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叔和令狐婶喜欢啃猪蹄。他们所到之处,等于在召开小型宣讲会,实力已经不允许二人低调了。绝大多数澳洲人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但好友敖润及其老公华莱心有所动,决定响应号召,连袂啃一回。传说,“华人消闲没那么多讲究,主要是吃。转着圈儿挨家吃,最不济也要每家做几个拿手菜,跑到一家去吃。”基本属实。 墨尔本老外的超市里,没有猪蹄。需到华人店去购买。倒不贵,3澳元,约等于15元人民币1公斤。若是在大市场里,还更便宜,两澳元,约等于10元人民币1公斤。这不,猪蹄发烧友欧阳叔和令狐婶,果真出使大市场。 这是维多利亚大市场,门面简陋,地面灰暗,和国内的农贸市场长相近似。却很接地气,物美价廉。 货柜上,猪蹄们迎接了欧阳叔和令狐婶的检阅,十几根内在健康,外形漂亮的得到赏识,当即入围。 大市场里人多。离开时,令狐婶说:“你背包的拉链怎么没关严啊!看看是不是掉东西了!”欧阳叔一查,钱包不见了,弄不清是被盗还是丢失。里面有3600澳元,约等于18000元人民币呢!其中1600澳元,是令狐婶临时放进去的私房钱,准备买了猪蹄,就找柜员机存进卡里。 欧阳叔长得引人注目,但没有魅力。经过岁月的长期脱水,早已变得又瘦又小。平时爱穿卓别林式长皮鞋,扬言这种皮鞋,脚一蹬,就穿进去了,省事。小个子,长皮鞋,模样怪得刺眼。此时,他石化了一分钟,脸都扭曲了。肯定内伤,流在心里的血,澎湃着哭嚎的声音。平时是个话篓子,仿佛出生于评书世家,别人这也不对那也错。此番却一言不发,老衲般老辣。 澳元已经一去无踪影,但欧阳叔和令狐婶,希望它能飞回来;尤其是欧阳叔,情急意切。于是去报案。欧阳叔穿着长皮鞋,像穿着雪橇,一拐一拐地,积极奔跑,始终当着领头羊。只报了2000澳元,那1600元私房钱,令狐婶不敢说,怕欧阳叔啰嗦起来,强迫自己听三天评书。 须等待破案的消息。赶紧回家。约了客人来吃请呢! 进屋先清洗猪蹄。没有洗菜盆,直接就着龙头洗。也没有洗脸盆和洗脚盆,因为都直接洗澡。 老外不怎么洗菜,更不会洗猪蹄,不会拔毛。移民学懒了,也不洗,最多随便冲冲水。但猪毛还是要拔的,残留几根也不行。 接着做菜。 在澳洲,能找到几乎所有的中国食材,包括声名狼藉,令西人作呕的猪大肠。以前令狐婶想招聘一位中国大厨。但由于怕花钱,只好将自己锻炼成了大厨。这次,看令狐婶的了! 是清炖胖猪蹄胖莲藕胖花生米。猪蹄,锯成大块的,男人吃;锯成小块的,女人吃;锯得大小适中的,男女混合吃。留几根不锯,保持原貌,便于拿着啃。羼水入锅,先煮猪蹄。烧开一阵,倒出来,弃血水。重新羼水入锅,放生姜,再放猪蹄,一起炖,炖软!以免有人不幸硌断门牙。藕切块状,待猪蹄炖一个多小时后,下锅。记住从边上顺进锅里,否则溅汤烫个满脸开花眼睛瞎,只怪自己,不能怪藕。接着把泡过的花生米撒进去,再炖半小时。然后放点盐,就起锅。锅热汤暄。急性子忍住烫,马上吃;慢性子多等等,温热时再吃。 敖润、华莱两夫妇,前者是马来西亚华裔,后者是澳洲人,已经应邀到达。 菜端上来了,决定性的时刻就在眼前!大家都挤在餐桌边。敖润、华莱不知道怎么下口,胡乱小口小口咬着,滴汤漏油。欧阳叔和令狐婶,很快进入状态,拈起猪蹄,一下凑进嘴里,几乎是囫囵吞。嘴唇很快腻了一圈。继续啃,不需要前奏,很直接,很坦然。常常歪着脑袋,寻找最佳下口处,咵咵咵地啃,左拧右甩地啃,很像猫吃老鼠。唾液噗哧洒在了衣襟上,不管它。咬时眼睛瞪大,吞时眼睛眯细,有助于抢食。巴骨肉特别鲜嫩;骨头缝里的肉,奇香。敲骨吸髓也有意思。骨头尽量嗨咗嗨咗地咬瘪,汁髓尽量呼儿呼儿地扯干,满嘴香滑软糯。一屋的声音像是斧头劈柴。若骨头上有个洞,须以筷子狠剟,总能剟出点什么;就是看上去已经剟不出什么了,再剟剟,说不定会剟一块骨髓出来;就是真的已经剟不出什么了,继续剟剟,也不亏。用劲的关键时刻,一律闭着眼睛,腮上鼓起几个包,全心全意。欧阳叔装了烤瓷牙都不再谨慎,令狐婶是缺牙巴也忘了小心。如此这般,吃相很难看!不过就是林黛玉光临,请她啃猪蹄,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纵然能做到唇不露齿,也决不会温柔缠绵的。所以,放胆吃就是,难看就难看! 敖润、华莱受到榜样的鼓舞,啃得鼻子眼睛都沾满油腻,仿佛是用所有五官啃。啃不下多少东西。还舔手。欧阳和令狐不舔手,因为两双手,几乎干净如初。前者研究主人啃剩的骨头,纳闷,技艺要何等精湛,才能把旮旮旯旯的肉完全啃掉呢? 欧阳叔战斗到最后,边啃边哼,哼一只奔放的歌,好吃,难听。终于,一场啃猪蹄友谊赛,在欢笑声中结束。 敖润虽然啃得不标准,却啃出了滋味,啃出了心得,要求以后常来啃。华莱啃得满脸油亮亮的,表示自己不是啃猪蹄的培养对象,以后再也不啃了,还是啃面包才前途无量,能尽显才华。 都去洗手、漱口。然后再吃点心、水果。欧阳叔夺得啃猪蹄冠军,不再吃别的,赶快到躺椅上韬光养晦去了。 这时,令狐婶接到了电话,是妹妹打来的。老父和妹妹住在一起。妹妹说:“爸爸看中你家的躺椅了……”令狐婶说:“好的!你调遣三弟来,给爸爸抬去。”刚放下电话,坐在躺椅上的欧阳叔就发表了檄文:“我还没有死呢,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檄文变成评书,“这个家我还算不算个人?你一个人就定于一尊,把家当完了?我时时事事尊重你,你太不尊重我了!……”令狐婶一惊,立刻回击:“就是一个人把家当完了!”她本不这样想。她还从没见哪个女人把家百分之百当完了的。不过偏要这么说说,因为她知道,欧阳叔讨厌这种回答。仍旧气不散,马上打电话给妹妹:“不要找三弟了。欧阳发疯了,不同意爸爸坐躺椅!不就是把二手躺椅吗!” 就是,那躺椅,确实是二手的。澳洲二手店多,老外无论富人穷人,注重物有所值,喜欢逛二手店。里面什么都有,所以他们什么都买。甚至有二手裤衩,二手乳罩;老外连这两样都不怕。华人入乡随俗,也去挑挑拣拣,但从来不理睬裤衩,尤其不理睬乳罩——太大了,可以罩住两个菜盆,超级黄种波霸也没法使用。欧阳叔和令狐婶,一生就买过一次二手货:躺椅! 令狐婶放下电话,马上和欧阳叔顽强交锋。她说:“我要跟小婷(这人是谁呀)学,和老公吵架了,第一,报个团旅游!第二,空调遥控器、电视机遥控器、车库遥控器,老公的驾照、护照、工资卡、车钥匙,全部带走!第三,变更计算机密码,变更WiFi密码。然后安心出发!我就不信,不承认错误,就这么整你!千万别惹我!” 欧阳叔说:“可以!我也这么整你!我今天就这么整你!” 令狐婶一愣,说:“太讨厌了!太斤斤计较了!离婚!二十年前,我还是大陆人,就想和你离,只是恨你在心口难开;再说我一个人养不活娃娃。现在离!”欧阳叔的绝情比想象中来得果断,说:“离就离!结婚的时候就觉得你胸部瘪,看着不顺眼,忍了!离婚好,不见狗屎不恶心!”一时间,冷言恶语层出不穷,相互伤害,成为主旋律。 敖润、华莱的劝解根本无效。搞得两夫妇走也不妥,坐也不是,只好呆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吃西瓜,当群众。 令狐婶伤心了,泪水在眼眶里沸腾,看一眼自己丰满的胸部,哭诉道:“我对你那么好,你弄丢了3600澳元,家里的2000,我的私房钱1600,我都没说你一句……家事都是我当主力,你只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还要嫌我瘪!做过隆胸了,哪里瘪!你一个小个子,天天穿着长皮鞋到处跑,以为是卓别林,其实变成了丑八怪,我不想说而已……离婚!”欧阳叔一跳三尺高,回击说:“离就离!要不是澳洲法律管着,不光离,我还要捶你一顿!”令狐婶接招,“捶我?来捶嘛来捶嘛!”不甘心,直接升级,抛出了大杀器,“我是瘪胸,你还是短枪呢!”欧阳叔一惊,掠一眼客人,不再叱咤风云,赶紧踩急刹,“你看你,没有二十年脑血栓讲不出这种有水平的话来,少一天都不行。不要说了!”他忌讳谈这个话题。那么令狐婶就不是无中生有了。 爱情的时光无法库存,但也许可以回来。两口子,不在一起不好,天天在一起也不好。最好是,万一一拳打散了,过一会儿又能自动聚合。 当晚,欧阳叔为了赎罪,把躺椅给老丈人送去了。返回后向令狐婶提出要求,不要把丢失澳元的事,告诉老丈人,因为那个瘦老头的啰嗦排名,在欧阳叔之前。重点是表决心,再也不惹老婆了,以免彼此二次三次暴露不可告人的夫妻秘密。 欲知欧阳叔令狐婶玉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原载2021年10月5日澳大利亚《联合时报》原创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