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先生在电话里约我去品茗谈艺。不用多想,这必是一桩痛苦之事。我婉言谢绝了那份热情。这种情况出现了多次。可见“婉言”有时也害人,至少害得人家白白忙乎了一阵。 我并不认识左先生。一天,有人打来电话,宣布:“你的书马上就要出版了!”声音宏亮,语调振奋。原来对方是我的散文集的编辑,姓左。他“编这部稿子,最认真,最愉快,最省心!”还有一句潜台词:最识货!当时,我因被误导而致激动,仿佛已经“酒逢知己千杯少”了。 几天后,我兴致勃勃地去出版社审读散文集清样。不看则已,越看越吃惊,越生气,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又一棒,而且一棒比一棒生猛。那不是木棒,而是铁棒。不客气地说,我真想捕获左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饱以重拳,务求面面俱到,最好也能一拳比一拳生猛。想象之中,那不是肉拳,而是铁拳。后来我暗忖,幸好左先生没在场,否则他先是握手拥抱相迎,后是夹紧尾巴逃跑,滑稽不说,责任谁负? 首先,我发现作品已经惨遭篡改。说“篡改”而不说“改动”,是因为原文被划掉的许多段落,混进了由左先生独立“创作”的新内容;新内容和文学不沾边,但厚积薄发,当推为“思想汇报”的八股范文,非常人所能为。这的确是篡改。不难看出,他是下了一番苦功,付出了不少心血的,也许还熬更守夜,干得汗流浃背,满面红光。难怪他每一次在电话里的口吻,都不像编辑,而像功臣,而像伯乐,并且有收我为关门弟子的态势。可怜我的一百六十一篇稿子,被砍杀得没有一篇完整的;连“自序”也未能幸免,仿佛那不是“自序”,而是“他序”。这些篡改之处,表达的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他的胸臆。他在竭尽全力地担纲“导师”,帮助我“统一思想”。这哪里是我的作品集,应该是二人合集啊!我不可能做到“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可笑的是还改出(改后新增)了几个错别字;同样可笑的是有些地方改得莫名其妙,让你弄不清他的思想脉络:如“二”改“两”,“扯”改“拉”,“归”改“回”,“饮”改“喝”……说实话,左先生的无私奉献,真是干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功夫下得越深,越不讨好。我想起孟子说的:“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估计他也遇到过砍伐增补过他的文章,并请他品茗谈艺的左先生的老先人。 仅仅如此,也许我尚能原谅。因为这勉强可以理解为技术问题,属于好心办坏事。最令人气愤的是,从篡改过的字里行间,我看见了“左”氏幽灵,“左”氏活尸!比如:原文为“退伍军人娶了‘二婚嫂’”,结果“退伍军人”被“润色”成“进城民工”,似乎前者只能娶处女,后者娶“二婚嫂”却刚好合适;原文为“退休老领导用不上小车”,结果“用不上”三字被“精炼”成一个“坐”字,似乎是我在不顾事实胡说八道,而老领导继续享用小车才天经地义;原文为“农民生活赶不上城里人”,结果“赶不上”被“斧正”成“赶上了”,似乎城乡差别、三农问题等都是我平空捏造的;原文为“局长被‘双规’了”,结果“局长”被“降职”处理成“副科长”,似乎各行各业的中高层干部,全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败类都在基层……另外,原文中的“世道凶险”,全成了“欣逢盛世”;有关“文革”的文字,都被删得一干二净,“防扩散”非常卖力。而这类文章,删去的正是重点,阉掉的正是精华啊!照这种势头,只差把原文中的“四人帮”偷减成“三人帮”甚至“二人帮”。这些躲藏着幽灵,跃动着活尸的文字,虽然由左先生独立“创作”完成,却将以我的名义出版发行,让我背上“左氏嫡传弟子”的黑锅,平生何时受过这么严重的侮辱! 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和自己切齿痛恨的“左”氏幽灵,“左”氏活尸,共同品茗并切磋文艺呢?有什么好品的?有什么好切磋的?我配吗? 我的判断是,这位左先生,已经不可救药了,因为他,早已经练就了主动“左”,自觉“左”,不计报酬、不惜成本地为“左”大肆开拓市场的恶德。我不便直言相告,只能警惕他,疏远他,防止他带给我严重的精神污染,以保全自己抗“左”反“左”的大脑。我认为,当代中国发生的民族悲剧,历史闹剧,文化惨剧,宵小丑剧,无不与“左”有着直接关系。所以邓小平老人说:“‘左’已形成一种习惯势力”,“最大的危险还是‘左’。”而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之后,一切残余的“左”毒病菌携带者,尤甚是毒入膏肓者,既是受害人,又是可怜虫,还是“活教材”。我鄙视这类胸怀全球、兢兢业业的“导师”,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