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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阿明的故事

2018-5-1 22:39| 发布者: 革命接班人 | 查看: 5336| 原文链接

“阿明,外事处的人叫你过去,931”

恩,阿明知道会被叫去问话的,甚至还有些不可耐,973的渡边先生死在了房间里,阿明是楼层领班,与他有些私交。

八十年代的北京,扣出来的鼻屎,有一半是黄沙。无风的日子,天很高很蓝,白云在天上无聊的挂着,等风来。春天里,街道两旁的玉兰,开的奔放,桃花也是,灰黑枝杈间多了些妖娆,不知和谁比着。马路上的车很少,常看见红色的大公交缓缓而行,里面就几个人,坐得稀稀松松,露出幸福或者不幸福的脸。阿明喜欢骑着自行车,肆无忌惮的在天安门前飞驰而过,几乎每天如此。越过洁白的华表,越过洁白的拱桥,高兴的时候,会冲着城楼上的巨大画像,喊上两声主席好,像个疯子。阿明的工作单位就在天安门附近,不忙的话,会偷偷溜到西侧客房的凉台上,看紫禁城的日落,夕阳掠过每一座宫殿的琉璃瓦,金色的光打在黄色的瓦上,一片血红。

973房的渡边先生是日本一个大学的学者,什么大学阿明没有记住,汉学家,喜欢收集中国的古物。

八十年代的文物管理远没有像现在这样严格,为了创汇,在各大饭店和友谊商店都销售着很多古董,或是一流的仿古工艺品。南城的东西琉璃厂,明里暗里流动着大量的旧玩意儿,不管什么身份的人都可以去,没有班的日子,阿明会坐在海王邨门口的石狮子旁,看着里面人来人往。渡边先生好像不是很喜欢瓷器,只有那么几件,一件胭脂红釉的小杯子让阿明记忆流连,渡边先生经常用她喝茶,轻轻地拿起来凑到嘴边,里面碧绿色的茶汤荡漾,小小抿一口,随即放下,搁回白色的台布上,杯沿外闪着光晕,胭色飘摇。渡边先生喜欢的是古籍,半个屋子都是,给他搞卫生的哥们儿老是抱怨,渡边的房间太难搞,到处都是旧书,乱的哪里都不敢动,放个屁都能蹦掉一本书,吵吵着要求减少自己的工作量,其实阿明知道,渡边先生房间很整洁,传统的日本人。

渡边先生个子比通常的日本人高一些,就是说还是很矮,身体非常硬朗,甚至有些不合年龄的健壮,腰杆直直,若不是戴着眼镜,更像一位晒黑的中年农民,走路很快,没有半点儿中国学者常有的文弱气。眼镜架是玳瑁色的,看着不是很新,样式土的不得了,大概是从马王堆里捡出来的,擦拭的非常干净,一尘不染,和他的衣服一样,他常穿着灰色的西服,看不到任何褶皱。渡边先生汉语不错,用中文说话也听得懂,会说一些英语,但发音还没有阿明这酒店混出来的半搭子好,若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的话,会用笔写出来或说些简单的英文,汉字写的异常漂亮。不工作的时候,他就来服务台聊天,知道阿明也喜欢去窜旧货场,老是“小阿明,小阿明”的叫着,给阿明普及一些文化知识,阿明读书少,非常喜欢听他聊天,有时候他在哪里看上些旧书,就把地址抄给阿明,商量着让阿明抽空儿给买下,那帮奸商,没人要的破书看见外国人想要能晕出天价,管那叫外宾价,口里喊着热爱祖国,钱揣进自己兜里。

有几次阿明把书买回,渡边先生不在,阿明就等着,反正也是休息时间不碍事,况且是自己的责任楼层,没人会问,渡边先生回来后很不好意思,就把阿明让进屋,倒上两杯茶,讲一些关于古籍的话。

渡边先生的话很多,声音又轻又慢,阿明也跟得上他说话的内容,如果遇上阿明实在不懂,他就耐心去解释,从不会一跳而过,说的那样仔细,老学究的样子会表现出来,脸上皱纹都较着劲儿,眉毛聚在一起,就是不放开,阿明看着着急。他说中国现在没有人关注古旧书刊,即使有,也只是对元明之前的刻本有心,清代的官刻版重视不够,其实“内府本”很有讲究,版本要细分,将来殿本会是收藏珍品。他还说过中国人很勤奋 ,遇上个合适的领导人,时局安定的话,会很快超过日本。

知史而知兴替,有知识的人能看透时代的脉搏,这是最了比起的地方,可惜阿明后来没有继续收集古籍,也没有留在翻天覆地的中国,人生就像一盒多味的水果糖,有惊喜,也有失落,九十年代有部关于傻子的电影,提到了一段类似的话。

渡边先生还有一个爱好,是女学生,总是能看到他帯一些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去他房间,一待半天,又很安静,有人到门口偷听也没有什么收获,服务台的同事们为此总是有些小话,阿明不愿相信,那个年代还不像现在开放,有些事总不是那么光彩,但在饭店工作久了,见到的又实在是太多。

让阿明记得住的一个女孩叫阿梅,她的个人信息在访客登记簿上记录的很详细,北外日语系的,快毕业了,宿舍是西六楼203,一身淡黄色的衣裙,飞得轻盈,宛如花间的仙子,大大的黑眼镜后面藏着灵气的小眼睛,嘴唇下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看人的时候会稍稍偏一下头,短发耷下来遮住一边的眼睛,像极了现在日剧里的小女生,可是一点儿也不腼腆,有着北方女孩儿特有的大气,走路呼呼生风,踩得地板噔噔响,几次把服务台里安神的兄弟从发呆中惊醒,每当看到服务台内有人,她总是会露出友善的笑容,“嗨!你好”,伴着清爽的招呼声。她与渡边先生接触频繁,渡边先生吩咐阿明去买书,她在;渡边先生指教阿明常识,她也在;阿明不在的时候,她还在。

八十年代初,可看的书还不是太多,除了四大名著,就是一些《聊斋》类的古典典籍和《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世界名著,远没有后期书印如飞雪,文青多如狗的繁荣。

阿明特别爱看《聊斋》,男女痴情,鬼神妖怪,吸引得阿明根本没有心思去抽烟,慢慢也就戒了,原本一起抽烟的兄弟们打趣,阿明被狐狸精迷走了魂,起先不想去理那帮老烟炮儿,阿明做回良人,无奈那帮家伙总是歪着脸说笑,阿明索性装作癫狂,漫天伸手,口里低声喊着“我的魂呢,魂在哪里,在你们谁身上?”然后和他们一起嘿嘿的傻笑,诨作妖魔鬼怪。为了看懂狐狸精,阿明夜里翻文言辞典翻的神思恍惚,婴宁、小翠、辛十四娘,倩影飘现,留仙先生的笔下,她们怀着最美丽的情感,她们良善若仙。

一天早上,渡边先生碰见阿明,“小阿明,过来看看这个。”说着打开提包,拿出两本书,递给了阿明,阿明双手接过,打开书翻动了两页,停住看了几秒,又翻动了几页,小心翼翼地说:《绣像聊斋志异》石印版?渡边先生一笑:“小阿明有眼力,《详注聊斋志异图咏》观雪堂石印本。”阿明眼睛盯着书上的插画,仔细摸了摸,美人画的真清楚哎!玉臂如藕。阿明曾对渡边先生提起过对《聊斋》的喜爱,渡边先生说在日本也有同样的怪谈故事集,只是没有聊斋写的深刻,场面也小。阿明托着有些松散的书,把它轻轻合上,褛了一下书页,然后捏了捏书脊,再次打开,读着文,看着插图,有些痴。

“不着急,我这里还有几本,可惜不是全卷,你下班拿走,慢慢看,多久都可以”渡边先生轻声说着,他也知道店里的规矩,不准私自与外宾交往。阿明抬头看着渡边先生,看着他的微笑,竟然有些感动。阿明知道这些书的分量,那时虽然不如现在的天价,但当时中国书店的《聊斋图咏》影印新本,标价五块五,足够让许多人驻足徘徊了,摸着这些牛皮纸封,书脊白绫包着角的清末原本,阿明有些懵。“快快,收起来,你们领导来了”,渡边先生转身走了,阿明张望了四周,没有任何人,只有服务台上的五本线装书,静静的躺着。

楼层新来了一批学徒,安排师傅和班次,是头疼的事,其中一孩子很实诚,工作很努力,就是太实诚,把套间里的画给擦伤了,娄少怀的,真迹,那时挂的画大多都是真迹,如何跟后楼写报告安排调换,又是头疼的事,年青的阿明都有了白发。

几天后,阿明刚交完班,脑子里想着还有没有疏漏,边招呼着同事准备离开,忽然听见阿梅说:“阿明,你等等,我要给你件东西。”说完扭头跑去了973,阿明回过神,只望见她的背影和跳动的黑发。房间离服务台不远,阿梅很快跑回来,握着一把纸笺,伸手递了过来,一只红润而纤细的手,阿明接过纸笺看了看,是十二月花神签,雅宝斋套色木版水印,都是花仙精灵,和渡边先生送的《聊斋志异》倒是很搭。十二月花神是根据花朝节的传统,选取百花中代表十二个月份的月令花卉绘制的,一月迎春,二月杏花,三月桃直到十二水仙,一花一仙子,相传习俗来自武则天。

“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阿梅声音脆亮的说。好好学习?是啊,父亲工伤后,阿明辍学做了学徒,一直做着店小二,每天忙着伺候客人,挣钱照顾着家,文化知识少,是要好好学习,但是她当着那么多人说,阿明听着就有些走心,自觉也是跟大学者搭过话的人,心底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小牌楼,轰隆碎裂一地,挡不住虚荣之下泛起的恶,她一个女学生哪里来得这么多钱,买这么好的东西,阿明不由的想起那些流言。

“谢谢,但是我不能收,饭店有规定,婉拒宾客礼品”阿明盯着她,把重音押在了“婉拒”上,说完把目光移开,看向墙裙旁边的擦痕,装作漫不经心。

“可是……那好吧,你以后想要了再给你。”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干净,阿明转回头,看见她脸上友善的笑,一如往常,嘴角微微轻扬,露出她右侧脸颊上的酒窝。

五月中旬的某天,阿明满头大汗的来到单位,刚要洗个澡,在更衣室就听到了对渡边先生的议论,阿明赶紧锁上柜子,跑到楼层。渡边先生头天晚上死在了浴缸旁,开夜床的女员工吓得冲了出来,撞翻了操作车,开水流了满地。值班领导从床上跳起来,搂上衣服,嘟囔着地道北京问候语去了现场,有关部门迅速处理了,具体的消息并不多。

八十年代外宾死在了酒店里,那是天大的事,公安局外事局旅游局都是一哆嗦,店方已发了禁令不准讨论,可是谁又拦得住那一颗颗八卦的心呦。

“渡边是精尽人亡,在床上,嘿嘿嘿”,“渡边信佛,看破红尘了”,“老鬼子被人淹死在浴缸里”,“听说那个日本人很有钱嘞,没干好事吧。”那些天里,阿明默默的从这些声音旁走过,心里却翻腾着,很想抓住这些人争辩。

下了员工电梯,阿明把插兜的手拿出来,扶了扶颈前的黑领结,用脚去顶电梯间的门,没开,再使了些劲儿,门向外弹开,看见替班主管站在服务台前。

“阿明,外事处的人叫你过去,931”


…………

又,阿明和阿梅现在生活在小村子里,日落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在海边的灯塔下看大海,阿明握着阿梅的手,一只已不再红润但依然纤细的手,旁边砾石间的海石竹悄悄开放。傍晚的海风有些寒,远处的孩子们依然在沙滩上追闹,夕阳照在海面上,红色的光打在黑色的海上,一片金黄。


又,此文书评,读《藤野先生》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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