒来,抚额无语。 疫情时而如绵羊,时而似猛兽。墨尔本从2020年3月12日疫情开始以来,已经封锁了二百多天,成为世界上最封闭的城市。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房屋市场。周末,小街上涌现出了几拨人,其中活跃甚至跳跃着建筑商老徐。老人的大别墅已经挂牌,正在拍卖。二十多天后,别墅被推平。那块地,正在新建四幢小别墅。居民区里,老人的痕迹,完全消失。只剩下小身子大脑袋的老徐,常在小别墅周围出没。微信群里,他每天都以“常务副群主”的身份,反复发送售房信息。也真难为他了,人都忙得寡瘦,但兴致勃勃,眼睛闪亮,像正在发情的,嗯,猫。澳洲正在提高新冠疫苗注射率呢,估计,他的脸是保住了。 唉,世事总是这样冷酷无情!斯蒂文先生,安息吧,上帝与您同在! 2021年10月4日星期一 2021年10月12日载于澳大利亚《联合时报》原创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