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得来的,前几天,洗澡后弟弟指着我手臂上的一条长疤问我。这个呀,这是我小时候调皮的印记但又是一块纪念章,我不无炫耀又带着一点卖关子的语气对他说。 父亲已经快90岁了,但是身体很健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父爱深沉如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舔犊情深,是人的天性。只不过时代不同,文化不同,表达方式不一样而已。父亲那个年代的男人自觉不自觉地秉承着庭训的传统,习惯抱孙不抱儿,老爷子现在和孙辈们有说有笑,和颜悦色的,我小时候就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从我记事以来,就只记得主要是母亲甚至是大姐抱着我,牵着我的手。父亲好像就没有抱过我。不过也不能说父亲对我没有带着体温的身体接触。主动也罢被动也罢,他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火辣辣和热腾腾的身体记忆。 火辣辣,是手掌和屁股挨揍的记忆。把手伸出来,然后清脆的啪啪声跟着响起。这是小时候姐姐哥哥和我最害怕听到的声音,当然主要是我。姐姐哥哥岁数比我大了好几岁,所以从我记事以后基本上没有看到他们挨揍。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很出格的事,但是我小时候贪玩调皮得很,所以手掌不定期地要被父亲的尺子教训,有的时候一两个星期一次,有的时候一两个月一次,有好几次在闯祸之后,我偷偷地把他的尺子藏起来,结果是不光我的手掌心连屁股都会被他多打几下。哥俩每次听到这把尺子和我被挨打的经历时都故意在我跟前欢呼雀跃并说谢谢爷爷这么早就帮他们报过仇了。 我被父亲啪啪打手的频率不光和我的调皮贪玩成正比,和他中午那一觉也有直接的关系。父亲有所谓的下床气,如果哪天他睡得不好,那我们这些孩子们尤其是姐姐和哥哥都屏声静气地生怕這時候触了他的逆鳞。但我是那种贪玩调皮又没有眼色的小孩,时不时贪玩吵闹中弄出很大的声响把他吵醒。碰到这样的时候我只能自认倒霉,在我的手掌和屁股遭殃的同时。他通常还会交给我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许哭。弟弟在听到这个段子的时候给我补充说这是爷爷为了多打你兩下找的藉口,就像我們有争论时。你不许我們还嘴一样。 父亲揍我的时候。看起来声势吓人,但是被打起来并不是很疼,就是那种所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吧,我现在也是一个两个孩子的父亲,所以对他那一套完全理解。哥俩现在都知道我是一个纸老虎,生起气来对他们咆哮如雷。但也就到此为止了。说实话,现在想一想。像我这么调皮贪玩的孩子我觉得当时还是被他打得还是少了轻了。 除了这种火辣辣的身体接触。还有一种则是儿时的我到现在都很怀念的热腾腾的身体记忆。 冬天的时候大概每隔两三个星期母亲就会分配给父亲一份工作:该带小四去洗澡了,可以看出父亲喜欢这份工作,每次他都是高高兴兴的领命而去。所谓洗澡都是到外面的公共大浴池洗澡。我最享受的是他帮我搓背的时候,他会用一块白毛巾铺在澡堂池子的台阶上,然后让我趴上去。父亲会用手掌沿着我的脖颈到后背一直到后脚跟来回搓洗,尤其是在后背他会打着旋地揉搓着一直到后背被他搓得泛红,那种有一点痛又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刺激着背上的每一根神经。让我既想让他停下来但又想让他继续。搓完以后,他会用两盆干净的热水从头到尾把我再冲一下,然后我们父子两个裹着毛巾趁着搓完澡之后那种热乎乎的松散的舒服劲还没退去的时候躺在柜子床上打个盹小睡半小时。我最怀念的则是从澡堂子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浑身筋骨放松连汗毛孔都张开的身体给冷风一激微微打个寒颤后那种身心畅快的感觉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忘怀。那是儿时的我和父亲相处最惬意的时光。 童年的身体记忆就这样在热腾腾火辣辣的感觉中交替循环着,父亲和父亲对我所做的一切于我就如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但就像有人不经意地一瞥看到父亲蹒跚的背影才突然明白父亲的含义一样。得到我手臂上伤疤的那一天,我也才真正地意识到什么叫做父亲。 那大概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邻居家的一个小孩比赛看谁在后院的树上找到更多的知了,当时忘了神,边抬头看树,边想坐在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可忘记了凳子旁边有一个还未完工的鸡笼。鸡笼的顶端有好几块尖锐的薄钢板。就是这么寸,我的手臂正好挂在上面。一下子把手臂靠近腋窝的地方割开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口子,口子已经深的可以看见骨头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从伤口中翻出的肉白花花的像鸡胸脯肉一样,很奇怪倒没有流什么血,也不是特别疼,也可能是害怕和震惊,我甚至忘记了哭。从那以后一直到我见到父亲之前的事情已经完全记不得,我一直挺纳闷的,不知道什么人把我送到父亲的单位去而不是把我送到送到更近的医院去,大概也是给吓得不知所措了吧。 看到父亲,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坏了,闯下这么大祸,这次可得挨一顿胖揍了,而且恐怕还不让我哭。结果并不是我害怕看到的。父亲见到我这样立即抱起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单位的医务室,医务室看了以后说必须得送到医院,因为这得缝好几针,看到他们简单地把我包扎完以后,父亲急忙抱起我就冲了出去,因为怕碰着我的伤口他一直费力地横抱着我,他的单位到医院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走路怎么也得半个多小时,而我那时候最少也有三四十斤了,而他就这样把我紧紧地抱在他的臂弯里一路小跑着没有停下来一次去休息。夏日午后令人目眩的阳光穿过梧桐树的枝叶在父亲的身上和脸上洒下斑驳摇曳的的光影而我仰躺在他的臂弯里可以看到他由于紧张和焦虑而显得富有生气的脸庞。由于急促地呼吸,他的鼻翼快速的抽动着,脸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朝下流淌着。由于奔跑,他的头发在微风中微微向后拂着。他一边跑着还时不时低头看看我的伤口有没有渗血出来,父亲的拥抱这么有力温暖躺在他的臂弯里既像躺在摇栏里一样,又像躺在轻轻荡漾的小船里,给我一种非常安详宁静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我几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隐隐地我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可惜大概也就十几分钟父亲就抱着我跑到了医院。也就是在这十来分钟里,伴随着那光的影子,风的影子,父亲那张年轻而富有生气的脸庞就这样永远地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了。 父亲的爱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但我不知道父亲的记忆里有没有我的角落。有一次在视频里看到弟弟猴在我身上又搂又亲的,老爷子不无羡慕地对我说。你小时候可没有这么跟我亲过。一句话说的我暗自惭愧。不管是父亲还是孩子,都需要爱和被爱,这是双向的情感交流。从小到大我一直渴望着,珍贵着父亲对我的爱和拥抱。但我对父亲又表示过什么呢?我给过他温暖的拥抱吗? 明年回国,一定要给父母一个长长的拥抱。说起来幸运又惭愧,漂泊海外多载,照顾父母的工作都是姐姐和哥哥承担起来了,我没有给过他们任何实际意义上的照料。和他们一起拥抱一下,最少这是我能做到的。为他们也为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