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和母亲视频的时候,陈怡丽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低到了极点。虽然母亲一再说自己挺好,哥哥对她照顾也不错,但她从母亲不经意的言语间还是能感觉出她的伤感和思念。两年多了,她都没法回去去看望她。自从父亲去世后,虽然母亲不愿再独自出国,但十多年里她都尽量每年回去看她,这是她在心里许下的承诺。虽然说现在科技的发展让视屏成为随时的可能,但这跟面对面的沟通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前天哥哥在微信给她留言说母亲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但她还故作轻松地告诉他说自己一定不能现在死,死了怡儿和孩子们都回不来。陈怡丽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难受了半天,但也只能在心里向上帝、菩萨和各路神仙祷告了一番。现实的确如此,现在出境需要审批,回国需要隔离。如果妈妈真的去世,申请手续加上国内个隔离估计小一个月都过去了,回到家估计妈妈的坟头上都长草了。 晚上睡觉之前,老公张涛在微信里问她“要不活动一下?”她没好气地回了声“没心情!”自从生了老二,两人就分房而睡。一开始是因为孩子影响,后来大家都习惯了。虽然孩子一岁多时二人试图又睡到一起,但尝到了一人睡觉的甜头后,二人感觉都有些不习惯。于是自此一直分房,到现在老二都10岁了。 虽然分房,但夫妻生活还是有的。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会更久。陈怡丽对这方面要求不高,或许更确切地讲是和张涛没有什么激情了。二人太熟悉彼此了,熟悉的完全没了兴趣,因为她知道他的每一步。有时她宁愿自己解决一下,也不想和他搞一次。自己解决,又快又省事,不用约,不用管对方心情,也不用前面洗后面洗的麻烦。有时她也会想,张涛是不也是一样的想法? 然而,拒绝了张涛的她,在床上躺了半天也睡不着。于是黑暗中,她打开蜻蜓FM上的《晓说》听了起来。她一直很喜欢高晓松,觉得他有才气、有情怀。但去年以来,他因为直播翻车后似乎神隐了起来。唉,在中国当个名人真不容易,多少人在暗处等你出错,然后把你搞倒搞臭。古话说的好,人怕出名猪怕壮呀。这话在当下看来完全正确,除了高晓松,还有张文宏,还有那个吴亦凡 ,虽然他们有很大区别,但都是名人呀。 早上起来,外面阳光明媚,这让陈怡丽的心情好了一些。张涛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是炒米饭和酒酿汤圆。张涛这个人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让爱的人爱死,恨的人恨死。自从去年疫情爆发,他的旅游公司停止运营以后,她眼看着他情绪起起落落。疫情前生意好的时候,他每天西装革履地出门,意气风发,对家里的事和孩子的学习完全不管。后来疫情爆发,他一开始还抱有幻想,在家里依然呼三喝四,再到后来随着疫情发展,他理想幻灭,情绪低沉。到如今,他似乎认命了,饭该做做,卫生该打扫打扫,孩子该辅导辅导,完全没了当初的趾高气扬。从这一点上讲,也是个明白事的男人。但陈怡丽知道,这状况一定会随着疫情变化的。 陈怡丽费了半天劲才把两个孩子叫到饭桌上。老大一看是炒米饭,直接来了句“我不吃。”陈怡丽没好气地说“爱吃不吃。”女儿于是用牛奶泡了一个WeetBix。她恨恨地说“你能不能把牛奶稍微热一下呀?女孩子不要吃那么冷的东西。”“Mum, it’s not cold.”她也带有情绪地回答。正在旁边做晨练的张涛补了一刀“Kelly, you are just too fussy. 炒米饭都不吃?”没等女儿说话,儿子接着说“You know she’s fussy.” 女儿一句话没说,拿着碗气呼呼地上了楼。 陈怡丽看女儿生气了,不满地对家里的两个男人说“我说就是了,你们怎么都那么多嘴?现在都高兴了吧?”张涛也来气了, 说“我辛辛苦苦做的饭不吃,吃那冰冰冷冷的破玩意,我说说还不成吗?”说罢,转身出门去跑步了。 吃完饭,孩子们开始上网课。从去年以来,孩子们很多时间都在家上网课,陈怡丽想着这私校的钱交的实在是太不值当了,学校应该给打打折。想归想,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有什么行动,张涛更不会。到了办公桌前,她打开工作群组,先看到Mike发到Teams上的链接。 Mike是组里的老牌Developer,除了写代码,还写科幻小说、制作歌曲、设计建筑、有着不羁的个性。 他在所发音乐链接的下面注释说: A collection of short snippets from music written over the past 20 or so years, the idea behind the piece was to celebrate a life just lost. The ending is a little abrupt, but so was the end of Tom's life. I hope that your body remains a part of the Circle of Life, and that your Soul lives on forever. 看到这里,陈怡丽就突然崩溃了。 Tom是公司的行政经理,说是经理,对于一个软件公司而言,就是打杂总管 – 续咖啡豆、清理咖啡机、大楼维修通知、火警小黄帽、买茶叶牛奶和Milo等等。他在公司已经工作10多年了。其实陈怡丽 和Tom没太多深入交流,一般都是在厨房里冲咖啡时听他讲讲当兵时的趣事。他军人出身,做事做人都条理分明、有原则。平时腰板儿倍儿直,从不模糊,从不拖沓, 刚正不阿。 今年墨尔本开了又封,封了又开,头几个月去公司总能看见他,咖啡机运行正常,全脂脱脂奶从不断供。后来有几次发现没牛奶了,咖啡豆也断过一次,这才注意到Tom休假了。 一开始她以为他不过休几周的年假,很多的不便暂时忍忍也就过了。但Tom 一直没有回来。后来一位老同事谨慎而严肃地告诉她Tom病了,MND, 就是motor neurone disease, 也就是霍金那种病。陈怡丽听完很震惊,她无法想象,一个刚正如Tom的人,要经历怎样的绝望,去面对最基本的生命功能一天天一点点被蚕食抽离剥夺而束手无策的感觉。 不想,他竟然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离开这个世界。陈怡丽爬在桌上呜呜地哭出了声,为了Tom,也为了更多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愁烦。此刻,两个孩子在各自的电脑前上网课,张涛在外面跑步,她在电脑前独自哭泣。这个世界上,自己的事情和情绪还得自己面对。 哭归哭,工作还得做,要不每天的工作日志都不知该怎么写。稍后她擦干泪水开始投入自己的修改工作。然后不久就看到一条新闻,说墨尔本的封城可能将延长至9月2号,而且每天晚九点至早五点宵禁。她心想,估计又是标题党在博眼球吧,就没放在心上。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张涛说延长封城和宵禁的消息已经确认了。陈怡丽半天没有说话,女儿悠悠地说“Life sucks. I hate my life.”张涛问“为什么这么讲呢?” “My snow trip was cancelled due to the extended lockdown. You know I’ve been looking forward to it.” “My camping was cancelled, too.”儿子也说道。 “你们应该有心理准备呀!现在这个当口什么都有可能变的。而且,这是对我们面对困难能力很好的锻炼。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容易,包括我自己”陈怡丽说道。 “Life sucks!”女儿又重复了一句。 三点的时候,陈怡丽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太阳虽然还在天上挂着,但犹如被屁打过一样完全没了光芒,惨淡地洒在后院的草地上。张涛早上晒出的被子还挂在晾衣架上,被微风吹着转圈圈,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 看着远处的群山,陈怡丽心里连骂了三声“Fxxk, fxxk, fxxk”。至于Fxxk谁,她也不知道。 稍后,她看到塔利班已经攻占喀布尔,美军苍忙逃离,心里不免又感慨一番。20年了,美国人真是忙了个寂寞。这世上,很多时候我们其实都这么着,忙活了个寂寞。 晚饭倒是很对她的胃口。张涛做了水煮鱼、豆腐白菜还有一个凉拌黄瓜。她少有地表扬道:“张总,这是你一年来做的最好的事,我下午还想着吃水煮鱼呢。”不料他却说“行了,是我自己想吃。你跟着沾点光而已。”恨得陈怡丽骂道“你情商真他妈低。” 不管是给谁做的,陈怡丽菜没少吃,也很满足。饭后她去洗碗,儿子开始打游戏,张涛坐在按摩椅上按摩看新闻,女儿则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知去干吗。这是一天里难得的轻松时刻,陈怡丽一边洗着碗,一边看着背对着他的张涛想心事。 也许在目前,要对一切放低标准,先苟且活着吧。至少这个家的每个人还都健康,自己还有班上。多少人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工作。这么想着,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 那夜,陈怡丽做了个梦。她梦见中国和澳洲因为病毒溯源开始打仗,政府说所有人以后不能去中国,去了就要剥夺国籍。她梦见自己的挣扎和焦虑,梦见当地人对中国人仇视的眼光和言行,梦见孩子们对自己身份的质疑与不认同,梦见公司因为自己身份而找理由将她解雇等等。 然后,就醒了,无法入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