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几星期来,捧着江南三部曲,读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末了掩卷长叹,手抚胸口大喊三声,假的,假的,假的!才把那股扑腾汹涌的气顺下去。修炼了十年的冷眼旁观功,尽然毁于一旦。高冷装不下去了,老老实实承认被荡了气回了肠。 格非颠覆了我对作家这两个字的刻板印象。他不偏激不耍酷,没什么黑色幽默和刑侦天赋,却有宝玉式的呆子情结。他真实地存在于当今世界,温暖可亲,触手可及,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种天然的文人的使命感。如果你有朋友在清华上学,他们可能会告诉你,嗨,今天见到格非了,真的是出口成章平易近人。我只看过他众多中短篇中少数几个,觉得虽然质量上乘,但没有十分特别。他近年来的新作江南三部曲却刷新了我对国产当代小说的认识。在乡土奇幻晦涩矫揉不是死去活来就是天高地厚的文字堆里,忽然冒出一股清流,令人欣喜。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原来纯文学的长篇小说,也可以这么好看! 小说好看得要命,故事却虐得令人心碎。踏踏实实啃完三本大块头,兴犹未尽。格非,你若是继续写关西三部曲,荒原三部曲,海岛三部曲,请给我各来一套。 江南三部曲非常容易读。它悬念迭起,人物众多,绝不枯燥也绝不混乱。生和死,打和杀,爱和恨,一样样徐徐展开。情节跳跃又井然有序,包袱一层层铺开,疑点一串串收拢。它时而温暖恬静,时而泼辣刺激。性描写大胆直接,又细致动人。爱情和性剥离,承载着史诗般的小说的魂。一百年的故事,发生在如梦如诗的江南,爱情是绵长微冷的雨季里乍现的艳阳天,一席清谈,两心相许,三生三世追随。 幸好革命不是谈情说爱,而每个人也只能死一次。 小说虽然很容易读,却埋了很多梗,有兴致的话,可以单开一帖仔仔细细地挖梗。它还有满满的槽点。通篇看不到圣洁的白莲花,只有一片被铁蹄践踏的野草。没有踏着祥云而来的救世英雄,只有一群起初壮怀激烈,期间几翻挣扎,最后不得善终的跳梁路人。 书中故事和文字象骨肉一样相连,故事引领你品读文字,文字诱导你进入故事。 小说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来回游动。当现实压抑黑暗无趣到让人失望时,就会无端地,悄悄地掉入美丽的梦境里。当梦圆不下去了,又象电影结束一般跌回现实,从梦切回到现实的边缘线是如此锋利,割得你生疼。但这种平衡和中庸也大大减轻了阅读的不安,让你奇怪地把自己当成了作者,替他行使着面对各种毁誉时,保持淡定的权利。 三部曲的故事相对独立,从思想上来说却是一个完美整体,一部比一部精彩。读完第一部后欲罢不能,直到全部读完,再回想之前的铺陈,豁然顿悟。分开来评价的话,《人面桃花》是优美而诡异的传奇,《山河入梦》是令人震撼的电影,《春尽江南》则是直指人心的话剧。第一部和第三部当中许多细节,值得反复阅读,第二部则是故事压倒一切,似乎人文情趣较弱,也似乎正因为这样才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空白和扭曲。第一部的文艺之美言之不尽,必须后续开帖,第三部对人物思想行为的刻画入骨,联系前尘往事,反照当今世界,寓意盈盈,读一本闲书竟象是痴人做梦。 - added 20.4.18 问楼主我有什么读后感? 正好前两天一个多年好友于周六晚十点发来一条消息,“在听久石让的太阳照常升起,忽然好想哭。” 我回复说,“刚看完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也想放声痛哭一场。” 或许音乐挠到了他的心,所以被痒哭。而读了小说的我,真的是心和灵的感知细胞疼痛啊! 还想骂,把所有能骂的角色,时代,命运,体制,统统骂一遍,并且殃及作者。接下来就是满眼满脑的文艺。走在路上,看到云,是一首诗,看到火车,是一副画,看到一个老人,是一篇深沉的散文,自我感觉文学趣味嗖嗖地上升。还有呢?可以写一系列政治议论文,《论国家领导人的修养》,《中美贸易战之我见》和《共产主义理想国可行性分析》。最后,你大可以将主题拔高到三万英尺,咂摸咂摸宇宙苍生,以及被读书少限制了的我的想象外的某某主题。 楼主又在家庭餐桌上开始安利了。一向徜徉于史海钩沉和军事天地的草木先生(于丹说茶字可以解读为”人在草木间“)说,算了吧,我从不看小说。我说,你前一阵不是还看过北京法源寺吗? “我为什么要看这种所谓的茅盾文学奖的东西,装得很。” 他说。 “不装不装,和红楼梦一样好看。” “没看过红楼梦,这辈子只看过两本小说,白鹿原和百年孤独。” “那太好了,这几本书的影子都有。” “那也不看。” “唉!我看完后太难受,想找个人来分担分担。” 这句话打动了具有同情心的草木先生。没想到他一打开《人面桃花》,就没放下。这期间,作为过来人,我自然要不断地问,看到哪啦?精彩吧?揪心吧?说多了,人家生气了,去去去,不许剧透! 晚上临睡前,草木先生悄悄地问我,哎,看完这本书,你居然还睡得着?我说,为什么这么问?他说,我睡不着。我说,总结一下读后感呗。他说,找虐。不过真没想到中国当代居然还有读得下去的小说,这应该算近年来最好的了? “是呀。” 我说,“ 不过还是有遗憾,比如你不觉得男性角色描写得实在没有吸引力吗,堂堂革命战士又是大油头又是削指甲的。” “你以为呢,那时的革命党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好鸟。” “那你不觉得女性角色也塑造得不鲜明,没有符号式人物,比如林黛玉,小龙女?” “有啊,秀米就是很了不起,具有寓意的女性人物。” 我又说,“我就纳闷,为什么男女主年龄差异那么大,为什么有人一见面就脱衣服,有人一言不合就要砍头,为什么革命总是不成功,好人总是没好报?” “喂,你还是不是文艺女青年了?!” “好吧。我深深地凝视着这三本书,象凝视着未知命运的深渊。我感到自己掉入了一口枯井,脚踩着井底软绵棉已经腐烂的树叶,似乎能听到石头缝里潺潺地流动着冤魂的眼泪。我四肢并用爬出深井,又遁入了一所没有门的黑房子,阳光从屋顶黑瓦的间隙刺穿了我的目光,顺着光线我仰头看到了天空中羊群般的云丛,无声的眼泪在老脸上流成沟。星期四的下午离周末还有一步之遥,锅里的饺子在翻滚,孩子在后院挖沙,虫子在草丛中欢叫,新种下的芍药枝头探向露台的窗玻璃,淡紫暗粉送来隐秘的清香,日子静得落针可闻。梦里的花家舍,也只能一直停留在梦里。” “哈哈哈,睡吧。晚安。” 草木先生这回一挨枕头就着了,照例一夜无梦。 人面桃花 山河入梦 春尽江南 隐身衣 褐色鸟群 迷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