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随物漫长 忘记了何月何年,只记得那时北京还没有雾霾,蓝蓝的天;只记得那时北京的地铁票只要五毛钱。 物价不高,生活还算安逸,年轻人们不会想到要躺平,活力满满,朝气蓬勃。接班人那会儿也是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瘦瘦高高,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哪里想到后来会进化成一个油腻的谢顶胖子。大多数北京年轻人热衷于打台球和蹦迪,聚会时比着闷二锅头,接班人酒量差,老躲着大家伙儿,独自去逛旧货摊儿。 玉泉路旧货交流市场离家不远,坐车只需要三站路,腿儿着过去也就几十分钟。玉泉路附近有许多大院儿,军事科学医学研究院、国防大学研究院、中国科学院分院、总后五号院、铁道兵大院等等。院里有些老人故去了,儿女们会处理一些自觉没用的旧物旧书,这些东西的最后归所,往往就是玉泉路旧货市场。接班人在这里买到过很多涉密的旧资料,从秘密级到机密级都有,还有一些二十万分之一以下的小比例地图,可惜那个年月还没流行五美分,否则接班人早早就能财务自由了,可惜,可惜啦! 说是旧货交流市场,其实和现在的古玩城、古董市场差不多,各种小摊儿,售卖书画玉器、竹木磁杂,什么都有,包括花鸟鱼虫。接班人逛得久了,遇上过不同的人和事儿,也遇上一位相同爱好的年轻人。 特别有缘,年轻人与接班人本家同姓,单名一个华字,体形又矮又胖,留个不是很标准的板寸发型,额上抬头纹特别明显,沟渠深深,能让人联想到陕北革命老区的黄土岭,他个子不到一米六,在北方人看来近乎残疾,接班人见他的第一印象是——《金瓶梅》或《水浒传》中的著名人物武大转世了。 阿华喜欢玉器也喜欢旧书,确切的说,他喜欢收集中国古籍,不像接班人哪国旧书都喜欢,只要便宜,看着好的都想要,鸡贼的紧,他比较专精,路份高一些,对旧物的认知更深刻一些。最初的遇见,他好心提醒接班人拿到的明朝玉牌不到代。再次遇见时,他对接班人说:“不要觉得我们是这些老物件儿的主人,其实在这些物件的漫长岁月里,我们都是它的过客,哪天我们消散了,它们依旧还会流传下去。”是啊,“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我们是谁?谁是我们?是我们拥有它们,还是它们拥有我们:) 旧货市场西侧有个小二楼,底层是市场办和值班室,二层都是旧书摊儿,能遇上许多建国后的内部发行书籍,别处少见的“黄皮书”和“灰皮书”随便就能找到,有的摊位铺得满满一大片。晚清民国书也不少,各种影印本的明清小说、笔记、地方异闻志等等。记得一个不正经的读书人说过:“志怪小说和野史笔记,是了解天朝历史的两条别径,有时候冠冕堂皇的官修正史比这些歪门邪道更鬼话连篇。”接班人深以为然:)特别留意明清志怪小说和各种笔记小品。明代书籍工艺发展很快,坊间有余力去做一些经书史书之外的刊物,从那时开始,各种话本词本纸质刊物大量爆发,原来只存于说书艺人们脑海里的传奇故事,开始变成文字,落于纸间,各种校本、坊刻本、活字本得以流传至今,当然,这些书总归还是属于地摊儿小黄书的范畴,正经读书人是不屑去购买的,故而精雕木刻本少之又少。 小二楼有家书摊特别牛,总能搞到一些别致的古旧书,阿华老往那里去,带动着接班人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大先生《中国小说史略》里特别提到的《板桥杂记》,接班人就在那里见到过两个版本,光绪石印本和道光石印本各一,全书共分三卷,上卷雅游,中卷丽品,下卷轶事,写的都是才子与佳人的乐事,欢场风物大写真,余怀的这部书是晚明之后江南青楼文化的代表作,旖旎秀色无边,妥妥帖帖“十里春风不如你”。余生不光写色,更重情,虽写的是秦淮风月,寄寓的却是明亡之痛,才子佳人们氤氲在哀悼追忆的情绪里,托文喻世的文风也贯彻于之后的大量通俗言情小说中,大先生说的明白:“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自明至清,作者尤伙,清余怀之《板桥杂记》尤有名。”板桥之后,《风月梦》、《青楼梦》、《海上繁华梦》三梦继续情色兼备,更有《品花宝鉴》、《九尾龟》这样的艳情大作,直到最后的巅峰,石印名本《海上花列传》的影印版发售之后,优秀的风月小说才慢慢绝迹人间。 此类风月狭邪小说,接班人很有兴趣,同样也是武大阿华的最爱,他特别喜欢这些石印本,喜欢浸透纸间的世态炎凉。石印技术大概在十九世纪初期由西洋传教士带入天朝,石印技术翻印古书,不仅图文原形毫厘不爽,而且可以根据书版尺寸按比例放大或缩小,图文拓印清晰,关键是成本极其低廉,特别适合印制地摊文学书籍,石印本在明清小说各刊印版本中出现较晚,现存的明清小说翻印本反而是石印本较多。当今文化大家们津津乐道的“天下第一奇书”,流通在世的也多是各种石印本,接班人一直觊觎这本书,无奈足本难得,绣像图咏本更无缘可见。 但凡事都有例外,而且例外来得很快。有一天,阿华偷偷拉上接班人,一脸猥琐地说有好东西,接班人暗自一乐,心想着肯定又是日本爱情动作片光盘啦,这东西当时挺火,买得时候还需要神神秘秘:)被他拽上小二楼,看他和特别牛摊主对了一下暗号,起首是“爱是哪家的最爱”,切口对“饭岛爱”;提问“铜是什么材质的铜”,回答“白石瞳”……互相推手一番,牛摊主暂停诡异的微笑,搬出两函书匣,露出蓝色细布上的大字《金瓶梅词话》。 要说《金瓶梅》哪个版本最惹目,其实就是这套一九五七年发行的词话线装版,据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首肯,为提高党内高级干部文化修养而特别出版的内部限量本,扉页左上角还有购书者姓名和书籍编号,特别容易识别。原件是明朝万历年间刊本,一九三三年“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集资影印过的《新刻金瓶梅词话》,毛爷爷版就是以三三年影印本为底本重印,并且参校崇祯年《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做了补遗,另外还把“崇祯本”各书中的插图集中单订成一册,全部插图不打马赛克,毛版总共只发行了两千套,是真正的大全本。大陆开放以后也发行了林林总总的《金瓶梅》,而毛版依然是品级最高的一部。 接班人翻看版权页,“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发行,定价四十元”,尤其醒目的是最后一行,“本书内部发行”六字彰显了它官家大内的出身。眼前的这套十品全新,接班人惊叹于品相,细细抚摸了一下布面书函,然后抽出一本插图合集,静静地躲到一边看书,也不管阿华和阿牛如何地讨价还价, 关于钱的正经事儿,接班人不听不听就不听。 后来,阿华谨慎地提着两个大塑料袋,打车回家,接班人则继续闲逛。 再后来,接班人去阿华家欣赏过他的收藏,再次看到这套书,两函二十一册齐齐摆在高柜里一侧,玻璃透亮,一尘不染。 再再后来,阿华去了加拿大,几年之后全家移民。 临出国前,阿华送给接班人一套书,张岱的《陶庵梦忆》,线装刊本,里面夹着一小张纸,纸间一席干净的小楷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纸是木刻水印花笺,阿华没有在书上赠言,另外写在了笺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