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信笺---写往故乡⋯⋯

rivaldo

这天无聊之余一眼瞥见书架上那本尘封已久的鲁迅全集，适逢澳洲高考，便想起当年鲁迅的文章是我们贯穿小学中学大学语文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即便时光倒退几十年回到爸妈高考的年代，亦是个中的必考项。好厚重的一本书，翻开恰好便是童年时学过考过觉得晦涩无比的“故乡”。

当“闰土”、“银项圈”、“杨二嫂”这些幼时读过但早已模糊的文字乍现眼前，很多很多仿佛走远早已缥缈虚无的人与事便电光火石般无比清晰地呈现眼前，那些时光，那段日子，突然环绕周遭，好似从未远离，置身其中，是那么近，那么亲，触手可及，惊得我慌忙闭上双眼，隔绝掉眼前真实的一切，好让这幻象多停留片刻，容我可以去回味去触摸去重温去感怀那许多从不想起但却真真正正刀刻斧凿印于心间的故乡印象。

光阴荏苒间出国已经好久，我想自己的将来也会和妈妈一样，人生一世真正生活在故乡的日子其实也就年少时的那一点点时光，大学毕业走上社会之后漫长而曲折的多半生都是人在异乡，笔到此处，倒有了两分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自嘲。

人在澳洲，回头再看，如今的悉尼和当年兄弟我初来乍到时并无任何称得上翻天覆地的巨变，抑或是我身处其中难有刀削斧凿般犀利的感受。街景地貌基本还是那个样，温和的气候以及谈不上特别严重的污染带来极为有限的侵蚀显然大幅延缓了各种建筑物的老旧步伐和破坏程度，换在北京，十来年的商品房看上去差不多已经在等待下一次拆迁了。

如果非要说变化，那么悉尼的居民构成倒的确是大不一样了，中印移民近年潮水般地灌将进来使这座原本颇有些魅力的大都市在我眼中多少有些失色，以至于时时戏言将来准备找个小镇隐居，像笔者这般隔三差五就顾影自怜假清高事儿逼事儿装古典知识分子的半吊子文人和现如今这乌泱乌泱的人潮人海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嘿嘿......
中国人自古便有前仆后继奔向世界各地并生根发芽的光荣传统，生生不息延续至今貌似还在不断发扬光大，如今国人移民的火种甚至烧到了塞浦路斯和葡萄牙这样的欧洲小国，其决心与勇气堪比传说中舍生取义的普罗米修斯，至于他们是否真能得偿所愿找到梦中的迦南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说起来华人移民都是白发亲娘的一奶同胞，这里积点口德就不多吐槽了。

澳洲华人移民的数量和构成早已今非昔比，但据我观察，任由时代变迁而始终如一亘古不变的是北京人的相对占比仍是少得可怜。在我熟识的友人以及接触到的各色人等中，着实鲜有同乡。这种现象其实不难解释，北京人的地域观念和乡情非常重，特别是在草根阶层的乡里民间，直至今时今日仍是故土难离，那份依恋近乎痴迷而顽固，难于解释。

尽管大量北京当地人在近几十年的房地产大潮中被一点点一层层一波波地挤到了城市边缘的回龙观天通苑或是什么更远的大兴房山、尽管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时代中印象里熟悉的那个京城早已被蚕食被扭曲被改变成了如今这副不伦不类陌生的样子，每每身处其间偶然闪现的一个似曾相识的街口或者路名仍能让你立时产生某种时空交错隔世般的恍惚感，但只要是北京人，不管如我天涯海角隔空相望，还是固守家园不离不弃，总之十之八九提及故乡提及北京必是乐此不疲津津乐道，那份牵挂那份不舍，甚至还有些许自豪定然溢于言表。

北京人一向自视甚高，紧贴皇城，自古便皇亲国戚们的街坊邻居，哪怕一个市井的小人物也轻易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尤其是外地人，任你腰缠万贯，或是官居一品，在京式文化中永远是外来的偏门的低上一等的，就算其中不少早早有了北京户口就算好歹也学出那么点北京腔，总归是被排斥的非我族类。这种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东西虽然很荒谬也很无趣，但这就是北京人世界观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其实作为地方文化的一部分，想想也很有意思。

当然，北京人的处世态度和行事原则中也有很多可爱的东西。比如北京人虽然能侃爱侃甚至不少人热衷于吹牛，但以上种种多无不良目的和企图，这和其他一些地区的北方人以攫取利益为出发点的忽悠是有本质区别的。另外北京人（应该说是老北京人）待人接物讲究礼数说话有礼貌，面对弱者颇具同情心和伸出援手的小幅仗义，这些都是传统京式文化中非常有代表性的良性内容。

没事儿的时候总喜欢翻出一部名叫“有话好好说”的荒诞剧出来重温，倒不是为了其中完全胡闹的剧情以及姜文李保田夸张的表演，只是借着片中不时出现的当年北京的旧街景重温那些时不时已经有些模糊但不知为何又立时可以骤然鲜活生动呈于眼前的记忆中故乡的点与滴------就在并不遥远的三十年前，北京还有那么多自行车以及随处可见的存车处和皮肤黝黑目光呆滞且关键是拒绝承担任何丢车责任的看车人。那时的二环是如此开阔而通畅，车流稀疏间可以清晰而舒缓地感受到划过眼前的彼时德胜门和前门豪迈的气魄，当然还有那些解放后被拆除的如今空余一个以“门”字做结尾的地名（比如东直门朝阳门之类）带来的时隐时现的历史空灵感。每次看到姜文吊儿郎当坐于自行车后架上的样子，当年自己骑车飞驰穿梭在北京纵横阡陌的各种胡同时的情景即刻浮现，那些破旧的街景，那些行走其中北京人的模样，还有环绕耳边字正腔圆的北京土话，那一切的一切，想不到于我竟是如此流连⋯⋯

疫情前笔者大约保持每年两到三次的回国频率（非常怀念彼时买张机票拿包就走的日子），即便如此，每次从首都机场坐车进入市区，一路视觉感受上的变化总会带给我莫名的失落，那些鳞次栉比形态各异望不到顶的各色建筑，那一条条纵横阡陌宽阔无比的大路，当然还少不了填充其间那无数脸上写满迷茫的人们------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遥远而陌生。就这样，一次次地，一点点地，印象里关于故乡的模样被不留半点余地甚至有几分残酷地彻底颠覆，就仿佛一个黑板擦硬生生擦去我脑海中不管已然依稀还是铭心刻骨的点滴，又好似有双无形的大手用排山倒海无可阻挡的力量将我的血脉连根拔起，就那么干脆，毫不容情。

曾经的日子曾经的路、曾经的那些人们还有曾经的那个我，所有的曾经如今已是烟消云散一去不返------还记得中秋坚硬堪比顽石的京式月饼，还记得远望钟楼光影间悬于中央的那口大钟苍凉的轮廓、还记得冬日除夕年夜饭热腾腾的饺子和围坐一桌老老少少熟悉的陌生的触手可及的渐行渐远的一张张笑脸⋯⋯这一切的一切此刻仿佛被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那簇微弱的火苗照亮，在心中燃起刹那的温暖，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Robbie2018

写的非常好。

rivaldo

Robbie2018 发表于 2022-11-9 20:23
写的非常好。

谢谢啦！

蚝

特意去查了一下什么是迦南，学习了

rivaldo

蚝 发表于 2022-11-9 22:17
特意去查了一下什么是迦南，学习了

看得很细啊，嘿嘿……

庄生蝶

楼主适合写散文。

钟楼竟然还有钟啊！鼓楼我也不知道有鼓。。。

rivaldo

钟楼有钟，鼓楼自然有鼓……
小时候，玩儿到黄昏时分，从某个特定角度对着夕阳望去，便能看见钟楼大钟的轮廓。直到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那是一幅非常有意境的画面。
至于适合写什么，我觉得这是个伪命题。应该这样讲，只有喜欢写什么，没有适合写什么。当然要加个前提，只要你有一支生花妙笔……
lol，我猜你又要说我显摆了……

庄生蝶

rivaldo 发表于 2022-11-10 00:53
钟楼有钟，鼓楼自然有鼓……
小时候，玩儿到黄昏时分，从某个特定角度对着夕阳望去，便能看见钟楼大钟的轮 ...

哈哈 我可没说你显摆呀，是你自己在说


写东西不但需要能力也需要心境，可能散文尤其如此。

写东西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大概是观察。钟楼鼓楼我可能都没仔细看过，一直以为是个建筑矗在那呢！但是在你就有很多可回忆可写的啦

虞宅与美丽

先说个直观感受，楼主的每个句子都好长啊......
是个情感丰富又思维缜密的人。

hxyconan

文笔不错，赞

rivaldo

虞宅与美丽 发表于 2022-11-10 09:36
先说个直观感受，楼主的每个句子都好长啊......
是个情感丰富又思维缜密的人。 ...

哈哈，这是当年和H在新东方BBS斗嘴斗笔斗出来的坏毛病，改都改不了......

rivaldo

hxyconan 发表于 2022-11-10 09:46
文笔不错，赞

谢谢鼓励！

rivaldo

庄生蝶 发表于 2022-11-10 08:52
哈哈 我可没说你显摆呀，是你自己在说

对，可能是我记忆力比较好，也可能是我这人很感性，感情也丰富，所以那些人和事就像印在脑海里一样，清晰如昨。真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有穿越技术，让我回去转一圈……

rivaldo

写一段40几年前的往事，争取午夜前发出来，题目叫做“我和权贵有个约定”......说了好久，今天来兑现！

pipitang

鲁迅的书里有大量的方言，或者尽管普通话但是用的是浙江人的思路
逼着全国学生读真有点难为学生

有一句话大概是 夜深了，转去吧
转去就是回（家）去的意思，这也就是江浙沪的学生才能一眼看懂
楼主是北京人说鲁迅晦涩一点也没夸张
听说哪里的语文题目还非让学生写 “转去”的深意……

一提鲁迅的杂文， 都忘记表扬楼主的文笔好了

pipitang

北京拆的面目全非这事我在好几处都听说过
最可惜的怕是北京城墙，城墙厚的本来可以改成环城高速，硬是拆的片瓦不留

听过最好的评论是建筑师马岩松的，大意是中国人老以为历史就是历史书，写进正史的才叫历史。实际上一个地方的历史，一个地方的文化，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建筑，建筑和人互相交织呈现出来的状态，恰是古今辉映的图景

这么说起来，全变了样，刚好也映射了楼主对人心不古的评价

rivaldo

pipitang 发表于 2023-3-19 22:30
鲁迅的书里有大量的方言，或者尽管普通话但是用的是浙江人的思路
逼着全国学生读真有点难为学生

说起鲁迅，前两天无意间看到一段香港文人陶杰的访谈，他提到这样一个观点，他说近代有两个人曾经深刻洞察和剖析中国人作为一个族群它的问题根本所在，或者说它的劣根。但是这两个人对于中国人最后的结论和态度又不尽相同，鲁迅是彻底看低，认为毫无希望，无药可救，而胡适则尝试给出改良或是解救的方案。

由此我又联想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49以来的这七十几年，中国官方对于鲁迅的定位和态度。
我小时候喜欢集邮，邮电部曾经多次发行鲁迅的纪念邮票，但最后一次停留在80年代初，打个比方，这就好像两口子从热恋到结婚到蜜月到平淡，直至今天，一拍两散甚至反目成仇。据说现在鲁迅的文章已经从中小学课本中下架了，在现如今这样一个大的意识形态下，这是情理使然。但我想，一个不能直面自身弱点和不足的族裔，谈何自省？又谈何进步？

说回鲁迅和胡适对中国人的定义和态度，看来鲁迅的决绝并非没有道理。

蒲公英的种子

回不去的故乡，忘不了的北京。

rivaldo

蒲公英的种子 发表于 2023-3-27 09:23
回不去的故乡，忘不了的北京。

曾经也很想念故乡，但时间久了，渐渐发觉这只是一种情绪，或是所谓的乡愁。回与不回，又能怎样？那些景物，一草一木，都装在心里，有时想想，即便此生再不会回去，可能也不会怎样？因为自己想念的，怀念的，其实是过去，那些回不去的日子，仅此而已。

安远翔

一篇很美的散文，妙笔生花。

蒲公英的种子

rivaldo 发表于 2023-3-27 20:41
曾经也很想念故乡，但时间久了，渐渐发觉这只是一种情绪，或是所谓的乡愁。回与不回，又能怎样？那些景物 ...

的确如此。现在哪里心安，哪里就是家。

rivaldo

安远翔 发表于 2023-3-27 20:49
一篇很美的散文，妙笔生花。

谢谢阁下褒奖，听闻此言，如沐春风……lol

0418

记得，都记得。。。

DFH7703

70多年从各个角度证明了 就是个4不像。

rivaldo

DFH7703 发表于 2023-4-5 08:45
70多年从各个角度证明了 就是个4不像。

对，你可以说它是四不像，但这只是表象。不过其实它的本质也不难参透。

在其他版看到回国的帖子，看到签证中心人山人海的景象，看到网友描述手续多么繁杂，航班多么稀少，机票多么昂贵⋯⋯

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想要回国看看的冲动和欲望，一点都没有。记得疫情前，每年都会回去三次四次，乐此不疲，有时友人的三言两语就能让我订下机票隔天动身。几年下来，不知为何心境变了好多，甚至想想哪怕此生再不回去，可能也不过如此。那是故乡啊，为什么会心淡如水没一点涟漪？

或许是这样，惦念的，怀念的，思念的，是过去，而非现在和将来。那些念念不忘的，不管身处何方，终此一生都会印在心底，至于当下，早没了兴趣。

梁詩詩

謝謝分享,感受的到你想表達的！

fly02

蒲公英的种子 发表于 2023-3-27 23:16
的确如此。现在哪里心安，哪里就是家。

吾心安处即是家。但是还是很伤感，雨打风吹花落去，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fly02

rivaldo 发表于 2023-4-5 16:23
对，你可以说它是四不像，但这只是表象。不过其实它的本质也不难参透。

在其他版看到回国的帖子，看到签 ...

很困惑，也很向往，因为不知道这是一种好的通透豁达的心态还是无奈放弃的心态。”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想要回国看看的冲动和欲望，一点都没有。“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rivaldo

fly02 发表于 2023-5-20 13:46
很困惑，也很向往，因为不知道这是一种好的通透豁达的心态还是无奈放弃的心态。”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没 ...

伙计，好久不见了。

这几年疫情待下来，变的其实不只是环境，不只是和国内的联系，想想其实自己也变了，变得更加随性而任性，甚至可以说更加自我，更加不会为外界环境而改变自己。人活这一世，怎么也要活出个真我吧。伙计，你说是不是？

fly02

rivaldo 发表于 2023-5-23 13:57
伙计，好久不见了。

这几年疫情待下来，变的其实不只是环境，不只是和国内的联系，想想其实自己也变了， ...

老哥，你好。见信如故！
真我其实很难定义的，因为人总要自我成长（也可以理解为，被环境改变后，自己安慰自己是自我成长了，anyway这不重要），所以初心和发心都会变。这也是让人有时感觉很伤感的地方。
亲历了亲人和长者的生老病死，也会看到很多丑陋的（或者叫做真实的）事情。
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养老。
如果和让自己和亲人，能有尊严的衰老和面对死亡，慢慢的也变成了一个课题。
非常抱歉，在你的贴子中表现的有些消极。
如果不妥，我们可以再开一个单独话题，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