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灵魂(小说) ——你最终会发觉,你走过的路不在人间,它只存在于你的内心。 1, 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生都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然而正是这些人这些事组成了我们丰富的一生。在我看来,因为这样的难以预见,人生就是美好的,悲伤或苦难都不足提。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赫曼的情景,即使不确定后来会发生什么,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的人生踏上了一个奇妙的旅程。 一身白衣的赫曼站在五月天里,身后是杏花纷落的疏影,离他很远我也能闻到一种芳香,那不单单是杏花的芬芳,还有散发自赫曼身上的气息,他衬衣的洁净,笑容的洁净,甚至一头白发都散发着洁净的气息。那仿佛是只有沧桑历尽沉淀下无穷智慧的老人才具有的醇厚的灵魂的香气。 没错,就是灵魂的香气。他站在那里,我仿佛看不到他的躯体,我看到的是一颗灵魂,因为接近生命的尾声而溯流返回河水源头,在那里经过了彻底的洗涤,发出五月杏花一样的香味。 “嗨,你看起来像一首诗。”这是赫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下子笑了。这句开场胜过我听过的所有句子。 现在想那时我应当正在脑海里拼写零碎的诗句。 “你知道吗?你简直不像一个人类,更像是一颗灵魂,在风中流浪。”这是赫曼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赫曼说“在风中流浪”这一句的时候,他极其自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好像忘记我的存在了。 我却沉陷进他的话里。 太诡异了,不是吗?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词:灵魂。 我从不与人提起灵魂。这在一定程度上简直是一个让人羞愧的词语。我们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中长大的一代人。灵魂,听起来总有迷信的成分。 可是我多么想跟人谈谈灵魂,尤其年纪渐长,我觉得它就在我的身体里,非但完全不受我的操控,我甚至深受它的困扰。它有任性的脾气和飞翔的本领,当它感觉到委屈,它轻易就抛弃我了,仿佛待在我的身体里会玷辱它。 难道此刻我是灵魂吗?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斜卧在草地上身体的影子。这是我。灵魂是没有影子的。它比我孤独。 可是后来赫曼仍然坚持说那一刻我是灵魂而不是人类。 “当你独处的时候,你是完全不一样的样子。”赫曼指的是我不跟我的丈夫杰森在一起的时候。 我做出一个非常惊讶的表情。 赫曼耸了耸肩膀,“的确是这样。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我也学着赫曼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的确很久了。赫曼说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邻居。可是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他。 “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赫曼绽开一个调皮的笑容。他这样笑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 我想或许真如赫曼所说,那些时候我真的是以灵魂的模样存在的。那些无人在我身旁的时候。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赫曼说出我的灵魂的年纪。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七岁。我想一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2, 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我想它应当是七岁那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学校,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我的班主任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师,讲课应当也非常生动。不过,若是跟窗外的树木、小鸟、蓝天、白云、甚至微风相比,她显然是失色的。 我的身体没有选择地坐在课桌前,心思却在教室外。风沙沙地吹拂着树叶,小鸟间或鸣叫几声,即便是知了的呱噪听起来也很悦耳,我极力辨析着那仿佛一成不变的蝉声,它们在说什么?还有白云,它们悠闲自在,不需要双手背在身后屁股像钉在板凳上那样一动不动,它们不顾我的挽留,在窗前停留一会儿就游走了。它们把我也带走了。 那好像是第一次,我发现即使我身子坐在教室里,另一个我却好像在云朵上,飘在蓝天里。 从那之后我常常看到另一个我,我看到它时它不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我的身体是它的囚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到它,又无比确定,那是我。 “又走神了!”母亲常常这样责备我。 于是我收回神思。知道了我看到的那个我,是我的神。母亲说那是一个人的元神,要守好。人若是死了,元神也就散了。我想母亲口中的元神就是如今所谓的灵魂了。 “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灵魂便得以显现。”很多年后我看到这个句子就想起我曾经看到的那些个自己。 我不知道灵魂隐藏在身体的什么部位。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它。而每当我做着我不喜欢做的事情,身体仿佛在一个笼子里被束缚着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清晰地出现。 它的出现是以离开我的身体的方式让我看到它,似乎这样才能够向我表达它的不满。好像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有一扇灵魂可以来去自如的窗口。而它对着我显现的永远是童话故事里精灵的模样,背上有一双我永远也不可能长出的灵活有力的翅膀。 我问过我的丈夫杰森,他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灵魂。 杰森像看幽灵似的看我,“灵魂?翅膀?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你是被魇住了,出现幻觉了吧?” 所以我猜想,或许那些飞出去的灵魂只是我的想象。我只是一具平凡的肉体,肢体健全,严丝合缝,全身没有一个伤口,从这样一具完整的身体里怎么可能飞出去什么,还有一双翅膀,而且不知何时它又会从天涯海角回到我的身体里。这听起来的确很像童话故事看多了之后的编撰。 灵魂真的存在吗?灵魂是一成不变的吗?我的灵魂怎么可能才只有七岁?我有一系列的问题想发问赫曼,但是我忍住了。我最关心的是赫曼说的另一个问题。 我在我丈夫身边是什么样子?不在他身边我又是什么样子? 那天赫曼并没有立即回答我。他沉稳地笑起来。笑容闪烁出一位老人从容不迫的智慧。这是我不具备的优雅,至少内心中并不具备,不论我外表看起来多么漫不经心,好像他的回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真的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止是看起来像。”赫曼的一句话让我清楚我的伪装已经被他卸掉了。 对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来说,我确实是一个人生还未启航的小孩子。他可以从各个角度俯瞰我的幼稚。 幸好赫曼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第二天他再次站在杏花树前远远见到我时,像熟悉很久的人那样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在你丈夫身边是个女人,仅仅是个女人,身上捆着无形的绳子;独自一人时,你是个精灵,鲜活优美的精灵。虽然有时候你看上去那么忧伤。” 当赫曼用一种近乎梦幻的词语和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我几乎被谁一下子掐紧了脖子。 太过分了!这个人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描述我。我简直要怒气冲冲了。 可是同一瞬间,我的灵魂被他的话击中了。它毫不理会我的隐私被人偷窥去的尴尬,像遇见知音一样急于冲出我的喉咙和眼眶,它想对赫曼说,你怎么看得这么准确。 那天除了谢谢再没有说什么我就匆匆离开了。 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唰地坠落下来。 3, 那是三年前的一幕了。 我始终没有向赫曼解释那天为什么我那么没有礼貌地匆匆离开。我想我不需要解释什么。赫曼都知道。 当赫曼毫不隐讳地袒露暗中观察我好久了,并且一语中的说出我在婚姻里的状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位真诚而敏锐的老人,岁月增加给他的只有越来越剔透的智慧。 对这样的老人,任何解释,遮掩或者谎言都是多余。这就像站在死亡的镜子面前,生命不需要额外的修饰。活着就是活着,无所谓怎样活着,并且会让人由衷觉得,活着就好,不论苟且与否。 智慧地年老下去,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或许这是我作为局外人的看法。就像所有局外人看待自己身处局外的那些情境。 我以为我欺骗了自己便可以欺骗世人,没想到连一位异族的老人都没有骗过去。当然不可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说,赫曼是一位与众不同的老人。 后来,相熟很久之后的后来,我才知道赫曼真正的名字应当是赫夫曼,而我已经习惯了叫他赫曼,他丝毫不以为忤。 “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在意的了。每一件事都让我愉快。发自内心的愉快。它们提醒我,我还活着。连死亡本身也让我觉得愉快。我知道它随时会像亲人一样到来。”赫曼看着我,谈论死亡像谈论蒲公英花开了那么轻松随意。 我想他的从容应当不仅仅是岁月赠予。他有一颗沉静宽容的灵魂。 赫曼是犹太人,德语是他的母语,年幼时跟随父母逃亡到加拿大。他从事过很多职业,不过他最喜欢的是做诗人和小说家。他送给我几本薄薄的册子,两本诗集,几部小说。我怀疑他是像很多我认识的中国人那样自费出版的。 我在接受那几本书时想起了赫曼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看起来像一首诗”,不由笑了。的确只有诗人才会那样跟一个陌生女子搭讪。只不过已经老去的赫曼恰到好处的语调和沉稳的神态没有让我感觉到丝毫轻佻。 “没有人可以轻松忍受不幸福的婚姻。没有人。”赫曼很肯定地说。他的眼光落在那几本书上。 赫曼有过三次婚姻。其中第二任妻子是一位有中国血统的女子。我猜测,赫曼年轻时的故事应当在这些文字之间。 也许赫曼需要一个听众。也许我年老以后看到重蹈我的人生覆辙的年轻人,也会像赫曼一样身不由己,急不可待地大声说出我的经历和看法。 但是现在,我还没有足够老。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错误,那么我和杰森,我们的错误其实不值一提。只是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想到身外广袤博大的世界,于是眼前的小小错误就容易放大成一整个世界。 我始终没有对赫曼谈论过我的婚姻。虽然我的婚姻状况对赫曼而言已经再明了不过了,我知道他依然怀抱好奇。他想知道更多。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对我而言,我愿意自己消化那些哽喉的石块,如果我的人生注定要把这些难以下咽的石块当作生活的营养赐予我。我需要自己磨砺出属于我的珍珠。不论多么艰难,又需要历经多少时间。 即使共同度过了十三年,至今我仍不能确定,嫁给杰森是不是我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 赫曼让我蓦然落泪的那天,我刚刚跟杰森吵了一架,确切地说,不是吵,我不喜欢争吵,是忍受,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忍受杰森的无理取闹,起因仅仅是一个煮熟的鸡蛋。 每当杰森无理取闹的时候,我的灵魂就跑得远远地,它把我一个人扔在一个极其冰冷的深井里,甚至做出各种幸灾乐祸的鬼脸。 它还长着一双翅膀,不过,我看得出来,它老了。至少在那些不愉快的时候,它显现的样子很苍老。 这不是我要的婚姻。这不是我要的丈夫。我把杰森暴躁的声音关在耳朵外,对自己说。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吗? 你没有选择了!我的灵魂向我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 4, 我并非没有选择。一个成年人只要活着就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不放弃这种权利,就会有选择。 我的婚姻的蜜月期很短。有很多年,几乎从结婚开始,我就生活在摇摆之间,一直追问自己,要不要行使选择的权利。 若非遭遇背叛或者家庭暴力,那些能够铁定了心意坚决从一个婚姻里抽身离去的人,和那些埋葬了所有挣扎念头一心一意而且知足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在我眼里都神奇得不可思议。 身处婚姻之中,我的头脑里始终充满了各种纠结,矛盾,思想的叛乱和动荡。有时候我的身体会在极度愤怒中试图冲出婚姻的门槛,灵魂却在身后拖曳着我阻拦。有时候一瞬间绝望的灵魂会生出打碎那个禁锢它的物质世界的欲念,它像暴风雪一样席卷着我,恫吓着我,而我的身体却像死去了一样一动不动。 生活像砖块一天天堆积着,我是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我能撼动我灵魂之外的整个世界吗? 而与赫曼初遇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婚姻的最低潮期。 在那段时期,我自认为我的灵魂和身体经过漫长的纠缠终于达成了一致,我的婚姻会随时解体。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就在赫曼让我落泪的第二天,我和杰森又发生了一次争吵。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仅仅因为我主动告诉杰森,我给我的一位认识了两年的网友发了一张照片,他一直支持我写作,提出想看看我的样子。我本是略带得意地告诉杰森这些的,我的文章有追随者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杰森猛地摔碎了手里的咖啡杯,二话不说转身去切断了我的网络连线。 “我让你写!我让你写!我看你还能不能上网!”杰森冲我怒目圆睁。他发起怒来就像一头危险的野兽。因为了解他的脾性,我一直尽量不去触动他脆弱易怒的神经。 可是那一天,他的反应太激烈了,完全越过我可以忍受的底线。我感觉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我要气疯了。 杰森,他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个被嫉妒和疯狂的私欲完全占有的疯子!他总是这样试图操控我,仿佛我是他的一只木偶。他以为切断网络我就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妻子了吗?为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为什么我不可以有自己的朋友?为什么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就要被如此捆缚?连给普通网友一张照片的自由都没有,而他却拿着我的照片向他的朋友们四处炫耀我的美貌。 我已经做出了太多退让,敛起锋芒做一个人妻应有的温顺模样。可是无论是谁的妻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没有人可以忍受被这样囚禁。杰森明明知道,写作现在是我唯一的快乐。网络是我朝向这个封闭的小家庭之外的世界的呼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拿捏我。 我要疯了!我想起赫曼说的话,“你在你丈夫身边是女人,仅仅是女人,身上捆着无形的绳子。”现在杰森把绳子捆到我的脖子上去了。 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当我不可遏制地大哭着喊出这几句话时,婚姻在我心里便彻底碎掉了。 如果一个人一生要经历几次死亡般的打击,在那一刻,对于我来说,我的身体和灵魂同时死去了。 在那一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世界。不要生命。不要我的两个孩子。我只想要自由。 我只想我自由。死了也要自由。 我的歇斯底里的大哭把马修和邦妮惊醒,他们哭叫着一脸惊恐地扑进我怀里。 被我吓坏的还有杰森。他从来没有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想那一刻被暴怒和绝望同时占据的我看起来一定像魔鬼。他以为我的温顺是天生的。他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马修和邦妮是杰森认为可以挟持我的砝码。 杰森的确有理由这样认为。马修和邦妮哭着扑进我怀里的瞬间,我从死亡的墓地开始返回人间。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舍得伤害的人,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们。 杰森在我极力止住自己的哭声安抚马修和邦妮的时候,竟然瞬间熄灭了他的怒火,低着头把我的网络连线恢复了原状。 即便如此,第二天我还是一言不发把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推到杰森面前。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是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女人。我知道我昨天做得过分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杰森看都没有看那张纸,一脸悲伤地跪在地上对我说这些话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刚刚结婚时候的那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