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系列之一 祖父 我的祖父名叫吴廷顺,俺们胶东人称祖父为爷爷。 我未曾见过爷爷,其实压根儿也不可能见过。因为他生于晚清的一九O九年,卒于民国时期的一九三七年,在人世间只活了二十八个春秋,爷爷去世时我父亲八岁。 我对爷爷的印象,仅仅是三个片段。这三个片段有二个来源于我父亲,另一个来源于街坊长辈们的闲谈。自从我外出工作并成家后,每逢农历中秋节和春节,我和大哥总要带上老婆孩子回老家与父母团聚,二杯酒喝完,父亲偶尔会跟我们道叙一下关于他父亲的记忆碎片。 第一个片段应当说充满了正能量。爷爷是个农民,成年后身形高大,厚实有力,这绝非虚言。他自从成家生子,经常在农闲时,推着笨重的独木轮车,到离家六十里的海边金口镇,替商贩们运送虾皮、海带、咸鱼等海货,赚些脚力钱补贴家用。我们当地人管这个行当叫推脚。在当年凡能推脚的人,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话说某年某月某日,爷爷推脚路过老家邻县的窝洛村,忽听到前头村旁的街口,传来一位老妇人的哭声,便连忙放下车,上前询问老人家为何哭泣。老妇人只道是孤身年迈,越来越不受儿子、媳妇一家的待见,不但见天给脸色看,连饭也常常吃不饱。思前想后,禁不住悲从中来。爷爷一听顿时头顶冒火,都说黑老鸦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天底下这忤逆之人今天还真让自己碰上了。只见他从车上抽出顶杠(推脚人停车时专用的木杠),一边嘴里喊着,让我替你教训教训这个不孝之子。此时儿子闻声早已躲远,街邻们也上前好言相劝。如此这般,爷爷才气忿难平地结束了他的壮举。 又到了某年某月某日,爷爷还是推脚经过此地,只见儿子站在路边朝他作揖,行完礼又请爷爷到他家座客,感谢爷爷壮举对他的教育,让他醒悟道不孝敬父母连路人都不齿。同行的货主劝爷爷别去了,免得人生地不熟生出些什么祸端。爷爷停稳车道:掌柜的,正好也得歇脚打尖,有人请客,咱就赴席嘛。有理走遍天下,没什么好怕的。 第二个片段具有典型的农村气息。爷爷生性耿直,一天学也没上过,且不善言辞。胶东农村的夏季生产,有收和种两大项活计。收是收割成熟的小麦,种是播种秋季作物。一般是收了麦子腾出地,接着种上秋玉米或栽红箸等。夏季由于气温高宜于农作物生长,因此向来有春争日、夏争时的俗语。夏收小麦,都怕老天爷突然变脸下雨,从收割、打场、晾晒,必须立足一个抢字,也有人形象地称小麦夏收为虎口夺粮。爷爷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奶奶缠着一双小脚其实也只能起到辅助作用,几个孩子都小,干不了正儿八经的活儿。爷爷从地里忙到了场院,刚放下车子就套上碌碡,恨不得一人顶三个人用。这人那,往往是一忙就容易急,一急就容易火。爷爷看到奶奶做的活慢一些,不免嘴里出声嫌侯。偏偏奶奶是个犟脾气,自打麦收开始也是披星戴月地忙活,没有功劳有苦劳。此时男人说一句,她便还回二句去,说着说着肯定是打起来了。只见爷爷举着木杈在后头追,奶奶颠着小脚在前头跑。同样在各家场院里忙活的街邻,闻声停下手里的营生看起了光景。有人大喊,二哥(爷爷弟兄四个,行二),别打了。有的大叫,二嫂,朝这边跑。还有的跑过去拦住爷爷。这一急一犟的两口子打架,倒调剂了乡亲们没日没夜劳作的辛苦。 第三个片段说起来着实凄惨。可能是常年超负荷劳动,也可能是其它什么原因,一九三七年开春,爷爷得了一种民间叫贴骨瘤的严重疾病,具体就是腿上长了毒疮。贴骨瘤又叫附骨疽,是一种毒邪深袭、附骨而生的化脓性疾病。此病凶险难治,患者九死一残,据说看过爷爷病症后的乡村郞中无不扼腕叹息。我老家其实离青岛不到二百华里,当时青岛已经有好几所有名的大医院。至于为什么没用西医治疗,我想恐怕还是因为生活困顿,拿不出盘缠和治疗费的原因吧。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及至临终,奶奶把孩子们带到炕前让他看最后一眼。爷爷和奶奶共生了四个孩子,当时姑姑十岁,我父亲八岁,父亲的大弟弟五岁,小弟弟二岁。爷爷朝着孩子们看了又看,最后长叹一声道:唉,你们这些小熊,没有福。爷爷的长叹,真切地透出他心中满满的无奈和不舍,也透出他对这个即将残破的家,今后可以预见的困苦生活的深深担忧。爷爷离世,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后来的曰子里,三代人饱受着难言的困苦和凄惨。曾祖父和曾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打二十八岁起守寡,终生未嫁,以一己之力艰难地撑着这个家。父亲的二个弟弟,也在爷爷去世的三年内相继因病夭折。一个原本还算幸福的家庭,在岁月的长河里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星转斗移,转眼八十多年过去。在全人类共同抗击新冠疫情的二O二O年,居家隔离,时间有闲,让人不由得想起春去冬来,生老病死,人类延续。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万千事物,芸芸众生,概莫能外。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祖父吴廷顺,一位高个子,红色脸膛,说话粗声大嗓的山东大汉;一名平凡的、生命太过短暂的胶东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