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 (作者:三秒的记忆) 她和他,是老式的爱情故事。 从前,车马很远,书信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她开朗活泼,总是笑脸盈盈。他斯文内向,才华横溢。 只一眼间,他坠落在她满是阳光的笑颜里,便是一生。 他们上大学去了同一个的地方。 她在南京林业大学,他在南京大学。 她学林业,他学地理。林业学制四年,地理五年。 他们整整写了七年书信,七年期间很少见面。那个时候不流行儿女情长,唯有书信寄托相思。换作现在这个快餐爱情时代,七年已经几个世纪了够谈好多来回的恋爱了。 他们还是认真且执着地一笔一划描绘他俩的故事。 现在的情书(如果还有),结尾应该是,爱你,么么哒! 他们的结尾通常是,注意保重身体,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 带着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 他大四时查出慢性肝炎,休学了。 她毕业了,回到原籍江苏南通。 他复学了,她工作着。 他终于毕业了,此时她已经工作三年,也等待了三年。 他俩立刻结婚了,他满心要给等他的她一个答案。 更何况那时的他已经分配到省地质队工作,即将常年在四川,云南搞地质测绘。如果不结婚,她就无法以随队家属的身份跟随他了。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恰逢其会,猝不及防。故事的结局却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他们不要这样的故事,这也不是他们的故事。 老大老二相继在异地出生,漂泊的生活无法给孩子安定的环境。 两个儿子都送回南通由奶奶照顾。 1976年春节,他们终于结束了野外地质工作和常年的奔波,定居于湖南长沙。 他在湖南师大教地理,她在岳麓山林业管理处。 安家在岳麓山脚下。 奶奶带着两个儿子和他们团聚,一家人在这么多年后终于齐齐整整的生活在一起。 她很满意她的生活,儿子们入读师大附小,本地最好的小学。再分别升入师大附中,本地最好的中学。 老大稳重又懂事,按现在的话讲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业优秀不必说了,其他方面也很出众,作为长沙小红花合唱团领唱,那首小小竹排是经典。模样更是好看,和弟弟的照片,放大被挂在照相馆外招徕顾客。 这个孩子从来都不用他们操心。 老二就毛毛躁躁的,相对他哥,他是聪明有余,稳重不足。作业拖拖拉拉,第二天考试今天还在外面和小朋友疯跑。 不过嘛,小儿子是乖巧的,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那年老大高考,考了长沙文科状元被上海复旦大学录取了。 他们很骄傲,在同事朋友的艳羡眼光中,他们是成功的父母。 那年的夏天,岳麓山却很凉爽。 傍晚时候,搬个凉躺椅在院子里歇凉。 熬上一锅绿豆汤,切一盘西瓜,红红翻沙的瓜瓤,一口咬下去甜到心底。 她和邻居们在院子里打牌,时而面红耳赤,时而大呼小叫。 他摇着蒲扇,翘着脚微微笑看着牌桌上的她。 夏夜的风阵阵吹过,摇动树叶哗哗作响,知了一声声低低唤着。(聪明的淑镁,请告诉我是什么树?) 幸福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或许是中年过后,他突然想回老家,想念故乡的亲人,故乡的一草一木。 独立如她这样的女性,坚决不同意,从长沙到南通,城市的跨越,工作的调动,孩子们的学业,生活的适应,还有房屋居住环境变化,太多未知了。 好好的生活,为什么要折腾? 他念念叨叨,很有韧性,但绝不放弃地坚持着他地想法。 她无可奈何。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迁就他。 这么些年过去,看起来似乎她改造了他,但并没有。 她以为这个家一直是她说了算,其实是他不作声。 不作声,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想法。 好吧,她松口了。 原因只有一个,她爱他。 回到南通后经过了一段艰难而不顺心的日子。 房子变小了破旧了,单位降了个档次,工资变少了,孩子转学后学习下降了,她很烦恼。 他却不一样,看到亲朋好友,每天说着熟悉的乡音,他再没有游子的孤寂。如鱼得水,每个毛孔都透着痛快。 何况,在家里他从来就不是需要操心的那一个。 别别扭扭的日子慢慢过去,他们终于又找回幸福的感觉。 退休了,两个儿子分别工作。 老大博士毕业,去了香港。也成家了。 媳妇是香港女孩,斯文有礼,朴实而又善良。除了初期不会说普通话交流,他们打心眼满意。 老二不安于现状,工作几年后申请去澳洲留学。 第二年,邀请他们去玩。 他们大包小箱的带了想象中孩子需要的东西,另外一个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中药。 那时候,因为早期的慢性肝炎和常年的野外生活给身体带来的损耗,他已经诊断出肝硬化。 两房一厅,儿子特地租的。 孩子正在学期中,他们平时上街买买菜,回来给孩子做做饭。 她做的红烧鱼,孩子最爱,能连吃两碗饭。 她心满意足看着孩子贪婪的吃相,快三十岁了,在她眼里和小时也没什么差别。 小时候调皮捣蛋,总踢破邻居窗玻璃的家伙,终于知道上进好学了。 孩子有点内疚,现在没放假我也没法陪你们去哪里,要不给你们报个团旅游。 他俩连连摇头,我们是来看你的,不是看风景。 旅游,等你安定以后,我们再来,不急的。 周末的时候,他们仨一起坐长途火车去蓝山,去南天寺。 或者,只是从家里出发,一路走到孩子学校,走上几个小时,沿途溜达,再坐巴士回来。 11月的悉尼,气候宜人。她一路兴致勃勃报出经过的树种名,十有八九都认识,原本就是她的专业。 两个男人绕有兴致地听她报名字,不时插几句话。 蓝花楹紫色的碎花漂亮地飘零一地,这不就是风景吗,傻孩子。 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国了。 这一趟,让他们放心。 澳洲不错,风土人情都好,如果孩子将来能在这里安家,未尝不是挺好的选择。 一年后,小儿子在毕业前夕也结婚了,媳妇是他同学。 这个女孩子他们没见过,但是电话里爽朗干脆的笑声,应该没错了。 孩子一定会幸福的。 原以为孩子们毕业就可以回国见面,他们说现在在申请永居,几个月后批准才可以回来了,好吧。 你们别急,仔细准备材料,别操心我们,我们都好好的! 其实,他们并不好。 他的肝区时不时地隐隐作痛,提醒他情况不妙。 两个月前确诊肝癌晚期,唯一的挽救可能只有换肝。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和她都习惯和他那个不好不坏的肝共存。 但这个突然的消息,无疑晴天霹雳。 一向很有主意的她,第一次不知所措。 换?新肝的排异,并发症的可能,也许没等到下手术台人就没了。 不换?医生下了最后通牒,三个月存活期。 她没有办法做决定,决定事关她的爱人。 淑镁,我做手术。 他说,暗沉的脸色透着一丝倔强。 你不要为难,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这个肝,折磨了我几十年,也该退休了。 医生不也讲了吗,如果成功,存活期5-10年。不做,三个月。 三个月,或许我都等不到孩子们回来。 别多想了,我和大家说,是我要做,和你没关。 如果有什么后果,也是我自己承担。 她觉得他是全然乐观,没有想过后果,万一呢……就算有99%,不还有那1%,更何况,还不是99%。 她不敢想。 但他很固执,自己去和医生联系了,也决定尽快去南京。 好吧好吧,她依了他。 这些年了,凡是大事,哪一次不是她依了他。 淑镁,有几件事你记下来。 1.给重庆的亲家打个电话,说上海见面的时间取消。告诉他们乡下亲戚病了,我们要回乡下,暂时也不好联系。 2.给澳洲写信,他们的信前天到的,该回了。上次那封信我写了好几天,每天一小段,现在实在费力。这次你来写,就说我切菜割了手。要不他们该疑心了。随便提一下我们去乡下,电话暂时打不通。等我做完手术再告诉他们。 3.记住,做手术的事,谁都不要说。他们帮不了忙,只会给他们添乱。 4.明天我们去趟银行,我把存折和卡给你交代一下。 5.把小孙女照片给我带上,我去南京可以经常看看。 她心乱如麻,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样心细如发。 难道对这一天,他早有准备? 她以为,他们四十多年来最难的一关,终将过去。 她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默默在一旁,微微笑守候着爱吵爱闹的她。 这一次,看来不是了。 从手术台下来后,他时好时坏。进了ICU,浑身插管就没法说话了。 艰难地挨了几天后,他的儿子们都来了。 他说不出话,双眼含泪,手努力地想抬起来。 她握住他的手,盖住他凉凉的手背。药液经过输液管流进血管,她怎么捂都捂不热。 学建,孩子们都来了。 你看,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回家。 他累了,合上双眼。 学建……她的泪流下来。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里写道。 学建,我看到你的眼神。有不舍,有懊恼,有伤心…… 你是不是后悔了? 没事的,我们一起什么没见过,我受得起。 你要走就放心地走吧,现在真是苦了你了。 再过些年,我就去找你。 凌晨三点,他去了,没留下一句遗言。 扶灵回南通,从南京离开的那天,漫天大雪。 人家想象中的放声大哭,并没有。 她的泪已经在无数个夜晚,湿透枕巾。 来的时候,两个人满怀希望。 离开的时候,只有一颗破碎的心。 三周后,小儿子的永居签证获批。 她冲进他们俩的房间,对着他的照片说,学建,你听到这个好消息了吗?下次,我们还一起去悉尼…… 一年半后,她也走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四十年的岁月历历在目,不可回首。 传说中的鸳鸯,一方去了,另外一方也不能独活。 现在,鸯要去找她的鸳了。 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 挺好的。 本篇纪念她和他,淑镁和学建, 我的公公婆婆。 这是他们离开我们的第十五年。 《碧血剑》金蛇郎君绝笔中写道-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 一个人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别人或许早已忘记了。 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的痛苦会慢慢淡化。其实只是都在避免提及,不经意中想起,开车时,做饭时,工作时,午夜梦回时,无不泪流满面。 纵然眼泪汇聚成河,又岂能换回共处的一时半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