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的大街上,也能看见小广告。四根细木条,依墙而钉,组成不起眼的,两三个平方米的长方框,贴广告;谁都能贴。有的写了起止日期,过期可以覆盖。居民区也有。居民区,各家大都是木质围墙,谁要广告了,把纸条固定在木板上就行。电线杆上也经常出现小广告。电线杆,原木,一抱粗,比住房高许多,约一米五处包一大圈铁皮,防止动物高攀破坏电线,或自绝于美好世界。小广告不过三四个巴掌大,拴个气球以醒目。我见过的内容,如:捡到拉布拉多幼犬一只,无铭牌,无芯片。也有低价出售旧物的,就叫“车库出售”,多。以为是单卖车库,不卖住房。其实不然。是在车库里卖旧物。“车库出售”也在电线杆上贴广告。这就要写地址了。定了开放时间,也留电话。 绝不会有黄马褂老太太代表上级,拿着小铲子,提着油漆桶,理直气壮地前来破坏广告;更不会矢志不渝追着罚款。物管,城管——根本就没有这个机构,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不胡乱干涉。 桥墩,公共建筑物的墙壁,常有人公开地大面积涂鸦。字,画,都有。没有口号。有点意思,值得琢磨;有点水平,让人意外。没见过小孩的处女作,全是成年人的作品。不知道这算不算广告。 有人贴“老军医专治梅毒”的广告吗?没有!想一想,国内屡见不鲜的这句话,真有点怪哈。专治梅毒的,怎么会是老军医呢?且不管它!常见的当代五大群众性墨宝——办证,开锁,搬家,通下水道,贷款,澳洲居然没有。 另外,澳洲的教堂,医院,学校,超市,常立着很大一块可移动木板,供人们贴广告,留字条。常有更新。 想起20世纪70年代,在国内火车站,也有这么一块类似的东西,是黑板,乱七八糟地贴满了旅客的留言条。这种黑板已经消失几十年了。 继续说可移动木板。我喜欢去教堂,琢磨木板上的留言,并查阅电子词典,翻译英文,可惜用完就忘。也有中文留言,或中文广告、中文通知。有次看见一张“耶稣英语角”,读罢明白,是一帮学英语的华人,混在一帮老外中间,研读《圣经》。有活动时间及地址。觉得,一定也有“耶稣汉语角”。再去教堂,特别留意木板。真的有广告;接着看第二眼,果然就是。当然是一帮学汉语的老外,混在一帮华人中间,研读《圣经》。也有活动时间及地址。 因为上面写着“欢迎光临”,我就欢天喜地地“光临”了。 并不在教堂里。是去教会提供的固定场所。领头的是个老外。见到陌生人,都很热情,问长问短,点头如敲键盘,微笑如老新郎,要冲上来拥抱似的。不由分说,发给一本砖头厚的《圣经》,字如芝麻小,准备让我潜心学习一辈子,并尽快提升近视度数;另有一堆资料。 介绍了郑先生给我做亲密伙伴,一对一帮助我迈上一个又一个新台阶。 坐下后,由领头老外选出《圣经》段落,用汉语朗读,大伙讨论,与耶稣交心。我先打量“同学”们。老外一目了然。其余的人呢,有眍眼睛的,有鼻宽唇厚两眼距离远的,不太像纯粹华人,令人想起三线城市城乡结合部的大爷大妈及其子女。唉,我真不该乱想。他们发言,不及老外的普通话标准,甚至比我的四川普通话还糟糕;遇到表达不清时,就赶紧抓耳刨腮,用英语挽救。 与耶稣交完心,留一点时间,自由交谈。原来这是教会外围组织的分支。很多华人,并不是来自中国。例如郑先生,是越南老华侨的后裔,接受过中、越、澳三种文化的熏陶呢。还有来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三代四代侨民。也有几个祖籍福建、广西的中外混血儿青年,居然还没有到过中国。他们英语很棒。因为不忘祖先,所以学习汉语。于是乎,我这个来自四川的,持中国护照的正宗华人,就意外地受到拥戴,成为用汉语对话的“高手”了。哈哈!哈哈哈! 当“高手”,不能像国家干部似的,光坐在椅子上指手划脚,要宣讲汉字、句子,传播我大中华文化呢!宣讲得好不好不管,起码你心里要有几块高仿秦砖汉瓦元青花,破的都行,能扔出去砸痛他们宽阔的大脑门,碰准他们心里的痒痒筋,才混得下去。有点点“外教”的意思?好像是。 倒没有教材,便于我乱教,便于他们乱学。这就好,彼此都容易糊涂过关。 第一次听到老外喊我双李,很新奇,受惊若宠。华人还是喊我李双,太一般化。 他们问:“‘傻’和‘牛’我们懂,但不知道‘傻B’和‘牛B’的‘B’是什么意思。请教您呢!” 我答:“B啊,形容厉害,严重。‘傻B’就是‘很傻’,‘牛B’就是‘很牛’;网上说牛B 的英文写法是Niubility。还有‘装B’呢!就是‘装得太过分’了。” 他们还在那里B啊B的,念念不忘,温习不断,看样子是真懂了。 又问:“ 一个国家GDP一季度增长6.7%,二季度增长6.7%,三季度还是增长6.7%,怎么这么巧?” 我答:“GDP资料造假,官媒披露过。我认为不会那么巧。” 好几个人互相递了眼色,是他们的想法,在我这里得到了印证的意思。 接着问:“看见‘医闹’这个词,懂是懂一点,不得要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做了详细解释。他们搞歪门邪道肯定没有某些大陆人专业,傻,悟性低,听了还是不明白,追问:“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不直接上法院?”估计这些新概念新事物,是发展中国家或地区独具的,他们真没见识过,无法体会。可是,我怎么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直接上法院?摸了一阵下巴,说:“嫌麻烦,各种麻烦,比如说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道理。确实麻烦。麻烦完了还不一定能解决问题。闹很方便,而且可以自由发挥,没能解决问题,付出也相对小。民无保障必自私,必不守章法。所以很多人不通过法律维护权益,而习惯通过撕破脸大吵大闹得到好处。书本尽讲对错,现实只管输赢。得到好处就算赢!” 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他们问:“养儿防老是个什么妖怪?” 唉,在澳洲,养儿是因为喜欢小孩,而不是另有所图,零存整取。老人也不需要儿女赡养。我把国内宣布的,“养老不能靠政府”一说,他们似乎就理解了。既然不能靠政府,当然只能靠自己,靠儿女了。但他们又问:“养老为什么不能靠政府?政府怎么能不管养老?”我照我的理解回答:“推责任!”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居然一时弄得男默女泪。 一个中年人问:“听说中国有个词叫‘两地分居’,你们的上一辈,有夫妻几十年都分别住在不同的地方,退休后才能生活在一起。这是真的吗?” 我知道,按西方人的标准,夫妻分离三个月以上,那就该离婚,否则就是一种残酷。我老老实实回答:“是真的。”心想,残酷不残酷,不是我造成的,是上级造成的。 大家都沉默了。他们一定很惊诧,无言以对。此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理解中国,怎样理解中国的这类政策的。我猜,不会有好印象。 很快,他们又问:“省级市级局级处级科级待遇是怎么回事?” 其实,澳洲也有类似省级市级局级处级科级等不同岗位的。但是,所有人的公共福利都是相同的。举例说,总理和清洁工的公共福利,当然包括医保,是相同的。但大陆就不一样,而且区别很大,差距可达上千倍。我也做了详细解释。他们追问:“那农民、工人、商人是什么级呢?如果没有级,他们怎么会默认别人有那么高的级呢?”估计这些新概念新事物,也是发展中国家或地区独具的,他们仍然没见识过,无法体会。可是,同样,我怎么说得清,农民、工人、商人为什么会默认别人有那么高的级呢?还好,面前这一大撮像“阶级敌人”的人,没有进一步打听“国家级”,否则,也许哪位潜伏的积极分子会向国内“报告,有人妄议中央”呢! 说到总理,我还真见过一次。那是谭保同志。他独自在超市里,挥着手和几位女士说话,我听不懂,估计是“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女士不挥手,只回答,也许是“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看表情,绝看不出谁是总理,谁是百姓。 关于级别的话题不了了之。 他们问:“培养干部,为什么要从娃娃抓起?培养责任心,不比培养干部重要吗?” 我知道,澳洲的学校里,没有固定的班干部。各种角色,由孩子们轮流担纲,从小就树立了“公共服务”的观念。想要当领袖,可以组织社团,可以竞选学生会委员、主席。这种委员、主席的干部意识很淡,甚至没有,更接近于给同学和老师提供公共服务的积极分子。领袖魅力是逐渐散发出来的,不靠专门培养。可是澳洲是澳洲,中国是中国啊!我认为这和平等意识有关。 这个话题也不了了之。 前面的没怎么解释清,不料热闹的还在后面。 原来有一个老外,在唐人街,看见两个大陆游客,一个说“你看我做什么?”另一个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就吵起来了。他们问我:“为什么大陆人看一眼大陆人,就要吵架?”我准备告诉他们三个字,“胀饱了”,又怕他们追问“胀饱了”与“看一眼就要吵架”的内在逻辑,所以没说出口。 就我自己的观察,老外也是要打量人的。我就经常被人看。我发现有人看我,自然也去看他,他不会急转目光,而是立刻对我微笑。那么,我知道他看了我,甚至看得久了点,心里也是高兴的。老外不太爱点头,但爱微笑。我们点头的时候,老外几乎都是微笑,少数人微笑时,伴以点头。无论相识者,还是陌生人,都很礼貌,很客气。举例说,他们常常远远接住你的目光,不知看了你多少眼,主动打招呼。如果在商场里、大街上,人多,不便和遇到的每一位人打招呼,那么,只要目光相遇,彼此一定微笑,而绝对不会出现白眼,更没有“你看我做什么”,“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之类的经典胡搅蛮缠发生。无论白人黑人或其他亚裔人,大都平和,别说吵架,连高声说话都少有。我的感受是,老外随时准备微笑,准备说理;大陆人随时准备翻脸,准备吵架,甚至准备拍大腿骂人,进而掐鼻子戳眼睛,扭在一起表演中国功夫。老外用信仰来约束自己,早成习惯;大陆人用道德来监管别人,已是传统。信仰约束强,道德监管弱。何况道德这种东西越宣扬就会越少。大陆的文化,大陆人的教养等等,决定了某些人,被看了一眼,也会吵架,甚至打架。这种例子很多,赖是赖不脱的,我和崔永元一样,有一抽屉证据呢。 我把我的观察和感受,都告诉了老外。他们还是不理解,七嘴八舌,东问西问。我实在没什么妙招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胀饱了”三个字使劲甩出去省事呢! 他们又问:“婴儿穿开裆裤,难道他们没有隐私权吗?”“为什么大陆游客会害怕清静,喜欢喧闹呢?”“为什么老人喜欢带孙子,子女自己不能带吗?”“为什么过马路不先看一看,中国也有红绿灯啊!”“为什么他们爱蹲着,难道不会坐吗?”“澳洲姑娘拼命要晒黑,中国妹子遇太阳就打伞,拒绝享受阳光,为什么?” 我希望他们不要再“恶意提问”了。也就刷几遍朋友圈的工夫,已经把我憋成胡涂虫了。内心深处,不断诞生三个字:草泥马! 也有趣事。开始,我看见几个老外,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像鸟——不,个子大,像鸵鸟一样,挺纳闷的。这时候他们都捏着一个拳头,对我实施象征性铁壁合围。我以前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完全不知道。到澳洲后,很快具备了这一概念。他们并没有走得太近,就停下了脚步。突然哈哈大笑,一下打开拳头,手心里,是一枝白色的槐花。怎么回事?原来,我进门前,在院子里,看见一棵槐树,花繁似云。从没有吃过澳洲槐花,想尝尝。就弯下腰,在地上捡了一枝,吃掉了。为什么要在地上捡一枝,不从树上摘一枝呢?因为,绝大多数澳洲人,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素质就有那么高;我是从他们那儿学来的。澳洲槐花和中国槐花还真不一样,没有中国的大朵,也没有中国的白净。 他们问:“这也可以吃呀?”我说:“可以吃。小时候经常吃。微甜!你们,嗯,也试试?”都很听话,吧嗒吧嗒,真的吃了。别的人,包括华裔,也一涌而出,捡了花回来,都吃了。我没说话,看众人怎样表演,见证个历史,闲着也是闲着。没料到无人要的槐花这么得民心。我补充说:清肝明目呢! “外教”第一回合,就这么个情况。问我能有几多愁,恰似喝了一壶二锅头!“传道授业解惑”,既是个智力活,也是个体力活,不是那么简单的。实力没配上“野心”,别乱接招。动辄享受巅峰状态,容易栽跟头。也许,他们觉得我很平庸,以后不会再为难我了。总不至于逼我息劳归主吧! 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学习了郑州大学郭保华教授编着的韵文《中华字经》,小快人心!全文共4000汉字,1000句,无一字重复,涵盖了中华百科,且朗朗上口,是外国人以及华侨华裔学习汉字的好教材。别说已有基础的,就是一个汉字不识者,只消欻欻欻啃完这篇韵文,即可脱盲,甚至相当于初中毕业生呢。 所以,我气沉丹田,朗声留下的作业是:学习《中华字经》。我负责发送连结,并按照我的理解,假以时日,包教包会。我告诉他们:不要用力读书,不要用心生活。书是读不完的,随意读喜欢的书,随意过喜欢的生活。我拿自己做例子:《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围城》,等经典中华文学,我都用力读过多次,实在读不下去,就喊它们滚一边去,立刻轻松无比。《中华字经》一时记不住,慢慢学就是,没什么的。但不准捣蛋!谁捣蛋,妨碍他人天天学习,好好向上,必须依照近期在民间流行的整蛊招数,“送一本于丹的书,再推荐给鲁豫采访”,作为处罚。否则……不然……将会…… 原载澳大利亚2019年4月23日《联合时报》(649期)原创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