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新足迹

 找回密码
 注册
新足迹 门户 读万卷书 查看内容

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

2021-6-18 00:23| 发布者: 尘凡无忧 | 查看: 2949| 原文链接

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

——献给那些曾经的今日之青年女子




床前右方那一扇明亮的玻璃窗放映进来一角天空,雪白的棉花糖的云,暗淡的云,翻滚着闪电的乌云……都在那里轮番上场。

这样重复的剧目漫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只是需要耐心,”她暗自想,“毕竟一切都是短暂的。”再浓厚的乌云也会消逝,剩下一方净蓝的天空,等待新的云朵浮上来,或者游过,或者映衬新的闪电雷霆。

而她年轻时并不能看到这一点。年轻时的每一个此刻都被无限放大。谁在年轻时不是短视的呢?

黄妈出门前,漫云请她帮忙把她挪到窗户旁的躺椅上,她的脸紧贴着凉的玻璃,一丝清新便倏地传入血液递向全身。隔着玻璃漫云也能感觉到,这是台北十二月骤雨前的空气,夹杂着远处群山后面潮湿的泥土味——火山群上面铺盖着厚厚的乌云。而漫云头顶上的天空则是湛蓝的,让她无端怀念起幼年时家乡的蓝天。

漫云不由自主努力睁大眼睛向着从前望过去——仿佛睁大眼睛可以帮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切都已很遥远了。而她能看到的,自然也是年轻时被放大的那些瞬间。

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她在消亡中了,像转瞬而逝于她窗前的云。无人再记得她是谁,从哪里来,走过怎样的路,有过怎样的人生。

一滴清泪缓缓从她苍老的脸颊滑下来。

“我这一生是值得的。”漫云心里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窗户对面,酒红色的书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排看上去极具年代感的书籍,那是对漫云来说有着历史意义的书籍:《娜拉》、《大同书》、《宋词三百首》、《仁学》、《女界钟》、《萧伯纳全集》、《还乡》、《德伯家的苔丝》、《红楼梦》,紧接着的是整整二十卷《鲁迅全集》……

紧挨着漫云床头暗红色的书桌,黄妈总是收拾得纤尘不染。三本民国时期的线装日记本被合订在一起,摆放在书桌正中。灰蓝色的封面上一列小楷端正录着几个字:“今日之青年女子。”大约是常被主人摩挲的缘故,日记本的四周边缘显出一圈淡淡的白。
一阵风忽然从微开的窗户吹进来,像一只无形手翻开了日记。红线竖格的内页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更多的风吹过来,更多的纸页被翻开。一页页纸被风吹得立起来倒下去,发出十分纤弱的旧纸张的声响。

然而漫云能听到它们。

这本日记上记录的内容漫云早就熟背于心。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天真的笑意,为她仅仅听着风的翻动,就几乎能看见风读到的每一个字。


“民国元年。家,早已名存实亡。民国九年十一月三日夜,闻大嫂噩耗补记。”



漫云生在大富之家,无忧无虑地长成豆蔻少女,时间已到了光绪末年。那时整个中国正在拉开巨大变革的历史帷幕,于此同时,漫云的家庭也经历着巨变。

那年漫云大哥从日本留学回来不到三个月,就变卖了家里的很多良田去不知什么地方换回一个十分妖冶的女子,吊梢眉桃花眼,一张脸涂得惨白,走起路来两条腿一扭一扭地绞着S形——大家闺秀绝不会那样走路的。

漫云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叫杏玉的女人。她也的确不讨喜。一进家来就改变了家里人的作息,天天拉着大哥睡到过晌午。对家里下人颐指气使不说,还让大哥给她专请了一个裁缝做衣服,两天一套三天一身,首饰更是天天换新样,戴腻了就再去打新的花色来。没几天又嫌家里的厨子做菜口味呆板,不够水灵,硬是让换了家里用了十多年的厨师老张舅,惹得上上下下没一个不嫌她。老张舅是漫云母亲家里的远亲,几乎是跟着漫云母亲陪嫁过来的。他走的时候抹着红肿的眼睛说,“太太,这个家这样下去,是要败啊!”

漫云十五岁了。她不在乎家败不败,只是心疼天天哭得泪人儿似的大嫂。大嫂在漫云六岁的时候就过门来,陪着她长大。在漫云眼里,大嫂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比那个杏玉不知道强多少倍。

杏玉未尝没想过拉拢漫云。她会叫裁缝去给漫云做新衣裙,时不时也送漫云一对银耳环,玉手镯什么的。每每漫云都冷冷地盯着她,眼睛里有一睹高墙,还有一把铁钉子。

久了杏玉就冷了心,一心一意霸住大哥去了。她很懂得大哥在这个家的地位。后来漫云连见大哥一面的机会都难得。大哥也压根儿不再进大嫂房里,那会闹得全家都不得安宁——杏玉可不像大嫂那么好欺负。

漫云记忆中那个手把手教会她荡秋千、教她念字写字背唐诗,也会从日本写信来时特意叮嘱母亲,不要给漫云裹脚的大哥死了。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狐狸精。好好的人留个洋回来怎么就像给换了心似的?看来留洋还是谨慎一些好。”族里的长辈见过杏玉的没有一个不摇头叹息。那些本来家里准备了银元要送儿子去东洋留学的亲戚都不由得先放下这个打算。

“你还是赶紧找大祖父他们主持分了家吧。再这样下去,你和云儿两个的日子都得搭进去。”三婶偷偷给漫云的母亲出主意。

大嫂除了哭也并没有更好的主张,不过还是请求漫云母亲做主,给她和她的麟儿争得一份产业。

漫云的母亲是大哥的继母,父亲又早逝,家里的这份事业早晚都要到大哥的手里去。眼看着不能指望他光宗耀祖,再下去连家都要败光了。漫云母亲不打紧,可是大嫂和幼儿,还有漫云,不能不为他们的将来打算。

于是家就那样分了,也散了,漫云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终止。

那时漫云不知道还有离婚这条路,不然她一定会支持大嫂跟哥哥离婚。等她后来知道原来还有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待中国女子的时候,大嫂已经郁郁而死,杏玉失了宠幸,大哥又换了新人。


“民国元年七月十二日,偕同小姨抵京。转瞬间,十年倏忽而逝。”



要不是小姨投靠漫云母亲,漫云绝不会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读书。

作为前清朝议大夫的外祖父为自己女儿们选择的自然都是官宦之家。据说天生丽质的小姨嫁的是身份尊贵的前清皇族人氏,曾在东洋留过学。虽然小姨的婚姻也是承父母之命,但他们的婚礼却废弃了旧的繁琐的程序,举办的是简单的新派婚礼仪式。小姨和姨丈一度极其恩爱,可谓新式婚姻的典范。可惜好景不长,姨丈很快就又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

“我不甘心。凭什么女人只能成为男人的之一而不是唯一?”小姨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了解时代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那时候辛亥革命已经爆发,各地革命情绪进入高涨时期。她知道自己做不了男人的主,但是她做得了自己的主。小姨离家出走了。

对漫云来说,小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力的凿子,一下一下凿着漫云头脑里那个狭小封闭的旧式思想的铁房子,最终给她带来一股最清新的时代空气。

漫云第一次听说原来女人不满意婚姻就可以从婚姻里逃离。相比因为被丈夫抛弃而一筹莫展的大嫂,在年轻不更事的漫云眼里,敢离家出走的小姨怎么看都带着一道新女性的光环。

关于抢夺了小姨幸福的那个女人,漫云曾经问过小姨,是否恨她。

“恨她?不会。”小姨看着漫云那时无法看到的远处,若有所思,努力给漫云一个慎重的回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类女人,她们一辈子最津津乐道最自以为了不起的成就,就是成功地抢了别人的丈夫。听上去她们好像很坏,简直就是女人欺负女人,但是说到底,是女人的世界太小了。她们没有成为她们自己的机会,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属品,并以争夺男人的宠爱为荣。”
小姨说完,把目光爱怜地转向漫云懵懂的脸庞,轻轻抚摸一下,“你还小,不懂这些。但是记住,你不要成为那样的女人。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一个拥有更广阔的世界的人。记住,你!比!男!子!一!点!都!不!差!”
最后一句话小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一个拥有更广阔的世界的人。”漫云细细回味,她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法。四书五经里没有,母亲教导的家训里也没有。漫云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女性。

那天小姨还郑重其事用小楷给漫云写下八句话:

一、 成为高尚纯洁、完全天赋之人。

二、 成为摆脱压制、自由自在之人。

三、 成为思想发达、具有男性之人。

四、 成为改造风气、女界先觉之人。

五、 成为体制强壮、诞育健儿之人。

六、 成为德行纯粹、模范国民之人。

七、 成为热心公德、悲悯众生之人。

八、 成为坚贞激烈、提倡革命之人。

漫云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境界,但是不妨碍她感受到一种新鲜的情绪,那是一种振奋昂扬的激情,第一次在漫云的血液里欢快地流淌,并对漫云的灵魂产生了神奇的魔力——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小姨施了魔法,变成另一个全新的人了。

后来漫云才弄清楚,这八句话来自金天翮先生的《女界钟》。


懂得无数天下大事新事的小姨在漫云眼里有着无穷魅力。当听说小姨要到北京城去读书上学,开辟属于自己的新世界时,十七岁的漫云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向往——她也要去北京城读书。

“你在家里不也一样读书?私塾先生教得比学校细致有用。”母亲并不积极赞成这个主张。漫云所在私塾的塾掌年高有德,在一方很有威望。

“不一样。家里读的书没有社会上的文凭就得不到承认。女子上学堂读书才被认可,认可了就可以找到工作。女性有了自己的经济来源就可以不再依赖男性,不再受控于男性。这是一个有利于女性的新时代。”小姨激情满怀地代漫云回答,她到底眼界比一直呆在老家的姐姐开阔。

就这样,漫云来到了北京城。

身处京城的轰轰烈烈,与时代的步伐紧紧结合在一起,有时候漫云想,要是没有小姨带她出来见识这大千世界,她真不敢想象自己会过怎样的生活。

那一定是牢笼一样的日子,漫云几乎可以肯定。囿在小城里,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然后再被人抛弃,终日以泪洗面——像大嫂那样。连大嫂那样知书达理的女性遇人不淑也会陷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何况那些平常人家的女儿。

当然早早晚晚,新时代革命的浪潮会带着清新的海风冲到那里去,冲刷掉一切旧的思想与恶习。但是对于漫云,一切都太迟了——她的一生已经埋葬在旧制度里……

一个满脸皱纹眉目哀怨凄苦的女子的形象浮上漫云脑海,她忍不住打个激灵,重新回到自己的现实中来——她在北京城,已经有了全新的世界。

但当她转念再想到家乡的那些从小相伴长大的族中姐妹们时,心情又会沉重起来。什么时候革命的星火能够燃烧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呢?——救出千千万万个悲苦不幸的大嫂,千千万万个迂腐守旧的漫云。


“一月十三日。大雪。生也死之徒。生也死之徒。小姨三周年忌辰记。”


自从做了沈先生的学生,漫云听从沈先生的建议——“哪怕是短短的几句话,写下来也是积累,是心的一路踪迹,也有利于对以往进行反思”——开始尽可能每天记下三两句。

有家乡私塾学习的基础,漫云在京城学校里读书读得非常顺利,很快每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又因为相比其他学生年纪长、规矩好,深得教书先生们的喜爱与倚重。

虽然漫云父母亲家族里均有很多亲戚在北京做官或者经商,为了更好地学习,漫云主动选择了在女子学校住读。学校对住校生的管理比较严苛,但集体生活对漫云来说仍是愉悦而充实的,既开阔眼界,又能结识很多志同道合的新朋友。
在漫云眼里,学校仿佛一个大家庭,有着一种新鲜的秩序,慢慢在她——一个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头脑中,建立起独立、平等和团结的意识。

唯有小姨的死像个噩梦,令漫云猝不及防,悲伤不已。

那时候小姨即将从国立女子初等师范毕业,小姨的梦想是做一位小学教师——“女子要解放自身,首先要接受教育,获得知识”——她想把众多不识字的女性带到求知的道路上去,之后才能谈及思想与独立的人格。

漫云后来无数次想起小姨离开她的那晚,一切毫无异常。小姨轻手轻脚地以温柔的手指触病床上她守护了一天一夜的漫云的额头——她的烧已经低下去一些了。小姨顺手帮漫云掖好被角,看她睁开一缝眼睛,就对她安慰一笑,柔声说,“你表弟生病了。我去去就回来。”漫云就点头,万分疲倦地合上眼睛,没有再多看一眼小姨。

那是漫云不谙世故的生命里最轻率的一别。

一个大活人就死了?三天后病体未痊愈的漫云站在小姨坟前时一阵一阵晕眩,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然而小姨的的确确被表弟传染了猩红热故去了,从生龙活虎到死仅仅三天的时间。

原来死亡毫无征兆。原来生命如此脆弱。

小姨的死让漫云备受打击,她感觉自己失去了灵魂领路人,前路一片迷茫,笼罩着未知的死亡的阴影。然而漫云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五四运动就爆发了。

五四当天,当年轻的漫云被激情的同学们席卷着,冲破师范学校的大门,顶着风沙浩浩荡荡奔向总统府,整齐而倔强地站立在总统府紧闭的铁栅栏门前,为反对政府卖国行为而抗议时,漫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个人行为竟然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仅仅想到此,漫云的内心就激荡不已。她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微不足道的漫云,而是成为当年小姨期望她成为的那种独立、自由、革命的新女性了。

从那之后,漫云参与组织了一系列爱国学生运动,成为学生自治联合会负责人之一,并结识了一大批在当时具有同样爱国情怀与救国抱负的革命人士。

也是那段时期,漫云遇到了沈先生。

“不懂得反思的人是不可能进步的。不懂得反思的民族则是没有希望的。”沈先生的叮咛,被漫云端正地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此时的漫云已经开始懂得放眼民族和世界的现状与未来。她越琢磨这两句越觉得沈先生说的是金玉良言——他是一位文学家,更是思想家。

漫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先生的情景。

那时漫云已经从国立女子初级师范学校毕业,朋友江苗秀开办了一家女子职业学校,力邀在公立小学当教师的漫云做她的义务校长。开学第一天,作为教师的沈先生在教室外碰见漫云,理所当然把看上去年轻稚气的漫云当成了班上的女学生,指着教室说,“同学,你要迟到了。快进去就座。”

沈先生是漫云去函邀请来的,她拜读过沈先生发表在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漫云偏着头微微一笑,“沈先生,我看起来很像女学生吗?”

沈先生立时愣住了。当得知漫云是校长而且兼任教书先生时,沈先生的眼光已经转成温和的钦佩。

“好!好!好!”沈先生面带微笑,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好。

令漫云惊奇的是,三个“好”字竟被沈先生说得抑扬顿挫,仿佛说了三句完全不同的话。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