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直到父亲去世后的第13个年头，我才能平静地坐下来，开始写下关于纪念他的文字。这么多年里，我曾屡次提笔，然而往往只字未写，泪水先蒙了双眼。

我的奶奶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小脚妇人，她一辈子温良恭俭，在儿孙和邻里有极高的声望。我的爷爷曾经当过国民党的保长，具体是什么职位，我也不是特别清楚。然而，因为他手底下的人在押送一个犯人去镇子的路上，将人家因私怨直接枪杀，所以他连带吃了几年的牢饭。因于这些历史因缘，我们家的成分不好，这使得我的父亲一辈子错失数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奶奶一生与世无争，83岁无疾而终，而我的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所以我对他没有任何的记忆。

父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4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在他小的时候，由于他的舅舅膝下无子，奶奶便将他过继给了她的弟弟。所以小时候父亲给他的舅舅做过几年的儿子。具体几年，我不是很清楚，大概4、5年的样子。舅爷因为后来自己生了儿子，我的父亲便在几年后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 而我的三伯，是过继给我爷爷的哥哥的，也就是我的二大爷。

父亲小时候学习很好，班干部也做到了最大。但生不逢时，高中时赶上上山下乡，没法继续学业，只好回家务农。几年后，数次招工和入伍机会，也因为我爷爷的成分问题，未能如愿。而我的三伯，因为被过继给了二大爷，所以后来招工进城，过上了不一样的人生。

估计在离开学校的那几年，我的父亲在村子里骑着自行车曾数次经过我的母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母亲数次提及，说父亲如何脖子修长、伸手矫健，如风一般地掠过，看得出她的确是觉得父亲那时很吸引人。我隐约见过父亲那时的一张照片，帅气的侧面、长长的脖子，眼里是少年的聪慧。母亲的家境比父亲家好了很多，外公是早年的大学生，而外婆是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我没有问过两个家境完全不同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但像很多爱情一样，他们的开始应该也是美好的，但后来的婚姻并不幸福。我作为一个儿子，都觉得他们不合适。以前常为此感慨，而今年过不惑，我才发现这世界上也许大多数的婚姻都属不幸。然而这种婚姻的不幸，在父亲的心里应该产生很多的影响，但他几乎没有给我们抱怨过什么。直到他去世，我相信他依然爱着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婚姻中是强势的一方，当年父亲对她几乎言听计从。年少时，我总觉得父亲有点懦弱，或者说妻管严。但越来越大后，我才知道，其实那更多的是因为爱。我到现在都毫不怀疑，父亲一定可以为母亲去死，如果真的有那种需要的时候。他们的婚姻，我不想做更多的评判，但父亲对母亲的照顾和爱，我觉得可以算作是一个好丈夫。

我的奶奶是一个极善良的人，她将她的善良完全地遗传给了我的姑妈和我的父亲，所以父亲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没有过坏心眼。而孝顺，这对父亲来说也是骨子里的。他不光照顾并陪伴自己的母亲，也照顾三伯的继母，也就是他的婶婶（因为三伯全家进城，而母亲并不愿同去），还有我的外公外婆。记忆中很深刻的一个场景就是父亲很多时候会在晚上到奶奶的房间看她，陪她说话，有时甚至就默默地抽烟喝茶，看奶奶纺线或者做其他的活计。我的奶奶离世时父亲不在身边，那时母亲让他去了北京找事情做。虽然并不情愿，但碍于强势的母亲，他也只得去了。在北京那几年他过的并不快乐，我也常常为此自责。父亲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也希望自己可以做到。数年后，他曾提起过奶奶去世他没陪在身旁这事是他一生的遗憾，我想这件事上他心里一定会有一些怪罪母亲的。

另外一件事是对外公的照顾。我的外公在70多岁的时候因为滑倒骨折，一直到两年后去世都卧病在床。在很多的时候，我的父亲像个儿子一样去照顾他，把屎把尿，也从未抱怨。按说，这些事情其实作为女婿的他可以完全不去干。

父亲是一个有爱的人，用家乡的话说也是一个实诚人，他的这个爱不光是对身边的亲人，对乡邻亦是如此。他去外边给邻里帮忙，不管是红白喜事还是盖房修路，无不是倾尽全力。所以他出事后，人们纷纷惋惜。提起他，大家毫不例外地会称赞他是一个大好人。

而对于儿子们，他的爱全部体现在行动里!

小时候，总是父亲给我们做剪指甲、理发、洗脚这些事。那时家里还没有通电，那暗夜里摇曳的油灯、窗外犀利的北风、父亲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我此生也不会忘记。 有一次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我一直写到夜里11点多才写完。父亲第二天就找去了学校，说给学生的负担太重，孩子休息不好。这在那个年代里实属异类。父亲也会找机会给我们稍稍改善下伙食。那时妈妈总是很节省，我记得有几次她不在的时候，父亲会偷偷给我们做炸酱面或者油泼面，那时那就是我们眼里的美食。

他也鼓励我们多读书，多看世界。当时家里条件不好，他依然坚持订报订杂志给我们。现在想来，年少时的那些阅读其实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还有一次，八几年我具体忘了，父亲为了鼓励我们好好学习，想带我们去华山玩。母亲一个由于担心，一个也不想花钱，所以并不想让我们去。告诉我们说除非我们自己能挣到钱，否则就不要去。 为了华山之行，奶奶出马带着我们去镇上摆摊卖自己做的扫帚。似乎也没卖几把，但华山最后是成行了。为了省钱，小100公里的路，我们三个人骑着自行车就去了。那一路的豪情万丈，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时华山上也没有缆车，我们就一步一步丈量完那座天下名山，包括那个很险的景点长空栈道。在当时，我身边的小朋友没有一个人去过华山，这在那时少年的心里是一种小小的骄傲，而父亲努力去做得，其实就是现在人们所讲的诗与远方。

但造化弄人，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并没有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让我常常疑惑，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除了大的政策没能使他通过读书去改变命运，前面也讲过父亲因为爷爷的成分问题错失几次招工和入伍的机会。后来，父亲做过乡里的民兵连长，也在乡上干过其他一些事情。那可能也是他改变命运的另外一个机会，但他耿直的性格无法容忍拍马溜须的丑恶，所以后来又愤而回家。当一个农民可能是他的宿命，而一个农民的身份可能也让他觉得自在。他算不上一个知识分子，但他有传统文人的清高，不媚俗、不奉迎。他写的一手好字，也有常年记日记的习惯，他去世后我的哥哥留下了部分日记。我看过一些，都是一些日常的琐碎，但从当中，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所以后来听李健唱《父亲写的散文诗》，我常常热泪盈眶。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年村长家被炸了。村长本人躲了过去并没有受伤，只是炸死了一条狗。后来有人做伪证，说是父亲炸的。他那时管理民兵，可能因为容易接触炸药，所以被冤枉在一般人眼里也顺理成章。可怜的父亲被抓了起来关了很多天，有没有被折磨我一直都没敢问，因为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被人折磨的情景。好在事情不久水落石出，给他不平凡的人生又加上了一笔。

到了70年代末，国家治理黄河，修渠引水。父亲是一个小头目，因为秉公办事，被人怀恨在心，捅了好几刀差点丧命。在医院躺了几十天，算是活了过来。我那时尚小，唯一的记忆是接父亲从医院回来后，全家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

恶运并没有就此结束，90年代中，父亲帮人盖房。因为脚手架没有固定好，他从几米高的脚手架掉了下来，内出血，在医院躺了10多天才出来。

而2007年的事故，父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终于再也没有站起来。那天他去别的村吃喜酒，然后没吃完饭就因一个没做完的什么事急匆匆骑摩托离席。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撞上了他，没带头盔的他直接昏倒，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年，我恰好在北京，我的母亲也在北京帮我照顾孩子。接到家里亲戚的电话，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然后就短暂失忆了。之后，我和妈妈立即去往机场，结果她忘带身份证无法买票，我只得一人先走。下了飞机，同学安排了车子直接赶往老家。一路上10多个小时里，我想了很多，想到父亲苦难的一生，想到了那些美好的瞬间，想到他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到了日子刚刚好过一些，他却遭此恶运，虽然那时我还心存侥幸。

我不是一个爱流泪的人，但这么多年，一想起父亲或者一提起他，眼泪就会无法控制地流出来，包括跟我的孩子甚至同事提起他。去年在机场等飞机，一个同事偶尔提起了父亲，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一个40多岁的男人，就那么在大庭广众之下，眼泪就那么毫无提防地倾泻而下。因为这是我心里特别柔弱的角落，特别无处安放的悲伤。

在此前的岁月里，我甚至无法提笔写他。前天我的哥哥在微信里提起对父亲的思念，我就跟他聊了一会儿。这么多年，我把对父亲的思念一直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甚至给哥哥也没有说起过。我知道他也一样的怀念，但即使对他我也不愿提及，我觉得这是我与父亲独特的情感。

那天夜里到医院时已经很晚，父亲的身上没有一处伤，但脑部却受伤严重，实际上后来看撞完就脑死亡了。 那几天我一直陪在他的身旁，听着透过呼吸机父亲沉重的呼吸，总是不能相信他怎么能不留一言半语就离开我们。第三天，由于不相信当地的医疗队伍，他的脑部CT结果也给了相熟的非常有名的专家，返回的也是非常不乐观的结果。第四天，大家一致同意移除掉他的生命维持系统。站在父亲的身边，看着他大口地出气，然后归于平静，我泪如雨下。我无法接受，生死就这样将我们分开，那种无力感以及阴阳两隔的感觉，让我痛的甚至无法呼吸。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如此，面对亲人的死亡，你却无能为力。

有一年父亲外出，被一算命的拉住要给给他算一卦，说不要钱。重点说他的二儿子，也就是我。其他的内容都忘了，总之说是会有出息，以后要去南方生活等等。他真的说中了部分，我后来果然去了南方，很远的南方—澳大利亚。2006年，我的女儿半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我的一在坚持下来澳洲游玩。烟瘾很大的父亲为了孙女的健康和对母亲的承诺，在澳洲3个多月里竟然一根烟也没抽，我知道那对他其实相当不易。不过即使如此，那短暂的几个月在父亲的记忆里应是一段 美好的日子，也使得我回忆起父亲稍觉安慰。平日里他们带带孩子，在院子里种菜养花，周末时我带他们四处走走，日子平静而安逸。最近疫情在家，我常常想，如果父母现在和我在一起该多好，我会每顿变着着法子给他们做饭，用最简单的方式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而现实是，我依然在遥远的澳大利亚，父亲则孤零零地躺在他曾经耕种的土地上。很多遗憾都无法释怀，父亲没有机会跟我们做最后的道别，也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在父亲苦难的一生里，他咬着牙关顶住了命运给他的种种折磨，他心里的苦楚我们年轻时可能并不明白。然后终究，他是一个善良而坚强的人，他应该从心里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从心底原谅了那些让他遭受磨难的人。

这就是我平凡的父亲不平凡的一生!

终其一生，我都没有对他讲过一句爱的表达。现在，在他去世13年的今天，我想对在天堂的父亲深深地说一声“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