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外一篇村里的故事。一起登载这里吧? 文革2年半后的1968年冬,我们被送到了山西晋中的一个山村安家落户。 这个县十几个平原公社,只有两个山区公社被安置了北京的知青。 后来才知道,这是上边的要求,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有利于知识青年的改造。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四个伟大说的。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是毛润之先生说的。 我们慢慢算懂了,这就叫做“辩证法”。 那时候村里没有通邮,也没有报纸。 北京知青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半导体收音机,最好的是八个管的,可以收到短波。 几乎每个知青点都有几台不错的半导体收音机。 而且,每台收音机都无一例外的将波段选择固定在短波上。 频道呢? 也许是《美国之音》,也许是NHK,有时还有苏联台……的对华广播。 这在当时的知青点,就是公开的秘密。 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往往因为信号干扰接受不到的节目,在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山村里,信号接收极为清楚。 从大都市一下子发落到小山村的北京知青,包括那些激进偏左的革命小将们,似乎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事—— 什么“八九点钟的太阳”, 什么“以天下为己任”…… 敢情自己什么都不是,就是一把被人家使残了的破镐把儿! 让人家用完了,就给扔了。 人心失落到了这一地步,也就肆无忌惮了。 明明知道“偷听敌台”,在城里是会被抓被斗的。 在这儿,谁管谁呀! 人人都听,管得了吗? 那时候,要说怕,就怕半导体收音机出毛病。 一出毛病,晚上在炕头上就啥也听不到了,那会使大家在寂静中辗转反侧,引发乡愁…… 怕什么就来什么。 我们一队男生唯一的一台八管收音机突然就不响了。 拍了又拍,磕了又磕,没用。 大家谁也不会修,干着急。 于是决定派人到县城去修收音机。 第二天一大早和村支书请假,理由是半导体收音机坏了,听不到党中央的声音了。 村支书吧滋吧滋抽着旱烟,半天不说话,末了,磕磕烟锅:“找付英去看看!” 付英是谁? 房东家的二小子看我们傻愣在那里,自告奋勇带我们去付英的家。 路上他告诉我们,付英是早于我们2年多,即在文革一开始就被遣送到了这个山村的右派分子,一位太原的中学物理老师。 在这村里,没人不知道他的。 “他可能能的了!”房东家的二小子挺佩服这个右派分子,“这样有本事的人,咋城里留不下?哎——右派分子是做甚的?” 说了他也不懂,我们也没回答他。 在一间破旧的小窑洞里,我们见到了付英。 他头发花白,弯腰驼背。 深度的近视镜后面,满脸的皱纹。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一年他才40多岁。 只见他熟练地打开收音机的背盖,拿电流表测了几下,就用电烙铁蘸点松香,焊锡,轻轻一点。 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一个女播音员的发音不大标准的华语广播,是《美国之音》的。 我注意到,付英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然后慢慢从眼镜上方扫了我们一眼。 他轻轻闭上收音机的开关。 一句话也没说,递给我们。 几个同学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付英已经站起身来,打开房门,一幅送客的样子。 听房东家的二小子说,1966年夏天,村支书从公社领回来这个付英。 那年,村支书上公社给村里争取返销粮。 返销粮没拿到, 把付英领回来了。 公社的干部告诉大伙,县里来了一伙红卫兵,押着十几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地富反坏右”送到了公社,其中几个人还身上有伤。 红卫兵里一个头头模样的人特别强调,因为山区公社条件恶劣,是改造阶级敌人的最好地点,所以把人送到这里来了。 公社的干部一听,恼了。 照这个说法,我们这些原来就在山区公社的干部,农民算什么? 那些红卫兵一看说不过,不由分说,把人一扔,开车就走了。 公社干部看着卸了车的一群“阶级敌人”,也没了办法。 那年头通知各村干部来开会,谁都不愿意来。 公社干部就假说是商量分配返销粮的事。 结果村里干部倒是来了,哪个村都不原意领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哪个村都不富裕呀! 何况是给“阶级敌人”的! 公社干部最后只好说,这是上边的任务,不要也得要。 这些人的口粮以后从返销粮里解决。 村里干部惹不起公社的干部。 村支书抽着旱烟袋, 把这群人从头到尾瞄了一遍,挑出这个付英带回村了。 村里人对于“右派分子”的所谓“罪行”不了解,也就产生不了什么阶级仇恨。 反而对于这么一个看着就有学问的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有点同情。 所以,付英在村里没遭什么罪。 他要是下地干农活,连妮子的工分都挣不到。 但人们很快发现他的长处。 上面要村里搞“红海洋”,刷大标语,付英写得又快又漂亮。 县里来检查,村里干部得到了表扬;(他们当然不说是一个“右派分子”写的。) “农业学大寨”,让他算算建水渠和道路的石方土方,需要多少个工,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让他修修各种农机具,修理完了真好使…… 第二年,县里来通知,要求村里要实行“电气化”,村干部们发了愁。 公社连夜开各村干部的动员会,村干部不落实上级的计划不许回村。 村支书蹲在公社办公室的椅子上,伸着烟袋锅到电灯泡上对火,好半天也点不着。 公社干部还没反应过来,“砰”的一声,烟袋锅把灯泡敲碎了。 村支书站起身来:“甚电气化,连个烟都点不上。不弄逑的了!” 起身就回村了。 他不是不知道电是个好东西,可一没钱,二没懂电的人,怎么搞! 但是不搞是不行的,那是当时的政治任务。 村里无秘密。 付英听说了这件事,悄悄找到正在发愁的村支书。 村支书皱着眉头听了半天,琢磨了一晌,吧嗒了三袋烟,给付英开了张证明,还派村里几个后生跟着付英进了县城,上了太原。 他们跑了几个回收站,又看了几个他早些年教过的学生。 前后不到半个月,也没花多少钱,给村里拉煤的大车就陆陆续续运回来一堆电气原材料,还有2个旧的变压器。 不到三个月,村里家家通了电,几个后生也成了村里第一批电工。 付英成了村里的能人。 村支书在场院上召开社员大会。 他说,这“右派分子”的帽子也不知道是谁给付英戴上的,咱也给他摘不下来。 他付英和咱村里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是有缘分。 当初领他回来,也就是想,这个人不像个坏人。 这年景,好人落难的事儿太多了。 他既然被人押到了山里,肯定是回不去太原了。 城里闹得可凶了,他回去就是个死。 咱村里咋还容不下他一口饭吃? 就领回来了。 人家付英不白吃咱的粮,给咱村办了多大的一件事儿! 人家对得起咱村里人,咱山里人心里有本帐。 往后谁要是和付英过不去,难为他,就把那家的电给他狗日的掐了! 我今天这话就是当着大伙儿的面说的,也不怕你们谁打报告! 不就是下放嘛! 我是不怕! 他们北京的人犯了错误,就下放到外地; 他们城里人犯了错误,就下放到村里; 咱山里人犯了错误,还能下放到哪里? 下放到太原城?! 还就不信了! 村支书的烟袋锅子敲得桌面咚咚响。 场院上人们鸦雀无声。 付英还是一直住在那个破窑洞里。 偶尔,我们还会去找他,请他帮助修理收音机,闹表,甚至修理过手风琴和小提琴。 他从来不和插队生多说一句话。 看见村里的老乡倒是和他谈笑自如,知青们都有些纳闷儿, 再怎么说,也都是从城里来到乡下的人,都是读了些书的人,怎么反而那么疏远? 那么难以沟通? 这个疑问,直到知青们陆续离开山村,都没有找到答案 几年以后,房东家的二小子当兵了,部队就在北京的中山公园。 去驻地看望他的时候,又提起付英。 他说,付英后来身体越来越差了。 村里的干部为了照顾他,准备请他去到村办学校里教书,那样就不用干农活了。 付英说什么也不答应。 村支书后来亲自来劝他,他突然失声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他断断续续的哭声里,人们才知道,当年批斗和遣返付英的那些红卫兵,就是他当年的学生,甚至有的还是他最为得意和爱护的学生。 那些学生们在运动中的所作所为,对他,对别的人采取的暴力,侮辱,使他极度震惊,懊悔,绝望,痛心…… 他发誓,一辈子不会再当教师。 也许, 当年在我们的身上, 他看到了他的学生的影子…… 很可惜,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资料,他不允许给他拍照,很坚决。 此文中,甚至于姓名我也做了修改。 我对他有些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