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久远得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虽然明明才发生在今年的三月。三月七日。那天我和四个孩子们在山上的市集里为白血病基金剃了头,捐了我们的头发,也筹了款。那天我觉得满心欢喜,还想着等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就记录一下这难得的经历。没想到这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我应接不暇,一直没有顾得上写。 直到今晚,我终于等到对的时刻了。就是现在,我要把那时候的事情写下来。 我心里有个没有跟人分享过的小秘密,藏在内心深处,平时也不大拿出来看的秘密。可是偶尔想一下,也会觉得嘴角上扬。我的不敢告人的秘密就是!!!等年纪大了,我要出家做尼姑。 另外一件事就是还是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我有过要剃头的想法。不过,这也是一个太疯狂的想法,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了。所以我只跟高中的同桌的他提起过。他也有善意地跟我说,还是不要了吧。 我也是很分寸的人,所以这两件事就这样暂时放下了很多年。 2018年,住在山上的我们,经历了百年山火。我们在山火烧到房子外的农场时,逃离了。不是我们不想提早离开,而是根本没有想到火会真的在下午的时候突然转向,烧到我们那里来。来不及收拾东西。消防员(也是我们的邻居)来跟我们说要撤离的时候,我们只够时间把孩子们放上车,以及收拾衣服(孩子还在车里跟我们喊,看到火了)。 整个世界都被火烘成橘红色,空气里都是黑色的火灰。火从不远处我们邻居家的农场烧过来了。离开的时候,已经有火星吹到我们农场的草地上,燎起了火。火烧的速度非常的快,像一辆急速的列车,呼啸烧过。我看着窗外,树,溪水,大片大片的草地,树林……心里清楚地知道,那都是最后一眼。看过以后,火烧过以后,那里将不再一样。 之后我们将近两个月无家可归。更让人心痛的,是友谊的破碎。那些用时间缓慢编织而成的情意,在山火后,居然可以变成恶意。我失去了几段友谊。我曾在深夜里痛哭。 当然,也学到很多。也收获到很多的善意和帮助。 山火过去后,我觉得需要做点什么,去为我经历的那场山火,画上句号。我知道山火是结束了,但是山火后的各种影响还在,我想亲自为此画上句号。 想到捐头发,是因为孩子preschool的一位老师,这样做了,她的爸爸因为白血病去世,她一直想要剃头捐头发并为白血病基金筹款。受她的启发,我想和孩子们一起捐头发。四个哥哥们,居然一致赞成。那段时间,我一位很好的朋友也诊断出癌症来。我也想剃剃头,陪陪她。 于是我们开始留头发。我的头发本来还是比较长的,留起来毫无难度。四个哥哥则从来没有留过那么长的头发,平头惯了的他们还真不习惯长头发造成的各种不适。但他们都克服了。 剃头的日子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了。毕竟,我真的从来没有剃过头的呀,没有经验。虽然平时我也不大在乎自己的形象,可是!全部头发都没有了,也还真的挺难接受的。 更难接受的是我居然答应了山里邻居兼朋友Lisa的提议,要在山上的市集上剃头。她说那样可以筹到更多的钱。也是在那天,我才发现她常年短发的原因,她已经为白血病基金捐了五次头发了! 想到到时候在集市上还可以和邻居们聊聊天,我觉得那提议还很不错的。于是答应了。孩子们得知可以提前剃头,也都开心不已(本来全国剃头日在12号,可是他们已经再受不了那么长的头发了)。 写剃头以前还要再写一下的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记录自己夜里的梦了,一直到现在。梦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所以我很想说一下这个梦,因为它很美。 梦里我回到了中国,在一个我以为熟悉但是又很陌生的城市。那是一个很现代的城市,高大的楼房,大的建筑,很多的玻璃墙,玻璃门。不知怎的,我走进了一座很大的建筑里面。那里有很多很高的玻璃墙,里面大厅中央有旋转梯一直到高处。那里似乎是一个唱歌表演的地方。突然里面出现了很多的女孩,也许有小学的,还有中学的。在旋转梯上还有更多。我突然意识到她们是合唱团的。她们,为我,唱了一首有很多声部的歌曲。和声很美好和谐,像是秋天和风吹过稻田的声音。我是那样的开心。有一些旁人在看,我很想上前告诉他们说,她们是为我唱的歌。 我开心地看着她们,听着那和谐的歌声,突然认出,那一个个唱歌的小女孩们,都是不同年龄阶段的我…… 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我想我们每个人的童年,都或多或少有一些遗憾,委屈,难过。我也一样。生命走过那么多年,我也是在剃头前那段时间,因缘巧合之下,回望过自己的过去。其实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不大合群,小时候也不是那样喜欢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多一点别人的优点,少一点自己的缺点。过去的经历让我不满于当时的自己。然后我出国了,我遇到了爱情,经历了婚姻,生下了五个孩子。他们每一个我都爱,每一次生产的经历都让我被幸福和爱包裹。然后我们搬到了山里,遇到了很多很好的朋友,成为了社区里的一员。我很少回望自己的过去。可是在那段时间,我得以有一段独自的时间去回望。我突然发现,过去的那些自己,对现在的我来说很陌生了。重新去了解她们以后,我突然觉得很欣赏她们。 过去那些安静的日子里,时间又长又密,像是没有尽头那样绵长。那时候的我安静地张望这个世界,建立着联系。就好像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有着一条连通的通道。有时候这通道就像是湖泊一样宽广,闪着深蓝的光;有时候它更像是一条狭窄的路,在悬崖之上;有时,它是午后照在树上最金黄浓烈的阳光……自然中生长着的植物,常常让我找到那条通道。有时,走进那条通道,只是进入一种空的状态: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情绪,没有思考,只是心在那里安放着;有时,那里只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并没有差异,和好人坏人都没有差异;有时,那条通道会把我带到不同的地方。那是内在的我。而外在的我,则是那个不满意于自己的我。 当今日的我,慢慢重新熟悉已经遥远了的过去时,发现当初总是把他人当主角,现在的我反而更喜欢那时候的那些自己。那真是一个有趣的发现。所以有了那个梦。 我很喜欢那个梦。带着那样的欢喜,以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剃头的紧张,我们剃头了。 剃头当天发生的每件事,遇到的每个人,都让我觉得有某些隐喻或者象征意义在里面。很神奇。 那也像是一个party。遇到的每个人,似乎都带着对我们不一样的祝福。这样说来,那更像是一个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仪式。是的,像是某种仪式。我剃去头发的仪式。 集市是在我们还住在那里时的community hall里举行的,hall 外面还有大片草地,草地外就是树林。Hall里有很多属于我们的回忆:每个月的烧烤聚会;圣诞节的party,孩子们光脚和山里其他邻居孩子在夜里娃耍;音乐演唱会;bush dance;生日party;邻居的追思会……hall里还挂着我们冬季戏剧表演的照片,我和孩子们都在里面。我们也熟悉每一期的集市。集市上卖东西的大多数都是我们多才多艺的邻居们,他们种的蔬菜瓜果以及花朵,他们编织的毛衣帽子,他们的蜂蜜,他们烤的面包蛋糕……他们熟悉得就像是我们的亲人一样。孩子们到了那里是可以自由奔走的。那是我们的社区,我们曾经的社区。 帮我剃头的人是Lisa。她自己就捐过五次头发。和Lisa一起为我们梳辫子的是Kelly,她是中学数学老师,同时也是一名歌手。她在集市上唱完歌后,我们在她的棚子里剃头。她后来又把她的先生Adrian也拉过来为孩子们梳辫子。Adrian是大学的戏剧老师,我们之前演的戏剧就是他编写的。那场戏剧把离婚多年的Kelly和离婚多年的Adrian拉在一起。然后山火把Adrian的房子都烧了。大火后几个月,他们就在这个Hall里举行了婚礼。婚礼上的放了好多颜色各异的paper daisy——那是大火烧完后从废墟中长出来的花朵。 围着我们的,有以前的邻居们,还有专门过去的好友们,再有的就是当天去集市的人,他们都踊跃捐了款。而在场的朋友当中,还有一位白血病的康复者。她帮我们拍照。 给我剃了头以后,Lisa让我为孩子们剪辫子,她再帮他们剃头。场面温和得就像是午后我在后院给他们剪头发一样,没有难过的泪水,喜悦却开始从心里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没有了头发的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没有了头发的阻隔,和世界好像有一种更贴近的接触。我甚至觉得假如额头真的有只眼睛的话,它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每一阵吹到头上的风,都被清晰地感觉得到,人轻盈得好像风一吹过来,我只要一跺脚,就能够飞起来一样。 做手工帽子的老奶奶Christine在我剃头后送了一顶她亲手做的帽子给我,是她从她家的羊身上剃下羊毛,又亲手染了色,做成的帽子。也有邻居们给孩子们送小礼物,他们可开心了,顶着光头到处跑。 而我,还在惊奇地感受着光头的感觉。每一阵风吹过来都让我有能御风而行的错觉。为什么头发剃掉了,人会觉得那样轻呢? 我觉得喜悦就像泉水一样,汩汩地从心里流出来。并不是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剃掉了头发能让整个人都轻盈无比”这个结果让我惊奇;而是“没有了头发这件事”,单纯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在这之前我觉得很忐忑。 等我终于有时间照镜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孩子们也睡下了。镜子里有一个陌生的我,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 我们彼此对望,露出会心的微笑。镜子里的我,更像是内心里的我。 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我从镜子里认不出熟悉的自己来,却像是发现了一个内心指引我的人。 我后来觉得剃头是我自己的仪式。我在这个仪式中献出自己的头发,却收获到一个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单单就是这样的,本真的自己。 我曾秘密想过等我老了就削发为尼。剃头后,大家都称赞我的人头型好看。我又觉得,天生有这样一个好的尼姑头型,也许真的有一天可以做尼姑呢? 反正就是这样吧,剃了头,日常生活变得如此简单。我不用洗头发,淋浴时也不会有湿湿的头发粘着,洗完头也不用吹头发,睡觉时候也可以自由地在枕头上用任何角度睡,完全不用担心睡乱了头发。 剃头后不久,下了一场雨。我和孩子们跑到空地里感受了一下雨滴吧嗒吧嗒滴到头上的感觉。那就像是每一滴雨都在头上留下了印记,每一下都像是个音符。 我们笑着,又跑着,在风和雨中跳起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