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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小说)

2017-11-5 10:25| 发布者: 尘凡无忧 | 查看: 3770| 原文链接

遗书(小说)

1,

我越来越觉得,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里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像一团即将湮灭的火,奄奄一息地试图从纷乱的尘世逃离出去,逃到传说中所谓永恒的自由那里去。那些时候人根本没有理智去思索,死亡是不是那个正确的逃离出口。
这是我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心理医师的经验总结。当然,那些一时情绪失控,激情自杀的人不算在内。
可以自豪地说,我挽救过很多濒临死亡的人。我的病人把我当成了活命的稻草。这样说也许不对,当我初次见到我的病人们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把我当成稻草。
那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沉沦其间的人没有谁还会呼求光明。你不可能站在光明之中冲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走出来。
对待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你必须跟随他走进那黑暗的世界里去,让自己的情感和理智一同适应那黑暗,然后才能凭着职业素养的本能在其中摸索出一条几乎不存在的小径,带着你的病人缓慢地离开那里。
这是一份漫长,艰苦而成就卓然的工作。每一个得救的病人都仿佛脱胎换骨。他们的新生总是给我注入欣慰的血液,弥补他们呈现给我看的那个黑暗世界。
每一个人的世界不同,那种黑的深度也不同。
他们称赞我心理强大,我总是付予一笑。我心里有个声音在激烈地反驳他们。那个声音是黑色的。
谁能走进一个心理医生内心的那个黑暗世界里去呢?

2,

我并不是天生这么强大。相反,年幼时的我个性非常软弱。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个软弱的我像一团阴郁的黑影,始终蛰伏于我的体内,随时都在伺机夺回本属于它的领地。
我在孩童时期很容易哭泣,身不由己、无法自控的哭泣,遗憾的是这种类似隐私的事情每次都被我的母亲撞见。
我一点也不羞愧被母亲看见,内心里还隐约地期待被她撞见。我悲伤得那么投入,在孤独的世界里束手无措,越陷越深。我需要来自外部的力量支撑,抓住一个有力的抓手才能从孤独的陷阱里爬出来。虽然我知道我的眼泪会让母亲觉得失败:她从小就教育我,男孩不哭。
我让母亲失望了。但是我喜欢失望了的母亲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拍抚着我的后背,慢慢地摇晃我,用柔软的嘴唇亲吻我的脸,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我,别哭了宝贝,仿佛我还是一个在她温暖的怀抱里躲避这个世界的婴儿。
即使我慢慢长大了,外表看起来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高大,那种瞬间而来的黑暗情绪依然能够准确有力地击中我,好像有人对着我的心脏开了一枪,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得到处都是。我拼命捂住胸口也不能止住那些血……
那些时候,通常是我躲在我家地下室里的一个低矮的储藏间独自哭泣的时候。
母亲总是会找到我。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但是会陪我一同坐在那个低矮的小储物间,想各种方法安慰我,开导我,直到我完全平静下来,为自己的眼泪感到害羞。
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她有一双神奇的手,可以把因为情绪崩溃散落四处的我的心灵慢慢地聚拢到一起,耐心地抚摸它们,直到所有悲伤的痕迹都消失殆尽。


3,

我曾经以为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会身不由己地与外界,特别是自己的父亲发生各种不愉快甚至痛苦的摩擦。后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

家庭,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父子亲情,我想我不能说自己是幸运的,当然,我也并非不幸。
我的父亲是一个电脑天才,用我母亲的话说,他有一个奇异的外星人的脑袋。在我眼里无限深奥复杂的程序,父亲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破解。
但是我的父亲的情感熵数几乎是零。他几乎完全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甚至不懂得如何与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们相处。或者,从一个更理智的角度说,父亲从来都不在乎他的言行会给自己至亲的人带来多少伤害。
父亲在家的时候,我的神经总是处于紧绷的状态,不知道哪一句话或者哪一个动作会激怒他,而他的无法预料的狂暴的怒火喷发的时候便是我的世界末日。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永远也不可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电脑天才,不过我也远非愚笨。但是多么沮丧,当我对着暴怒的父亲,我从他眼中看到的自己一无是处。
没有什么比父亲的轻视甚至蔑视更能伤害一个成长中的男孩的自尊心了。
从我记事起,我便活在这种可怕的情绪阴影里,那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痛苦每每可以摧毁我。而我的父亲依旧我行我素,对此似乎丝毫没有知觉。
若是没有母亲,世界对我来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4,

我现在相信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凡事皆有因果。而这些与人心理的变化密切相关,就像天气的变化与季节的转换密切相关一样。不同的是,时序有迹可循,而人心微妙博杂,阡陌纵横,毫无规律可以因循,所以至今也没有人能够确切地描画出人心的发展走向。
作为心理医师,我可以对一个人的行为有大致的预见,但是对于内心里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盘结却不能够下轻易的断语,要厘清所有恶劣情绪的源头则更为不易。
我能确定的是,人的情感就像大海上的薄雾一样飘忽杳渺,不可捉摸,又难以言喻,却至关重要地左右着人的命运。
假如说我的情感的海面上时时会掀起情绪的波澜,那一定是因为父亲。
父亲向来以一个成年人的高标准来要求我,当我显示出属于我的年龄本有的幼稚无知时父亲则以一个高高在上的态度倨傲地打击我,久而久之,我对他的叛逆和反抗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当年父亲的所言所行,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在父亲如此无情而无意识的软暴力摧残下,我竟然肢体健全地成长起来,并且看上去仿佛一个没有伤痕的人那样快乐自信,甚至于强大,不能不感激母亲。
我至今记得跟父亲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也许之前的种种迹象已经显露它必然发生的端倪,但是那时我对人性毫无理解,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对将要发生的事毫无预见的可能。
那次起因是我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在一分钟之内关掉电脑。那时候我热衷于跟一帮朋友玩网络游戏,一向非常自律的父亲对此极为不满和不屑。
那天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我对父亲的旨意的迟缓执行会让父亲无比恼怒。气急败坏的父亲一怒之下竟然一把夺过我正在操作的电脑狠狠摔在地上。一脸暴怒的父亲完全不像是一个父亲,像我的仇敌。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我目瞪口呆,又惊又怕,头脑一片空白,仿佛身在梦中。唯一我可以确定的是:显示屏哗地碎裂的那一刻,我感觉我也哗地碎了。
那种碎裂连急忙赶来救场的母亲的紧紧拥抱也不能缝合。我的世界陷在黑暗里,越陷越深,母亲温柔的脸也不能拉住我向那深处的沉沦。
一想到将要和这样粗暴无礼的父亲纠缠漫长的一生我就觉得毫无生趣,绝望至极。我那时能够想到的,只有死亡可以解脱。
我后来想,其实死亡真的不需要多么合理的理由。
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死亡方式,并暗自下定了执行的决心。
我写好了一封遗书,假如那么简单的几行字也算作遗书的话。那是我生命里第一封遗书。对于世界,我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只有我当时仅有的私人物品,几个游戏机,手表和IPAD还有一些衣物可以遗留给我的朋友们。
我幻想着自己死后他们可以因着这些物品而记得我。至于母亲,我没有什么可以遗留给她的。她什么都不缺,除了一个温柔的丈夫,而这,是我最不可能给她的。
一切都在秘密中稳妥地进行。

5,

就在一切即将按照计划发生的头几天晚上,我正在像往常一样写繁多的功课。高中一年级竟然会有这么多功课。我一向对此抱有牢骚,不过一想到这将是我最后几次写作业了,我想,我要好好地完成它们。
那天夜里快十点钟,父亲已经睡下了,母亲忽然走进我的房间,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写字。
我察觉出母亲有话要说,便停下手中的事看她。我的母亲看上去年轻而美丽,岁月不能摧残她的容颜,父亲的暴躁脾气也不能。那时我还不能看出母亲眼角眉梢的忧郁,或者因为母亲在面对我们的时候总是尽力扫除了她眉间的忧愁。
我一直不能想象,以母亲如此温柔的性格,怎么可以容忍父亲的暴躁。每次当我从父亲对我的伤害里平静下来的时候,就会从内心里对百般容忍的母亲升起无限爱怜与敬意。我觉得母亲太伟大了。她几乎从不与父亲发生争执。所以我的家庭在很多人眼里是和美的,父亲性格的瑕疵也因为母亲的忍让而得以遮盖。
我昨天梦见我小时候的一位朋友。她自杀了。你知道吗?我在你这个年纪,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想过自杀。母亲这样开始她的叙述。
母亲的神情太平静了,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不开心,没意思。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跟好朋友闹别扭,学习成绩也不好,我的父母,也就是你们的外公外婆,整天吵吵闹闹地要离婚,活着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我一边听一边觉得难以置信。母亲说的这些事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所知道的母亲好像没有过去,没有我们这个家庭之外的任何枝节。我一直觉得母亲天生就是这样的,生来就这个年纪,生来就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父亲的妻子,我们的母亲。
母亲性格开朗,幽默风趣,每一个跟她打交道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喜欢她,她怎么可能会也想过自杀。
在我准备自杀的时候,我的一个同班同学自杀了。那个女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自杀的样子,或者说她的朝气让人感觉她应当跟死亡相隔很远。
她对我说起过她父母离婚了,但是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从来不觉得她父母离婚会对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记得她穿她妈妈留在家里的高跟鞋,超短裙,还用她妈妈的口红描很好看的红嘴唇……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小巧玲珑,薄薄嘴唇,有一双大而美丽的丹凤眼,说话声音细细的,仿佛怕会打扰到别人……
母亲的声音弱下去。我跟随母亲的声音在脑海里勾画那个女孩的形象,随着母亲声音的戛然而止,她在我脑海里渐渐成形的模样顿时灰飞烟灭。
我被死亡不分青红皂白的僵硬界限吓住了。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第一次深刻地体味到死亡的决绝:无论我怎么想见到她,我都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她了。
母亲顿了顿。仿佛诉说对一向能言善辩的她来说是一种艰难的事。
永远都看不到了。这种感觉让人很绝望,比我当时身处的困境更让人绝望,绝望到让人想挣脱死亡的枷锁。
所以我想,我先等等看,先不自杀,反正日子已经这么坏了,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或许日子会好起来呢?
是不是听起来太儿戏了?母亲看着我,咧嘴笑了笑。笑得很轻很美,后来我想,那笑里大概会有我当时不能察觉到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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