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是市选日。 我其实早就对政治厌倦了,却又知道,身为一个社会人,政治避无可避。我曾经对政治是抱着浓厚兴趣的,渐渐看到了自己的不适合。 我知道我的天真和幼稚是政治的大忌。权谋和权术是我不齿的事,却又是政治不可或缺的因素。这样想着,便安慰了自己。还是做一个市井妇人适合我:从容,自我,寂寂。 可是,即使我现在可以身在世外,而尘儿他们总要进入其中。未见得是目的地,却是必经的一段途径。 尘儿他们已经在学校里做过学生模拟投票。想想这些刚十岁的孩子就开始被引入政治的概念,其实也是好事,真正有一种从小熏陶匹夫有责的感觉。 所以那天我坚持拉我丈夫一同去投票,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要做给孩子们看。谁知道呢,我舍弃的,或许是他们需要的。何况身为男子,对于家国,更应当多一份责任和关注。 当我看到尘儿他们多么雀跃地陪我们一起去投票,叽叽喳喳地评论那几个候选人时,我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 投票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中国和加拿大。 我问尘儿,你喜欢加拿大还是中国?其实我问过相似的问题很多遍了。那天因着刚刚做过一件郑重的事,询问的口气就多了几分郑重。 尘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加拿大。我觉得中国有点不好。尘儿客气地补充了一下对中国的印象。他知道中国是爸爸妈妈的故乡,即使很多所见他不喜欢,他还是用了最谨慎的表达。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还是心有不甘。 我多么希望他说都喜欢。那片土地有很多不够完美的地方,可是我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在那里,在跟他们同样肤色同样血液的人群中找到一种归属。 因为我是加拿大人。尘儿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是加拿大人——尘儿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多么义正言辞,多么理所当然。他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并自以为正确。 忽然想到了纪伯伦的诗句: “你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我果然只能给他们爱。却不能给他们我期望给的思想。 尘儿是加拿大人。那么我呢?我是哪里人? 我已经不敢说我是中国人了:我已然换去了一种法律的身份。我也不能从容地说自己是加拿大人:我始终是个异乡客。这里没有我的根,我是飘着的,无法落地的那枚小小的飞离了母体的蒲公英。 然后我想起曾经看过有人问:如果你生长的国家和你子女生长的国家发生战争,你会站在哪里? 多么撕扯的一个问题。 即使我装作无视,即使我有意逃避,它却铁证如山地存在:我和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我的故乡,是他们的异邦。 那一刻忽然觉得该写点什么,为着这样的不可逾越。 不是思想,只是爱。只是最朴素的爱,对那片遥远的我已经失去的故国田园。也许有一日尘儿他们会明白,也许永远不会。 可是我还是要把想到的记下来,不是思想,只是爱…… 2, 阴历十月初十。今天是外婆的生日,阴历生日。 我总在这种时候特别想念她。 这种时候刚刚过完我的生日,刚刚泛起一些思念的沉渣还未来得及被时间冲淡去,季候刚刚进入漫长的冷,这时候的想念容易结冰,容易被固化,容易延绵着向即来的寒冷里伸去,容易让我一整个冬天都陷入一种隐约的回忆,时断时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想念外婆。像想念我的小时候。永远回不去,又永远想回去。 想念一位老人,我有她的血液,又被时间隔着,被掺杂进来的人世隔着,我用我稚嫩的孩子的心想念她的白发,她的蹒跚,她的那个年纪所特有的慈爱和宽厚…… 而这些,尘儿他们体会不到。 永远都体会不到了。我一直陪伴着他们,除去遥远的母亲,他们的生命中没有另外的老人可以亲近,可以被那样的老人疼爱,护佑,甚至溺爱。这些是他们生命中永远的缺憾,一如我对父母亲情的缺乏。 想来,人生总是有着缺角的。在不同的位置,呈现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一的疼,在漫长的某一日如果细细回想这一生。 尘儿他们感受到的爱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有如正午的阳光,即使我已经走在下午的路途上,而他们感觉不到。 他们感觉不到夕阳沉沉坠下去暮风渐起的彷徨和愈来愈浓的凄凉。生命的慢慢逝去,生命的最终逝去,生命的无可奈何逝去。我眼睁睁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在我亲爱的外婆身上。 因为外婆,乡愁就显得格外悠远,飘着时间的白发。如此仿佛我难忘那片故土是有渊源的。它不仅仅生自我的小时候,它可以溯源,像可以顺着外婆的白发回流时间。 那么久,那么久的乡愁。我如何忘得了它。 有一日,我和尘儿他们说起,等我年老的时候,等他们都长大的时候,我想回到故乡去。尘儿他们几个立即哇哇大叫着反对:怎么可以呢。我们想你时怎么办呢?中国那么远…… 那么争执着,在想象中分离着,而爱儿已然哭起来。 是啊,中国那么远,回去,是那么长的一段路。我怎么可以回去,怎么可以在他们想我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怎么可以把我忍受过的撕扯再给他们体尝一遍。 我竟然回不去了吗?即使我想落回去,像树叶一样沿着时光的路回到我来的根部去。 人,为什么要流浪呢?要飘洋过海,远离故土。 我的儿时朋友,永远留在那个小小方寸之地的朋友,其实多么幸福。 人为什么要长出翅膀呢?它让我们高飞,也让我们的人生充满分离,让有一日为翅膀付出代价:原地,成为回不去的想回去。 3, 我时常会跟尘儿他们讲起我的小时候。那是他们不可能理解也无法想象的年代和国度。 我喜欢藉着这种讲述的时刻去久远的回忆里走一小圈。对现在的我来说,回忆是奢侈的,只能被现实不断地打断。它零碎着遍布我现在的日子,像虚无的影子咬合真实的光,有时候让我很有一种何者为梦的恍然。 我跟尘儿他们说起小时候家里的种种规矩,讲起哥哥,表哥和我幼年时候的事,爱儿就会满脸爱慕地说,妈妈,我好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一定跟你的小时候一模一样,所以外婆才会喜欢我。我想和小时候的妈妈一起玩….. 听着这样天真童稚的话,我也会忍不住地笑。 是啊,如果可以,如果小时候的我可以和现在的爱儿一起玩耍,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呢? 这样想象着的时候,思绪就仿佛黄绸带,有一种温暖的旧色,轻易将我带回我的小时候。 其实现在距离我的小时候也不远,只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我常常会算计着这样的日月,对着三四十年的时间距离也不觉得遥远。是真的很短,还是我已经很沧桑了呢。那样的一段几十年,已经渺如云河,于我其实无波无澜。 剩下的,只有一块块集结的石子,饱含着无法忘却的记忆,它们一块一块地垒堆在我的生命里,被光阴的流水打磨着,日益清晰,日益光滑,日益晶莹如玉。 我应当是记忆力非常好的那种小孩,对于生命的记忆开始得也非常早。 我长大以后有一次母亲不小心看到我的下巴颌正中有一道疤痕,非常讶异,问我是从哪里来的这道疤。 我的讶异超过母亲。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我小时候在祖母的家里摔的。 我记得那个情景,我一个人在北方的大炕上爬,然后看到一旁高起的黑红桌子,便爬上去,接着再向前爬时就是没有遮拦的桌子的边缘了,我从上面看下去,好高,我还是爬…… 其实我在从桌子坠到地面之前已经看到急急赶来的祖母,伸张着两只手……可惜来不及了…… 母亲听后啧啧称奇。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她只记得有一天去难得照看我一次的祖母家里接我时我大哭不止,脸上还残留着血迹。问祖母只说我不小心摔了一下,却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怎么摔得。母亲一气之下再也没有让祖母照看我。 那时,我刚刚十个月。 说起来竟像个灵异的故事了。十个月的小婴孩怎么可能有记忆。 可确实是真的。我记着那种一下踏空的感觉。下巴上的那个疤痕始终在。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是怎样来的。 这就像我对故乡的那种怀念,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最私密的情感,是无论多么亲密的人都不能分享的感觉,或者说不能最精确地分享的感觉。 我怀揣着这样的乡愁,像怀揣着心上一道秘密的刀痕,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又有多痛。 就像我每每微眯起眼睛,对着孩子们镇定地讲到一些遥远的事,讲到一些永远消失的人和场景,没有人知道我干涩的言语之下有一条寂静的河,水里都是深深的落寞。 4, 我的家乡在我头脑里出现最早最清晰的是一条河。 我想我一定用最低矮短促的目光眺望过它,丈量过它,那时于我,我还不懂得叙述的小时候,它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海,无穷无尽的,好像我永远都不可能走到对岸去。 时间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它不停止地变化着,并用它魔幻的手笑嘻嘻掠过一切,我们只是它把玩的一个道具,没有什么可以挣脱时间的摆布。 日子让我一天天大了高了,那条河便一天天蜷缩了,窄细了,到最后小到像一个小小静谧的湖,盛满我幼年时无数的欢乐。 冬天的时候是可以在河上尽情玩耍的时候。河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是天然的滑冰场。站在河中央很有把平日里只可远观的河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小时候因为这条会结冰的河常常会想,天气怎么可以这么冷呢?竟然把一条河封住了。河水动不了了。河里的鱼也经常会有冻死的。就那么翻白了肚皮躺在冰的水晶棺里,眼睛永远张着。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鱼是不会眨眼睛的。可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常常会跟在哥哥他们身后看着死鱼。那种张着眼睛一动再也不动的鱼,让我会联想到人,我那时便知道的一种人,一种会死不瞑目的人。 盯着看久了,心里就莫名地茫然起来,于是跟着别的孩子跑开,而心里是慌乱的,是不知该如何倾诉的恐惧:那双死鱼眼睛是那么直愣愣地在我心里张着。 附近住的小孩子都喜欢在结冰的河面上打冰溜。当然是背着大人。因为天气其实没有真的那么冷,冰层很快就变薄,有的地方踩下去就咔嚓地裂开无数冰纹,这时候再往里走就是危险了。 小孩子很少懂得这些,都是天生不懂得死是什么的,直往里走。却好像又懂得如何逃脱险境。因此一整个冬天也很少听说谁家的小孩掉进冰窟窿里的事。 听说那条河淹死过人。所以外婆从来不允许我们夏天下河去游泳。那些淹死鬼会找替死鬼,这样他们才可以早点托生做人。外婆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的鬼神。 想想在水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直往下拽,拽到再也无法从水面露出头我就胆战得厉害。那条河,我从来没有下去过。 不去游泳却有另一种快乐。夏天的时候河里会骤然多了很多只鸭子。不知道谁是谁家的。鸭子嘎嘎嘎地在水中央叫着,悠游自在的样子,却总是在河边水浅处生蛋。生下了蛋,鸭妈妈们都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留下那只蛋孤零零地躺在水里,远看去像青绿色的石头。 所以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沿着河边,放慢脚步地走,运气好的时候就会捡到一两只鸭蛋。反正不知道是哪知鸭子生的蛋,就更不知道是谁家的蛋了。小孩子捡到了就是小孩子的了。那真是天上掉鸭蛋的感觉,被砸得十分快乐。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捡蛋,是在外婆的家门口外的一个放杂物的棚子里一堆玉米秆下面,一口气捡了八九个鸭蛋。肯定不是自家的。问了蛋,蛋也不会说话。不过既然是生在家里的蛋,大约就是与鸭蛋有缘了。不要白不要。 白捡的快乐是无法言喻的。没有人告诉我要路不拾遗。何况是不知哪只鸭子生的蛋。即使像外婆那样一辈子身直言正的,见到我手里的鸭蛋也会露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那对我来说,对那时候外婆并不喜欢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奖赏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因为有这样一条河而显得山清水秀的样子。可惜那条河因为在那座小城的正中央被小城人民视为有碍经济发展的眼中钉。我十岁左右离开外婆家之后没有多久,那条河居然被人工填平了,成为那里最先兴起的商业区。 那需要填进去多少东西呢?我后来对着那片突兀地出现的陆地想。我在中学的时候学到了填海造田,就想起这条永远消失的河。 它存在过吗?那些水呢?那些河里的鱼呢?为什么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连带消失的是沿河那一带低矮的民房,那种青砖灰瓦,有着别样安详气质的小院深巷,都一同消失了。 这种平白无故的消失,对一个对它有着深厚感情的孩子来说是恐怖的。 人们用毅力填埋了一条河。而它的消失却是在我的心里真正存在的开始。 我后来走在那个地方都会不自觉得想它原来的样子,想这条河填得会不会很严实,会不会从脚下的哪里突然冒出水来,甚至蹦出两条鱼来。 那鱼又会不会记得我。我是它们很久以前的朋友。 5, 我曾经带着尘儿他们去过那片已经物是人非的地方。那里曾经是那座小城最中心的地带,现在也是。站在川流的陌生人群中,我告诉他们,这里,以前是一条河。尘儿他们四顾茫然。却比不上我心中的萧索。 以前那里如水墨一样充满安宁的意蕴。而现在只有满目繁华的喧嚣,找不到可以入画的美感。不过也许只是记忆加工了它们。 那条河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双傍河,缘于两条双生的河连接在一起。说是河,其实并不准确。应当叫湖才对,没有来头,没有去向。一大一小,左右不对称地分布着,从上面俯瞰下去其实更像一只瘪嘴的葫芦。 双傍河就在外婆的家门前,隔着一条不宽的沿河路。河上只有两座小石板桥,坐落在最窄的部位,分别位于外婆家的两侧。 我小时候的一个很大的乐趣就是不停地往返于那两座小桥。 记忆最深的是一岁半左右的一件丑事。是母亲告诉我那时候我只有一岁半的。 起因我看到了一块糖。一块从邻居的脑瘫男孩嘴中掉下来的糖。那个小男孩大我四五岁,住在离外婆家很近的小桥的那一岸,穿过桥就是他的家。 男孩小时候因为高烧烧坏了头脑,然后便终日躺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傻傻地笑。想他的母亲也是爱他的,会给他那时少见的糖吃。而他斜斜地歪躺在椅子里竟不能含住一块糖,那么甜的糖。 我又何从知道那块糖是甜的呢。大概也是吃过吧。或者仅仅是因为看他吃了,傻傻甜甜的笑,便以为好吃。我那时自然不会知道他是病着的。 我只是在一旁看到了他嘴里的糖滑脱了出去,落在地上,便伸出小手要捡来吃。 母亲在一旁看见,自然不会肯让我做这种事。便打掉了我手里的糖,拉我过了小桥回到河的对岸自家门前去。 我又怎么肯放弃一块到嘴边的糖。或者那时候已经不是为了一块糖,是为了自己被强行拉回来。 我便巅着小脚丫蹒跚着小身子自己过了小桥去。母亲认定我为了那块糖,便又跑去强行拉我回来。如是往返很多次。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她气得半死,手掌打得都痛了,而我,一岁半的我,母亲一松手,依旧执着地大哭着奔向桥的那边去…… 母亲说我的倔从小就看出来了。倔起来简直不怕死。 我每每想到这里就笑。想象着一岁半的我的执拗怎样对峙着母亲的威严。 想来人的性格里总有着天生的一部分。我记得母亲拦着我,记得自己哭着想到小桥那边去,记着那块糖,记着邻居哥哥没有血色的脸孔上傻傻的笑。我不记得母亲打我,也不记得疼痛。 记忆里那个邻居哥哥一直在那张躺椅上快乐地笑,无忧无虑的。他仿佛再也没有长大。而我却日渐地大了,日渐地懂得他为什么只能在那里笑。 他好像没有在别的地方出现过,只在他家门口的一棵阔大的梧桐树下,躺在那里。我记得阳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洒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耀眼的光,日子仿佛是静止的。而我开始迈着有力的两条腿在每天的上学路上经过他。 到后来某一天,我们都搬离了那里。他们去的新居有着高的院落。他一生都在那个院子里,再也没有在人们的眼前出现过。 听说他长到四十岁的时候死去了。他的母亲哭成泪人。 他母亲养育了三个子女,只有他从未让他母亲生气,他只是笑着,傻傻地笑着,笑得让他母亲想哭。等真正再也看不到那笑时,别人都说他母亲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一桩扛了很多年的心事,他母亲哭得却越发戚然了。 谁能懂呢,他那样的存在,也是他母亲精神坚强的寄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