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文纪念80年前除夕出生的父亲。也祝福足友新年快乐,珍惜当下。 父亲去世已经12个年头,而我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思念他!也许因为他去世时我还未到不惑之年,人生的种种还不曾悟到,而今,思念与日俱增,我多么希望他哪怕只是听我说说话...... 他是一个: 琴棋书画样样自学成才,乒乓球、篮球都内行的父亲; 语言犀利,却处处透露生活哲理的父亲; 谈天说地、风趣调侃、笑容可掬的父亲; 有个性、有态度、知错能改的知己父亲; 时时提醒女儿“千万不能做家庭妇女”的父亲; 开明豁达中夹带着严重私心的平凡父亲; 退休后依然注意身材、形象的身高1.8米的父亲; 生病之后每天一定要和女儿说话的父亲; ……… 我出生的那天,父亲用一个小背篓把我背回家,从此开始了我们的父女生涯。 哥哥比我大3岁,也是收养的,所以很幸运,我们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先后都是当时最值钱的自行车梁上君子,有一阵子,哥哥对专座被取而代之颇为嫉妒,他以为父母没有那么爱他了,其实是作为哥哥的代价而已。 父亲是一个鞋匠的长子,家境贫寒,有一姐一妹两弟弟,他是唯一考上中专(畜牧专业)的高才生。他经常说起从家里到学校带着干粮要走整整一天的路,还背着沉重的行李,求学之路何其艰难,他单薄的身体明显是营养不良。父亲显然是个才子,琴棋书画都是靠学校的器材自学成才,难怪母亲会不顾家境差异嫁给他,端庄秀丽的她可是当地商人的唯一千金,也是父亲初中同学。从小喜欢看童话故事的我知道,这就是富家小姐嫁给穷秀才的经典故事。毕业分配到县政府工作的父母也算不错,但是没多久开始了精简城市人口的运动“62压”,本来只是压缩家属回乡,但是因为父亲性格耿直、爱提意见,领导们不喜欢,所以多给了一个家庭指标,说你们一起回去吧,父亲年轻气盛,自然不屑求人,毅然和母亲返回农村,哪懂现实生活的无情。那时的农活完全是苦力,文弱书生的父亲吃尽了苦头,直到被挑选到村里当会计和民办教师。他写的一手漂亮的楷书,账本和黑板的书写从来都是有板有眼,给我的家书都像大作。父亲当了30年的初中教师,数理化生物都教,他知识丰富、能言善辩,尤其是生物课,他从不照本宣科,而是把学兽医专业的本事和故事都融进来,还实验不断,热闹异常。他是我们当地有口皆碑的博学老师,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那个老师备受尊重的年代,父亲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小时候“**的闺女”就是乡亲们对我的代名词。 幸福的婚姻无法避免人生的遗憾。父母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母亲连续生了5个都没有存活,最后才决定收养一儿一女。我分析母亲的遭遇只是严重营养不良或缺乏叶酸,现在一定不会发生。我生完孩子后更加体会到父母的坚强,如果是我,遭遇一次就垮了。我非常敬佩父母的责任与担当,因为我和哥哥的记忆中,父母从来都是笑意盈盈,开心乐观,从来没有因这些痛苦的经历而阴影笼罩,也极少生气发脾气。我和母亲确认过,父亲和家人从来没有因为生孩子怪怨过母亲,而母亲也从来没有因为生育中差点送命而抱怨过父亲,这应该就是爱情的样子吧!他们好像是同学中唯一一对返回农村的,他们的同学们每年都会来我们农村的家看望聚会,很多都是大领导,那时候城乡差别还是巨大的,但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深情厚谊,父亲每次都很激动,急急把我喊回家,展示他的幸福生活。 因为爷爷的早逝,父亲很早就负担起大家庭的生计,经常听母亲讲起那时的贫穷,记忆中我们耗尽积蓄的新房子窗户有很多年都是塑料纸。父亲的一句口头禅就是“穷也要有骨气”,自我安慰和鼓励都有吧。他从不收礼,说乡亲们都不容易,怕心里亏欠,说其实老师都会对学生们一视同仁的。唯一一次例外是一个学生的爸爸送来半袋新鲜土豆,收下后他和我解释,这个不能不收,因为他们曾是小学同班同学,拒收怕被说看不起。父亲从肝、胃到肺,一直大病不断,中年时曾休克过三次,其中一次就在初一上课时,我坐在第一排,眼看他突然直挺挺倒地,头碰在讲台桌角,全班顿时惊呆,我哭喊着扑过去,我以为父亲死了,还好他很快醒来,但全然不知发生什么,而此后很多年我都梦到父亲死了,从梦中哭醒。不过这一切都没有阻挡家里的欢声笑语,父亲的天南海北让我学会聆听,母亲的慈祥寡言让我尽情表达,和哥哥的差异让我自信中懂得低调。虽然母亲是全职家庭妇女,但父亲要求我和哥哥从小都要做家务,分工合作,我8岁就开始洗自己衣服,很感慨那时的父亲就懂得培养我们生活能力和团队精神。 我是8岁那年从邻家姐姐那里知道我的抱养身世。姐姐左一个细节,右一个发誓让我明白是真的,似乎大家都知道,我很震惊但非常冷静,思考了两天决定亲自去问父亲,父亲当然是直接回答“是的”,对话就此结束,一片沉默,从此再没人提起这事。小地方无法回避被围观指点,但我将自己置身事外,从未向任何人打听。时至今日,我都惊讶自己当年的成熟,这应该归功于父亲平时的点滴教育。那个时候没人懂什么心理学,表面看不出一点变化,但现在反思人生,觉得其实是有变化的,除了感恩和使命,我心里长刺了,而且一直隐隐地影响着我的人生。最近看了一片文章,《心中有刺的人眼里有针》, 感觉是在说我呀。 父亲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家里最丰富的资产就是书,7、8岁时就给我找来了格林童话和木偶奇遇记。看我喜欢读书,父亲就把刚流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全套买回家,至今记得他指着半人高的二十几本书大笑的表情和我惊呆的样子。他信奉天赋、遗传、兴趣,提倡课堂效率、自主学习、劳逸结合,反对题海战术、反对过早参与竞争。他除了教书,还要种地,在家基本是躺着休息,从不辅导我们学习,说喜欢就自学,老师不可能跟你一辈子。我们没兴趣的事他从不强迫,他的文体我们一样没得真传。哥哥不喜欢读书,有一次初一的他和4年级的我排在一个考场,他居然睡着啦,监考的张老师大声喊他,我扭头时他还在伸懒腰,不大的学校人尽皆知,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但父亲并没有责罚他,说不喜欢读书就念完初中学木匠吧,但后来的机械化砸了他的匠人前程。一次和家人聊起“老师的孩子学习好”这个话题时,从不发言的老哥突然来了一句: 我也是老师的孩子呀,笑翻了全家。 全县招生的初中重点班,父亲坚决反对我参加考试,理由是年龄小,远离父母住校不好。4年级时他无意搞来一份升初中模拟数学题,我的神答卷让他膨胀到让我直接跳级到初一他的班级(当时小学是5年制),后来我有3个同班同学考进县重点,而我当年一直是全乡第一名。就这样5岁半开始上学的我上了小学4年、初中4年、高中3年。初中4年中父亲教过我两年半,初二时曾合并班级到张老师班,她是个与父亲理念截然不同的高水平数学老师,张老师认为学生应该严抓紧盯、增加学习时间多做题,她免费主动延长晚上和周末给所有同学补习数学,所有家长都感动不已,认为父亲是个懒散的老师,可父亲不吃这套,主动提出不让我参加任何延长时间的学习,张老师只好同意(好开明呀),我就每天正常课时结束后在老师和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下走出教室回家,周末根本不来。两个权威老师的学术分歧白热化,其它老师都在围观,可怜的我只好在他们两位强人的夹缝中求生存,好在张老师并没有给我穿小鞋,只是紧盯我的成绩,不时找难题来检验我。更有意思的是张老师的儿子和女儿也在同一个班上,他们比较调皮,11 岁的我课上课下都小心翼翼,唯一能平息他们争议的是我的数学成绩,大考小考都满分,生题难题都搞定,考场还能发现考卷错误。一年结束的时候我生了大病,父亲把生病归咎于压力大,二话不说让我留级到他教的班,给我的待遇是:他的课我可以读小说或者不来上,也不用写作业。将近半年的治疗过程也是有惊无险,很庆幸没有留下后遗症。他们的争议终于告一段落,但依然互不服气,在各自的理念继续深入,父亲对我的学习继续放养,张老师对她的三个孩子继续日夜补课,但父亲后来越来越占据上风,张老师的3个孩子学业都不顺利,而我在中考和高考中节节攀升,在普通班的我高二开始直逼重点班前两名。父亲后来和我聊起说,幸亏有我呀,是我证明了他的理念,挽回了他的声誉。我知道他承受了来自乡亲们的很大压力,但信任鼓舞着我们彼此,我的自信与抗压很大来自父亲。事实证明,父亲的理念让我的自学能力不断提高,在过去30年社会飞速变化中受益匪浅。父亲去世时,张老师专门来看我,说要看看当年的小姑娘变成啥样啦,一向严肃的女强人一脸慈祥,我们从来不曾这样亲近聊天,年近不惑的我很感动,再也见不到这样有奉献精神的老师了,属于那个时代纯洁的战斗友谊啊。村里那个鼎盛的初中早已撤销,很多村的孩子们连上小学都要离乡背井去住校,若父亲活着一定痛心不已(过去30年我们究竟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