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新作《三思楼》 这个城市这间大学对原可观来说,完全陌生。 她决定到雍城华南大学读管理科硕士是因为听说都会繁荣富达,举世无双,简直是资本主义之源,自由贸易之本,兼且法制严明,故成为全球榜样,实地学习经济,胜过纸上谈兵,可观投考获得录取,即时动身。 可观在旧金山附近城镇核桃溪长大,母亲原丽生是一名地产经纪,原本经济情况普通,可是近数年房价飞涨,她的收入以数倍增加,心情夜大好,她对女儿说:“回东方看看,别老憋在乡下”,慷慨解囊,资助女儿进修。 可观可是一点也不怯,她会说一些粤语,练一下便可应用,在家说普通话及沪语,又在中学学了六年法文,有什么事,搭客展开口才说个明白。 下了飞机,她拎着简单行李乘车来到大学建筑群,问途人:“我找三思楼宿舍。” 他们伸手一指,“全新十七层,看到没有?” 可观朝那方向看去,只见一层白墙高塔,瞩目地矗立在校园尽头。 他们又问:“新生?你会喜欢华南,师资质素非常高。” “谢谢。” “不过,最好置一辆脚踏车,或是伟士牌小机车,单靠双腿,累坏人。” “校园一共多大?” 他们笑了,“二百五十亩,不然不敢叫大学。” 可观点点头,其中有一名男生搭讪说:“我替你拎行李。” 其余学生笑起来,“大陆,你真有一手。” 那男生却不介意,“我叫陆干文,你呢?” 可观介绍自己。 他们沿着公园石子路一直走到三思楼办公室。 看似近,却足足走了十分钟。 似乎真的需要自行车代步。 可观走进办公室办理手续。 幸亏有陆干文,他与职员最熟稔,三言两语,解答了问题。 “人家自八千里外飞来,刚着陆”,“当然累,先让她休息一下,明朝才向经济系报到,今年仍是风流倜傥的山联君任教?” 可观自贴身口袋取出校方录取文件及宿舍登记书,当然,少不了旅行支票。 陆干文正拎着行李打算陪可观进升降机,被管理员叫住,“喂喂喂,先生,请止步。” 大陆抗议:“尚未开学。” 管理员说:“女生宿舍,男生止步。” 大陆咕哝,“廿一世纪了。” 原来如此,可观心想,规矩倒是严格,她向大陆笑一笑,独自进电梯。 电梯门刚要合拢,一个长发少女挤(原文该字不认识)进,电梯门差些夹住她肩膀。 她按一下三字,客套地问可观,“几楼?” “十字。” 她又按下十字,看到可观好奇注视她,她朝可观(目夹)(目夹)眼,穿着橘红色外套的她忽然伸手扯下假发,露出平头。 可观叫出来,“唷!” 那男扮女装的顽劣青年却把食指放在嘴边,“嘘”。 三楼到了,电梯门打开,他女友迎上,给他一个香吻。 可观不禁骇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班学子,诡计多端,可观大开眼界。 十楼到了,可观宿舍门号一零六,是角落房,两个窗。 公寓里角落单位最可贵,一幢大厦只得四个角落嘛,可观用锁启门进去,看到有私人卫生间,不胜欢喜,原来母亲替她挑了最舒服的房间,当然代价不低。 她把简单衣物取出挂好。 接着,她洗一把脸,本想到大学书店去挑几本书,忽然觉得累,倒在小小床上盹着。 睡梦中听见母亲叮嘱:“一抵埠即刻打电话给我”,又有旧同学亲切语声:“毋忘我,一定要勤加联络”,“看我们送你什么”…… 这时有人敲门,“一零六,你搬来了?” 可观跳起来,用水漱口,才去开门。 有人递上一篮松饼,那少女是刚才向男扮女装送香吻的女郎。 “你好,我叫迦南,华南三思楼有廿多个族裔学生来自世界五湖四海,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可观取出预先做好的卡片,递一张给她,上边写明她的年龄履历籍贯科目以及通讯号码。 迦南说:“你这间房,全三思楼最佳风水。” 可观问:“为什么叫三思楼?” 迦南想一想,“叫我们三思而后行?” 两人都笑了。 可观肚子饿,取起松饼便吃,她看到迦南只穿小背心短裤,好奇问:“都这样轻松?” “全女班,无所谓。” 她的男友呢,已经离去? 可观说:“我有事要办呢,失陪。” 迦南借自行车给她,那辆女装脚踏车前有一只小小篮子,放入鲜花,推它上街,便像文艺小说中女主角。 可是车篮有实际用途。 可观先到书店买书,再到合作社置饮品及日用品,不但装满背囊,连篮子也载满,没有自行车就辛苦得多。 回到宿舍,她把三思楼拍照片传给母亲:“这三个楷书写得十分漂亮,中文字体最端庄秀气,是楷书,最靡丽是瘦金体”。 母亲回答却最实际不过:“床褥可舒服?记住不可吸烟饮酒”。 可观心想,做了母亲什么闲情都完结,十多廿年苦难的育儿经历加在一起,叫她们忘记蓝天白云,四季花卉,唯一感受得到的阳光便是子女的喜乐。 可爱可怜的母亲。 回到房间,可观舒服地淋浴洗头,邻房来敲门。 “我叫沙仑,你是新生?今晚双友酒吧有聚会,七时至十一时,费用全免,请穿五十年代大篷裙出席。” 可观诧异,“谁请客?”这可是一笔大数目。 沙仑有一双大眼睛,睫毛刷得像条毛毛虫,她(目夹)(目夹)眼,“这幢宿舍叫什么?” “三思楼。” “由谁捐款建筑?” “愿闻其详。” “著名地产商人林默思,今晚请客的便是他的女儿林尚美。” 可观从未听过那个名字,她微微笑,“士农工商,学子排第一位。” 沙仑可爱得不得了,“我不管排名,我最白吃白喝。” 她走了以后,可观推开窗户,楼下有几株树,结着小小累坠白花,花不怎漂亮,可是那股浓香像黏住了人得五官般迷惑。 可观想了半日,突然醒觉:莫非这就是华南著名的桂花,啊,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果然名不虚传。 还未坐稳,又有同学进来。 她走进来,报上名字:“美术系伊甸。” 然后,拉开可观房内的小冰箱,自取饮料,打开一罐乳酪便喝,又顺手拿了两罐才往外走。 可观见她那么有趣,便随口问:“伊甸园在何处?” 她想也不想答:“在人心中。”对答如流。 她揩了油离去。 可观开始明白三思楼宿舍作风:大致什么都可以共用,但所有物资,有去无还。 她坐下写日记:“第一个认识的男生,叫陆干文,他看上去殷实可靠,女生们则尚未成型,但身段成熟,十分危险,大概也知道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如果不放肆一点,对不起自己,况且,将来老了,没有闲聊题材……” 天色暗下午。 陌生的城市陌生学府陌生宿舍陌生小床。 这时忽然有人说:“听到小鸟喳喳没有,它们下班回家了,明朝四时四十五左右,它们又会飞出觅食。” 可观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少女,那件衣裳可观不知在哪本时装杂志上见过:深宝蓝色大纱裙,上边钉亮片,只有人在动的时候,才会闪闪生光,像撒了天使尘,而女孩的小圆脸白皙皮肤则像安琪儿。 可观笑起来,“你那么漂亮打扮了多久?” 她也笑,“来,去双友酒吧。” 可观答:“我有点疲倦。” “去,轻松一下。” “我今日刚抵步,我没有衣裳。” 少女走近,看仔细可观,把她头发挽上别好,然后,解下自己裙子,原来她的纱裙有好几层,不过,脱下一层,就隐约可见她丰满的大腿了。 少女自嘲:“我的腿粗壮,自幼被同学叫雷霆腿。” 可观立刻喜欢她。 她把裙子系在可观腰上,“走吧。” 可观骇笑,她上身还穿着白棉T恤。 少女替她拣双人字拖鞋,“来,一起去庆祝。” 可观被她拉出房间,“庆祝什么?” “庆祝还需要理由?你也太拘谨了,”少女笑,“我们活着,我们年轻,还有,天气那么好,夏末秋初,夜未央,家父又刚给了零用,不知多少好理由。” 可观被她拉着走。 原来双友酒吧就在街角。 酒吧里水泄不通,起码有百多人,男女学生都有。 少女挽着可观手臂,两人一般高矮穿一式纱裙,看上去似一对姐妹。 可观看到一个女生坐在钢琴边弹琴,起码十多名男士像蜜蜂似围住她。 可观猜想这个穿金色大露胸的美女一定是主人家林尚美了。 她诚然长得很漂亮,可是脸上露出一股倨傲之气,可观便不大喜欢,老实说,阁下有钱,是阁下得事,阁下不会随便施舍给人,人家夜不会胡乱开口赊借,所以,这种气焰是完全不必要得。 少女问:“她美吗?” 可观微笑,“所有女继承人都是美人。” 少女大笑:“真的吗?” 她与别人打招呼去了。 有人走近,“可观,你来了真好。” “大陆,是你。”可观夜高兴看到他。 “可不就是我。”他给她一瓶啤酒。 可观摇摇头,“我不喝酒。” “你可以相信我。” “我没有酒量,一口便倒地。” “那多好,所费无几,目的达到,我们一打打喝下肚。翌日头脸肿得像浮尸,不知多痛苦,却仍然清醒。“ 可观被他逗笑。 大陆问:“你认识林尚美?” 可观看向那金衫女神,“不,不认识。” “可是,”大陆诧异,“你同她有说有笑,两人共穿一式裙子。” 可观一怔,看着大陆,“谁是林尚美,那圆脸可爱得女孩?” “是呀,与你似孪生儿般走进来那一位。” 可观“啊”一声,指一指金衫女,“那位,她又是谁?” 大陆看过去,“那是骄傲美丽得西奈。” 原来可观弄错了人。 原来女继承人林尚美清纯可爱,丝毫不觉骄矜。 门口传来一股欢呼声,大陆一看,笑着说:“各各他来了。” “谁?”可观好奇到极点。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三十几岁,穿套稀皱西服,平添三分憔悴感,好不动人。 “山联教授,绰号各各他,圣经中的骷髅地,指女生去到他那里,尸骨不全,他是女人杀手。” 可观一怔,忍不住大笑到弯腰,“真有那么厉害?” 大陆问:“你不信?你千万不要以身试法。” “不不,我不会那么笨。” 只见女生统统围在山联身边,而男生,则围住西奈。 大陆告诉可观:“他俩都有日本血统。听说,暗中来往,已有半年。” “校方允许吗?” “学校共有一万多名学生,哪里管得了。” “今天客人,都是林小姐朋友?” “比较爱热闹得一群。” 可观问他:“你爱热闹?” 大陆出人意料地回答:“我希望会得在这里看见你。” 可观微笑,“方便送我回去吗?” “当然。”他放下啤酒瓶子。 两人散步回家。 可观抬头,“月色多好。” “月是故乡明。” “家母曾说,你若读过苏轼宝光流转得水调歌头,你就知道,莎士比亚济慈等诗人有点钝胎。”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可观说:“我喜欢他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那是另外一首了。” “但意境联在一起,不是吗?” “你不像读工商管理的人。” “你呢,大陆,你修什么?” “化工,将来希望加入著名化妆品公司,协助生产神奇去皱霜及神仙营养水。” 可观又哈哈大笑。 到了三思楼门口,桂花更香得化不开腻答答,可观深呼吸一下。 他们道别。 可观解下纱裙,倒头便睡了。 硕士课程只不过一年多,读完便回家,可观并不在乎或者希罕谁是女继承人谁纯谁是傲慢,谁是杀手谁是情圣。 最重要是三餐吃好,睡眠充足,衣履干净,以及取得好分数。 周一开学,什么都得准备妥当。 第二早她睡得颇晚。 听到卫生间淙淙流水声,她去看视,发现迦南借她的浴室淋浴,裸体像雷诺亚画中浴女般丰满。 可观“啊”地一声。 迦南却反客为主,“喂,你不敲门?” “对不起,”可观不以为忤,不怒反笑,“我不知有人。” “请递毛巾给我。” 可观依足吩咐。 迦南裹着毛巾自浴缸出来,坐在小凳子上,半裸,用主人家的小剪子修指甲,比在自己家还舒服。 “放心,”她告诉可观:“这宿舍每天下午有人打扫,你住在最好的房间,租金最贵,我那间房没有浴室,要去到走廊底才可以用厕所。” 可观问:“你怎么进来?” “我用发夹一撬,房门便打开。” 可观吃惊,“这么简单?” “你最好装一个防盗设备,像门栓之类。” 可观揶揄她:“那,你可怎么进来淋浴呢?” 迦南却若无其事,“我敲门呀。” “室内有人呢?” “我假装看不见呀。”她对答如流。 可观啼笑皆非,千万别同她斗嘴,不可能赢,不过,赢了比输了更惨。 迦南取过可观的干净衣物便穿上,挑一件白衬衫,“咦,全部都是白衬衫,你打算怎么洗?” “地库不是有洗衣机?” “可是得次次洗,那多麻烦。” 是呀,做人就是麻烦,可观嘴里却说:“你穿这件比我好看。” “可观,你是大方的好人。” “谢谢。”可是她何尝不借了林尚美的纱裙。 “见到房东了?” 啊,她指三思楼楼主的女儿林尚美。 “捐给大学,就是大学的产业了。” “话是这么说,但,唉,家里富有,多么好。” 可观微笑。 这时迦南打开可观皮夹,取出廿元钞票,“过几天还给你。 可观问:“还需要什么吗?” 迦南居然稍微汗颜,“今日够了。” 她离去。 这时,可观听到楼下有嘈吵声。 有人叫:“雪,下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