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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味] 老友记 (1)(2)(3)(4)更新至(五)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9-12-15 23:0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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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hyu 于 2019-12-26 09:58 编辑

  
老友记
(一)
   



       他如同一尊颠倒的不倒翁行进在大街上。
       赶到巴士站的时候,他急切地查看了一下时刻表。他懊恼地咒了句“shit”。墨尔本的巴士错过一班便得再等上将近半个小时,他错过的时间一定“刚刚好”,更添了懊恼,所以他伸出双手,展颜,狠狠地展开脸的左右颊,左向右向同时反向使力拉扯,扯出两道长长的尖利的嘴角,用以放大他的愤怒。但他并未作过多耽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
       他行进在大街上,无论熟识或不熟识的路人,总替他担忧,会不会跌倒啊!他长着一枚令人骇异的、病态的大肚子,倘若他十月怀胎,人们便会猜测肚里究竟孕育着几胎,再发展下去可怎么收拾,胸以下全是肚子,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在别人的视觉上没有存在感。
        随时会坠落于地,他的大肚子依靠身体本身的力量似乎根本攀附不住,最好肚子下面再有个额外的支撑点。可底下就只他的两条细腿、两只小脚。或许他的腿并不细,脚也并不小,然而相形于巨型肚子,他总显得下盘不稳。
        但他照旧安然无恙、昂首仰胸地行走于街上。昂首仰胸,这正是他的大肚子在迫使他的身体进入到自觉的最合理姿态,整个身体的重心由于过分的昂扬而呈现略微后错下挫的趋势,若朝前扑倒,身体的后倾力扳定了他;向后跌,肚子的沉重牵牢了他。他的步态,在前后方向的摇摇欲坠中获取着微妙的平衡。
        他是肚重脚轻的颠倒的不倒翁,却颠而不倒,他颠簸的步伐拥有真理的质地,稳固得颠扑不破
        他去赶赴一场约会。

        与此同时,其余三个赴约的人,两个乘公交车兼步行,一个骑自行车,亦正从别处汇拢过来。四个人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围坐住一张四方桌。东西南北,各踞一方,如果他们是群麻友,四路风刮在一起恰好碰出副满堂彩的“四喜和”。
        可惜四方桌只是咖啡馆里的一张餐桌,围着桌子喝咖啡的四个男子,从面貌上去推断,他们的血统、家庭出身、文化背景应该跟麻将此类消遣术产生不了什么关联性。每个人面前,就简单的一杯咖啡,却需要靠这杯咖啡打发许多的时光。
        至少从中午12点到5点半咖啡馆打烊的五个半小时里,四个人的身体是牢牢焊在咖啡馆的四方桌边的。连座位的序列都完全固定。他们之间并不讲究主次,只遵从习惯,习惯的养成说明经年累月逐日渐次的积攒过程。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或许就是从约会初始起,颠倒的不倒翁碰巧便坐东面西,他占了东风位。虽然并不是麻将方阵里的东风亦或西风南风北风,但四个人各就其位、各尽其职凑齐的“四喜阵”,他们的阵法就同麻将的规矩一般长长久久并且牢不可破。所以,没理由的,然而必定必须的,“东风”面对的“西风”,永远是另一个嵌在椅子中的大胖子。
        大胖子从头胖至脚,胖得流利均匀和谐,唯一不和谐的,是他幅源辽阔的背影上,始终乖乖趴着一只双肩背的小背囊,那么宏观的背,那么微观的背囊。
        还有两位天天腻在一起也不起腻的昵友,那么瘦精精地各自陪伴左手右手旁。

        年轻的“南风”小哥、骑自行车的“北风”老哥旗鼓相当地瘦,在瘦的对称底色上两个人更加地不对称,部分外表特征甚至滑稽地争锋相对:小哥的衣着,上衫下裤孔了又洞,孔洞叠套连贯,观面料新旧,距离衣衫褴褛的磨损程度尚远,所有的破洞系人工手动破坏。小哥穿什么合适的都觉得不合适。
        老哥穿什么不合适的全将就着合适。将就造成他整体格调随意混沌,对他的穿搭连天天跟他照面的老友们都其辞含糊,领略得越多越难描述那种一言难尽的平淡,因为只有平淡。太过于平淡,反倒不能无奇,便天生了一双出奇的眼睛。也是一个字:大。如何形容大的感觉呢?有边无界。大产生的开阔意境已然超越眼眶尺寸的限止,大到不服眼眶管束的眼睛灵动之时强烈地传递出向眼眶外开拓的欲望,造成旁观者心理上的悬念,就如同颠倒的不倒翁行进中的步履,都悬得摇摇欲坠。但会坠落跌倒的是人。北风老哥的眼睛只会制造关于坠落的悬念,悬而不决地让旁观者替他忧心直至他自己终结掉这个悬念。
        可是并没有人纠结大眼睛大的真假。眼眶子本就生得大嘛,眼皮可割划,眼角可开挖,构成眼眶的硬骨头无法穿凿,老哥的大眼睛浑然天成。
        浑然天成的大眼睛反衬出小哥的脸部过于雕琢。小哥把他的破坏力继续延伸到脸部,眼梢、鼻翼、唇皮、耳轮全被密集地钻孔上环,每处皮肉里好像都种植了一段金属拉链。
        拉链“妆”,破洞衫,烂孔裤,整得小哥一囫囵地既前卫又颓废,反正他就乐意作,竭尽全力地要作出点尖锐的徘徊迷惘,谁让小哥依旧不识愁滋味地青春年少呢?
        小哥确实是四人中最年少的,老哥又是四人中最年长的。但不管长少,四个人都正处于能够勤奋工作努力赚钱的大好人生阶段,远远没达到澳洲法定的退休年龄,然而他们提前预支了退休生活的清闲。
        他们是由纳税人供养,领政府福利金过日子的人。花着“天落水”,按时定量,吃穿不愁,闲得连愁都发不出。
        只好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地日日聚在一起,以全缺一不可的职责。这种相聚的粘稠度,把他们粘成家以外的家人。无话不说,家人之间总有话叨叨,也总缺乏新鲜的话叨叨,无话可说,常常间歇性地相顾无言。自然地静默。
        言或不言,每天溶进他们咖啡杯里的,始终有风,有空气,有阳光,以及街景,变与不变的。
        他们占据的位置最适合观赏变与不变的街景,那张咖啡桌处于整条街的中心点,并且是地位突显的中心。
        “突”是因为整条街呈现着扇面的造型,比较突兀的扇面,突出个拐角,角头子上一株树,树下半掩映着那张老友们的专用咖啡桌。桌直冲着咖啡馆的大门,桌边的老友们目光顺沿咖啡馆从左看过去,依次是酒铺、皮萨店、烤鸡店、鱼薯店,向右探过去,非常均衡的,奶吧(一种小型便利杂货店)、理发馆、运动理疗室、语言病理诊疗所四个铺面个挨个。
        整条街的基础配置决定了这条街很“local”很局部地区的商业级别,整条街的服务目标是周边居民,但“local”得又非典型,一个诊室一个诊所,尤其是听起来莫测高深的“所”,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幼全都患有口吃、口齿不清、阅读发音困难、失语之类的语言交流障碍症。特殊的人群针对性决定了一种专业范围之内更具深度更广泛的传播途径,即使偏于一隅仍能吸引到慕名而来不论远近的客。
        近客远客,需求不同的客,偏于一隅的小商业街人来人往不失人气,尚能生出些络绎的繁忙光景。四个看客是繁忙的中心,闹中取静地全方位观赏街景。
        越过街景还有额外的风景。越得不远,街前一条泊车道那么宽窄的视线跨度,视野里立即沾上片后方被民宅围绕的绿草坪。草坪上一个简易的儿童乐园,不多的几件器具颜色都新崭崭地明亮。天气温暖晴朗之时,会有母亲带着娃娃们在此玩耍,会有溜狗散步的人、闲坐晒太阳发呆的人、携了食物野餐的人。有人,便结了人气。
        这片草坪的宽度,刚好能游刃有余地囊括街上整片儿店面;形状呢,刚好又不方正,顺着街道拐角的突起,就势凹出一弯曲线,作着环抱的姿态。姿态的柔软,使这片草坪成为这条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为车道隔离,绿意、绿意上的人气都向着臂弯里的街。这股子向心力是空气中富于滋养的肥料,把街沿的金合欢树沤得长势愈加兴旺。齐刷刷地,包括拐角顶头那株在内,一株带一株,沿街一顺溜的金合欢树。
        金合欢树是变化的街景,却总变化出相同的不变的结果。每年春天,整条街的金合欢树就齐刷刷地绽放出金黄的小绒球花。金合欢花是澳洲国花。当金黄的荣耀劈头盖脑之时,还有什么会比金合欢树更灿烂炫目呢?又有哪一处的金合欢树,会比生长在金合欢树街上的金合欢树更灿烂炫目美丽呢?
        这条街就叫做金合欢树街。金合欢树街是美丽的,被平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浸润的美丽金合欢树街,它的人气是祥和的。
        人与人之间,至少互不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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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5 23:07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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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6 22:2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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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hyu 于 2019-12-26 10:01 编辑

老友记
(二)


        金合欢树下喝着咖啡的四个男子顾自看着街景,在他们眼里,每一个近道、远道而来的人,都是同道而来来了又去的流动的变化的街景。在每一个人眼里,那去了又来的四个男子,他们是不变的咖啡伴侣、咖啡知己。
        不变的咖啡伴侣,不管人们投落到他们身上的眼光,是青眼、白眼、正眼或眼光的边角料,他们在金合欢树街上的生活节奏和步骤依旧天天照常,每天中午12时一到,四人便各坐其位。其形其态其状其人就其位,东西南北的座位序号比他们本人的真名实姓更具有认知意义。他们的名姓很少被提及,旁人无须知道,他们自己不必提及,他们完整如整体。
        每天一起坐到下午5点半咖啡馆打烊,四个人会相互问一句:“今晚吃点什么呢?”没头没脑的问句,亲厚地不拘小节,透着自家人与自家人同处的舒适放松。或者“我们今晚吃点什么呢?”“我们”是他们更惯常的打开话头的方式,从而突出行为的一致性。晚饭一致性地就地落实,此乃共识。他们也明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把从纳税人身上得来的钱再花回去,至少对金合欢树街,他们四人的贡献源源不断。所以无需琢磨出确凿答案,街上匹萨、鱼薯、烤鸡三家速食店,只要其中一人踏进某家店,余剩三人便尾随着鱼贯而入。点餐的时候,又显出了他们的同中有异,每个人会强调自己的口味嗜好。东风遵循的原则:油炸,拒绝绿叶菜。蔬菜他只爱至爱土豆。烤鸡店里,烤鸡炸鸡,他选炸鸡加薯条;鱼薯店里,炸鱼烤鱼他选炸鱼加薯条。有时候他也心甘情愿地茹素,满盘土豆,炸的加焗的,那种搅和大量奶酪、厚奶油焗烤的土豆,浓香扑鼻,这是他能够接受的土豆最清淡健康的做法。
        西风热爱着东风热爱的,亦热爱着东风热爱以外的一切,他对食物怀有巨大的热情,食量惊人。东风只是肚大,他才是真正的大胃,他的胃如同填不满的乾坤袋,比起口感,他更追求饱足感,因而格外地喜欢某种能无限度饱满下去的形式去填充自己的胃,想垒几层就垒几层的巨无霸汉堡属于他的经典项目。
        南风和北风的食性均近似于他们各自的衣品。小哥总得从合适中作点不合适的出来,他向着接单、配餐、打包的任何一位店员反复地郑重地三令五申:“千万别给我刚出锅的太新鲜的食物啊,我怕烫!”他大尺度地将舌头探出嘴外纳凉,仿佛已经被物食的烫炙伤了般。舌头边缘同样植入了一段会加速加倍传导热量的金属“拉链”,南风不无得意地展露了含而不露的与众不同之处。“请多多地替我撒上美味的鸡盐哦”秀和吃,他两不耽误。
        北风老哥对食物衣物态度相近,缺乏定性的好恶,每次需要想一想再下单。略微使力的认真表情落在他的眉眼上便直眉瞪眼地大动干戈,眼珠子好像随时会被挤迫出眼眶,悬着接单员的心,恨不能顺手抄起个快餐盒候在他的下巴底下,不是为了接他的话,而是为了接住眼珠子的夺眶欲出。他的话倒因此被忽略了。
        好在速食店的店员们对这几位常客都已经熟稔到富于经验的程度。怎样地富于经验呢?比方说四个人共同订制匹萨,完完整整一只特殊的超级大号的杂拼匹萨,进一步表明他们求同存异的集体生活非常和谐,每个人的口味都适量地占据了一个区域。其余三人,店员不等开口就知道要什么,面向北风老哥,店员默默地命令自己只望住他的嘴巴,等他开口。
        点餐完毕,北风老哥照例单独行动,无论自哪家速食店的大门跨出,他转身便跨进了酒铺。
        唯独酒铺的伙计才能从容直面他的眼睛。他不必想不必说,眉目平静地立刻接过伙计递给他的酒。他只喝某种比较烈性的酒,定性的品牌、类别、酒精度。他只挑剔酒,他对这种酒的热爱专注,就如同他和他的老友们对金合欢树街的忠诚,简直可以拔高到信仰和操守的层面——坚贞不渝。他不渝地只在金合欢树街上的酒铺买酒。
        见到他,酒铺伙计免除了一切繁琐虚伪的客套寒暄,直接奉上酒,话是多余的,实际行动远比空洞的话语显得殷勤。
        每逢星期六例外。星期六北风刚刚踏进酒铺,伙计兜头一句:
         “钱准备好了吗?”
         “我的钱,你的酒,正一样地迫不及待呢!”北风非常幽默地回答道。
         伙计黑黝黝的脸上笑出二列白牙齿,他摇着头说:
         “Yes,good,good!”随手把欠账一笔勾销。他周到地预备好记录详尽的账册。
        伙计是个印度老头,说一口非典型的印度英语,语腔语调很澳洲化,却依旧秉持他很印度的是非观,摇头yes点头no。,但无妨老头勤勉巴结地做生意。整个铺子从内到外只得他一个伙计,从头至脚他身兼伙计、店主、房东三职。他自己的生意,对北风这样的常客自然要竭力拉拢,于是提出给北风赊账,规定每星期必须把欠账结清,表示一种小心翼翼的信任。酒铺周日休息,周六成了约定的还款日。北风倒也守信,每周六酒铺账簿上的欠款额度总按时清零。然后,每周一又是新一轮的周而复始。
        从前北风天天喝酒,偶尔还会上金合欢树街酒铺以外的酒铺子买酒,从此,北风天天喝酒,只喝在金合欢树街酒铺子买的酒,天天带着酒瓶子。
       北风的酒瓶子就放在自行车龙头前方的筐里。北风出门轻装简行从不背包,零碎地小物件塞衣兜,大件的必须品装筐。除了酒瓶子,似乎也没见什么必须品。
        北风喝酒,嘴对着酒瓶子直接往下灌,简单干脆痛快。简单干脆之前,先得不厌其烦地饭前祷告。四个人一起围着四方桌,哪家速食店都有四方桌,在哪家买晚饭就坐台哪里的桌,入座的法则总不会改变,是胖瘦交替均衡地融会。胖子瘦子的心意也相通,一致地闭目垂首双手相握十指紧扣抵住下巴,嘴唇微微翕动默念有词,吐完词方才痛快进食。
        吃饱喝足,临近道别,大胃王西风再度开始挖掘钱袋,为他的宵夜,也许在回家的路上吃,也许到家吃。宵夜丰俭不定,有时是些零星小点,有时是巨无霸汉堡,有时仅是瓶饮料,但有时,当西风钱恰好凑手快餐店里又正余剩一堆卖不完的食物,他会豪爽地一抡手臂:
        “All!”
        这时他的脸上生出快乐的表情,是胃里的满足感浮现于脸上的快乐,亦是成全别人的快乐。他把或丰或俭的宵夜储存入小背囊。
        完成最后的程序,四人才“明天再见”。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肚子东风摇摇欲坠地走着,满脸“摇滚着重金属”的南风环佩叮当地走着,西风则继续当着背囊客。身后的小背囊里头食物不论多寡,回家的路上,背囊客是满足充实尽兴的,因为生活一切如常。老友四个都是尽兴的,因为生活一切如常。

        骑自行车的北风依旧骑着自行车,顺金合欢树街前的泊车道独自骑行。过了商店,泊车道继续略带蜿蜒地两头伸展,一头内向一头外向,伸展出两段小路,没有居民区里的商店,却有民宅、居民还有街沿边的金合欢树,都蜿蜒地沿用了“金合欢树”的街名。
        其余三人照例跨过泊车道,穿越草坪的纵深以及一条居民区小路的幽长,到达一个丁字路口。跟金合欢树街垂直向的小路,始于草坪,尽于交通干道。交通干道上分布着三人各自要乘坐的巴士站点。丁字路口,三人再度告别。
        在另一个丁字路口,北风一拐弯,自行车骑上另一条交通干道,朝着三位老友同行的那段路程的反方向前进。
        北风拐弯的丁字路口,意味着金合欢树街外向延伸的终结。这个口,是出口也是入口,连接起居民小区之外更广范围的千家万户。终点也可以被当作起点,北风行程不算短的归途中,这个丁字路口是他历经的第一出拐弯口,沿途,接下去,要拐好几道弯,最后,还有一处环圆盘交通岛四分之三的大拐弯。拐了大弯,北风才到家。
        每天,来和去,北风的行程都相同。所不同的,来时北风清醒着骑,骑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去时北风半醉半醒着骑,照样平衡得完美。被半清醒的意识掌控的身体,更懂得在端正和稳当之间取舍,力求稳当但并没有彻底摈弃端正事实上,北风酒后骑车的模样还蛮中规中矩不偏不倚的,从未曲里拐弯地流露出过分的扭捏相。酒后骑车的北风恰到好处地取了个中间值。酒后的端正稳当虽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脆弱持续得久了,脆弱的质地便演变成万无一失的坚固。
        没有人搞得明白北风怎么会自始自终喝到那么恰如其分,连北风自己都不明白。北风不会刻意去控制自己,他喝酒,不用杯不使盏不号量,嘴对着口,即兴地,往下灌。
        他的身体里一定天生着一个精准的刻度,灵敏地让他适量而止。但谁能透视他的身体内部呢?体外,每个人都可以清晰观察到的,只有一道界线,酒酣之际,北风大眼睛的面积缩减了一半。
        他的眼皮挂在眼睛半当中,仿佛两幅半悬的厚重窗帘,盖住的部分是醉眼,盖不住的部分是被意识支撑的清醒的眼。一目“两制”的现象,应该算是体内的“度”逆向追溯至体外的一种表征吧。
        基础面积大,留着一半面积的清醒,北风甚至能够在冬天更冗长更深沉的夜色里,在昏朦朦的路灯光下,及时地发现一只小小的灰黑的果子狸横梗于他的自行车轮前。
         “oh,My God!”
        北风大声惊叫起来。那时,他尚未骑至第一处拐弯口,意味着他仍沿金合欢树街骑行,他的三位老友仍没有走出草坪,三个人的六只耳朵依旧够得着北风的叫声。老友们从草坪上斜刺里急急地冲出,很快向北风汇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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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9 22:1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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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记
(三)


       “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果子狸,一只死去的果子狸!”
       北风却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果子狸的来龙去脉,他的头顶上伸展着街沿边绿化树的枝枝丫丫,所以果子狸究竟是因为死了才从树上掉下来的,还是从树上掉下来后摔死了,正好摔在他的自行车轮前,又或者掉下来后被他骑自行车撞死了,将永远找不到答案。不过有一点北风非常肯定:
       “我探过它的鼻息了,鼻息全无,身体热乎。”
       无论哪种情形,热乎的身体让北风相当自责,他被罪恶感攥住了。
       “必须得干点儿什么!”
       北风对自己坚持,同时也对老友们发出恳求。四人一致同意妥善安葬果子狸,果子狸躺在哪里,就埋在离那处最近的树下,或许树上有果子狸的家,取个叶落归根的意思吧。
        果子狸黄土掩身的一刻,北风口中念念有词,犹如牧师的临终祷告。其余三人肃立一旁,陪伴着北风,之后,老友四个才心安理得地各自回家,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明天。
        一天天的明天,每天不变的咖啡伴侣,咖啡知己。树下的聚会,习惯里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岁月,岁月里生活凝固般地平静。
        然而平静并非生活的本质,岁月静好底下往往静水流深。四个人心平气和的生活被金合欢树街酒铺的老板由水底吹起一个泡,皱起一小圈涟漪。四个人热烈地反复地在涟漪中扑腾,每天一聚头,便起劲地讨论:“到底会开家什么店呢?”

       有关才有开,金合欢树街上的商铺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正是酒铺。
       酒铺老板亲口把消息漏给北风的,除了老板自己,北风应该算最早闻听风声的人。星期六北风按惯例前去结账,公事例行之后,老板毫无征兆地突然对北风说:
       “酒铺马上要关张,以后你买酒就不那么方便了。”
       “为什么呢?”
        北风猝不及防的大眼睛瞪得立即要爆炸。
        “打算退休喽!”
        “我会想念你的。”
        北风除了惋惜还有好奇:
        “接下去将开家什么店呢?你知道吗?”
         酒铺老板摇了摇头,依照他的摇头yes的习惯,应该表示他知道。
         “我不知道。”
         他紧接着说。所以他摇头只是要强调他的不知情。紧接着他又点了下头,依照他点头no的习惯,是要否认前面的不知情,                                               表明他知情,可他随后又来了句:
        “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时区政府会张贴告示。”
         酒铺老板的摇头点头把北风牵引得犯晕,然而北风再预料不到星期天酒铺照常休息,星期一仍休息着,以后便处于永久的休息状态。
        那个北风按惯例去结账的星期六,竟成了酒铺营业的最后一天。
        酒铺老板迅速地悄无声息地撤离了,甚至没跟和他一道同甘共苦多年的周围店家打声招呼,一夜消失,出空的店面仿佛谜面,费人猜疑。
        北风或许是最早也是唯一沾到点风声的人。本来无可怀疑,现在老友四个却从中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一致感觉蹊跷得可疑。四个人目前质疑的重点就在于酒铺老板被询问知道不知道后的反应。北风惘然地竭力追忆当时的情景,没有结论,只得出一个定论,他说:“肯定不会再开家酒铺。”
        到底会开家什么店呢?

       “想知道会开家什么店吗?”
        一天中午,老友四位刚喝上咖啡,匹萨店老板便携着谜底向他们宣告。匹萨店只做晚市,老板平时不会这么早出现,这么早出现的老板就有了专程迎候的意思,候个合适的对象正好宣泄他格外激动的情绪。格外由于意外:
        “今早我来接收一批店中急需的货物,瞥见隔壁的门打开了,几个工装打扮的男子在里面转悠。我好奇,随进去打探情形,是装修人员事先考察店面内部结构。听他们的口气,店主特别叮嘱必须马上开工,尽快完工,为了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基本结构不准备大改动,并且充分利用原有的资源,连后门口挺占空间的大冷库都照旧保留。我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店,他们说funeral parlor。”
        一家殡葬馆,居然要落座在金合欢树街上,一边挨着咖啡馆,一边贴着匹萨店,面朝儿童乐园,附近许多住家,几乎是深陷于一个纯粹的居民区里,怎么会?金合欢树街上的殡葬馆,怎么会?
       “我绝不允许我的匹萨店旁开个殡葬馆!我们大家必须为金合欢树街干点什么!”应该争分夺秒地把时间化在干点什么上,匹萨店老板斩钉截铁地结束了谈话。
        余韵却袅袅,遗留下足够去细细咀嚼的线索。
        “保留大冷库,可以储存尸体。”南风小哥的年轻尖锐淬砺出想象力的灵敏锋利。
        “那我们不是要坐在尸体旁喝咖啡用餐了吗?”四张嘴同时同气同声地诘问道,连南风都被自己想象中恐怖阴冷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而眼前的这条街,正逢春天的金合欢树街,街上的金合欢花开得多么灿烂、热烈、美丽啊!在金合欢树街上,在美丽祥和的金合欢树街上,人们怎么能够一边喝着咖啡,品着食物,打理着漂亮发型,一边还陪伴着同类的尸体呢?在金合欢树街前的草坪上,人们快乐地玩耍、嬉戏,悠闲地散步、溜狗、晒太阳,人们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快乐悠闲吗?
        老友四位,他们毫不犹豫义不容辞地把自己划入“我们大家”的行列,必须为金合欢树街干点什么。他们不是附近的居民,但他们是金合欢树街上的钉子户。
        金合欢花盛开的这个春天,好几拨人正急着为金合欢树街干点什么。还没等区政府的征民告示很官方地张贴出来,还没走完审批的完整过程,殡葬馆已搞起了装修,并未大张旗鼓,仅仅低调收敛地局限于内部,同时却又成竹在胸地传递出先下手为强的强势姿态,似乎事实即成,不接受也得接受。
        殡葬馆的左邻右舍,受影响最直接的咖啡馆、匹萨店四处放出风声,旨在人民群众之间造成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
        舆论造起来了,然而似乎没能引发哗然的鼎沸效果。金合欢树街客来人往,人的态度同样流动着程度上的区别和差异,大多数听闻消息的人都使用一个单词去评价:weird。感觉怪异,自然表示不赞成,不赞成跟极其强烈坚决地反对两者之间的差异自然也显而易见。
        这种态度其实就像墨尔本人把大大小小的墓地作为市容市貌的一部分接受那样。许多墓地并非隐蔽在深山老林人烟稀少之处,相反,有些颇具规模的墓地,就大大方方敞开在交通繁忙便捷的大马路旁,顶多筑圈围墙。大马路上商户、住户比肩接踵,那么多人家,跟墓地也就一墙之隔地相安无事,没见有闹事抗议的。

        这是种相对平和的态度,但平和并不等同于和平,咖啡店和匹萨店主联手,当机立断请来了leader报的记者。
        Leader是一份遍布墨尔本全市,却针对市的不同行政划分区域去编辑、发行的免费报纸,新闻、广告诸般内容更具区域特色,还有专职派送员投递到各家各户的信箱里。在辖区内的当地居民心目中,Leader的影响力、实效性不容小觑,它是作为公众喉舌的一种重要存在。
        记者应邀进行采访。客观公正的新闻采访应该由投诉、被诉两方各执一辞,但后者直接选择了回避,采用守势,不争锋相对地激化矛盾,被投诉方神秘得根本联系不到。采访纯粹地变成了咖啡店和匹萨店两位店东的“控诉”会。剃头挑子只热了一头。
       不管一头热还是两头热,不管其余民众对此次行动怎样响应,反响如何,老友四位进行了积极主动及时的声援。
       他们的声援是无声的,显示了在沉默中爆发的力量。从前的酒铺门前,四人共同拉起一道横幅,上面用鲜红的颜料触目惊心地书写着:
本地著名匹萨店  人类的尸体  本地著名咖啡馆
一墙之隔
我们不能坐在尸体旁吃匹萨喝咖啡

       造惊恐的纪实性效果,底下落款又把“我们”定性为忠诚忠实者——Royal,金合欢树街的“Royal”,随后大大方方地各自署上真名实姓。
        现在肯定会有人把金合欢树、树下的四方桌、咖啡、方桌边的胖子瘦子、报上的四个真名实姓等诸般关系对号入座起来。
        在老友四位多位一体的生活里,名姓第一次发挥出积极的影响力,为更多人的嘴巴所传扬。对老友四位来说,积极真实的积极作用并非由于名声远扬,是为了名声,他们的生活终于在其他人的内心增添了倾向健康的流量。
         非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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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2 22:40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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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记
(四)


        非同寻常的这个春天,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老友四位再次上了Leader报,快到黄灿灿的细小绒球花仍在金合欢树街头不断地圆满绽放。
        春日阳光明媚的午后,相同的记者,不同的主题。此次的主题确实跟波有关,水波,因为金合欢树街被水淹了。而水呢,是雨水,虽然墨尔本冬季才多雨,但老天爷反常地将部分冬天的雨滞后到了春天,被积压的“库存”在这个春天里的一天倾巢而出。倘使总体降雨量平均地分布于24小时之内,那么这场雨对季节越往后走越干燥的墨尔本来说甚至都能称之为甘霖,偏偏却是骤雨加暴雨,大量的降水集中于很短的时间内,直把个原本也还明净的春日午后下得天昏地暗。金合欢树街周围的地区,许多民宅进了水,而金合欢树街,由于地势低洼,几乎家家户户,包括商家、住家,无论进水量多少,都进了水。
       金合欢树街乃重灾区。记者专程为此灾而来,准备撰写严肃的调查文章,揭露此灾不光为天灾,更为人祸。记者已经查证了切实的数据,比方说区域内近些年来人口的增长速度,人口的密度,人均污水排放量,现有排水设施年代,管道排水量设计的最大值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人口增加,废水污水的排放量大幅提高,但区域内整体排水系统没有与时俱进。每年进步的只有每户人家的市政管理费、水务费,管道却并未相应地加宽加粗。雨是大雨,然而根据历年气象统计资料显示,雨量远未大到五年十年一遇的程度。很明显,“汪洋之灾”是排水系统稍微增加些负荷后的不堪承受之轻,是区政府部门的疏失简慢给广大人民群众日常生活造成的不能承受之重。
        据说排水管道的改造曾经提上过议事日程,却始终停留在“据说”的阶段,完全缺乏实质性进展。记者为民请愿,这一次“民“的群众基础广大坚实,包括金合欢树街上的,还包括了金合欢树街以外的,进水的没进水的,安居乐业的民生大计关系到区域内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
       记者特意找到老友四位,对他们说:
       “作为金合欢树街的Royal,我相信你们肯定能够向我提供真实细致的第一手资料。”
       于是他们用“眼睁睁”来强调当时情势的急迫与无奈。
       “眼睁睁地看着草坪成了巨大的烂泥塘,那些滑梯、秋千架、跷跷板泡在泥水中醒目地战栗、颤抖、飘摇……”
       “眼睁睁地看着泊车道地面上的排水井,宽绰的可供人钻进钻出的井口,水反刍似地咆哮着翻涌而出,很快泊车道上的水已没过汽车底盘……”
        “眼睁睁地看着水四处漫溢,毫不留情地倒灌进每家商铺,堂而皇之地从敞开的大门,或者透过紧闭的大门每一丝缝隙处强行渗入……”
        大量的水继续奔流,流向最终的汇聚之所——低洼之地凹陷的肚脐眼。
        “眼睁睁地听见牛奶店店主在尖叫……”终于,水汇聚到牛奶店的店堂里沉静下来,面上密密麻麻地泛起一层浓郁的金黄。
        “我们四个衣袖未撸裤腿未卷,便帮忙抢救店里杂七杂八的货物。货物很多,还有好几台冰箱、冷冻柜必须迅速切断电源,否则面临着漏电的危险。几柜子的冰淇淋、冷冻食品马上得采取相应的保温措施。我们蹚着水,鞋子洇透了,脚底与鞋底之间咯吱咯吱地响。四双脚八股咯吱咯吱声在店堂中来来回回地响……”
       老友四位略带遗憾地对记者表示他们太忙于伸出援助之手,没顾得上用手机拍些实景照。记者说已经得到了其他受灾民众提供的现场照片,足够多的照片,但他认为他仍旧缺少一张最有意义的照片。
       “今天,我想替你们四位留个影。”
        金合欢树街上,每家商户门口都组织起一堆沙袋,堆得最多的,是牛奶店。店主坐在他的沙袋上,老友四位站在店主身后,站成一堵坚实的人墙。而迎面,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都正对着绿幽幽的大草坪,积水退去,风和日丽中又现许多身影,嬉戏、踱步、闲坐着安逸地享受灿烂阳光。
        这张照片,无须任何说明辞,已经非常确切地表明了主题,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无情的灾祸降临之际,惟独人心里隐藏着的勇敢、善良、热情才最可靠,才是最坚固的后盾。
        如此地正面、积极、高尚,一辈子活到直至今天,还没有人如此肯定地评价过他们,作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感觉真叫幸福啊!但老友四位马上在骄傲之中谦虚地把社会收缩为社区,他们终于为这个社区,这条街,贡献了他们的勇敢、善良、热情。
        这天,剩余的时光,他们过得异常充实,什么都没干,却又干了太多的事,仅仅运用口头语言,便制作了一部共同的纪录片,以回顾倒叙的手法,在细枝末节上相互提点补充着,生动的画面里穿梭着每个人风格独树的解说词:
        “我没想到,我居然还是个灵活的搬运工。”
        “那天,我连饥饿都忘记了。”
        “那天,我饿得连烫都顾不上了。”
        “好人好事,才是最有滋有味的下酒菜。”
        老友四位不断地七嘴八舌。今天,通过对属于他们的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全面性地总结,累积着的喜悦和兴奋达到了饱和状态,这种饱和感填充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神经,替代了饥饿感。
        他们照例一起吃了晚饭,却吃得心不在焉,每个人都吃得比平常少,北风老哥甚至都不曾意识到他没喝酒。金合欢树街的酒铺关张之后,买酒确实变成一桩不那么方便的事,他需要提前买了带过来,或者晚饭之前,抽空骑车到哪家酒铺赶着买一瓶。      

       今天,北风既没带来也没空去买,生活节奏被Leader报的记者意外地打了岔。还未喝上酒,晚饭的过程已经结束了。
       但北风对此一点儿不介意。今晚,他全身心地、细致入微地享受着一种人生更高境界的体验,今晚,这种崭新的体验才是重大的。
       今晚,史无前例地,北风自行车的筐里,第一次,去时跟来时一样,都不会出现酒瓶子;第一次,在跟老友们告别的时候,北风的眼睛去时跟来时睁得一般大。
       北风目光炯炯地跟老友们“再见”,老友四位郑重地互道“再见”,“再见”意味着还有许许多多在金合欢树街上的聚会,满载着憧憬、期待、向往,向着生活更美好的一面。春天的夜晚,他们每一个人都沐浴着春风,都正走向生活更美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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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2 23:29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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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非同寻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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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役斑竹 2011年度奖章获得者 2014年度奖章获得者

发表于 2019-12-22 23:43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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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知道殡仪馆最后是什么结局,期待更新

发表于 2019-12-26 09:5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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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记
(五)


        只不过北风老哥偏离了一点重心,因为他没有喝酒,他由此失去了夜间骑车平衡身体的支点。
        北风归途经过的最后的十字路口,由两条交通并不繁忙路面尚算宽阔的马路垂直交叉构成。路口没有红绿灯装置,只正中央蹲踞着整块大大的凸起的水泥圆盘子——一座环状交通岛,它代表着右手边车辆先行的交通规则,无论处在十字哪个方位的路口。
        北风骑至十字那个方位的路口。
        那个北风每天早晚都必得经过一次的路口。
        虽然每晚北风都从那个路口围交通岛绕着转过四分之三段圆环作大拐弯,拐向那个路口右手边的路口;虽然每晚北风从右手边的路口接着再笔直朝前骑一小会儿便骑到家门口,北风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虽然北风晚晚安全归家,只需按照程式的固定进行操作,固定到脱离了意识的清醒仍然安全,安全地归家。
       晚晚。可今晚,春风沉醉的夜晚,虽然天气晴好无雾无雨,虽然路面平坦不打滑,虽然那个路口安静得右手、左手、前方、后方都没有车辆,虽然北风没有喝酒,虽然北风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虽然他目光如炬,畅行无阻地围交通岛绕着四分之三段圆环,但没有绕完,他忽然失去了平衡,他的身体,一阵风似的,不管刮起什么方向的风,总之是春风,犹如沉醉的春风扑向大地,顿在四分之三段圆环的某一点,被身后疾驰而至的汽车瞬间碾过。尘埃之上,只是匍伏着一阵春风,风被车透明地穿破。北风的大眼睛向着大地印下一个巨大的悬念。
        肇事的司机那晚喝酒喝高了点,在他经过的路口,右手、左手、前方、后方都没有车辆,畅行无阻的时刻,他恰好畅行无阻,跟意识的清醒与否无关。

        第二天,北风缺席了聚会。每天缺席。他的身体偏离了重心,他的生命偏离了重心,他的生活从此也偏离了重心。
        一位中年女士为北风的缺席慨然现身。
        金合欢树下的“四喜和”敞着边缺口,女士很知趣地没有去填补缺口,她对着东风、西风、南风说想同他们谈谈,却自觉避开了北风的座席,特意从别处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坐在南风身边,介于东风西风之间。这不是个谈话的最佳位置,她无法同步关注三个人的神情,同时凝视每个人的眼睛,却传达了缅怀的愿望,她是他们新加入的一员,跟他们共同缅怀北风老哥。
略静片刻,女士开口道:
       “我是Funeral Parlor的老板。”
       老友三位沉默地打量她。女士很低调很得体地身穿深色职业套装,看起来干练端庄稳重肃穆,既不“牛鬼蛇神”,也不凶神恶煞,不携带任何一丝黑暗气息。但三人仍旧保持沉默,沉默代表尊严,沉默是最敌对的情绪。
         只听见女士继续说:
         “我想客套话我也不必多讲了,我愿意为你们的朋友举行追悼仪式。尽管我不是直接的肇事者,可事情总因我而起。请允许我替你们的朋友安排组织整个追悼仪式吧,不必担心任何费用,我就想表示我的心意。”
          沉默。不会有回答,女士知道她得不到回答,接着她又说了一句:
        “这世上,存在着一种形影不离的友谊,只属于金合欢树街,只在金合欢树街的金合欢树下生长。”
         自语的口气,喃喃的,好像就为了说给她自己听,仅仅为了她自己的感动,却让另外三位听众动容,一个敌对者的身份由于这句话被迅速切换到一名旁观者的身份,这句话听起来是一名最客观的旁观者所能表达的最深切的理解。难以断然拒绝。
         会让老友三位态度断然的,是心怀恶意的敌对者。
女士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正如她所承诺的,她几乎没有让老友三位对其他任何事分心,他们唯一需要做的,是提供设想和细节,以便仪式现场的布置能够恰如其分地展现北风个人的特点。
        个性化的细节。
        酒。
        想都不用想。
        却都想到了酒铺老板的记账簿,不光记录金额,还有跟金额相匹配的日期,日子与日子之间的频密度、关联度、规律性、延展性使得账簿更像本日历。然而他们三人谁也不曾亲眼目睹过。那又怎么样呢?
        一切历历在目。全身心的悲痛中,真正在日历上书写日记的是他们自己的记忆,关于北风喝酒的种种细节如同他们喝的咖啡表面那层柔顺、丝滑的奶泡,自动从记忆深处滑出:只喝某个牌子某款类型某种度数的酒,从不囤酒,不过量只够量地买,只在金合欢树街的酒铺买酒,一星期七天,除去打烊的周日,唯独周三不上酒铺,来时已携带了够量喝的酒,前一晚余留的,周二晚怎么带去,周三早间怎么带来。周四至周六,倘若不是因为周六晚间缺了那么一口酒,可以把前半个星期的运作再雷同一遍,周六只还款不买酒。但他们都了解,北风绝不会为了那么一口委屈自己。跟周日营业不营业全然无关,跟还款的约定全然无关,不附加任何顺便的意思,周六,北风为一小口补了一大瓶。周一白天北风带着周日晚喝剩的一小口,同样地北风不会因为旅途搬运的麻烦而过量地多喝一小口酒。周一晚,北风依旧为一小口补了一大瓶。
        北风晚晚喝酒。喝了酒,北风晚晚安全归家,才能够安全地归家,骑着车,白天,酒前,他依靠身体和技巧保持平衡;晚间,酒后,他依靠半清醒的意识保持平衡。意识半清醒的支点是酒的适量。北风离不开酒,喝下去的酒已经化作生命的一部分,连他的灵魂都浸润着酒香,连香也香得适量。
        酒是细节,酒的适量是细节的细节,关键。“适量”最精准的容器,是北风身体的感觉,抽象到他自己都无法去形容。不过不要紧,他们拥有最科学最精准最直观的演算公式:北风喝的某个牌子某款类型某种度数的酒每瓶装的容量×一星期五瓶÷一星期七天等于适量。
        追思北风的仪式如期举行,还特意邀请了金合欢树街的商家们。现场到处摆放着适量的酒,北风喜爱的酒,装在具体的酒杯里,看得见的适量。林立的酒杯旁又挨着北风的照片,好让他闻一闻酒香,适量的酒香。
        北风闻着酒香聆听着三位老友共同宣读一份重要通告。在北风大眼睛的注视下,老友三位向他汇报关于金合欢树街及周边地区排水系统改造工程的进展,通过“我们大家”的努力,改造已是指日可待,区政府已发布告居民书,明确了开工日期。“我们大家”的努力里当然包括了老友四位的努力。这个结果足以告慰北风的在天之灵。
         三位老友相信北风是高兴的。但北风听到消息,会高兴得眼睛瞪成一个巨大的悬念,还是高兴得笑眯了眼,没人知道。这次,人们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悬念。
        北风的追思会之后,Funeral Parlor正式挂牌营业,之前,已拿到了区政府批准的营业执照,却毫不声张,只声张北风的追思会。在整个追思过程中,并未出现北风的尸体,追思会成功地模糊了人们心中的某些想法某些猜测,不再去深究,Funeral Parlor由此而迂回地顺理成章。有时候,被敌对者对敌对者的了解往往更透彻。
         金合欢树街金合欢树下的聚会从此就始终豁着一个缺口。那个缺口,代表着一种怀念的持久,一种等待的漫长。

         漫长里,金合欢树街上的金合欢花又开过几个轮回。轮回里,即将一去不复返的,是Funeral Parlor,即将取而代之的是泰国餐馆。到泰国餐馆正式挂牌营业的那天,一去不复返的,还有老友三位。
         三个人突然自这条街上消失了。他们并没有离开金合欢树街,他们只是去遇见。
         有一条金合欢树街,街沿边栽满金合欢树;街面上,开着淹过水的牛奶店,开着烤鸡店、鱼薯店、咖啡馆、匹萨店,咖啡馆和匹萨店之间夹着Funeral Parlor。早前,Funeral Parlor是间酒铺。
        春天的时候,满街金合欢树齐刷刷地劈头盖脑地挂满灿烂的金黄小绒球。一岁一枯荣的金黄的轮回里,有一种漫长,将比时间更固执。
        有一种漫长,会比时间更固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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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7 17:32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jasontan683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jasontan683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文笔真好啊

发表于 2019-12-28 10:13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章由 ajohn 原创或转贴,不代表本站立场和观点,版权归 oursteps.com.au 和作者 ajohn 所有!转贴必须注明作者、出处和本声明,并保持内容完整
        澳洲不是世外桃源,一样的人间烟火,一样的“地富反坏”,一样的“地痞流氓”,弱势群体的生活状态,生存环境就如同金合欢树街上的情景,平淡真实!
        讲一个故事,一个(几个)普通的“烂人”的生活片段,漫画般的描写但不失生活的真实,老百姓中小人物,我们“熟视无睹”,他们常常是令人可怜,可恶,可气!
         “老友”们点点滴滴的故事,确让人有丝丝感动,用“伟大”来形容有点荒唐,但从“凡人”的本身来说,老友们在金合欢街的生活片段也可以称得上是“Great”!
        当然,ahyu 的文字与故事依然是精彩,忍不住要再说一声 “Gr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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