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足迹

 找回密码
 注册

精华好帖回顾

· Angela的童言童语(四)----21个月 (2009-4-21) Rainyichen · 完美拔草Kenwood厨师机:跟风陕西油泼面 健康火鸡丸 中产布里欧修 59楼贡丸两吃 (2017-6-25) 胡须康
· 咸金橘肉片煲仔饭 (2009-12-20) pal · 印度归来-坑已填满 (2009-10-8) tonyy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查看: 4212|回复: 21

[原创作品] 春·流韵(中篇)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10-10 14:31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昨晚参加了某作品读书会,心情激动,回来就翻出多年前追完该作家大部分作品后,学习其技巧皮毛所写的习作,仍是《太空堡垒》的同人,试着用这种不同风格来写同人,包括宇宙战争场面,看看效果如何。当年本来计划写春夏秋冬四篇,打算分别写一朵花一只鸟一把琴一座城,全部以太空堡垒女主之一银河歌星林明美为主角,合起来就叫《四季明美》。然后第一篇春也就是一朵花写完了,第二篇冬开了个头就停了,后来就再也没写。现在要鞭策一下自己,准备继续写下去了




春·流韵

1.
 
2035年春,泰洛城。

花在化妆间的一角开得烂漫。两朵,相依傍着,纯净明艳的蓝,天鹅绒的花瓣上缀几粒晶莹珠子,衬一圈茸白的蒲公英,像大雪天里的一对蓝色眼珠,烟熏雾撩似的目光迷朦。

每次她上台之前,总有人送来这样一束花,放在化妆间门外,两团蓝色晕染在白色蒲公英里,要把后台乏味的空气都染蓝了。她上台时,会亲手把花带上舞台。她一只手拎话筒,一只手举着花,一格一格迈上台阶,沿着背景幕后面悠悠地走。舞台是黑的,幕后的甬道里有很小的灯,光很细,透不过幕布去。大幕的那边是万人的海洋,在无声地等待,积蓄了力量准备海啸。她就在海啸之前的沙滩上悠悠地走,把花放在不碍眼的位置,让它看全场。

谢幕之后,她再亲手带它回来。观众送上来的花束堆满了舞台,堆不下,就溢到了侧幕外边。那蓝花挫了一大节,早被淹在凶猛的花海里,却还像有活气的眼睛,固执地透过乱长的刘海看过来。助理和剧务七手八脚收拾花海,她就眼明手快地从海里捞出那小花束,依旧用一只手举着,一格一格往回走。大丝绒幕现在透出舞台上的光了,但滤得不剩一点浪漫,她就在那幕后森森的暗光里悠悠走着,像完成一个仪式。

不管在哪里,那花总依靠一块小小的底托临壁站着,在人来人往的风里颤动,让人想起一个倚门而立的少年,揣着一颗颤动的心,毫无怨言地等待兀自梳妆的情人。

这样的情形,仿佛从最开初的少不更事时,就毫无改变地流转了下来,历经岁月。

只是,那花始终是假的,不会枯萎,却上不得场面,就像那份波澜起伏的感情,本属于她的,溜走了又回来了,转得几转,如今已见不得日光。而她依然空坐镜前,不觉流年飞度,那始终不曾老去的容颜,也终究渐渐现出疲态,稍稍陌生了起来。

新近来的助理小安暗自思忖那假花的奥妙,憋了些时日,直至和雇主有点熟了,方才小心地问起。

“林小姐,这花是……”

她从镜子里看那倚墙的蓝花,许久,浮起微笑:“那花,叫流韵。”

评分

参与人数 3积分 +21 收起 理由
jamesadachi + 6 偶对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水
澳云哦 + 4 你太有才了
虞宅与美丽 + 11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发表于 2021-10-10 14:32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5:46 编辑

2.
 
卸妆完,走出剧院后门时已将近11点。林明美穿了一身休闲装,蓝色灯芯绒布的上下裙,一双白皮软底鞋,挎了一只小荻蓿包。这荻蓿是泰洛的特产,精心加工编织后会有羊皮的柔软,水晶的剔透,更巧妙的是它会随气温变色,现在就在凉凉的夜里变成了天蓝,正好衬她的衣着,还有从包里探出头的那束蓝绒花。搭配她都好好计算过,简单却雅致,有一种贴心的出众。虽然身为明星,但她始终节俭,再者对色彩的偏好也是一桩更个人的事,与金钱无关。

泰洛城的夜和地球很相似,只除了天上挂的是一轮巨大的彩色的凡托玛。凡托玛压低了,悬在头上,像一块古老的绿玉,镶金嵌银的,一缕一缕不同的绿在深翠底子上绕圈,看久了还能看到它们在慢慢地带弧度地变形、漂移,像玻璃杯里氤氲的水汽,卧室里缭绕的香,铁了心地朝外闯,却闯不出去。绿玉上有块明显的蛋黄斑,据说无数飓风就在那里面形成,又消散。柔软的夜就像玉的主人,穿黑天鹅绒高领晚装,仪态万方地慢慢弯下颈,俯瞰蜉蝣般的尘世众生,一不小心就让颈上的美玉晃到了人间的头顶。

她在这重建的外星城市里呆了七年。并不十分想念地球,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里的夜,仪态万方的夜,让她能回想起一些被污染扭曲之前的美好事物。

门外有辆银色的车一直在等,见她出来,就悄悄滑过来,像月光下的一注泉。但她只朝车里点了点头,却站定了没有上车。银色车不甘心地又蹭到她面前,像只讨怜的猫。

那不是她的车,开车的也不是剧院配给她的司机老乔。烟晶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脸,润得像玉,带着俊俏潇洒的世家气,风发地朝她仰着,好像很明白自己完美无缺。

“林小姐,载你一程?”

她淡淡地笑:“不必了,我的车就在后面,再说,也不太远。”她的车还是没踪影,照理本应是老乔开着车在门口等她,可好多次他都奇妙地迟到了,让银色车占了先。

“夜冷了,林小姐怎能一个人在这里吹风等车?上车吧!”话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口气。车门升了起来,驾驶座上那个白衣公子朝她探过身来。

她顿了顿,只得上了车。泉水流淌开了,她自己的车才黑黢黢地从拐角后面拐出来,闷头闷脸尾随在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很清楚老乔的屡次迟到所为何来,若不是有人贿赂了他,就是有人施了压,也可能两者皆有。

“杜芒先生……”她开口。

他抬起一只手:“说了很多次了,叫我阿尔弗雷德,收到我的花了吗?”

她说:“收到了。”

但他已经注意到了她挎包里的蓝绒花,烟晶般的眼闪了闪,好像是有些扫兴又忍了不表现出来的样子,他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中指上的戒指是只翘耳呲牙的白金豹头,赌气似地鼓着。车里轻柔的To Be In Love伴着泉汩汩地朝前流,矜持的泰洛被关在了外面。

其实他的花束她都没看过一眼,总是剧务负责收拾掉了。他送的花,和蓝绒花一样每场都会出现,也总是固定的搭配,鲜切花九朵黄百合配满天星。黄百合象征富贵,也象征胜利的爱。富家公子好像已经等不及要向全世界宣告,他一定会把誉满银河的超级明星收归己有。

她却始终坚持称呼他为杜芒先生。这位年轻的阿尔弗雷德·杜芒先生是杜芒家族的四公子,小她十三岁,做她弟弟都还嫌小。他一年前才被外派到这里,几乎同时就开始大张旗鼓追求明美,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杜芒家族虽是地球上的豪门,不过枝叶早就伸到了星际,连这座剧院最初也是他们捐款筹建的,直到现在杜芒家族仍是剧院的主要资助人。

英俊多金的阿尔弗雷德也算个人物,符合少女的一切理想。只是她偏不喜欢那双烟晶般的眼,就算藏在琥珀平光镜片后面,它们仍然醒目,像多疑的狐狸,像冷酷的刀锋,又斜斜地挑开去,让眼角眉梢犯了冲。经过这二十多年的磨炼,对于形形色色的人,她还有什么看不清?

阿尔弗雷德为了讨好她,一直不停歇地放她的歌,然而他自己也一直不停歇地说话,仿佛是觉得机会难得,要不就是以为女人总爱听甜言蜜语。他白色休闲西装的襟上也掺了一些荻蓿织的浅花纹,在暖和的车里变成了淡橘色,和白呢子拼在一起有一种香甜的舒适,一张笑吟吟的嘴在她的歌声中起劲地一开一合,像一条无声的吐泡的鱼,一片暖融融。外面的夜更凉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明美只喜欢安安静静地听自己的歌,明美也过了能被花言巧语打动的年龄。若非杜芒家族一直资助着开销巨大的剧院,她又何必多加敷衍。艺人的无奈,红颜易老,即使身为超级明星,也脱不出宿命似的现实。她太太平平地坐在副驾驶座,带着礼貌的微笑,就好像全息艺术馆里那万年不变的蒙娜丽莎,看底下人来来去去的表演。散场了,灯暗了,人声寂了,关门了,第二天周而复始,而她始终在那儿。

从剧院到她家只有短短几条街,要经过一个小广场。那里有面大银屏,一直播放重要新闻到半夜。他们的车到达那里等红灯的时候,广场上还有不少市民围在一起看,银屏里正在转播在奥普特拉军演的远征军新闻发布会。

“……远征军泰洛师总司令瑞克·卡特上将……”

耳朵里掠过这一句,她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银屏上那两鬓已经染白的将军。银灰色的远征军军装上,竟然有一点蓝色在闪动。是绶带旁边,胸口袋里露出的半朵蓝绒花。马上转开头去,随随便便地落眼在旁边的路牌上,不知为何一颗心竟怦怦响亮地跳了两下。

阿尔弗雷德也看到了。他一怔,一转念又偏过眼来,瞅到荻蓿挎包里露头的花。那两抹一模一样的蓝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隔着一道光波遥遥呼应了,像隔着重山峻岭的对歌,一唱一和,海角天涯。

明美别着脸,一直只看路牌,那银屏和她好似两块磁铁的同一极,无论怎样都扭不到一起。所以她没有看到杜芒公子登时沉下了脸,那本就冷酷的目光愈发冷冽了起来,像刀尖,从冷酷的霜里森森地闪出光来。

评分

参与人数 2积分 +15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感谢分享
虞宅与美丽 + 11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2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5:49 编辑

3.
 
流韵,仿的是蓝色蝴蝶兰,二十六年前的时新品种,现在的花店里还有真花,因那种美是不过时的,是独立于历史变迁之外的。但它们都不叫流韵。流韵只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只属于他们俩的。流韵是假花,流韵又不是假花,它是一个秘密的誓言,现在是一个长久的债。

流韵是二十六年前麦克罗斯城一家小礼品店的店主一时兴起给题的。店主是个老华侨,只有他才知道这些古色古香的异国名头。瑞克向他买八音盒送给一位少女,少女是半个中国人,喜欢音乐,弹得好琴,唱得好歌。店主听了就在胡桃木盒子的滚金边蓝缎带上写了四个汉字“流韵泠泠”。他一点也不会想到那怯怯的少年后来做了将军,而那二十块的廉价礼物将要送的少女后来成了超级明星。

那是瑞克送给明美的第一份礼物。她那时天真任性,没看上八音盒,倒看上了盒子上装饰的艺术花。蓝色蝴蝶兰,细密柔腻的天鹅绒质地,纯手工工艺,上心得像缝进了生命,印上了魂,大家闺秀似的展开来,既不小气也不招摇。染色更是绝了,比真花蓝得更有神,像有生气,是自然界没有的,人工也培育不出来。慑人心魄的蓝,像他俩的眼珠那样深、那样酽的蓝。

她很随便地收下了八音盒,她家里早就有了好几个。一转身就忘了个干净,却对艺术花爱不释手。拿手指点着绒面花瓣,点几下,看它撒娇乱颤。天鹅绒制品没这么精致轻灵的。写了汉字的缎带上漂了一缕光,摇曳得像华服的裙摆。爬山虎爬了满墙,疏疏密密地网过来。春天的嫩芽破土而出,迎风张开了。

瑞克生怕她不明白,急着说:“这是假的花。”

她笑:“可它不会枯!”

他说:“假花当然不会枯,可它还是假的。”

她学着他的口气:“不会枯的当然是假花,可它还是不会枯。”她指指上面,太空堡垒肚子里的人造天。“你看这阳光,这天空,不都也是假的么?可我们还离不开它们呢。”

“那是没办法,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强调。

“可我不在乎啊,美就是美。瞧,它多漂亮!”她顶喜欢跟他打趣,从被困在太空堡垒船底的时候起就是了。他悻悻地也笑,公园里人造阳光打下来,照得他一鼻尖细密的汗珠子碎钻似的发亮。他手快脚快地在草地上转了一圈,摘来一大把熟了的蒲公英,一顶顶白花花的小伞你推我搡挤做一团,就像捧来了一堆浪花,风一吹,四处飞沫。拿缎带一扎,绒花插在蒲公英中间,就成了一束花。那绒花在蒲公英伞的簇拥下矜持地蓝着,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假作了真。

明美歪着脑袋:“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

瑞克搔搔头发无奈地说:“不知道。”鼻尖上的汗快要滴下来了,他为了讨她喜欢,可算吊足了心。她就爱看他有点紧张有点小心的样子,大概就因为这她才有心无心地把做陪衬的蓝绒花越捧越高,捧到后来,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下去,像搭错了一班车,越开越远,下不得,回不来。其实她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如果知道了她也许就不会接受那蒲公英,可那时她并不太关心花语,她的世界一直都阳光灿烂,遍地繁花地铺向前。

她又指着缎带上的字:“知道这写的是什么吗?”

瑞克仍是摇摇头。她就教他怎么念,一遍遍地教。瑞克那没学过汉语的舌头总在打结,不是把流念成了炉,就是把韵念成了烊。炉烊,炉烊,火旺了,炉子烊了,少女在蓝旺旺的炉火旁巧笑嫣然。

最后瑞克默念了好多遍,才深思熟虑地把花慢慢递到她手里,说:“送给你的-流-韵。”

她笑得百花明媚。瑞克也笑了,满脸放光。麦克罗斯城四季如春的气息吹来拂去,怯生生地红着脸,朝她说悄悄话,呼得她耳朵边痒痒的。又松又软的刘海像春天的乱草堆,有青青的味道,一丛丛地长起来,贴过来,每一根飞出来的发梢尖上都有金光点子在跳,跳得她跟不上,捂得她喘不过气。他的面孔只剩了一对绒花一样蓝的眼珠,满梢的金光点子都扩张了,涌出了视野,变成蓝色宇宙外面的一片烊掉的背景光。

她沉在那宇宙里,眼角瞄着那片金光,虚浮浮的,就奇奇怪怪地入了梦。一梦梦过了十年,二十年,二十六年,梦过了星光大道,宇宙战争,雪天,婚礼。那蓝眼睛黑头发的少年一时近了,一时远了,又近了,又远了。一度她背转身去,一度她回头了,一度她差点抓住他了,一度她松开手了。风筝脱了手,飞远了,可风好似在存心捉弄她,要把它吹回来送到她手边。

有一天,那绒花又出现在她生命里,带着永恒的美丽和虚假,诳她再一头栽进去。罂粟漫山遍野开了,野火烧到了天上。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你太有才了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5:51 编辑

4.
 
明美的家在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街上,要从大马路七拐八弯才能到,临了街一栋两上两下的白石小楼,相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实在非常朴素。小楼前面是花园,花园紧接着小楼的门廊,门窗框都是浅亮的金属,像黎明时分的一线鱼肚白,玻璃是半反光的薄银色,墙上刷了漆,漆里面也掺了荻蓿渣子,白天暖融融的是奶油黄,在清凉的春夜里就变了很淡很淡的蓝,还有些泛光,像披了一身月白缎子的古典佳人,文文静静地晒月亮。泰洛的月色是盈盈的轻绿,照在林子湖泊上自是青翠欲滴,但照在灰白的石头木头上,就会阴惨惨的,像发霉的奶酪,像坟墓,所以城里绝大部分房子都如此这般刷了掺荻蓿的漆,一到晚上,全城就像聚了一窠萤火虫一样荧荧弱弱,和那喧嚷的万家灯火又自不同。

明美让老乔把车开进来停好,就打发他离开了。不过她又在园门后面静等了一会,确认外面杜芒公子的车已经开走了。泰洛是重建的外星城,单纯,比在地球轻松自在的多,但一个人住着,总要防一防。她放松了点,脱下鞋子光脚穿过草坪,草长了,在脚趾下翻滚出一层层细碎的早春小花,一脚踏上去,步步生莲。栏杆边一圈矮荻蓿丛,月光下星星点点的,像洒了钻石粉。

她进门后,就去了厨房,拿一个不锈钢小锅放了冷水搁在电磁灶上,点了火,朝锅子里打了一只鸡蛋。这边等着水开,她就把包里那束花拿出来,去靠近后门的琴房。那琴房既是她的练声房,也是收藏室,里面没别的家具,就一面大镜子,一台钢琴和钢琴凳子,地上铺了一层多孔的厚地毯,靠着四壁摆满了流韵花,层层钉在墙壁的挂毯上,整整齐齐摆在地上,都是历年演出她收到后积攒下来的,把整个房间涂蓝了。那房间本来就背阴,既看不到瓦利瓦太阳,也看不到凡托玛,窗口对着一道树林,终日里是幽幽的蓝,靠反射来的余光度日。她叫它蓝屋。

但她打开房门时倒吃了一惊。蓝屋和往常差不多暗,但靠窗有个毛茸茸的黑影子,还有一个红红的光点一亮一亮地动,好像很远的太空里有一艘飞船把喷火的尾巴冲着她,刹那就要飞走了。她连忙打开灯,果然是瑞克,穿着便装,半侧着身靠在窗口瞧着外面,一声不响地抽烟。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比夜更黑的林子,几只泰洛的火图鸟吱哇惊飞起来,翅膀掠出几道光,像流星。灯光大亮之后,他没转过身来,但她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被刺激得眨了好几下,好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正努力从惘然中抽身。

“你怎么来了?”她问,“刚才还看到你在新闻上,在奥普特拉。”

他转过来,疲惫地笑了笑:“星系际新闻有延时的啊,奥普特拉过来的通讯不顺利。我们早上就动身了,船可比光快几倍。”他似乎又是那种嫌她不懂的神气。二十多年了,她从来就没懂过,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还来。她也没求他来。年轻时,她总会拿唱歌演戏的话题气气他,现在,气不动了。

他脸色有些憔悴,鬓角的白在灯光下看更醒目,但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蓝,那大片的流韵花跟他搁在一起就好像过继到了他的生气,愈发蓝得任性。她没由头的又生出一种恐惧,怕他的生气也会被满屋的流韵花渐渐吸干。要不,以后让他别来这间屋比较好。

她关切地问:“你很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两小时。”

那时她还在演出呢。“那你早点回去睡吧。”

“想来看看你。”他看着她。

她的胸口有点堵。瑞克去军演了几个月,但他的花却场场都来报到,她从来都当那就是他。他的烟头灭了。尾巴喷火的飞船停下来了,靠岸了,到家了。他一直吸的是无灰自熄灭的烟,好像在顾念她这里全纤维的摆设,但也可能是因为舰桥的需要。他吸这种烟已经很久了,不知怎的,她总是断不了这无端的揣度。

“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他问,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她有点狐疑,在这间隔音的房间里他都能听见有两辆车一起开回来?

她回答:“就是那个杜芒家的四少爷,我跟你说过的,杜芒家是剧院的资助人,在我来泰洛之前就是了,那时剧院也是你们批准了才筹资建造的……”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忽然又有些讨厌自己的絮叨。她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不停?

他收起了烟头:“那人背景不简单,以后还是和他少接触。”

“我知道。”她笑笑。

瑞克穿过天蓝的屋子走过来,抱住她,脸埋在她颈弯堆着的乌发里。她头发上还残留着舞台上的粉香,有点热烘烘的灯光味。而他身上也带着星际间的风尘仆仆,嘈杂纷乱的呼号,还有些她想象中的火药味。她不能确定这两种味道是不是真的互相喜欢对方,以前曾有一度,它们似乎水火不容,不过至少现在这一刻它们是在想念对方,还接纳了对方。她伸手环过他的身体,攀上他厚实的后背,他背上的肌肉线条还和她一直理解的一样润而坚韧。他的鼻尖有点凉,乱乍的发刮在她耳旁,微微抖动的睫毛刺痒了她的脖子。

她使劲闭了闭眼,闭了几秒钟,要把这短短一瞬好好记下来,记好多天,直到他下次来。然后她松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他没有反对。

他低着头:“是啊,丽莎还是一个人……”

她又有点想哭,既为自己,也为丽莎。“是的,丽莎还是单身。”她呆板地重复,“……丽莎……”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他捧着她的脸说,“我还是没法原谅我自己,你知道。”

她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于是他走了。明美垂着头,想心事。忽然猛醒似地,回头跟着看过去,看到了他的背影,不高但强壮的背影,宽阔的肩,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动,和二十几年前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军人式的严肃、僵硬,一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口了。大门啪一声关上了,她这才奔到厨房里。水已经开了很久,蛋白蛋黄凝固得不好看,奇形怪状的,好像还在扑扑的鼓着泡,此起彼落。她怔怔地看,那啪的声音和扑扑的声音在头脑里交替响。五分钟早就过了,水浦蛋老了,青春也过去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4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5.

今日之果,往日之因。如果当年她没有接受那份婚礼的邀请,没有去卫星工厂,也许瑞克和丽莎的婚礼会完美地结束,而她的新生活,也会完美地开始。

好吧,可她接受了。一半是贾妮丝的怂恿,一半是想证明给自己看,给大家看:她大度,她心无芥蒂,她与瑞克早已过往烟云。离新麦克罗斯战役那个大雪天已经过了四年多,当事人显然都事过境迁。说不定,丽莎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才会发出那道宿命的邀请。这事的起因,过程,每一个环节,怎能如此环环相扣,以至变故徒生,事后再怎么猜测推断也是枉然。邀请发到了,蛊也种下了。

2018年春,卫星工厂。

地球上还是早春时节,时不时有些北方城市春寒料峭。但卫星工厂停在月亮附近,太阳、地球和月亮的三份光轮流照它,好像要抢着给一场世纪婚礼增辉添彩。这里是四季温暖如春的,就和以前太空堡垒肚子里的麦克罗斯城一样。

婚礼的前一天,明美和贾妮丝到了卫星工厂。媒体对此大肆渲染,她也没在意。那时,她还很高调。虽然在四年前的一场恋爱角逐中失败了,但那完全无损于她的形象,反而显得她更为纯洁,高尚,传奇。她有无数的仰慕者,崇拜者,追求者,而她依然飘在云端,像女神,像天堂。

她带着她的新歌,《同行》。那歌是她专门为丽莎和瑞克写的,在她还没接到邀请的时候,在婚礼的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写了,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了再三思考斟酌。“爱是我最真的付出/让你永远不再孤独/无论沧桑还是幸福/我们相伴走向前路/让我们同行/飞向未来的边境/直到人生终尽/我们的天堂依然闪烁群星……”她希望将来某一天,她也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再唱这首歌。

她是来见丽莎和瑞克的,来祝福他们。但她没有同时见到他俩。这也是命,若非如此,事情大概又会不同。丽莎刚挑好捧花的样板,还在试婚纱,银白塔夫绸V领无袖王妃式接缝,曳地两米长,加了水晶纱的面层,像飘雾的雪山,水晶纱的头纱里烫了大波浪卷的棕发浓稠地披下来,像雪里裹着的一口太妃糖,甘甜光亮的,要洒出蜜来。她一双手急忙摘了冰纹绉的白手套和明美握了,混了一身百合、苍兰、金合欢的芬芳,像是天堂洒下来的金粉似的幸福味道,欢声说:“哦,别说傻话,明美,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谢谢。”

但接下来那幸福味道就似乎给冲淡了,像茶叶泡了第二杯,颜色、口味都迅速稀下去。她好像忽然真正注意到了明美,是那个明美,认真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像是回过味来了,有些神思恍惚。

明美回想起来,丽莎是在注意她的旗袍。她在镜子里左右审视自己。她穿的是一身蓝色镂花纱旗袍,薄绸底滚银边,蝴蝶兰纹,短袖,式样很寻常,要到明天她才会穿演出服。演出服是吊带拖地的乔其纱连衫裙,也是同一种蓝色,很特别的蓝,都是她指定了颜色让服装商染的,别处看不到,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很配她的眼睛。

她听见服务员偷偷地议论她,隔得远了听不真切,但还是有几句会飘过来。说她太美,太青春亮丽,只怕要抢尽了新娘的风头。一派胡言。这世上有谁能美过一个新娘?那是当时当地绝对的主角。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美的时刻,就是和瑞克一起被困在太空堡垒底舱,披了一块手帕在头上假装新娘的时候。其它的,什么选上麦克罗斯小姐,什么第一次登台,什么第一部电影首映式,就算是被称为空前绝后载入史册的大决战舰桥时刻,也统统不如。

贾妮丝被朗博士叫走了,她一个人在卫星工厂里闲逛。礼堂后面的长走廊里没有人,静悄悄的,隆重地站了两列装饰花,仪仗队也似的,守着新娘新郎将会经过的道路。为了节约鲜花,鲜切花都装饰在大堂,走廊里用的都是假花,一样是花团锦簇,青绿黄白中间托着一股有力的神采飞扬的蓝。

是的,是两列衬着白毛球、迎春、天门冬、文竹的大型仿真蓝色蝴蝶兰。流韵。放大的流韵。望不到头的流韵。那特别的让人一眼难忘的蓝,和她这身蓝完全一样,蓝到了宇宙尽头,带着满梢的金光点子。

一波晕眩袭过去,她摇摇晃晃,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一时间惘惘然的,就跟着蓝色蝴蝶兰在昏暗的长走廊里一路走下去,忘了周遭。她没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不顾旗袍和高跟鞋,开始奔起来了。跑道长得望不到头,两边的水门汀地面镶着两列用来在晚上领航的小灯,在黄昏时分亮起来了,幽幽的亮蓝光,指向红黄的天边,像指向死亡,她追着起飞的战斗机奔跑,哭喊,像追一个快要脱手的风筝,别去!但引擎的呼啸声盖过了她的哭声,银色大鸟离开地面了,越飞越远……

“明美!”

她也不知道瑞克是从哪个门里突然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正好出门,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才出来的,总之他突然出来了,斜刺里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惯性下前冲后转了半圈,差点跌倒在他怀里。他震惊不已,牢牢抓住她手臂,而她还在气喘吁吁,幸好,没有真的在白日梦里哭泣。

“明美,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在跑呢?”他急问。

他好像也刚在试礼服,她马上就看到了他的胸花,绿丝带缠好的用常春藤叶配的蓝色蝴蝶兰,还裹着保鲜用的塑料膜,用珍珠大头针固定在白色西装胸口,和新娘的捧花一点不相称。她以前打了一遍遍的腹稿都忘了,她本应该既欢乐又真诚地说“祝你和丽莎白头偕老,我真为你们高兴”,可她全都忘了,就光指着这上下左右数不清的流韵花,说不出话来。

瑞克抓着她的手臂,盯住她看,手烫得像汤婆子。过了这许多年,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严肃刻板了,刘海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乱长,规规矩矩的,但他的蓝眼睛仍和最初时那样蓝得醇酽的,广阔的,在太平洋深处热切地燃烧,像两簇蓝色的火。

她开出口来,竟然和他异口同声:“你还记得?你还记得流韵?”两个发颤的声音撞在一起,就特别响,走廊里嗡嗡的,余音袅袅,双方都突的有些害怕,他就急忙请她进了他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害怕着,又带点期待。

他喃喃地说:“是的,我一直都记得,我怎能不记得?可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从来就没在乎过。”

她咬着唇:“怎么会?它一直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那时候我说我不要离开你,你觉得我是说客套话吗?”

“我以为……”他低下头:“我以为你那时只把我当成一个救生圈,一个依靠,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以为,”她恨恨地说,“你一直就这样自己以为来以为去罢了!”

他生气了,喊:“你不也是一直在以为我这样那样吗?!你何时站在我的立场着想过?你自私,只管自己的感受!”

她忍了很久的泪掉下来了:“那你又何时站在我的立场想过?我事业上每次有进展,你为我高兴过吗?你就只有一肚子牢骚,这是你的无私,你的大方吗?我也不是傻子,会看不出来!”

他俩都惊住了口。心里都知道这是危险的对话,本来,现在就应该什么都不问,当不知道,一个祝福,一个接受祝福。但他们都做不到,四年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互相的不满、积怨都来不及摊开来谈,一番囫囵的道别,高傲地划清界限,就以为全部解决了,其实那也只是自以为解决了而已,心结一直搁在心里,年深日久,都发了酵,现在再不问清楚,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她终于把那个问题心惊胆战地问出来了:“那你,还爱我吗?”

他眼睛瞪着看她,像要把灵魂从蓝眼珠里给她掏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然爱,我一直都爱你。”

她的耳朵里就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声音,轰,轰,轰,震得她脑子都发晕了。四周仍是安静的,这个新郎休息间没有人来。她在他的双手里缩了,缩得很小很小,小得像婴儿,像小白鸽,惴惴地乱撞,而他大得像宇宙,他的嘴唇也大得像宇宙。宇宙一下子爆炸了,七零八落地变成了粉碎的一把把流星,到处飞散,然后是一片荒芜。

她缓缓推他,低着头,用头顶开他的胸膛。“你要结婚了,祝你幸福。”她记起了一路上反复背诵的话。

“是的,我要结婚了。我爱丽莎。谢谢你的祝福。”他回答,平板板像在念经。

他和她对看了半晌,再次握手,礼节性的,互相笑一笑。有一种阵痛般的新快乐,宇宙就要荒芜了。

丽莎打开门,快速走进来。她换掉了婚纱,穿着银灰色短袖休闲衫,但短头纱却忘了摘,像是十万火急地赶了来。瑞克和明美都吃了一惊,又都松了口气,丽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她看到的只是两个人在礼貌地握手。

“丽莎?”瑞克问。

“丽莎,我是来恭喜瑞克的。”明美镇定地说。

但丽莎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明美在这里,还似乎认准了她会在这里,而且也不需要她做解释的样子。她说:“明美也在这里,正好,有些事我想当面问问清楚。”

蛊就这样开了,当事人自以为是的疏忽和顶真,一个不小心,就泛滥了毒。丽莎匆匆忙忙换下婚纱,正是为了去寻找去证实,是瑞克亲自指定了走廊的装饰花和胸花,指定了这种特别的颜色,还有他给供货商看过的样品,一朵小小的仿真蓝色蝴蝶兰,放在他抽屉深处一个小匣子里,就像埋在他心房的灰烬底下。

那朵和当年送给明美的流韵一模一样的小花在丽莎的手指间擎着,好像在冰雪上盛开。妖艳地傲慢地蓝着。

“瑞克,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你这样的问题,更不该当着明美的面再提这件事。但是,我不能带着疑心上圣坛,瑞克,那是一个人一辈子最神圣最坦诚的时刻!瑞克,告诉我你的真心话。我要听你全部的真心话!”

两个女人都盯着瑞克看,一个知道他心里的真话,怕他说出来,却又暗暗地想听他说出来;一个不知道他心里的真话,想要他说出来,却又暗暗地怕他说出来。当女人真诚地要男人说真话时,男人千万不能说真话。但如果这个时候还说假话,又对得起谁呢?

瑞克的蓝眼睛轮流看着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四年前他就这样看过,那时他说了真心话,现在他还是会说真心话。他说:“丽莎,我爱你,我爱飞行,我离不开这一切,我要跟你一起上太空堡垒3号,可我也爱明美,我永远爱她,她永远在我心里。”

那么她这一千四百多天的痛苦,又该算什么呢?在这一瞬间,她是恨他的。毫无疑问丽莎也会恨他的。她们都在追求完美,容不得这巨大的裂缝。丽莎凝固得像一尊圣母像,脸上身上好像真的要有光放射出来,那两条雪白的手臂似乎变成了两股冰水,在空气里冒白汽,要从银灰的壶里整个倒出来。她就那么静止了好几分钟,但一开出口来,声音却是发颤的,好像CD机出了毛病,放的圣歌在发抖:“那么,没有婚礼了。”

“不!丽莎!”瑞克喊,想拉她的手臂,“听我说……”

“你都说完了!”丽莎凛然说,“瑞克·卡特,你以为,你能够心里带着对一个女人的爱,却在圣坛上对另一个女人发誓说愿意和她共度余生吗?你以为我,丽莎·海因斯,能接受这样的婚姻吗?!”

那么,再也没有婚礼了。礼堂,圣坛,红地毯,大观景窗,一排排的宾客和鲜花,像幻想电影里的大地震一样土崩瓦解了,只剩下闯祸的蓝色蝴蝶兰,冷飕飕地站在一边旁观,花瓣蔫了,收缩起来,好像过路人袖起了手。《同行》还没有面世就打碎了,碎在了牙齿间,像敲碎的瓷器,一道道锐光林立,惨烈悍然的美,讥讽着,报复着,誓要一辈子扎在她心里,叫喊是谁亲手打碎了它。模模糊糊的她还记得丽莎庄严离去的背影,洁白头纱摘掉了,飞到天上,像云一样一去不回,花束扔掉了,撕碎了,五彩的雪片洋洋洒洒。像埋葬了她爱情的那个雪天,如今又埋葬了另一个女人的婚姻。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5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6.
 
午后的冷餐会已进行了一大半,新火炮乐队还在热火朝天地演奏,就听得乒铃乓啷,嘭嘭哐哐,好像太空堡垒1号的主炮加辅助炮统统一起喷发,轰得天昏地暗,后面的山樱花扑簌簌一个劲地掉粉。

明美的花园非常大,从园门走到门廊要走一阵子,很适合这种家常性质的冷餐会。周围只是绕了一圈本色的原木栏杆,半人高,两边的风景一览无余。栏杆内加了一层无色无形的感应障,就是唯一的保护了,还是剧院为她专门申请的。园子里有一块放藤桌椅的方草坪,曲曲弯弯的鹅卵石小径,白沙地之间是一块块花圃,用地球土壤种着玫瑰,牡丹,郁金香,紫罗兰,都在暖和的春天竞相开放,白天是热闹非凡,夜里会变成安详的颜色。园子中央小舞台后面的那株山樱花是用碎石子围起来的,大张了枝杈,像戴了圈圈绒的手套,每一根指头都缀满了粉嘟嘟的花瓣,伸向天,正是落英缤纷。里面的美已经侵略到了外面,街旁那些嫩黄的泰洛土生小花都一路开了,感觉小楼倒成了这硕大花园的门房。

平日没事的时候明美也喜欢呆在门廊里,享受花园的香甜,有时一动不动呆好久,门廊的柱子成了一个画框,她就那么入了画。那四根柱子很像地球上的古希腊风格,是泰洛的传统,让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参加剧社在舞台上扮演希腊女神的时光,那可算是她演艺的开端了。

当然她也常有交际应酬,像今天这类冷餐会,总在花园里办,仗着泰洛天气好,几乎每天都晴朗。这种家庭式的冷餐会上她一般就即兴唱一两首歌助助兴,主角是各路新生的音乐团体,每次总邀请个两到三支,他们都把她的冷餐会当作初次亮相的宝地,竞相表现。她也喜欢看这些有风格的新人,欣赏这些前卫的新音乐,创作才能不断与时俱进。

新火炮的金鼓铙钹声惊天动地地响了一阵,终于结束了一首。明美走出人群,宾客一路为她让道,纷纷行礼,她白绸的裙角在脚边的春草间翻飞,好像在绿海上踏浪而行。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已年届不惑,却仍然美如朝花,迟暮的气象丝毫没有。那一头乌发一点都没见少,反而更丰厚光润了,烫得微卷,黑沉沉几个完美的弧,在肩头堆成一口深潭,幽幽的有墨光。由于她母亲那一脉宗谱非常复杂,所以她的容貌兼具了东西方的特色,五官鲜明却又有东方人特殊的温厚,一双大眼睛竟是热带晴空似的洁净澄澈的蓝,也不知有多少人迷失在那无底的晴空里去了。肌肤至今是一瀑凝泽的粉盈盈,东方女人肤色虽黄,但质地的细腻,本就是西方女人望而兴叹的,而她偏又生来白皙,粉妆玉琢,不似白种人那石膏般的冷峭雪白,却是玉一般柔腻润手的淡黄白,像江南水乡的轻烟,像薄雾,像谜。她的美是掩盖不住,回避不了的。她天生就是当焦点的料子,女人妒,男人慕,任何人见到了都免不了一番动心和挣扎。可她的美又和普通人无关,是那种高高挂起来的美,男人们遥遥地存一个念想,无碍于他们的柴米油盐,女人们也本不必记心。美貌是给她带来了星运,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不过,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带来歹运,也算是可以的了,尽管错过了恋人。照一些史学家传记家说的,她失去了一个爱人,却赢得了整个世界,很公平的,天下好事也不能都让一个人占全了。

宾客不会太多,几十来个,绝大多数是熟人,但毕竟每次都有外来的新人,再单纯宁静的地方也会有安全之虞,所以小楼通向二层的楼梯是完全封锁的,剧院的安保会在散会后彻底清场。底楼充当一个后台作用,让客人洗漱妆束,剧院派人临时过来照看着,也包括助理小安,她平日里白天就是到这儿来帮忙打扫房间的。但那间琴房是不开放的,关了门,还落了窗帘,各个方向都不让人看,虽有解释说是为了作品保密,久而久之,总有谣传起来,胡乱猜测里面藏了什么心头宝贝,不方便示人。好事的人想看看不着,有头有脸的人不便放低了架子打听原委,不过总有既好事又有点背景的人,会想要找点麻烦。

阿尔弗雷德·杜芒朝琴房走去的时候,明美自己正在门廊旁边和泰洛周刊一个相熟的编辑聊天。杜芒公子之前一直双手插着裤袋,在人群中穿梭应酬,本来不一定会引起她的注意,但他那身明黄色的精纺华达呢西装,像支招摇的郁金香,醒目的不安分,去向又太明确,她连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编辑,跟了进门。他果然笔直地往琴房走。琴房比厨房更靠后门,当中隔了一道半开敞的墙,她就在他快越过厨房的时候叫住了他:“杜芒先生,请留步,那里是私人空间。”

阿尔弗雷德被拆穿了行藏,暗自有些窘,倒是风度不改,脚后跟转半圈,顺势进了厨房。厨房正中一张大台子,搁满了宴会用的餐具、食物、酒水、调料,周围大半圈是大理石的操作台面,有洗涤槽、洗碗机、灶台、烤炉,台面上放着很多盒备用的装饰花、丝带、气球、荻蓿粉等等,这个时间刚好没别人来,空荡荡的。他从深红浅黄的酒杯阵里挑起一杯,遥遥朝她举起来:“林小姐,为你二十六年不变的美妙歌喉,干杯。”

她心想,二十六年前你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不好意思就此离开,便也进了厨房,半举了举手中剩下的小半杯香槟,喝下了,空杯子放进洗涤槽。

阿尔弗雷德放下杯子,走近来笑着说:“我大约能猜出来林小姐藏起来的宝贝是什么。”

她淡淡地说:“很多人都能猜出来,杜芒先生,但那是我的私人物件。”

他略有些悻悻然,藏在琥珀眼镜后面朝她面部仔细打量,却什么动静也看不出来。“有时我真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打仗那会儿,我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战争就结束了,光在电视电影上看了,还是什么都体会不到。”

她摇摇头:“你不会想经历那个时代的。”

“那怎么会?乱世出英雄,否则又有谁会知道海因斯、格罗佛、卡特?”他故意说,“不是战争,卡特将军顶多也就是个马戏团的团长罢了。”

是飞行杂技团。她心里纠正,不过跟这年轻少爷没必要较真。“新火炮的表演快结束了,杜芒先生。”

可他不领情她善意的打岔。“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战争造就了他们的神话啊,不是吗?还有你的,”他笑,很体己的样子,“战争造就英雄,战争也造就女神。”

她顶不喜欢别人把她说成女神,说得她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错都不能犯,什么爱都不需要有,好像是怪物。中国的神话里,远古女神就是个美丽的怪物。她微笑:“英雄女神,还不都是普通人来的。出一个英雄的代价,我们谁也不知道,杜芒先生。”

“但英雄的收获,谁都知道,有收获自然就要有代价,大代价,大收获,”他柔声说,“听说了么,远征军新组的殖民船团马上要开拔了,去仙女座星云,这次是长途,至少要去几十年,说不定永远不会回来。海因斯和卡特都在里面。”

他就像抓住了什么王牌,那双烟晶眼睛里的挑衅一波一波划过去,盯着看她的反应。她其实知道这事,但还听不得别人说出来,一听到有人说出口感觉就好像要走的立刻就要走了一样,一时间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新火炮把舞台从屋外搬到了她大脑里面,死命地敲,要把天都敲塌下来,但面上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仍旧是那副温吞吞又和气又漠然的神气,只是掩不住脸色无故发红。

阿尔弗雷德突然贴近,伸手揽住她的腰,朝她的嘴唇上吻去。但明美见惯了风浪,也没真的失神,早先见他神色有异,已经暗暗抓了一把荻蓿粉防备着,这当口她马上用手背挡住嘴唇,掌心朝外,刚好一掌的荻蓿粉都扑在了阿尔弗雷德的嘴上。那荻蓿粉一般用来装饰、入药,直接入口就极辛辣,杜芒公子满嘴都辣着了,火烧一般,还吸进了少许,呛得直咳嗽。荻蓿粉一碰到体温就变了色,黄绿的一圈,那张光脸一向刮得很干净,现在倒像凭空长了一把草胡子,王子变成了海盗。明美乘机走开了,站到台子对面,正色说:“杜芒先生,请你自重!”

她递给他一张湿纸巾,又倒了杯温水,缓和了语气:“荻蓿粉不伤皮肤的,擦掉就可以了。喝点温水,漱漱口。”

那杜芒公子在她看来就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财万贯,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就骄纵惯了,有时不知轻重任意妄为,倒未必是什么大奸大恶,所以这一向就只是温和敷衍,也不疾言厉色。但那阿尔弗雷德却一时气下不来,他生气时脸倒不红,反而愈发白了,一张脸更冷得像光滑的白云母,像要把眼睛鼻子一起冰封起来,剑眉朗目在额下横过去,像雕刻刀刚划开的口子。所幸没别人在场,他还算留了点面子,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冷笑:“我就是替林小姐不值。要走的总是要走,林小姐也该早做打算。”

明美只当没听懂他话外之音,施施然倒了半杯凉开水,又接了半杯鲜榨柠檬汁,拿小银勺搅了搅,一溜儿鲜黄朝水底坠,坠,然后晕染开,溶匀了。这时助理小安进来拿盘子,一见厨房里的气氛略有古怪,就稍稍收了脚,拿不准是不是该走到台子跟前来。明美这才抬起头,带着一股子新鲜柠檬的味儿,笑说:“他们军队里的事,我们老百姓还是不要多管的好。”

小安暗自惴惴地看杜芒公子离开,他家是剧院的大股东,她做梦也不想莫名其妙得罪了对方。但明美轻快地朝她摆摆手,示意无事。新火炮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外面一阵礼貌的掌声,稀稀落落地停下,然后一下子收声了,好像突然降下了大幕,台上台下一片中场的窒息。几个乐队成员到客房去休整,小安就出去帮忙,一时间又人来人往的,反倒显得一墙之隔的厨房更加冷清,和所有人都不相干似的,只剩了些没生命的和已经死掉的物什,烤肉,冻鱼,玻璃杯盘,金属刀叉,林林总总的,既冷冽又晶光耀眼,一股子冰川期般的洪荒味道。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你太有才了

查看全部评分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发表于 2021-10-10 14:37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7.

瑞克终究没有留在地球。他还是上了太空堡垒3号,一走十年。他像欠了几辈子债那般拼命建功立业。就像他自己说的,飞行,是他的生命,军队,是他的归宿,人类的未来,是他的责任,即使赌上了婚姻,赔上了爱情。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丽莎平静地面对了和前未婚夫共事的窘局,接纳了他的崛起,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他成了远征军最大一师的总司令,仅在丽莎之下一级。圆桌会议上他意气风发,三军阵中他挥斥方遒。

丽莎始终没有向任何外人披露婚变的真相,两个当事人都三缄其口。地球上的舆论摸不到头脑,猜疑了好一阵,有说瑞克和明美余情未了,有说丽莎另外心有所属,有说瑞克移情别恋但不是为了明美,也有说是政治压力迫使两人分手,每个说法都势均力敌,没有一个能占压倒性优势。但远征军一走,也就平息了。

瑞克不是没想过面对媒体,可那牵涉到了明美,这件事原是他的错,怪不得明美,但舆论都是煽风点火,见风使舵,如果破坏世纪婚礼、军人家庭的一堆名头落到她头上,她的形象,她的事业,都将受到沉重打击。再神化的偶像,一旦神话破裂,就碎得更彻底,更万劫不复。他只好对丽莎暗自感激,也就更没法原谅自己造成的无法挽回的后果,更要辛勤奔命,弥补过失,对丽莎,对任何人。只除了明美。

他和明美是再没可能在一起了。这辈子她欠过他,他现在也欠了她,永远两相不清了,那就不还也罢。

在战斗的间隙,他一空下来就会给明美写电子邮件,用最平淡最大路的口气,跟她描述自己周围的趣事,自己的成就和烦恼,毫无感染力的流水帐。但没有一封真发了出去,全都存在自己的草稿箱里,过一段时间再翻出来看看,摇摇头,好像文笔从来都没有进步过。都删了。只有一封,始终留着,心底里存了个微弱的希望,能在将来哪一天,一切风轻云淡了,发给她。

有时他觉得自己很悲壮,为了人类未来和伟大的理想,放弃了个人幸福,像个史诗里的悲情男主角。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像个晒台上自作多情的小男孩,地球没了他照样转,他不当将军,也会有别的少年从飞行团马戏团一路升上来做人类的领袖,丽莎、明美,哪个都不是真的离不开他。可他终归是瑞克啊,是从草根里出来的集普通男人梦想于一身的瑞克·卡特啊!他自己当年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过吗,我们不能老想着自己,不能只顾着自己的悲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无聊琐事。他早就顶着石磨头被历史选中了,他就是“那个人”,若还暗地里患得患失,那他就对不起人;不鞠躬尽瘁地给人类的未来一个交待,他就对不起人类。

在漫长战争的尾声,泰洛师收复海顿四号行星的那一天,瑞克的旗舰被突围的因维人攻破了。那是他在2014年新麦克罗斯城后,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在远征军的强攻下,一朵黑云从海顿四的表面上升起,携着狂风,飞沙走石,在光华缤纷的宇宙中打开了一顶硕大无朋的黑伞。那是数不清望不尽的因维突击机群。旗舰的一侧被它的边缘扫中,突击机淅淅沥沥洒落,黑云化作一阵黑雨,像吸铁石粉牢牢吸到船体上。半边密密麻麻的黑子。闪电般渗入。电火花从船头爆到了船尾。他下了死命令,弃船。船上的人都撤了个干净,旗舰的半边自杀式崩断,像被干净利落地开了膛,暴出里面错综复杂的内脏。铁丝,电线,管道,群魔乱舞。救生艇老早一串串放了出去,像鱼吐出的水泡,穿过周围炽烈的火海浮上去,风雨飘摇。他还守在指挥台,大火一会儿就要烧到舰桥上,门外红影憧憧,地面军队传来了攻克首都的消息。胜利了。他看着完全撤空的舰桥,大透明罩内外都一样烧得滚烫,红红黄黄的,像掉进了太阳的焰心。在胜利的同时毁灭,在人生的顶点退场。他忽然有了一种和船共存亡的冲动,那可是一个摆脱烦恼,让历史定格在华彩中的最好的办法。

口袋里的蓝绒花刺痒着胸膛,提醒他那腔子里头还有颗悬空的心,无奈地跳了多少年。纯然是自作自受。可那长久的不甘,在决死前的片刻终于又泛上来了。他开着最后一辆旋风车从大火和因维人尸骸堆成的甬道中间闯过去。平日里客客气气的走廊像鬼片里的隧道一样没有止境,夹道是火,通红的,在他面前变成一道火的拱廊。突突突地朝前闯。他是过不去了,会带着遗憾的爱死在这里,让历史一声叹息。红拱廊越烧越变色,变黄白,变亮蓝,成了他眼里鬼火般的颜色,成了那条婚礼礼堂后的甬道,那惊心动魄的蓝,满眼开不尽的假花,没有芬芳。突突突。他奇迹般的一路冲了过去。

跳板断开了,旋风车也凌风而起。跨过深渊,跨过遗憾。他没想到自己能在战斗机之外也表现出如此身手。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一个没平衡,撞翻在副舰的跑道上。身后一阵山崩地裂,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是被抬着登上了被解放的海顿四,当地民众倾城出动,万人空巷,长长的望不到头的人群中的甬道。又是甬道。欢呼的声浪顶开了天,他眼睛只能挣开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庆祝的焰火。蓝色的焰火带着啸声上了天,在天上织成一张艳丽的蓝花大网,一头网下来。

他在病床上昏迷了十几天,期间半昏半醒,反复了多次。耳朵里隐约听到医生们在谈论说他也许过不了这一关,那份不甘更加烧到了头顶心。又一次挣扎着醒来,他费尽力气指示副官文森把他的个人通讯器激活,在草稿箱里翻出唯一留着的那封邮件,填上明美的地址,发了出去。最后发送是他自己点下去的,他坚持要自己来,手指按下去了,依依不舍,又郑重,像在捺手印,从发送键上滑落下,一道潮湿的汗迹,久久不褪。石磨头也掉下来了,带着堪称圣洁的超脱的喜悦。

来泰洛吧。

他舒了一口气,倒下了。危重病房里又是一阵慌乱的大骚动,人人都在叫喊,奔跑。可他都不关心了。有人要说他自私,那也是最后一回。让人说去吧。他只不过想再看看她。他看不到,墓碑能看到也行。

一个月后他神奇地恢复了,文森悄悄告诉他虽然丽莎当时不在现场,但一听说他垂危的举动就先脸白了。于是他又是一阵内疚和痛悔。他的副官、幕僚、心腹们,眼看他左摇右摆,都只暗中摇头。但那也做不得数,他总是将军,成功者,名垂史册的英雄,还不许有些儿女情长,家务难断?普通人那叫矫情,他那就叫英雄气短,也不能指望一个人太多,又有擎天之功,又有良善之心,又有情圣之能,什么都占全了,会相信这的人才是笨蛋。这些他们都懂,能摊上一个有作为又爱部下的长官,已经够运气了,还能要求什么,别多管闲事,闭嘴为妙。

他也不是不知道下面人的嘀咕,一面暗自恼着外人“懂些什么”,一面更是恨自己,越是恨自己,就越在军队里死而后已,就越有一种轻慢人生、报复现实的快感。

那封邮件却早已穿过了亿兆公里,穿过了银河,遥遥到了地球。它倒是通了人性,似乎会复现写信人的心境,发送的人手在发抖,接收的人手也在发抖,手一触到虚拟的全息信纸,就兹拉兹拉响,静电小火花映着女子那纤白的手,星星点点的蓝色衬上来,直如剔透的玉雕一般。

这十年,明美一直留在地球,最远一次的演出也只到了月球。她像是被地球困住了,用重建后的满目繁华,用排得满满的日程,把时间空间挤住,再没机会回忆过去。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她面前穿梭来去,如过往云烟。她那浩浩荡荡的演出行列穿过欢呼的海洋,航行在无数目光会聚的洪流上,黑压压挤得看不见了的道路通向远方,一路彩纸纷扬,像从天而降五色的大雨。她笑得欢快响亮,在人生的戏台上她演得高兴,差不多真正入戏了。就在这个时候,泰洛来的信到了。信纸打开,蓦地倾出一注久违的思念。

来泰洛吧。

十年繁花,一昔抛去。她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去了,好像那三千六百五十日的离别回避,甚至都不曾发生。她才知道那漫长的苦忍,原是抽刀断水。

离开了地球,远赴泰洛。飞蛾扑火般,追寻一个飘渺的梦,至死方休。

在泰洛重建的都市里,一座新的剧院堂皇皇地立起来。在那儿她演出不断,人们依然惊叹着她不变的美貌和清甜,而她也依然在众星捧月中落寞着,唱着,等着。等不到那人的人影,也要等到那蓝色的花儿。

她和瑞克是再没可能在一起了。她来,只为能和他同住一城,同看一处的天。

只有那蓝天鹅绒的流韵花,自她在泰洛登台的那天起,多年如一日地送来,收起来,置在不见阳光的蓝屋里,越积越多,孤芳自赏地蓝着,蓝得像洗过的天空,那样未经染渍的清白。

小安问过她花束的含义。她说,蓝色蝴蝶兰代表永恒之爱。可她没有说,那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风一刮,白茸茸的伞就散了,飞得漫天大雪,四海为家。那些她收藏起来的花束,最后全只剩下蓝色的绒花,蒲公英不是散了,就是烂了,秃秃的茎也一根接一根枯去了。

两种花,像两份爱,一个真,一个假,一个易腐,一个不朽,从两个少年人无意中把它们组合到一起的那天开始,就在互相角逐,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又压倒东风,循环往复,直斗到时间尽头。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你太有才了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6:20 编辑

8.
 
阿尔弗雷德·杜芒这天晚上在凡音阙的浮云台接了一个长途,见了一个人,又打了一个线路保护电话。

浮云台在饭店顶层,在泰洛重建十年后,基本上变成了杜芒家族的包厢。它也是全饭店装潢最好的包厢,即使这样,也还是空荡荡的仅有几件家什,用的当地木料,灰扑扑的,远远赶不上地球风光无限。阿尔弗雷德坐在桌子前面,把着半杯红酒,另一只手不时拿绸手帕抹一抹嘴边,不放心似的,只感觉嘴唇周围一圈还有点火辣辣,照理说荻蓿一洗就掉,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的客人是林明美的助理小安。她到之前,他地球上的胞姐艾芙琳娜的长途来了。那不是他期待的电话,所以故意晾着铃声响了很久。他讨厌看小荧幕里那张跟他很像的脸,让他想起地球上乱哄哄的那一大家子,横眉竖眼的,就烦。而且她打电话来没好事,不外是训人。那边生意怎样?爸爸那笔钱你都不剩多少了吧,还不花点心思正经打理?打理了?怎么打理,还不是都扔给底下人去管。哪天把你最后那一亩三分地吞了你别来求我。还当是妈妈还在那会儿?还当是在地球上当少爷那会儿?光知道追女人,小明星玩不够,还去追林明美?疯了你。就是妈妈惯坏了你,现世报。怎么,说错了?不然你怎么被老大赶出地球的?丢人!

他顶不爱听她拿他被发配到泰洛来说事儿。他马上反唇相讥:“光说我,你的信用额被缩小一半了吧?你和乔吉娅最赚钱的那三家子公司被老大接手去了吧?是妈跟老大斗败了,咱三个都是牺牲品,怪我?得谁怪谁,你没脑子。”

“你说什么?难道怪妈?”

“你说呢?三十多年的枕边风都抵不过一个已经死掉三十多年的女人,你说怪谁?老头子的心从来没向着她过。”

“那是你不争气。爸爸就你和老大两个儿子,你当初稍微表现得好一点,公司也不会完全被老大霸了去。你倒好,一会儿说要当艺术家了,一会儿又要捧小明星了,捧了这个又捧那个,一刻都没打算在公司里做点正经事!”

“你糊涂了吧,公司不是有一半身家是从演艺圈起来的吗?你这话太好笑了。”

“那是像你这么搞的吗?败家子。败家也要看怎么败,林明美你都想试?她可不是我们的那些小明星,她出道的时候你还在托儿所里呢,你捧得住她吗?”

话说到这里,他才大方地一笑,像在讥讽胞姐拎不清。“你也会说林明美不是那些小明星,那就该清楚她值得下重注。她一个人在演艺界呼风唤雨多久了?光是资助,能指哪儿就让她去哪儿吗?当年她只一句话,就离开了地球,你杜芒能有什么办法?老大还要做好人,把资金乖乖投到这穷乡僻壤来,在这里能赚多少?在地球上的话又是多少?”

“你说到老大,正好我提醒你,老大以前追她追不成,碰了一鼻子灰,你不会忘了吧?”

“没忘。又如何?”

艾芙琳娜若有所思地看他。他俩的眼睛特别像,都是烟晶色的,长长的有点吊的眼梢,很漂亮,可寒冷得像把刀。她问:“你是存心想气死老大?她有别的后台。军队的。她根本没把你老大放眼里,你以为老大做不到的你能做到?”

“你们能看到那一天。”他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林明美和军队之间的底细,我有数,根本不是外人想的那样。不然泰洛造剧院的时候,也轮不到老大献殷勤了,也不需要她低声下气地求临时政府批准了。她那时人还在太空船上,给泰洛政府发了多少电子邮件,我全知道。远征军都快走了,到时候她不还得靠我们杜芒?我不单只是想气死他,艾芙琳娜。”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同胞姐姐狐疑地问,“你哪来的路?”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亮黄光。他的客人到大堂了。“这你甭费心。总之,我能让她乖乖听话。有了林明美,我不愁没法回地球,回公司。”

他给对面的空杯子倒了半杯红酒。瓶子底淅沥的渣滓,一股劲地起来,一阵乱舞,沉不下去。有种污秽的使命感。他父亲死后的那场争产风波,也一样,一年多来始终沉不下去。他和一母所生的两个姐姐,败给了同父异母的大哥吉伯特。他输得最惨,被充军到了泰洛。可高高在上的吉伯特忘了,泰洛虽然什么都没有,却有林明美。也许吉伯特不是忘了,是看死了他对林明美没办法。吉伯特算盘打错了。吉伯特做不到的事,他一定能做到。因为他和他大哥不同,他知道林明美的软肋,她的秘密,就在那间锁起来的房间里,即使他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所以他才要请了那小女孩来。

他抱了臂,翘了腿,椅子转过去看窗外。皮鞋尖一点一点的,像在打拍子。让我来为您歌唱/飘荡的心灵/随铃声敲响/我是今夜的星光。身后两杯酒像站岗一样守着一张空空的大灰木桌。当地的灰木头,当地暖房里培养的红酒,永远都空洞洞的。泰洛就是个穷地方。呆久了人也会给蛀空了,浑身凉,浮云台像个盛冷水的大缸,时间和欲念,一滴滴地注进来。他像条鳗,候在水底。

那小女孩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不谙世故的小女孩,起初很惶恐,接着犹疑,然后被感动,最后竹筒倒豆子。她不是他的对手。小安是这样,老乔也是这样。对付林明美的这些底下人他自有一套。一点金钱,一点压力,外加一点“真心”。他知道这些人,光是金钱和压力未必能让他们背叛林明美。他总在他们面前称林明美为“明”,带点虔诚,带点苦涩,带点动情,和他在胞姐们面前带轻视的连名带姓地称她正好相反。要让他们认为他真的是她合适的依靠,才会跟着他的思路走,觉得只要结果好,手段也就不重要。

对付林明美又自不同。她聪明,见过世面,经历过风浪,早把他的意图看得八九不离十。她打动不了。与其一味怀柔,不如刚柔并济,软硬兼施。他那高贵的大哥吉伯特从来不懂得这些,只会冠冕堂皇百般讨好,走正常追求路线,难怪要在她面前碰钉子。他也碰过不少次了,不过没所谓,他手里的牌越来越多,很快就会扭转局面。

最后那个线路保护电话是通过了几道中间人转过去的。目标人是一个他从未谋面的潦倒老千,外号叫十三幺,在移民飞船底舱的场子里混的,表面上和他的圈子十万八千里远。法律上那电话也不是他打的,而是一个在地球各大赌场里混迹的人,一个新东京出来的掮客大A。和那人认识那还是在他来泰洛之前了,在地球上的那段风花雪月、挥金如土的日子,不提也罢。线路通了之后,是消音消形,双方的模样互相都看不见,对方的声音也对外界屏蔽了,那十三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话,我们都不知道,只能听到杜芒公子的断断续续的对答。

“……没错……5月5日晚上11点半之后……没错,就是远征殖民船走的那天……大船队上路城里电力供应会不稳定……感应障会失效几分钟……那你不会候着吗,这点都不懂?大A怎么介绍的人,若不是看在他面子上……那个房间在厨房后面……有很多蓝颜色的花……全部,一个不留……怎么处理?烧……堆在院子里那棵山樱花下面……这样她在楼上阳台能看到……怎么操作你自己看着办,这也要我教?……让她看到就行,不许碰人……报警?一堆假花,报什么警?……本来就不敢拿出来见人,报什么警?……那又如何?……嫌少?随便,你不干,自有别人干……我是不缺钱,可你需要钱回地球,不然就一直烂在这里……对,订金2万……事成后两小时内剩下的18万结清……没错,即时到帐……立刻乘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回地球……”

阿尔弗雷德分不到多少遗产是有原因的。兄妹四人里属他游手好闲,交友最杂。离开地球之前,他是场子里泡惯了的,半黑半白的人物招惹到不少,大A就是那时认识来的。那里不乏亡命之徒,他混久了,也沾得了妄为的习气,逼急了下三滥的手段都敢上。也难怪他老头子最不喜欢他。

而他也是收不住脚了。并不是表现给胞姐看的轻蔑和置身事外。他是被一股子魔力魇着了,倒真像蹬上了红舞鞋,一条道走到黑,非走穿它不可。“林明美。”他站在窗前,手指从酒杯底蘸了一点红色残渣,在外面夜色的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林明美。”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6:55 编辑

9.
 
那日子近了,嘀嗒嘀嗒地响,好像河流终点的落瀑,喝彩尽头的谢幕,不可避免地一步步奔去,那后面是未知的空白。她在心里一天天数着。

瑞克开门进来,她刚把餐桌布置好。铺了垂地的白台布,常春藤和铃兰纹样的餐垫,一色光亮的白瓷碟银餐具,玻璃高脚杯里有半杯红酒,银烛台上两支长蜡烛。餐厅这部分的顶是块半拱玻璃罩,夜空和银河倾倒下来,凡托玛行星是块斑斓的大圆台布,挂在上头,把一桌美食都反射了,放大了几百倍。都和往常一样。但她抬起头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却显得不太自然。餐桌对面的镜子里反射了她自己的脸,似乎也不太自然。

他们心里都有事。

远征军新组的殖民考察船团,仙女座一号,是军民合作的项目。远征军分成了两拨,一部分留在第四象限,一部分准备远行。大家传说它会一去不回头。她是相信的。瑞克也和远征军一样,像断线的风筝。她本盼望他能留下来,现在又在斗争是否跟他一起上船。这是一个困难的决定。她和他之间,始终处在一种无处停歇的状态。何况这回他也一向没有表态。起初她把这些年当作某种惩罚,但二十多年下来,毕竟又生出一些不平衡。在两人的情感战中,仔细一想她从来就没有占过上风,即使是在最初的时光。刚当选麦克罗斯小姐那会儿,她欢呼雀跃的,迎面却是他一脸的僵硬苦笑。他就顶好把她藏在他一个人的眼睛里,需要拿出来给人看时才拿出来。她也暗暗的有气,不忿于他摆脸色,就渐渐和他疏远。是不合适。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们不合适,可我愿意等到那一天我们合适。那不是他们。

她心里还有另一重计较。瑞克的心就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长期分给了两个女人。她没法无视。

瑞克这次来也带了不安。明美不知道他刚和丽莎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他的确是出于一种补偿心态,觉得一辈子帮丽莎都应该,是责任。但这回远航情况特殊,不能让丽莎因此误会,再筑起一个水月镜花。这样的傻事已经太多了。他要和丽莎交代清楚。他要和明美一起上船。结束这旷日持久的对峙。那其实没他想的那么难。丽莎讥讽他一厢情愿,为军队为人类鞠躬尽瘁她欢迎,私人的补偿自罚她就根本不需要,寻求谅解那是他顶着石磨头做戏。她的话虽辛辣,他倒丝毫不在意,反而肠胃一轻。他心底里何尝不知道那是莫名其妙的自导自演,一场长剧,只不过就是跨不过心里的一道坎罢了。人都需要对自己或者别人有个交代,他也不例外。人生如戏。更何况赶上了一个戏剧纷呈的大时代。

他却反而想不好怎么和明美说。当初两人几乎不曾深思就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个约定,否则这事造成的鸿沟迈不过去,互相一看到,就觉得有座冰雪的婚纱横亘在中间,就心理障碍。但如今他又没坚持到底,倒先自食了言,好像扛不住等待的寂寞,负不起责任一般。她对他又会有什么看法。她是个靠梦想活着的女人,他向来把握不准她,这么多年下来依然如此。他需要和她好好谈一谈,就像和丽莎那样。但事到临头,又难以启齿,只好先谈些身边事。平常他工作结束得早,碰上她没有演出,会过来吃顿便饭。什么都聊,各自的话题对方都不太懂,倒还很有兴趣地听,像要弥补少年时未珍惜的东西。半生就在弥补中过去了。拆东墙补西墙。她端了咖啡坐到沙发上,听他絮絮叨叨的,看得出他心事满腹,也许是因为快要和她永别才烦恼。她朝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添了点咖啡。不需烦恼,一句再见就行。她差不多累了。

简单的话他始终没说。她也暗暗地纳罕。他向来不喜欢做决定。偶尔决断一回,搭上了三个人几十年的幸福。看定他是再不肯决断了。烛光里他似乎有点激动,连发白的鬓角也显得年轻。但毕竟已经是白了。“那你怎么打算?”他终于发问,带点试探。

她先前还酝酿了好久,我也想上船,行不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一秒钟之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想,是回地球吧。”

就像忽然有一把快刀凭空出现了塞在她手里,于是她自动对她的世界手起刀落。一刀下去,就没得反悔了。

瑞克也是懵了。一肚子的腹稿就此消散,喃喃地问:“那什么时候走?”

她想了想,随口说:“下个月1号。”却在看蜡烛,满面平静,好像在说一次寻常的演出。豆大的烛焰在银河底下燃烧,火头越来越亮,她的脸快在里头熔化了。他看着,一刹那间想告诉她他和丽莎谈过了,他放下了一切包袱,请她改变决定。但又一个刹那过去他认命了。是惩罚。他苦痛地想着。事不过三。他和明美之间,历经了两次大变故,这回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自欺欺人地迷信着。

她转过脸笑:“那你怎么样?”

他郁郁地说:“不怎么样。”见她直瞅自己,马上收敛心神,努力笑了一下:“忙累了,幸好这些年也东奔西跑惯了,没什么不能放下的。”

她点了点头。两个人就不言语了,各自倚着沙发的一角。都若有所失,但谁也没想承认。凡托玛渐渐地朝东斜,人生一点一滴地流去。静得很。静了一世纪。他想在这死静里就此石化。“明美?”他说。

她别着脸,眉心微皱:“什么声音啊?”

“什么?”他又问。

“外面。”她说了一句就不响了,侧耳听着。“感应障有啪啪的声音。”她又听了一会儿:“没了,大概我听错了。”

他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听见。但明美的听力肯定强过他,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马上起身出门去,也像要摆脱什么。穿过小径,一直走到花园边上,认真地绕着栅栏走,检查感应障。手指小心地弹上去,半条手臂酸麻,有火花似的闪光,还有轻轻的啪啪声,像在弹气球的胶面,夜深人静的特别清晰。“是这声音么?”他问。

她走过来:“是的。但什么都没有啊。”有点诧异地张望着园子外面。

他严肃地巡视。感应障是一道三米高的虚影子,像卷展开的透明胶卷,触上去人发麻,没人能攀爬,也搭不住任何器具。地面很亮,花园内外除了风吹草动,一切都是静止的。马路对面只有憧憧树影,像随处埋伏的野兽。泰洛城里没有野兽。凡托玛绿莹莹的光照着他的鞋子。有露水。

她说:“算了,大概是我听错了。也许只是小鸟。”

“可没听到鸟叫。”他坚持。当然并不知道那是有人在踩点,凭他在泰洛近二十年的经验来看,这座新生城市还没成熟到会有刑事案发生。可一想到自己快要离开她,她会独自一人回地球,就越发惶惶然起来,恨不得帮她提前把一切危险扫清。只恨自己没有那未卜先知的力量。

“我明天让他们加强一下感应障,”他一边察看一边说,“再派几个警卫过来。”

“不用了。”她摇头。

“当然用。”

她失笑:“瑞克,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他们已寻到房子后门,一旁有蓝屋的法式落地玻璃门,他转过身,看见她目光盈盈。“真的不用。我不想让人说你闲话。我能照顾好我自己,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再说,我很快就要走了,不差这几天。”

他心头一震。这是当年那个喊着“你走了我该怎么办”的少女吗?居然转眼人事全非,一擦肩竟已百年。把她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掌里,低声说:“我们走后,会有人过来,直到你走那天。你不要拒绝了,这是我最低限度的要求,”她又要说话,他马上阻止了她,“走都走了,谁爱说什么就说去。要是照我的意思,我——”他咬牙。

她笑了:“别说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觉得都有点剑拔弩张的样子,就各自不好意思地笑了。忽然间意识到两人就像一对深夜出门查看电表的夫妻。又小心翼翼,又互相依赖。走过千亿公里的他乡,对面那人才是可亲的,却已是临别。晚了吧。太晚了。又对看一眼,眼光接触之下察觉对方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马上就有些讪讪起来。

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有点冷。”从他手里抽出手来,推开蓝屋的玻璃门兀自进屋了。他愣了一小会儿,跟进门去。她背对他站在蓝屋的当中,肩头有点抖。他停顿了一下,走上去抓住她的肩,扳过身来。玻璃门咣一声碰上了。她身子震了下,抬起了脸,眼睛大大地瞪着,黑暗中变了颜色,漾着波光,像黎明前鸭蛋青的天,能绞出水来。

他朝她吻了下去,嘴唇压紧了她的,像要闷死她,又或是闷死他自己。她没有感觉到背上被花扎到的刺痛,只瞥到一地的蓝色都震得乱跳,像爆米花机里蹦达的米,墙上钉的也整片倒了,零零散散,满屋子翻飞。像地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张狂。外面林子里火图鸟又起来了,心有灵犀似的,飞得比以往更多,更热烈,翅膀上的光一道道掠出来,闪过去,此暗彼亮,到后来几乎川流不息,把窗外的一小片黑天点燃了,像节日焰火表演的最高潮般的灿烂。没有人见过的纯然美丽的绝境。世界在剥落,融成晶莹的岩浆,托起飞舞的花阵。蓝屋航行在炽白的光雨里,如梦飘摇。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8:16 编辑

10.
 
十三幺来得早,路灯亮了不久,街上已经没人了。几条街外的广场上有小广播在呜呜响。马路对面的小房子还一直黑着,像是主人没回来。那也没所谓,她总得回来。他在林子里转悠了几个来回,抽烟。

过去一个小时里那张透明的感应障已经忽闪了好几次,但如果不注意看就不会发现。是很微弱的动摇,这时候要撞上去还是会被麻翻。附近其他人家的灯光也一明一暗,邻居隐约有在抱怨。城里电力不稳定。他老早就在广播里听到说仙女座一号今天走。要不是雇主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远征军出港和城里电力会有什么联系。

上次来踩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即使到了半夜它也铜城铁壁的。后来屋里有动静,像要开门出来,他才赶紧跑掉了,不然还会再观赏一阵。他在地球的花花世界没见过这么简单又神奇的东西。感觉很高级。就像一道隐形的水墙,似乎能挡住世间一切。却挡不住一次小小的断电。有钱人的高科技。他神经兮兮地暗暗想。挺讽刺。

他来泰洛之前在新东京的地下赌场混,爱糊十三幺才得的外号。手头时松时紧了好些年,受了广告的骗,倾囊买了张单程票,跑到遍地黄金的深太空第一大城泰洛。然后就陷在这儿了。遍地黄金的古城老早被战争打扫干净了,现在的泰洛太新,又穷,几乎是个半军政府的殖民地。连黑市都没有。城外大半是军营。他白天在城里工地干活,晚上住城外的工棚区。钱攒起来太慢,他在工人中间也暗地里聚赌过几次,赌得顺手,没多久就被管事的发现,全部充公,还挨罚。远征军管得严。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就一门心思想着要回地球。

差不多以为自己要烂死在这里,转机倒来了。他不认识雇主,就知道是有钱人。泰洛城里的有钱人没几个,能悠闲拿出20万买凶的不超过二十个。总有一天他会算计出来那是谁。他得防着些,留条后路。不过那得等回到地球后再说,反正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任谁也查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目标是谁。总之是个女人,一个被有钱人看上或者恨上的女人。这两种区别也不大。显然是她自己也有点地位,所以非要用这种方式,又是杀鸡儆猴,又是点到为止。有钱人玩有钱人的游戏,穷人要是眼明手快的,就瞅空子捡点好处。他吐掉嘴里的烟头,狠狠踩灭在泥地里。

感应障失衡的迹象又出现了,木栅栏根下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动蓝。远处的小广播突然大响,兀的一阵啸声,像是有人把音量开大了。聚在那里的人欢呼鼓掌。殖民船团出发誓师之类的大晚会。要不是他有活儿要干,他也会到工棚区的广场去看直播。都说林明美会登台。那个成名几十年的超级明星。他知道她就住在泰洛,可从来也没机会见到她。顶多难得路过那座剧院,痴痴地仰望一下那贴到楼顶的大海报。在那儿她有十几米高,一双澄亮眼睛扑闪着,够做两扇窗门。

他再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广场那边真的飘来了有几分熟悉的歌声。隔得远了听不真切,轻轻的,莺莺燕燕,像是小时候捡来的那台CD机里在放:

    初春
    你送我蓝色的绒花
    流韵


聚光灯热烘烘的,在舞台上竖起了一根雪亮的大圆筒。这里面的地心引力和外面的似是不同的,像个光蒙蒙的升降梯。明美似乎轻飘飘地被托了起来,离了地。也不管台下,电视机下有多少亿兆的眼睛在看。演播大厅那大半个透明天棚上方,挂着巨大的凡托玛,舞台像飘在空间,像在太空堡垒的舰桥上。好像自从麦克罗斯那第一个春天之后就再没有这样安宁过。又愉悦,又隔绝,快要飞向永远。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

她在晚会开始时见到了将要远行的那些代表人物。他们不在电视台现场,而是在港口旁边的指挥大楼里,和这里隔了一道大屏幕。互相遥望着。她和瑞克一向就是这样互相遥望,在宇宙大战的舰桥上,在新麦克罗斯城的湖上,在泰洛的城市广场上。她也见到了丽莎,婚礼后这好些年来她们是第一次照面。丽莎泰然地朝她和一众演员微笑。

也许以后他俩还是会重归于好的。她默默地好奇。背井离乡的孤船里,时间被拉长了,拉到天长地久,空间却被压缩了,直压到人与人贴身相近。但那船上并不只有他俩,也许他们会各有所终。但那都与她无关。

杜芒公子派人递了一张字条到后台来,邀她一会儿同去港口观摩船团起航。阿尔弗雷德今晚照例送了黄百合,但她一直没注意到他在场。马上一口回绝。即使不是那年轻公子来邀请,她也不会去。自从上回在她厨房里的小小冲突后,他平歇了好一阵。不过晚上演出时的花是一向没有断过,她也一视同仁。幸好她在泰洛也留不了多久了。

还有几位相熟的记者编辑提前过来相约,她也笑着推托。

小安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帮她卷头发一边喜洋洋地问:“我们结束后去港口吗?他们12点走呢。”小安年纪轻,上次是在电视里看太空堡垒3号从月球启程,这回离现场只差咫尺,相当激动。

“不去了。”她淡淡地回答。

小安才像醒悟过来,看着她理解地一笑,带了点奇妙的同情。她心里终于一阵恼。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自以为很理解她,觉得应该同情她?但只是微笑着不言语,慢慢地打腮红。看着还是有些苍白。

她穿上了她最爱的一套演出服,抹胸小束领,重绉的乔其纱齐膝短裙,裙摆一圈高高低低的小圆金片贴边。颜色按她的眼睛染。半透明的纱要染正了这蓝色并不容易,醇酽的轻渺的,像从最纯的海心取来了一匹水裹在了身上,走动起来有金丝粼粼。和她最初刚出道时的那套很有几分相似。也像是想把事情有头有尾画完一个圈。

又把一束流韵放在台脚。花店受托送来的。茸白的蒲公英里探出蓝色绒花,衬了屏幕那边的那一对蓝色眼珠。此生最后一束。

但她没有看屏幕那边远行的人们的表情。那与她无关。现时现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配乐却已经涌上了舞台,欣然的一片,她几乎觉得陌生,不像是自己写出来的曲子。管弦响得嘹亮,响得绵密,鼓鼓攘攘的,大声波四面夹击,像涌过来四堵透明的墙,要和光筒一争高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为众星拱月般,烘献她的歌声。那唱响在全银河,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整整一个时代的歌声。她没写过这样绝望又喜悦的曲子。用尽了小半生,又或只用了一回眸。满世界一阵阵永别的兴奋。凡托玛在天顶,像块大花纸片,一点不受湿腻的影响。再也没有更大的月亮了。也没有更美的春天了。只有一浦歌声和影子,不离不弃。她居然仍在微笑地歌唱。忽的又微风和煦,明媚暖阳,仿佛身在一座空城,似是麦克罗斯,似是泰洛,又似是未知的,冰清雪莹的一城,浮在星间,不知魂归何处。乱长的刘海下,有蓝色眼珠依然如故。

    初春
    你送我蓝色的绒花
    流韵
    在空无的宇宙里
    永生
    过去和未来
    如梦
    只做你眼中的唯一
    一人


她还是站在那个圆圆的光筒的中心,光筒外面是黑暗的大地,有很多很多人。她就像一根笔直的针杵在亮堂堂的光海里。一根定海神针。她的美貌、才情和光彩几十年都不曾改变,人们对她的仰慕和爱恋也几十年不曾改变。风华绝代。不管生活如何平凡、锁碎,不管美梦如何流失、消亡,在音乐里,她始终挺拔、骄傲、温暖、可亲,又光芒万丈、一览众山小。

她让人如沐春风。她是一个永不过季的春天。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你太有才了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0-10 14:3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0 18:14 编辑

11.
 
城市仿佛空了,那个家也不再为家。明美在广场酒吧里独自呆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回去。从此以后,哪儿都没有家了,地球,泰洛,又有何区别?

就连老乔和小安都估摸出她的心意来,一路上静悄悄一声不出,车也开得慢。好几次欲言又止,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只当没看到。

开过剧场之后,静夜的街头响起一串嘹亮的警笛声,由远到近。一辆消防车从他们后面超过去。接着又是一辆。她还没什么反应,只看着消防车的尾巴发呆。那警笛响得惊心动魄,红灯一前一后拼命闪,像静夜里一出喧闹的二重奏,让人想到港口的指示灯。但指示灯总是亮得很君子,没这么如痴如醉的。又一辆救护车从旁边飞驰过去,像发了狂。

她才明白过来。小安叫了一声。小车猛然加速,她被一股惯性压在后座,几乎动弹不得。“开慢一点,”她挣起身说,“不是什么大事。”暗地里惊讶这时候自己还能这么镇静地说话。但又很明白那只是自欺欺人。老乔只松了一下油门,就又踩了下去。一颠一送之下,她的背一软,窝进后座的软垫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脚也微微打颤。

又是几辆警车拉着警笛过去了,引擎都在一齐尖叫,像弹射出去的火箭。老乔一个劲地加速,似乎比她还紧张。街边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打亮,到处是开门开窗声。睡下的人起来了。看电视的人出来了。整个泰洛都醒了。

她的房子已经能远远地望见,就在这条街分岔后起坡上去的地方再过去几步路。一向是不起眼的小房子,如今亮得鹤立鸡群,像只几百支光的大白炽灯泡,每一个窗口都在吐火,明亮的灿烂的火舌,朝天喷上去,像尊动态的艺术品,像棵举着火的大圣诞树。他们的车速不得不慢了下来,避让街上的人群。人越来越多,各自穿着睡衣,大声地议论纷纷。一片嚣嚷。她没见过这条街上有这么多的人。

人们又是发一阵喊。从后院冲出来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影,双手乱舞,像马戏团里做道具的风火轮,一路狂奔到花园中央,撞翻了藤椅,却已是强弩之末,原地转了两圈就倒地了,挣了好几下,身体拱起来,慢慢静了,过了一会儿又动了两下。

那是做活的十三幺。手脚麻利,头脑却不够清醒,带了引火物和一口烟,就这么进了蓝屋。他只惦记着20万的酬劳,却忘了自己那老式烟有重重的烟灰,也没想到这间满是纤维的房间禁不起这点烟和引火物的碰头。一个没留神,火就在杜芒公子意料之外的时间和地点烧起来了。又不知家用灭火器就在角落,一阵惊慌下,被烟熏了头,眼看火沿着地毯一溜到了墙壁,点爆竹似的一下大烧起来。

花园的感应障已经切断,消防车撞倒大门,碾着栅栏开了进去。花园完全变了脸色,乱七八糟的,玫瑰、牡丹、郁金香、紫罗兰,在盛开的时节被践踏进了泥泞。山樱花在熊熊火光里依然大张了手臂高耸向天,像在欢呼着迎接末日。

明美也被熏得咳嗽,眼泪横流。留在外面的消防员人高马大地拦着她,老乔和小安一边一个扶着她,似是同心协力不让她朝里面闯。她反倒心下一片清明,不喊也不闹,简直有种置身事外的超脱,几乎像飘到了天上看这热闹的一出,甚至感到有点好笑:他们居然以为她会不知死活地朝里面闯。

那火顷刻间更大了,风生火旺,呼呼地响,好像几百个人一起拉了风箱。警铃响得像电钻,一直钻进了臼齿根里,像火箭,一直钻到了凡托玛上,凡托玛的蛋黄斑也被搅动了,有人拿了勺,忘情地搅,搅,那好好的大气粥就沸腾起来,撕裂了,几亿公里之外都看得见。街上似乎来了几百辆消防车,窜东窜西,像一群没了头狮的狮子,哀怨地苦苦地吼。全世界都在看着,在颤抖。明美很多年没见这样的大火了,她只在二十多年前的宇宙大战里见过。那火反天地烧,红橙黄绿,一团团一卷卷地升上去,钢铁堡垒醒了,起身了,战斗机群飞来划去,像野蜂嗡嗡嗡轰叫,一溜一溜寻死似地扑向决斗的战场。人溜里有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小伙子,挣脱了她的手跑走了,喊着别人的名字。大火烧穿了天,天上洒下了泪,纷纷扬扬结了雪。她的眼泪也冻成了冰碴子。世界褪色了,红橙黄绿统统掉成了黑白灰,大雪里她的瑞克和别人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她,他的嘴在说话,蓝眼睛也在说话,说着别的话。很多年以后她和他才各自明白过来。爱你,爱你,爱你。蓝眼睛眨在雪天里,流韵花矗在蒲公英里。

虽然无法停留,但我永远爱你。

眼泪被烈风吹干了,在卸过妆的脸上板结成一道道,把皮肤绷得发僵。又在消防车泼下的大雨边溅得满是水星子。一起溶解了,消散了。一束束残火带着青烟,画了很多俗艳的曲线掉下来,着地后还拖沓地烧了一会儿。噼里啪啦。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加演。

蓝屋没剩下什么。显然如此,火就是从那里起来的。那终日背光的房间,在毁灭的刹那,终于亮到极致,亮到堂皇,亮到超过了她人生中所有的辉煌瞬间。钢琴烧成了渣,词、谱、书统统付之一炬。还有那多年收藏的流韵花,那积攒起来的多情的回忆的蓝,先是给她招了祸,又一起成了灰。

可她本也没什么不可失去的。

消防员为她披上了毯子。她手脚冰凉,比那满地的消防水还要凉。她打发开老乔他们,拨通了杜芒公子的电话:“杜芒先生,我知道是你。我不怕你。你吓不倒我。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你不要想吓倒我。我不怕你,永远不怕。”她说得微微有一点结巴,她一向伶牙俐齿的,这还是从小到大的头一遭。这也是她头一遭这么强硬地跟人说话。杜芒别以为瑞克走了她就我为鱼肉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了。

忽然,远远的传来了钟声。是从港口高塔那边传过来的。“铛——铛”的大响,响了十二下。离得那么远,却特别响。

小时候她喜欢想象自己是那童话里的灰姑娘,12点一到,就现了原形,甩下王子跑掉,让王子翻遍整个国家。不翻遍就显不出她的价值。每一个小女孩都有幻想自己倾国倾城的权力,而她也真的离那境界不远过,风光无限的直到午夜,钟点一过,光鲜外物褪落成灰,剩下的还是那顶普通的世间一人。

她看见有一辆消防车的云梯升着一小半,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也没去想。她就扔下毯子,利索地爬了上去,朝上面爬,一直爬到顶,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能这么敏捷,好像在一场大祸之后,大脑会迟钝,小脑却会发达起来了。云梯并没有全升起来,只有两层半楼那么高,但已经足够高,可以看过周围的房顶去了,就像她的小阳台。阳台下都是人,小安,老乔,消防队员,医生,邻居,还有闻讯赶来的记者,一个个仰着脖子看着她,都吓得有点呆,反应慢了,一时想不出该拦阻还是该观看,都当她还在高高的舞台上。可她这回是第一次忘了自己的人生始终在高高的舞台上,是所有人称呼的舞台的主人,舞台的神。她当真都忘了!

但她也并没有想怎么样。她只是想看看罢了,就像有个人,一下船就来找她,也不过是想看看她罢了。她越过无数发亮的小房子朝一个方向看过去,那一重重屋脊像起伏的密密的波澜,聚了一窠窠萤火虫。她并不能看见什么,但一副眼睛耳朵却好像脱离了她的身体,单独飞过了泰洛全城,飞过了萤火虫的大海,飞到了港口那边,看到了飞船起航。有火光,有呜呜声,富丽堂皇的,苍劲雄浑的,凄切孤凉的,无法回头的,在天涯海角。

也罢,她从此真的干干净净孑然一身了。

这时候,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她的耳朵真的能在一片嘈杂之中抓住最紧要的声音。她低下头,越过一张张灯光照着的红黄的脸,像跨过一片沸腾的地狱,期期艾艾地一晃而过。在地狱的尽头,有个人正走过来,宽阔的肩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动,带着军人式的严肃、僵硬。那人一边走一边也仰头朝她看,和现场数以百计的围观人同样的动作,但她就是一下子看见了他。也许是听见了他。他的姿态和别人的心急慌忙不同。他浴在浅绿的月光下,清洁庄重得像大理石塑,简直和这火艳的天地截然不相干似的,一步步走过来。

这几秒钟的遥遥对视在两人心里同时打破了什么东西:一个禁忌,或一个诅咒。这时候,他们不再是什么将军和明星,他们只是两个互相遥望了半辈子的男女。

她开始一格一格地朝下爬,荻蓿挎包里那支最后的流韵花一探一颤,像要掉出来,她还特意腾出手去掖掖好。她居然极镇静,甚至心里有一个大声音在反复叮嘱:慢一点,别踩空了。镇静平板得像更漏。但心却跳得又重又响,像大军压近时的战鼓,轰,轰,轰。两种大声音合在一起,盘旋着,裹紧了她,把她周围的空气都挤出去了,几乎快要窒息。那云梯似乎永远下不到底,即使下到了底也走不完那长长的人群甬道。总是甬道,他俩好像永远在甬道的两端行走。像个梦。但梦里又不会有这么大的风,嘈杂的背景音乐,也没有焦糊难闻的气味。她反倒爱起这些不舒适不美丽的东西来了,它们让这一切显得真实起来,不像个梦了。

她并不知道瑞克是在开船前一刻才突然退出的,这肯定会在他荣耀的军旅生涯里记上遗憾的一笔。但他没去回味,她也没去猜测。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在火灰铺溢的天地和密密麻麻的人丛里,什么思想都会停滞,被烤焦。只管一步一步互相走去。像身在一个神秘之地,不知目的地拨开一重重古旧的帷幕,一直掀到最后的一重,就终于走出了各自的遥远又平行的世界,相遇了,把握住了。

“明美。”他轻轻说。这个名字曾几千次从他嘴里出来。惊喜地喊:明美!惶恐地问:明美?失落地喃喃自语:明美……如今只有最平静最久远的口气。明美。

远处的夜空里,撒开了一片光点,忽然爆亮了几十倍,花团锦簇的,像一把炸开的新星。是殖民船团在加速,它们跨出了大气层,身后五彩缤纷的,织成一幅灼亮炫丽的背景,像焰火,盛放在他俩头上。地上的人群似乎成了一股赭暗的洪流,呼啦啦滚来卷去,像风暴卷起的大漩涡,夹杂着千百丝闪光灯的跳跃闪烁。

他俩成了山呼海啸里唯一平静的台风眼。

天亮了。剧院安排了客房,派人过来接她去休息。但她笑着拒绝了。因为不累,也不舍得走开。

他们还依偎着站在那片冒烟的废墟旁。周围的地面很污杂凌乱,但天空倒是一片纯清的莹白。瓦利瓦太阳澄艳的光芒照过来,带了亿万年的旧气息,昨夜的许多灰烬还在这古代的光束里飞舞,悠闲的,恍惚是时空的交错。城市里每一个广场上都开始播放早新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互相呼应。像军号,召人起早。想必会报道昨晚这场大火,但先到的是殖民船团起航和誓师大会的重播。有点意外的,忽然又开始大放她的歌。

    初春
    你送我蓝色的绒花
    流韵


喇叭的效果不太好,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巧,在烧过的空气里细声细气地说,只做你眼中的唯一一人。但是全城的喇叭一齐在放,又变得声势浩大。但哪一种都不是她的本意。在刚过去的那一个怪诞、蛮荒的夜晚里,似乎所有的美好都将要崩塌、破败,但她在灰烬里站起来,迎着夜的尽头,念念地唱着她的花,她的爱情,她的人生,游丝般不懈的乐观。

那是旁人听不到也不会懂的。只有他听到了,也听懂了。

他从她的小包里抽出昨晚的那束花,扔掉了蒲公英,把那支最后的绒花插在她耳朵上面。清晨的阳光照着她弯弯的眼,都不觉得刺目,倒映着,月牙似的两汪金。不过是丝绒的花朵,缀在她成灰的世界里,就忽然拨开了一大片蔚蓝。远处她还在轻轻巧巧唱着,流韵,流韵。纵使烧掉了她的世界,那幼小的原初的美丽也会涅磐重开,鲜活的,新生般的可爱可亲。
   
 
  
- 春·流韵 -

评分

参与人数 2积分 +8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感谢分享
mhh + 4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2021年度勋章获得者 2020年度勋章

发表于 2021-10-14 13:59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澳云哦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澳云哦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十分清美的文字,十分流美的故事

我确实嗅到了一些张爱玲的气味,尤其是那些写景状物的地方,语言和语气,细腻且冷峻。

末尾的场景让我想起电影《蝴蝶梦》的结局,男女主相拥在烈火熊熊燃烧的曼德丽庄园面前。

我猜,冬应该写他们在太空舱底的故事吧?还有,不知我漏掉了哪儿,明美为什么容颜不老?

等回血再来给你加分分~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5 收起 理由
wasserbogen + 5 你太有才了

查看全部评分

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天我才遇见这绝世的佳人

发表于 2021-10-14 15:26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澳云哦 发表于 2021-10-14 14:59
十分清美的文字,十分流美的故事

我确实嗅到了一些张爱玲的气味,尤其是那些写景状物的地方,语 ...

太谢谢澳云的表扬和鼓励了!我那时是第一次尝试学写这种风格,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写出来,倒总算是写完整了,发现通篇这么写真的很累啊。这个是太空堡垒的同人,也就是说前因是发生在动画片里的,主要就是讲瑞克、明美和丽莎的三角恋,瑞克和丽莎都是太空堡垒的军人,明美是太空堡垒上选出来的新生代歌星并成了银河最红的歌星,瑞克和明美先认识,但两人因为太年轻,各种误会,渐行渐远,瑞克和丽莎有相同的三观和职责,所以越走越近,动画片最后一集就是在一场敌人的进攻中,瑞克想明白了,在明美和丽莎之间选择了丽莎,而明美在大雪纷飞下独自离去。官方后续给的交代就是瑞克和丽莎结婚,带着远征军开拔去宇宙深处了。我这个同人就是从动画片结局开始写,修改了官方给的后续,写了一个相反的结局。两人被困在太空舱底是前情,就发生在瑞克和明美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

冬呢,就会和春一样也从动画片最后一集开始,但发展出另外一个和官方、和春都不一样的故事,仍用同样的人物关系。我当时打算就是春夏秋冬,用这4个相同的人物来写4篇完全不同的故事和结局,比如春是发生在泰洛,瑞克和明美最后合好了,冬就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也许瑞克就出局了,明美和丽莎女女?哈哈还没想好。

明美不是不老,就是保养的比较好,出场时她16岁,此时她也就42,肯定比以前成熟了,但不显得老,我觉得女生20-40这段期间,如果保养得好的话,变化并不太大,尤其是这种银河级明星吧,那时科技发达了,应该不难做到的

评分

参与人数 2积分 +12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感谢分享
虞宅与美丽 + 8 感谢分享

查看全部评分

2021年度勋章获得者 2020年度勋章

发表于 2021-10-14 18:24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澳云哦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澳云哦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wasserbogen 发表于 2021-10-14 15:26
太谢谢澳云的表扬和鼓励了!我那时是第一次尝试学写这种风格,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写出来,倒 ...

原来如此。估计太空堡垒的粉丝读你这篇会比较心领神会。我没看过太空堡垒,但也看得懂,就当一个爱情故事看了。我感觉有点爱上瑞克了,你把那两女的都写死吧,让我来当女主

千万不要女同啊,可以让她们成为战友、患难与共的朋友或者仇敌都行。我现在很不喜欢女女、男男的。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3 收起 理由
wasserbogen + 3 我很赞同

查看全部评分

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天我才遇见这绝世的佳人

发表于 2021-10-14 19:10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本帖最后由 wasserbogen 于 2021-10-14 20:11 编辑
澳云哦 发表于 2021-10-14 19:24
原来如此。估计太空堡垒的粉丝读你这篇会比较心领神会。我没看过太空堡垒,但也看得懂,就当一个爱情故事 ...


是的,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个爱情故事,我也是按爱情故事来写的 你为啥不要女女,男男呀?我倒不是偏爱女女,主要是从来没写过,想从技巧上挑战一下,而且三人关系既然要和原版、春都不同,好像女女有点跑不掉。不过既然你不喜欢我就不写了,做战友的确也挺好的

2017年度勋章 2018年度勋章

发表于 2021-10-14 20:5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虞宅与美丽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虞宅与美丽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哈哈哈,楼主真的是心有所感啊,发出来这么一大篇妙文,这个活动真是善莫大焉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发表于 2021-10-15 14:22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虞宅与美丽 发表于 2021-10-14 21:53
哈哈哈,楼主真的是心有所感啊,发出来这么一大篇妙文,这个活动真是善莫大焉 ...

活动真的很好!获益匪浅啊,还认识了资深的老师,可以继续学习了~

2021年度勋章获得者 2020年度勋章

发表于 2021-10-19 17:5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澳云哦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澳云哦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wasserbogen 发表于 2021-10-14 19:10
是的,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个爱情故事,我也是按爱情故事来写的 你为啥不要女女,男男呀?我倒不是偏爱 ...

不要啊,你还是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写吧。

我只是个啥也不懂的读者,你不要被读者左右哈哈
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天我才遇见这绝世的佳人

发表于 2021-10-20 19:08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澳云哦 发表于 2021-10-19 18:53
不要啊,你还是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写吧。

我只是个啥也不懂的读者,你不要被读者左右哈哈  ...

哈哈好的,不过我已经有了一个不同的新想法,看看写得出来不,哎

评分

参与人数 1积分 +4 收起 理由
澳云哦 + 4 加油写!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1-11-14 14:57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Simonjo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Simonjo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单纯支持一下

发表于 2021-11-15 07:54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GEWEIYA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GEWEIYA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流畅,生动,感人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发表于 2021-11-16 09:0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wasserboge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wasserboge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感谢支持

发表回复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dvertisement
Advertisement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