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的秩序(小说) 1, 下个星期,我要出差去你的城市。抽时间见个面吧。陈陈相因给我发来消息。 我微微蹙眉。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那次算见面吗?他回复。 我笑。怎么不算呢。清清楚楚见过了鼻子眉毛眼。 我还记得见他的情景。我回国途中转机,恰好是他所在的城市。他得知我路过,百般请求见一面。 你知道我不见网友。我说。 就因为知道,才这么恳求你。求你了,见一面而已。而且只是匆匆一面。手都来不及碰一下。他加了一句。 我笑起来。我并不怀疑他是君子。 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他回复。 我没有再拒绝。 大庭广众之下,我知道我会是安全的。 在网络世界,陈陈相因帮我打了很多次架。我欠他一个人情。即使只是一个虚无的人情。 不过涉及到情字,归根结底都是虚无的吧。 你不像一个女人。我想见一面,只是为了确定我的猜测是错误的。他这样说过。 为什么我不像一个女人?我好奇。虽然我也觉得我不像一个女人。可是,我是一个女人。 太坚硬了。他回复。 我大笑。谁说女人必须是水做的骨肉。为什么不可以是石头做的呢? 一点也没有女人的风情万种。他又加了一句。 女人的风情万种?我淡淡一笑。一个女人的风情万种应当只有一个男人可见。 对我来说,陈陈相因当然不是那个男人。 那次在飞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和陈陈相因相隔一米远,见了一面。我只是还他一个人情,减除我在这个世上的一笔债。 你真是个女人啊!!!他当着我的面时那么镇定自若,一转头却发给我一串惊叹号。 难道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才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我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关闭了手机。 他如何回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怎么还说你从来没有见过网友呢?那次见面之后,有一天他发来这个问题。 我笑。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为什么要相信呢? 不是为了让人相信你为什么要那么写?他急了。 这些事情重要吗?我只是和你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如果我对外公开说我和网友见面,除去你这个当事人,那些网络上的人会想到什么? 上床。半晌他回复。 我笑。陈陈相因其实很聪明,却总是用那么蠢的问题为难我。 所以你还是撒谎了。紧接着他下了断语。 我能想象一张中年男人气乎乎的脸庞。他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了。 这世上有不说谎话的人吗?我问他。并不期待他的答复。 我知道这个问题无论怎样回答,都不会有令人惊喜的答案。 2, 我认识陈陈相因十年了。 我认识他比认识言训还早,假如网络上相遇的ID也可以用认识两个字来表达。 说起来我始终不知道陈陈相因真实的名字。他告诉过我他姓陈,我就说他一定叫陈相因。陈相因,听起来多文质彬彬。 他不置可否。我也并不继续追问。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况且我跟他的交情也止于知道他的姓。 我和陈陈相因认识这么多年,但是聊过的天并不多,当然我对比的是跟言训的聊天次数和频率。我和他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探讨文学。 我说到探讨文学这个词的时候,小美曾经笑得打颤,丰满的胸部一颤一颤的,让我忍不住脸红,好像那么美的身体是我的,被轻佻的目光抚摸。 小美是我的远房侄女,大学刚毕业,典型的文学青年,但是远非当年我们那个时代的文青可比。她脱口而出的词汇总是让我觉得又精辟又粗俗,还有一种莫名的新鲜感,那种清晨的露水一样新鲜欲滴的感觉,只有年龄可以给予人这种特权。 别逗了,姑姑。谁信啊!还探讨文学。你能再纯洁一点吗?现在说男女在一起探讨文学都是色情类词语了。我敢打赌,他肯定想撩你。他和你聊天时肚子里一准儿是一窝蛔虫一样乱动的欲望。小美笑了半天,吞下了一口空气对我说,就像朝我打来一个极富时代感的浪潮。 小美跟我总是没大没小,大约因为她小时候我抱过她,在她父母离婚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安慰过她,所以她根本没把我当长辈尊敬。我也乐得跟她嘻嘻哈哈,寻找那种年轻的感觉。 不过,我们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小美的坦率总是让我心生惭愧。 不是鄙视粗俗,不是艳羡年轻,是惭愧。惭愧我的矫情。我已经足够老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小美这种坦荡荡直面性的勇气。 可是,这是真的。我跟陈陈相因在一起聊天只谈论文学。大概他以前真的有点把我当作男人的缘故,我觉得他对我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的哥们义气。 而我,我是属于情感非常自知的那种女人。我对陈陈相因完全没有儿女情长的感觉。 现实中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在网络上同样如此,即使不见面,去除了年龄外貌形体和气质的干扰,有些人,他们三言两语透露出的那个人,我可以清清楚楚确定,无论把正负两极的我们放在一起怎么接触摩擦,都不会闪出一星半点的暧昧星子。 我私自认定,不是任何两个男人女人放在一起都会缠绵起来的。 不过,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谁知道,或许真的会有那种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没有一丝一毫挑食的恶习的男女吧。 有时候我觉得言训就是这样的男人,虽然对此他总是矢口否认,甚至会突然勃然大怒。但这是后来我完全了解了他之后的意识了。他最初给我的感觉是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宁缺勿滥。 现在想,当我被假象蒙蔽的时候该显得多么愚蠢。 终于陷进去了吧?嘿嘿!在拒绝了陈陈相因第二次见面请求,沉寂了很多天之后,他忽然发来这一句。那两个嘿嘿听起来幸灾乐祸。 什么陷进去了?我有点莫名其妙。 情网啊。我能想象他嘴角挂着一抹坏笑。 我知道他指的是言训。陈陈相因知道言训追求我。我曾经否认,他却回我一句,你以为我是傻子啊。我就再没有分辩什么。 很多时候解释是多余的。越辩驳越显理亏,不如不置可否。何况,大概但凡是个明眼人,这么多年都可以看出言训的意图了。我若否认,那就真的是把陈陈相因当傻子愚弄了。 你想什么呢?已经结束了。我轻描淡写回答他。 骗谁呢?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陈陈相因打出这两句,过一会儿,又甩过来一句,不再上你的当了。 我哑然失笑。他一定还在为我前些天公开撒谎的事耿耿于怀。 就是,谁信啊。我都不信。我口气轻俏地回他。 可是这是真的啊。我对着屏幕轻轻叹口气。 这是真的,在我和言训在一起八年之后,在陈陈相因以为我终于陷进去的时候,我和言训,已经结束了。 3, 有时候我觉得,人就像生活在火柴盒里的蚂蚁,空有眼睛和心灵,被封锁在一个人的时空里,一辈子能够看到多少身外事的真相呢? 而那些真相,又有多少值得我们花费心血去摸索和寻找。 即便是我们自以为获得了事情的真相,我们获得的,果真是事情的真相吗? 并且即使我们真的获得了最终立体而全面的事情的真相,那真相对我们来说,又真的有意义吗?就像有的人一辈子在追问人生而受苦为什么还要活着去吃那些苦一样。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吗?我想这个答案应当因人而异。 我曾经非常执着于寻求真相。我寻找的真相无非是言训究竟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爱我,那些围绕着他的女人们究竟是他的情人还是,仅仅如他所说,是一起探讨文学的朋友。 我执着地要看见我看不见的那些事情,执着于寻求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那部分。 正是因为此,我才陷入寻找的迷宫,永远在原地打转而不得其出口。 直到有一天豁然开朗,放下关于言训的执迷,一切都像自然成熟脱落的果肉,露出了内里我百寻不见的果核。 我没有再跟陈陈相因解释。他是个聪明人,也许一时转不过来,但是最终会落到正确的那个点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跟他保持十年之久的联系。 我在网络上混迹十余年了,所遇所见不能说广博,但也不狭窄。对于网上相遇的灵魂,我不能下断语,不过三两眼也能知道个大概轮廓。剩下的就是慢慢看,慢慢填充细节。很少有谁的细节能够脱出我为他(她)描下的那个粗粗的轮廓。 十余年,我几乎没有保持下几个网络上的朋友。陈陈相因是一个,因为他私心少,够坦荡,够义气,还因为我对他没电。并且从一定程度上说,陈陈相因比言训更了解我,作为一个人的我。 另一个就是言训了,他让我把情感的电闸烧坏,彻底变成绝缘体。 回想起来,我在网络上几乎没有女性朋友。女人的嫉妒太可怕了。嫉妒会让女人娇美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最初我对女人的恐惧来自现实。面对面领教过女人的嫉妒和心机,我以为我对女人算是有所了解。万没想到,以网络蒙面的女人们表现出来的更加变本加厉。 而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她们摆出一副天使的面容向我靠近的时候,就像我在睡梦中被噩梦魇住,不知道下一步她们会甩出什么让我猝不及防的暗器。 我一直想不通,我是那种于女人无害的女人,为什么也会被她们伤得如此惨重。 优秀。谁叫你那么优秀。优秀本身就是祸害。你优秀还不肯夹着尾巴做人,不是找死的节奏么?小美对我的疑惑不屑一顾,美丽的嘴唇吐出的词语果断而结实,噼噼啪啪地砸得我头晕眼花。 小美跟我一样,有女人恐惧症。她在大学里门门功课都优异,却被一个女生陷害到差点体育课不及格,刚刚60分,而之前她的体育都是90分以上,连那些因为身体状况不宜上体育课的同学都可以拿到80分。 之所以遭遇这样的厄运,仅仅因为那个身为体育委员的女生喜欢的男孩喜欢的是小美。 可怕吧?我还一直当她是朋友。为了不伤害她的感情,甚至把那个男孩拒绝了。结果却是这样。最让我后怕的是,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被她暗算。她长了一张多么纯洁无辜的脸!小美每每跟我谈起这件事都心有余悸的样子。 对小美和我这样的女人来说,大概是真的,让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心,一冷再冷的,不是男人们的花心和无耻,而是我们把她们当作朋友的那些女人们。 我们承受的第一道伤口来自亲密的女性的甜蜜谎言下的刀尖。 4, 在我即将写下关于言训的那段往事的回忆之前,我的眼前首先闪出的是纯青的样子。 纯青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女网友,早在我认识言训之前。 跟纯青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对网络上的人群毫无认知的初生牛犊,热血沸腾地在网上参与辩论,仿佛真的在为捍卫真理作斗争。 我就是在那个时期认识了纯青。 网上的纯青热情主动,又显得很有正义感,很能帮人打抱不平。得知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纯青主动提出见面。 我的内心并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即使我热忱地对待生命中的一切。但是那时我又不善于拒绝,我怕我的拒绝会让人误解为自命清高。 可是我又实在没有条件见网友,我最小的女儿那时还在哺乳阶段。 无论如何,最终我们还是见了面。原因很简单,纯青在网络上帮我打架。我很看重正直的女人。 因为时间紧促的缘故,那是像见陈陈相因一样浮光掠影的匆匆一面。而这一面,不能说颠覆,但是极大地改变了我对纯青的认识。 她是美丽的。我只是隐隐地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这种危险的感觉很快在言训公开追求我之后得到了验证。 我是一个脸盲,向来对人的样子几乎没有记忆。但是一个人流露出的气场我却非常敏感。 假如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只动物的影子,那我灵魂里的那个影子一定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仅仅是一种身体的气味就会让我对一个人的整体有一种把握。 后来我把这种警犬般的嗅觉应用到对文字的摸索和省察时,我发现我也可以轻易地感知文字背后的那个灵魂。 我曾经对我拥有如此神奇的直觉引以为傲,后来却渐渐发现拥有这种敏锐的觉悟,其实是一种灾难性的折磨。它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从人群里认出了纯青的影子,言训的影子,以及众多我不想认出的易过容的灵魂的影子。 其实在网络中如同跟现实中一样,一个无知无觉的人更容易得到快乐。我最终发现,真相其实什么都不能揭示,除去向人们揭示痛苦。 当我写下这部分,发表在网上,陈陈相因看到,第一时间来质问我,你又在骗人吧?你告诉我说,我是你唯一一个见过的网友。 我哈哈大笑。他总是这么认真。 我写出来的东西不是为了叫人相信的。 难道是为了叫人不相信你?他的反应几乎有逆反的情绪在里面。 思考。我只是想让我的读者思考。假如我有读者的话。 我有什么可值得相信的,又有什么可值得不相信的。对任何人来说,我没有那么重要,需要动用相信这种带情感的情绪。 我只是一颗隐藏在网络背后的无名的灵魂,爱写天马行空云山雾罩的文字,那些文字是我,又不是我。若有人读到,稍稍流连,那么就是跟我的灵魂做了一回对视,如此而已。 就像我与纯青对视过,与言训对视过,与一些永不再重逢的人对视过。时间最终会把这些对视的痕迹抹去。 抹去之后就是虚无。 没有抹去之前也是虚无。 直到我死去才会变成虚无。 不,在我们活着的这些日子里也是虚无。时间本身就是虚无。 可是我爱你。 爱是虚无中的虚无。 我忽然想起我和言训即将分离的这段对话。我冷漠地拒绝他重修旧好的请求。 这些虚无的对话已经被我从邮箱之中删除了,连同所有我和他相识八年以来几百万交流的文字。可是此刻却从我的脑海里清晰浮出。 时间。生命。爱。果真是我以为的虚无的吗? 为什么此刻这些话砸向我,像坚硬的充满棱角的岩石在我体内,一块一块被粗暴地砸过来,一直砸到我的喉咙部位。 我渴。我需要水。 水是虚无的吗? 5,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这样一个理智的女人怎么会陷入网恋的漩涡里去。没有人不渴望爱情,但是网恋,太虚无了,而我在言训虚无的网里待了整整八年。那些日日相守的时刻,真的存在过吗?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我从第一开始就知道言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一点点地沉溺了下去。 是寂寞吧。我的寂寞被言训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又是那么执着的个性,喜欢了就一定要得到。我的不谙世事怎么能够敌得过言训的老于世故。何况,我毕竟是爱他的。 那时候很多男人试图向我接近。 如果不走进网络的世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寂寞的人那么多,虽然人间看起来那么繁花似锦。 言训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 言训一直信誓旦旦对我说,我是他唯一一个主动追求的女人。他对我一见钟情。 现实中的一见钟情我是相信的。有时候人的目光,话语以及身体语言,在另一个人那里会产生难以解释的化学和物理反应。 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眼神,同样一个身体姿势,落在一个人的心里是一块麻木无感的石头,落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则有可能是一声动人啼啭的鸟鸣,哗地拨动了情感深处的某根琴弦,也许他会即刻便听到那震耳发聩的声音,也许那一声响动要传递很久的一段路程才会在某个寂静时刻被悠悠听见。 网络上也会有一见钟情吗?我看着言训发来的消息笑:这人是个老手。 而事实言训的确是个老手。在我们最初开始接触的时候,我总是遵循一贯的个性,每次收到任何人的消息都会简单快速地回复。 言训不是这样。他会慢慢悠悠,欲擒故纵好久,等得我快失去耐心了,他会发来一个惊喜般的消息,在消息中告诉我他多么开心收到我的消息,但是最近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登录他的账号。 我又笑。这个男人真会撒谎。他明明每天都有登录账号。 言训的这个事实被我发现纯粹是意外。 那个时候我开始对网络上的人发生兴趣。这些灵魂在我面前呈现出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这是有别于现实里那些一张张呆板单调的脸孔,让我对人的内心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言训是我恰巧发生好奇决心做一番观察的对象之一。 连这种登录的小事也值得撒谎吗?后来我想,对那时我这样幼稚的女人,是值得的。 对善于垂钓的行家里手来说,放饵是一门学问。放什么样的饵,放多大量,多久放一次,这些都决定了日后的成功与否。 我从来都把言训的那些小伎俩看个里里外外,为什么还会被他钓住。我也曾无数次追问自己。 后来,我把这归结于宿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强烈的宿命感。但是我有。我生命中发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巧合的事,让我相信,人是宿命的果实。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相信人死去之后,即使身体不复存在,但一定有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那是活着的人所看不到和触摸不到的另一个维度。 我曾经跟言训提过一个梦。那是我小时候一直反反复复做的一个梦:我一个人奔跑在狭窄的胡同里,四周是林立的青色高墙,一个穿着灰白袍子的和尚在我身后紧紧追赶。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好像从来也没有交谈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始终追着我不放。我只知道害怕。不是那种他会伤害我的害怕。究竟我怕的是什么我始终不知道。 直到和言训在一起后某一天,我又做了小时候的那个梦,还是那个和尚,还是他追赶着我,还是我慌不择路的奔逃…… 我之所以知道还是那个和尚,因为我始终记得他在梦中的那张脸,我几乎可以画出他的样子:瘦削,两颊凹进去,颧骨凸起来,目光里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后来,言训发给我一张他如今的照片,摘下眼镜的他,让我一凛:若是剔除言训头顶稀疏的头发,他的脸简直就是那个和尚。 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言训这件事。 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言训,在我那个反反复复的梦里,我是一个尼姑。 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言训的事情很多,比如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无缘无故地很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